另一种疗法

2023-11-16 00:42刘剑波
清明 2023年6期
关键词:姑妈护工

刘剑波

妻子是在过马路时被一辆货车撞倒的。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救护车刺耳的警笛声也未能将她唤醒。随车医生检查了她的瞳孔,然后看了我一眼。我明白那一眼的意思,但是妻子还紧紧抓着我的手,我怎么掰也掰不开。我知道妻子是想拉着我一起去那边——那里有所有故去的亲人,也许还有仁慈的上帝。

我凑到妻子耳边说,我暂时还不想跟你一起去,因为我还有未了之事。妻子徐徐松开了我的手。说实话,我对妻子之死并不特别伤心。我知道,我与她只是暂时分别而已,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再见到她。

我想在最后的时刻到来前,读完以前未读完的书,还要写一本回忆录。这种回忆往日生活的写作有点像冲印师的工作:在一个密封的小屋子里,用红色的玻璃纸包住灯泡,然后开始洗印——拿镊子夹住底片,在记忆的药水里来回拂动,看着过去的一切在药水里渐渐浮现。但是儿子一家的到来打断了我的计划。儿子居住的小区要拆迁重建,他们搬到我这儿来过渡一下。我这是三居室套房,儿子和他媳妇艳红住一间,月嫂和刚出世的孩子住一间,还有一间我住。艳红身材娉婷,长得像何赛飞,没过门时我挺喜欢她的。但婚后不久她就要求在房产证上添上她的名字——儿子没谈对象前,我们老两口就给他买了一套房子作为日后的婚房——并以离婚相胁迫。最后,艳红的要求当然得到了满足,但从此我也倒了胃口。

儿子一家搬进来,棉花糖也被带来了。棉花糖是艳红养的一只比熊犬,平时艳红唤它“糖糖”,并且让小狗叫她“妈妈”。狗仗人势这一点在棉花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主人在,它就特别嚣张;主人不在,没人给它撑腰,它就摇尾乞怜。这家伙还好色,在路上遇到母狗,总是恬不知耻地扑上去。这狗东西特别爱叫唤,夜里也不消停,吵得我彻夜难眠,白天头昏脑涨,根本无法读书写作。我只好对儿子抱怨。儿子说,咱不读书写作不行吗?抱抱孙女,遛遛狗,做点儿拿手菜不行吗?我无言以对。

棉花糖知道我跟它不对付,便想报复我。一天,棉花糖故意把一泡尿撒在我的电脑键盘上,我气坏了,狠狠给了它一巴掌。这家伙声嘶力竭地号叫起来。我知道它是故意叫给艳红听的。果然,艳红跑过来指着我恨声说,糖糖,以后看到这老头就使劲咬,有妈妈在,咱不怕他。

艳红让儿子传话,要我向棉花糖道歉。我气糊涂了,竟然争辩说,我何错之有?儿子对我说,算啦,要是你不向棉花糖道歉,艳红就跟你没完。我不知道“跟你没完”是什么意思,但它散发出的气息让我害怕。我屡次对儿子流露出想搬出去的想法,儿子总不当一回事。有一次我咬咬牙,很正式地跟儿子提出这事。我以为儿子会说,房子是你的,还是我们搬出去。谁知儿子嗯了一声,说爸你实在想搬出去,就搬出去吧。我的舌头像被捕蝇纸粘住似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决定去申丞护理院。

在整个通城地区,申丞是条件最好的护理院。那儿有吃有喝有医护,可以心无旁骛地看书写作(前提是住单间)。我想等儿子一家“过渡”完了,我再搬回家——唉,我的家,像是科塔薩尔的小说《被占的宅子》那样被占领了。

护理院坐落于郊区的一个花园内,我一到那里就喜欢上了它。这天黄昏,我在花园里散步,意外地发现在一个旮旯里歪歪斜斜地立着一棵萎靡的向日葵。它的花盘足有洗脸盆那么大,却因为无法承受重荷而无奈地弯着腰,沉浸在生命暮日的哀伤中。与之相呼应的是护理院上空的浮云。那是一种破烂陈旧的浮云,上面满是窟窿,染着昏暗的污斑,像是浇了杯残茶。现在我还记得我入住的那天晚上,银白色的圆月如何在空中穿过各种动物形状的浮游的云层。我望着月儿钻进一只大母鸡的肚子,又缓缓钻了出来,像从母鸡屁股后面生下的蛋——它也许象征着我开始了在护理院的日子。

遗憾的是,护理院暂时没有单间。院长很有把握地说,有两位住单间的老爷子将不久于人世,到时会腾出一间给我。我揶揄他,难道你这个护理院的院长掌管着生死簿?他叹了口气说,都是晚期了。院长是个中年男子,头几乎全秃了,脸上布满了调皮的小疙瘩,连叹气的时候表情都是活跃的。

我喜欢我房间的米黄色墙壁,那种在烤箱中烤得很嫩的面包卷的颜色让人赏心悦目。跟我同屋的老宋已八十开外。此翁性格孤僻,不与人交往,整天窝在床上看电视,音量开得很大。我屡次婉言提醒他,屋里并非他一人,但老宋仍旧我行我素。我想请院长施以援手,院长说,老宋当过一县之长,呼风唤雨惯了,不买任何人的账。别说我这个院长,就是通城市的市长,他也不放在眼里。

我去院长办公室翻看入院登记簿,想知道有没有我认识的老人。这种概率应该很大,因为再没有比养老院更能体现殊途同归的地方了。一个叫“黄秋英”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登记簿上的个人信息简单得无法再简单了——黄秋英,女,61岁,护理等级:特护。我向院长打听这个叫黄秋英的老人,院长说他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她侄子送过来的,听说她以前一直待在北京。

院长问我,你打听黄秋英干吗?我说,我以前有个朋友也叫黄秋英,年纪差不多,也住在北京,不知道是不是她。院长摸摸下巴,问道,你那位朋友是不是老年痴呆?我笑着摆摆手说,我朋友聪慧睿智,是个思维敏捷的女作家,况且她才60出头,还不到得这个病的时候。

院长说,那倒不见得,现在老年痴呆患者的年龄趋于年轻化,本院就有个入住的病人,还不到60岁呢。我哦了一声,顺便问护理院里有多少老年痴呆患者。院长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说,整整一打。院长说黄秋英跟别的老年痴呆患者不一样,她不到处乱跑,不跟人大吵大闹,不在自己的世界里絮叨不休,而是千方百计地找各种活计做——当然是瞎做一气,比如硬要去食堂帮忙洗碗,但她总是把洗干净的碗丢进泔水桶里。她不声不响,很安静,每天除了去花园散步,就是盯着墙上的一幅画看。

我没往心里去,这个黄秋英,应该不是那个黄秋英吧。

因为有老宋在,我无法在宿舍读书,只好捧着书去花园。有太多的经典想读,以前总想着,等退休后再读吧,可是退休也意味着人生的尽头即将来到,我只能有所选择地读。比如,我一度在巴尔扎克与纪德之间徘徊不定,可是《人间喜剧》的长度让我望而生畏,漫步其间无异于一场马拉松,而纪德的《伪币制造者》无疑是一部微型的《人间喜剧》,所以最后我将橄榄枝抛给了纪德。我希望自己最后的时刻是这样的:夜深人静,突然一阵疲倦袭来,我合上读了一晚的书,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这将是一次漫长得没有尽头的睡眠,永远不会醒来。

有天下午,我在花园里的一棵杨树下看纳博科夫的《俄罗斯文学讲稿》。偶然抬起头来,发现不远处的长椅上坐着一个老妇。我有种惊鸿一瞥的感觉,啊,她太美了!被皱纹包裹的眼睛深邃明亮,面部骨骼的线条似雕塑一般完美,颧骨处肌肤紧实,双唇依旧饱满。她侧身坐在长椅上,左手托着微倾的脑袋,纤纤小指贴在唇边俏皮地弯曲着,整洁的发网兜住半泻在颈背上的浓密白发。她笑着望向我,露出山口百惠式的虎牙。我猛然感觉世界从我身体内穿过,唯独她留了下来。这个长着虎牙的女人!

我喊了声“阿琪”,边跑边朝她伸出手去。我猛然想起,在1985年7月6日下午的赵县汽车站广场上,我也做出了这个动作。那天,为期一年的进修结束了,我要乘大巴车回家,她来送我。大巴起步时,她情不自禁地跟着跑起来,高高地扬起手。我探出车窗外,也朝她伸出了手。

刚起步的车子速度不快,她的手跟我的手几乎在同一高度,只要我抓住她的手,就能海底捞月般把她拽上来,带她回家。她当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就在我的手与她的手快要相触之时,她把手缩了回去。

她惊恐地瞪着走到身边的我,叫了声“爸爸”。我朝背后看看,一个人都没有。坐在长椅另一头的女护工笑了起来,说,她是在叫你呢。那护工看上去年过半百,头发却黑漆漆的,脑门比一般女人宽阔,体形也比一般女人宽了一大圈。经她这么一说,我被逗笑了。我笑着对阿琪说,你怎么叫我爸爸,我是刘君啊,你认不出我了?阿琪又叫了声“爸爸”。护工解释说,她看见老头就叫“爸爸”,天底下的老头都是她爸爸。

翌日早上,我去看望阿琪。她住在顶楼的楼道左侧,站在窗前,可以俯瞰整个花园。我去时,护工正对着阿琪发火——她喂阿琪吃早餐,阿琪不仅不吃,还尿了裤子。护工对我诉苦,整天不是尿就是屎,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

阿琪背对门坐着,以一种超然物外的神态看着对面墙上的一幅油画。这应该就是院长说的那幅画了:一群在棉田里干粗活的农妇,把婴儿放在悬于一株粗大的红色山毛榉枝条之间的网兜里,草上沾满了露水,棉花已经绽开花苞,宛如白色的蔷薇。微风摇晃着吊床,母亲们不时起身,看看她们的孩子是不是睡了,是不是被鸟儿吵醒了。

有什么好看的?天天看!护工嚷嚷着把调羹送到阿琪嘴边,像引导小孩那样夸张地张开嘴,露出满口烂牙。阿琪下意识地张口,护工赶紧把调羹送进她嘴里。谁知阿琪死死咬住调羹不放,护工顿时着了慌。我灵机一动,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大白兔奶糖来。我至今也没搞明白,我的衣兜里怎么会有一块大白兔奶糖,我是从来不吃糖果的。

我把大白兔奶糖塞进阿琪嘴里,她才松了口。那一刻我有一种强烈的虚幻感,眼前这个失去记忆的老女人根本不是阿琪,我认识的阿琪还待在北京通州一个叫儒林村的地方。可是,如果这个沦陷于阿尔茨海默症的老女人不是阿琪,那么她又是谁呢?

我对护工说,我来喂她。

我端著粥碗坐在阿琪跟前,她打量着我,眼光里有种探究的东西,又轻轻地叫了一声“爸爸”。我内心一阵酸楚。让我意外的是,我喂饭的时候她很乖——刚把调羹送过去,她就把嘴张开了,甚至,我还在碗里舀粥,她就张开了嘴,一口一口吃得香甜。护工不服气地说,她怎么认你呀?真是奇怪。

护工说错了,如果她“认”我,为什么还叫我“爸爸”呢?当我在花园里认出阿琪时,是多么喜出望外,啊,我在养老院有伴了,不再孤单了,我深层的意识里甚至还有与阿琪相携走完余生的念头。

可是,阿琪不认得我了。在她眼里,我成了“爸爸”。也许就像护工说的那样,所有的陌生老头在阿琪眼里都是“爸爸”,我不过是众多陌生老头里的一个。我要想办法让阿琪认出我来。我甚至想,如果她能认出我,我就搬过去跟她一起住。

她怎么才能认出我呢?虽然此刻我们近在咫尺,实际上却相隔在两个世界。对她来说,认出我要走很长的路。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设置路标,隔一段距离就设置一个。这样,她就能够凭借路标,一步步走到我跟前来了。

那么,什么样的东西可以用来做路标呢?我想起阿琪屋里的那幅油画。

阿琪为什么对这幅画如此专注?她在看画时心里是怎么想的?那幅画对她有着怎样的意义?至少,那幅画触动了她,否则她不会长时间地注视它。

就用画来做路标!记得在哪本书里看到过这样的话:语言在人类进化过程中出现得比较晚,不像画面那样容易被记住。我就是对阿琪说一百句“我是刘君”,也许还不如一幅画有效果呢。

绘画我是有基础的。少年时我曾拜县文化馆的一位徐姓老师为师,他以画牛闻名遐迩。虽说当时他并没有教我画牛,而是教我画扬鞭策马的杨子荣和手擎信号灯的李玉和,但绘画的功底我是打下了。

我请伙房买菜的老王头替我上街买来颜料、画笔和画纸,又把这些东西铺在阿琪吃饭的桌子上,开始临摹那幅油画。阿琪如邻家小妹看阿哥作画那般坐在我身边,视线不断地在墙上与我的画笔之间往返,温顺而娴静,一点儿也不像个阿尔茨海默症病人。

我先从一株棉花画起。就像我衣兜里不知怎么会有一块大白兔奶糖那样怪异,某种神秘的力量左右着我的画笔。很快,一株棉花就惟妙惟肖地呈现出来,与墙上那白色蔷薇般的棉花不差分毫。接着我又很顺利地画出了农妇和婴儿,画出了山毛榉和网兜,还画出了草上的露珠,它欲滴未滴,充满悬念,让人不安。在一旁观摩的护工不停赞叹,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阿琪神情肃穆,伸出修长的手指,不停地摩挲着画中的一位母亲。她摩挲着那位母亲秀气的眼睛、高挺的鼻子、瘦削的面颊和小巧的嘴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我心中一动,看来她一定是记起了什么。

接下来我为画什么唤醒阿琪的记忆而颇费踌躇,要画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斟酌再三,我决定先画陈必信——没有他的撮合,就没有后来我和阿琪之间发生的一切。陈必信应该已是鲐背之年了,但我确信他还健在。前不久我在《文艺报》上看到他的大名,他刚加入了中国作协。当年他是个中年男人,身量不高,长着普希金那样的硕大头颅。我回忆着他面部的两个明显特征,把它们呈现在画纸上:鼻子上的肉疣和浓密的胡子。我把那粒肉疣画得比铜钱还大,胡子则被画成了猪鬃。我指着陈必信的肖像问阿琪,你还记得他吗,进修学校的语文老师?

阿琪目不转睛地盯着画像,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关于陈必信,我要多说几句。1984年,我去赵县教师进修学校进修英语。不久我就听说语文教师陈必信会写诗,所以只要有空,我就去他办公室找他聊天。那年我才20岁,陈必信已经50出头,头发都花白了。他的近视眼镜厚得可怕,从侧面可以看出无数道圆圈,他把那些圆圈说成是“年轮”。据说,他在大学时代就开始写诗了,但一首都没发表出来。

他知道我在写小说,我们对文字有共同的迷恋。我每次去找他,他都要问我,今天写了吗?我老老实实回答,没写。他便痛心疾首地说,你怎么不写?好作品是写出来的啊!你看我,哪天不写?

确实,他很勤奋,隔三岔五就把一叠诗稿装在一个大号牛皮纸信封里寄出去。他能写各种题材,向《农民日报》投稿,就会写《玉米棒子之歌》一类的诗,还会附上短笺,“编辑同志,我是一位农民,这首诗于田间劳作时急就而成,恳望发表”云云;向《工人日报》投稿,他就写《沸腾的钢水》,附信称“我是一名炼钢工人”;向《解放军报》投稿,手无缚鸡之力的陈老师就会变身为在边疆哨卡巡逻的威武哨兵;而向幼教类杂志投稿,他又成了一位刚出校门的年轻女幼师。

用不了多久,那只牛皮纸信封又被退回来了,邮递员把邮件从围墙外面扔进来。听到啪嗒一声,他老婆就喊,退稿来啦。他并不懊恼,又换上一个地址寄出去。过段时间,啪嗒声会再次响起。陈必信用诗一般的语言说:我/多么喜欢聆听/这绵延不绝的生命赞歌。有时他又自嘲一番:我苍老的心灵/尚是一座空空的神殿/没有祭坛,也没有牺牲/还无法知晓/何方神圣在此/受到我的膜拜。

陈必信给夜校兼课,有天晚上我去他办公室,他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我给你介绍一位青年女作家。我还没应声,他就去教室领了个女孩来。这女孩高挑妩媚,亭亭玉立,有一头灌木丛般浓密的秀发,用一条天蓝色手帕绾着。那手帕不知怎么松了,女孩慌乱地拢起四散的头发,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露出山口百惠式的虎牙。

正是这颗虎牙让我认出了她。

那是在一本地区文学杂志上,头题刊发了她的一篇小说,还登了她的照片:她坐在书桌前朝着镜头莞尔一笑,露出可爱的虎牙。我忘记了那篇小说的内容,却记住了她的名字,阿琪。

其实她叫黄秋英,阿琪是她的笔名。黄秋英是一种草本植物的名字,有人解释为秋天的英雄少女,这显然是望文生义,“英”在古文中是“花”的意思,跟英雄无关。曾有这样的历史传说:黄秋英是司秋大神之女的魂魄所化,带着黄金家族的高贵与霸气,一朵花开了,是一朵金色的火焰;一片花开了,是一片金色的火海。

我红着脸说了一句“我读过你的小说”,就再也无话了。这印证了“爱上一个人是从羞涩开始的”。陈必信先是狠狠夸了女孩一番,接着又将我吹嘘了一通,无中生有地说我正在偷偷写大部头,很快将会一鸣惊人。那晚的陈必信像是穿针引线的媒婆。

阿琪急着要回家,她和很多上夜校的青工一样,是步行来学校的。陈必信提议我送阿琪回家。阿琪用赵县方言说,勿要紧的,一矮矮(一点点)路。她的声音悦耳甜美,让人怦然心动。陈必信以师长的身份叮嘱道,一矮矮路也勿行,天又这么晏(晚)了,万一路上碰到坏人,学堂(学校)负不起责任。我呢,就在一旁诵经似的不停念叨,让我送送你吧,让我送送你吧,让我送送你吧。

阿琪最后还是同意了。我想,她同意我送她,应该与我的长相酷似高仓健有关。那个时代,高仓健几乎是每个中国女孩心中的白马王子。我们走的是长江路,路的一侧是蜿蜒流淌的河流,路边的悬铃木枝繁叶茂,看不到头上的星星,但有些星光映在水面上,和城市灯光的倒影相映成趣。

头一次陪伴如此美丽而有才华的陌生姑娘走在夜色里,我紧张得连呼吸都困难了,仿佛喉咙里卡着一张吸墨纸。是一条流浪狗打破了僵局。那条狗突然狂吠着从路边的树丛里蹿出来,阿琪吓得尖叫起来。我伸出有力的臂膀,一下子揽住她。其实我应该抱住她,但我不敢放肆,即便是在那样险恶的情况下。后来狗被我赶跑了,她拍着胸脯说,奇怪,以前晚上走这条路从来没碰到过狗。我说,这是从希腊神话里跑出来的神犬。她咯咯笑了,空气霎时变得活跃起来。我想说,以后就让我送你回家吧,我想用脚步丈量爱情的路有多长。可这话太露骨了,我到底咽了回去。

阿琪问我,你喜欢卡夫卡吗?那年头,爱好文学的人都以读卡夫卡为荣。我说我喜欢卡夫卡比托尔斯泰更甚,与粗犷的榴弹炮相比,精致的手枪更让我着迷。接着我们就兴奋地谈论起卡夫卡来,这个话题一直伴随着我们走完长江路。我们发生了小小的争论,有点唇枪舌剑的味道。具体地说,她认为《变形记》无与伦比,而我觉得它远逊于《审判》。

一直到她家门口我们依然争论不休,这给了我们交换电话号码的理由。阿琪说她在五金公司上班,然后报出一串数字。她只说了一遍,我就牢牢铭刻在心了。

第二天下午我打电话给她(上午有课)。那时街上没有电话亭,要打电话得去邮局,里面有一溜儿编号的电话间,接线员接通了电话你就要赶紧进去。接电話的是个中年妇女,粗哑焦躁的嗓音让我想象这是个肥胖庸俗的女人。我总共打了五次电话,都是这个胖女人接的。我不免泄气地想,她是看守阿琪的门神。

第一次她还算有耐心。我说找阿琪。她说,我们这儿没有叫阿琪的。我又说,我找黄秋英。她说不在,啪一下挂了电话。下次再打,她说不是这个找就是那个找,烦死了,啪一下又挂掉了。显然她没听出我的声音。最后一次打,她终于听出了我的声音,我刚说找黄秋英,她就把电话挂了。这意味着接下来我再打一百次也找不到阿琪。

夜校每周只有一次课,我苦等了几周,阿琪一直没露面。陈必信鼓励我去五金公司找她,我说这有点冒失。陈必信嘲笑我,说连这点勇气都没有,枉为男人。一天下午,我终于憋不住,忐忑地走到五金公司楼下。我徘徊许久,最后去了隔壁的工人文化宫。工人文化宫是一幢颇为洋气的三层建筑,图书室在二楼,借书的人排成了长队。在这个长长的队伍里,有一大半是文学青年。他们在报刊上征婚时,多半会郑重地写上一句:我是一名文学爱好者。我后来经常光顾这儿,还顺走了王少堂的扬州评话《武松》。

因为没有借书证,我就去了顶楼的阅览室。阅览室里座无虚席,人手一本文学杂志。我惊喜地在人堆里发现了阿琪。她太引人注目了!衣着时尚的她,把一头浓密的秀发编成了辫子,再用发夹将辫子固定在头顶上束成发冠,女王般高贵。见到她,我高兴得仿佛心都融化了。后来我才知道,她每天下午都要过来翻阅文学杂志。在单位她不是一个恪尽职守的员工,她一贯的吊儿郎当让领导很是头疼。

第二幅画是一瓶葡萄酒。我把瓶颈画成了少女颀长的脖颈,而瓶肚则有少女乳房的轮廓。总之,这是一只很性感的葡萄酒瓶。我对阿琪说,还记得那天我请你在小饭馆吃饭吗?就是我在工人文化宫的阅览室找到你的那天,你不小心打翻了一瓶葡萄酒。我指着画纸上的酒瓶说,喏,就是这瓶酒。阿琪盯着画,脸上又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表情再次让我心动。你还记得吗?我趁热打铁地说,当葡萄酒倾泻在桌子上,我抓紧时机对你说,葡萄酒多像血啊,我要让血在我们之间流淌。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缠绵悱恻,听上去如梦似幻,希望这样的情话能打动你,谁知你竟咯咯笑了起来。我只好也跟著你笑起来。我知道,你是嘲笑我,而我是自嘲。

出现在画纸上的第三幅画是一只大烧饼。

我无法把烧饼表面的一粒粒芝麻画出来,所以它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烧饼,但我对阿琪说,这是只香喷喷的烧饼,你还记得我给你买过烧饼吗?我听王卫东说你喜欢吃烧饼,就兴冲冲地去买了来。你还记得书店的营业员王卫东吗?我是逛书店的时候结识他的。他人不错,总是让我偷偷把书带走,看完再还回去。有一次我跟他聊天提到了你,他就咯咯笑起来,说他跟你是校友,还住在同一条街上。他说那条街的人都叫你“烧饼小姐”。我用半生不熟的赵县方言问他,烧饼小姐是哈么意思?王卫东说那条街上有家烧饼店,你每天早上会买一只烧饼,然后拿在手上,旁若无人地一路吃到单位。你家离单位不远,你总是步行上班。

烧饼的事刚说完,王卫东突然问我,侬跟伊的事体到了哈么程度?这家伙真是明察秋毫啊。我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他说你要抓紧,盯着黄秋英的小伙子足足有一个排。我沮丧地说,勿晓得咋抓住伊。他说,办法总归有的。我说我给她买书吧,一天买一本最贵的书。他说,伊最勿缺的就是书,伊屋里还有明朝的线装书呢。我又说,那我给伊买烧饼吧,给伊买一卡车烧饼。他鄙夷道,亏侬想得出。考虑考虑套狼是用的哈么办法。我问他啥意思,他笑而不答。

在回学校的路上,我看到穿喇叭裤的女孩拎着收录机在街头晃荡,收录机里放的是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那时候每天都能在赵县街头看到这样的场景。说不定是在街尾,拎在一个穿喇叭裤的小伙子手里的收录机放的是王洁实、谢莉斯唱的校园歌曲。买一台收录机给她怎么样?这个念头一下跳了出来,怎么赶也赶不走。

我开始画收录机了,阿琪皱着眉头看我画。我多么喜欢她这个表情,皱着眉头分明是在努力思索啊。起初我想买国产的燕舞牌收录机,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日产三洋收录机,带立体声,价格是国产收录机的两倍,相当于我两个月的薪水——我突然明白了王卫东那话的意思,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嘛。

我对那台银灰色的三洋收录机印象太深了。我把它画得很大,左右两个喇叭用黑笔涂黑,还将放音键用文字标示出来。我对阿琪说,还记得我送你的这个礼物吗?你把它抱在怀里心花怒放,可还是摇摇头说不要,因为它太贵重了。我执拗地说就算我借给你的吧。你才收下了。

画毕三洋收录机,我又在阿琪的注视下画了一盘磁带。她表情庄重地看着我作画,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我对她说,这磁带里是程琳的歌,你那时最喜欢《妈妈的吻》。现在,让我们来听听好吗?我在磁带与收录机之间画了个箭头,表示磁带已经放进盒仓里了。我沉浸在回忆当中,轻轻说,你来按放音键好吗?阿琪当然没有照我说的去做,她眼神慌乱,不知所措。我只好抓着她的手指按了按放音键。

随着阿琪手指的按动,那曲《妈妈的吻》在屋子里飞扬起来: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

小呀小山村

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

过去的时光难忘怀 难忘怀

妈妈曾给我多少吻 多少吻

……

我的歌喉低沉,深情,饱满,娓娓动听。三十余年过去了,我居然还能一字不漏地记住歌词,真是令人难以置信。阿琪的眼睛明亮起来,仿佛我的歌声点亮了她,而在这之前,她的眼睛黯淡空洞,了无生气。我对她说,你还记得吗?我们是在你家里听这首歌的,那天你情不自禁地跟着收录机哼了起来。你的房间里到处是书,五花八门的书籍让我眼花缭乱。你告诉我,只要进入房间,随时可以一册在手,这种感觉太好了。那次我见到了你的父母。你父亲对我抱有敌意,你母亲也始终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我……阿琪,现在我唱一句,你也唱一句好吗?

阿琪的脸涨红了,那是害羞的表现。我想起多年前陈必信领着她来到我面前时,她也是这样涨红了脸。

我又画了一个梳着发髻的外国女人。我对阿琪说,这是伍尔芙,你那时不仅迷恋卡夫卡,还热爱伍尔芙。阿琪皱着眉头端详这个高鼻梁的外国女人,似乎陷入胶着的回忆。

接着我画了张银幕,那幅代表着赵县影剧院的银幕上面写了几个字:三十九级台阶。

我问阿琪,为了感谢我送你收录机,几天后,你请我看了这部电影,你还记得吗?那天看电影的时候,你一直让我握着你的手,我猜想,这不仅仅是因为影片情节惊险紧张的缘故。后来电影散场,你还让我一路拉着你的手。我既幸福又自作多情地想,我终于把狼套住了。

我们手拉着手来到你家门口。你把手从我手里抽出来,跟我说再见。我听出你的声音里有种深情,我还感觉到你语气里有种决绝。正是这种决绝让我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你。你拼命挣脱,可是我把你抱得太紧了,你根本挣脱不了。你轻声说快放开我,要不我报警了。我呆住了,我没料到你会说这样的话。

你进了家门又走出来,对我说,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我们只能做普通朋友。我说为什么,你说除了文学我不爱任何人。我说,文学不是生活的全部啊。你说对我来说文学就是生活的全部。

我无法忘怀赵县的体育场,它毗邻我进修的学校,由标准的椭圆形跑道、足球场和篮球场组成。我一笔一画地在画纸上把它描绘出来。

体育场里有四条跑道,在最里侧的那条跑道上,一个女人正在跑步,她身材圆胖,跑起步来就像一只球在滚来滚去。她每天早上都会准时出现在跑道上。阿琪目光凛然地看着我作画,我在她的注视下画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我对阿琪说,这个男人是我,这个女人是你。你还记得有段时间我们常去体育场散步吗?那时你已经调到县委宣传部去了,负责编一份不定期出版的内刊。你工作轻闲,有足够的时间写作。我喃喃地说,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虽然并排走着,但其实我们各自占据了一条跑道。现在想来,跑道充满了象征意义,它们永远是平行的,永远也不会相交。

是的,我们一直在两个相邻的跑道上行走,后来它们延伸到了土山。狮山公园里有个大约三十米高的土丘,赵县人称其为土山。土山上有小树林、石凳和鹅卵石小径。土山出现在我的画纸上,更像个大坟堆。看着我作画的阿琪,脸上似乎露出了诡谲的笑容。我想拿手机把这笑容拍下来,但它瞬間就从她脸上消失了,我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我指着那个“大坟堆”对阿琪说,有段时间我们也常光顾土山,但你总叫它摩西山,还有印象吗?有一次,我们赤脚走在鹅卵石小径上。我疼得龇牙咧嘴,而你只走了一步就再也不敢往前走了。你那时在读伍尔芙,所以我们去土山,不是聊《到灯塔去》,就是聊《达洛维夫人》或者《海浪》。当然,大部分时间我都像小学生那样恭恭敬敬地听你说。我对伍尔芙敬而远之,她的小说让我头疼,就像鹅卵石让我脚疼一样。我骨子里还是喜欢现实主义,宁愿读与伍尔芙同时代的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

我把画着伍尔芙的那张画纸拿到阿琪眼前,问道,你还记得这位英国女作家吗?就是她蛊惑了你。阿琪煞有介事地打量着伍尔芙的肖像,我不敢断定她是否记起了什么。

跑道继续延伸,来到一座教堂前。整个通城地区,唯独赵县有教堂。很多人认为这是因为赵县毗邻上海,受西洋文化影响所致。我用画笔指着教堂顶上的十字架问阿琪,你还记得我们经常去这个地方吗?

阿琪眼睛里有亮光一闪,她用手指抚摸着画中的教堂,嘴唇似乎翕动起来。我热切地等待着她的回答,但等了好一阵子,她什么也没说出来。我只好替她说,这是教堂,就在体育场后面。那时候去教堂的都是虔诚的老太太,只有我们两个是年轻人。每次我们进去,站在祭坛上的神父都会向我们投来疑惑的目光。我们都是无神论者,可是为什么喜欢去教堂呢?有一次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说我喜欢教堂做弥撒时洋溢着的神圣气氛,在别的地方根本感受不到。你说你喜欢刺绣的袍子、金色的圣杯和赞美诗。你说仅仅是为了赞美诗,也值得去。这一切你还记得吗?

现在,阿琪房间里的那幅棉田画不再是孤零零的了。每当我画完一幅画,就把画作贴在它旁边。我会一直画下去,这意味着墙壁上将会贴满我的画。护工告诉我,我不在的时候,阿琪会长久地注视着墙上的画。她的目光很有规律,每次都是先投向那幅棉田画,仿佛那是入口。接着,她就会挨个儿地看我的画。她几乎忘记去花园漫步了。我猜想,她是不是通过回忆的目光,开始在往事中漫步?也许,某天早上醒来,她会发现自己错位的世界重新回到了正轨。

我一般都是早上八点半左右去阿琪那儿。有时我去晚了,阿琪就会发脾气,乒乒乓乓地摔东西。书上说,阿尔茨海默症患者会丧失认知能力,其智商远不如一条狗。但这一点在阿琪身上并不成立,这是不是归功于我的“绘画疗法”呢?我依稀看到了一缕曙光。

刚来护理院时,床头墙壁里虫子咬噬般的怪异声响扰得我无法入眠。后来我渐渐习惯了,那种隐秘的声音成了我的催眠曲,我的睡眠越来越好,竟然能一觉睡到天亮。但是有天夜里我蓦然惊醒。醒来时感觉墙壁里死一般寂静,原来是咬噬声戛然而止,这才让我醒过来。我一下子意识到,隔壁的老者已然仙去。果然,翌日清早,家属就来护理院将老者的遗体运走了。

院长来找我,说隔壁房间空出来了,你什么时候搬过去?我说暂时不搬了。我不仅习惯了虫子的咬噬声,还习惯了老宋头开得很响的电视声,我甚至能在各种嘈杂的声响中看书写作了。当然,这些习惯都不重要,我更期待阿琪认出我来,这样我就能搬到她的房间,跟她一起住了。

我又画了一台老式手摇电话机。

我对阿琪说,还记得你第一次打电话给我吗?应该是我离开赵县的第四个年头,那年,我们都25岁了。你打电话到我任教的小镇中学,我听到你的声音大为惊讶。从赵县回来后,我们都是写信联系,从未打过电话。接下来更让我惊讶的是,你劈头就问我结婚了吗?

这几年我们通信时谈的都是读书和写作,几乎不谈私生活,我甚至都没有把结婚的事告诉你。当你突然问出这么一句,我愣了片刻,之后老老实实作了肯定的回答。你沉默了,我也不知说什么。我听到话筒里传来呼呼的风声,那叹息般的风声让我想象到电话线在风中飘荡,它横亘在赵县与掘县之间辽阔的平原上空。大约十分钟后,也许是二十分钟后,或者半小时后,我听到咔嗒一声——你挂了电话。

阿琪在仔细打量那台老式电话机,同时认真地倾听着我说话。她的嘴唇似乎又翕动起来,我的眸子里倒映出年轻健美的她——她说,那次我不知为什么,特别想知道你有没有结婚,也许是因为跨进了25岁的门槛……当我听说你已经结婚了,巨大的失落感像块石头,几乎把我压垮……

我又画了另一部电话机。它有一个圆形的拨号盘,比手摇电话机先进。

我问阿琪,你还记得第二次打电话给我是什么时候吗?阿琪眨巴着眼睛,好像在竭力思索。我在电话机旁用黑笔写下几个阿拉伯数字:1991。为什么我会清晰地记得这个年份呢?因为那一年海湾战争爆发,就在海湾战争爆发的第二天,阿琪打电话给我。那一年,我从小镇中学调到县教育局工作,这台有圆形拨号盘的电话机就搁在我的办公桌上。

自从两年前你打电话给我后,我们几乎不再联系,但我还是很关注你。我隔段时间就会买一本《小说月报》,希望在报刊选目里发现你的名字。有一次,《小说月报》果真转载了你的作品,我将那期《小说月报》珍藏了起来。

你开口就说你从县委宣传部辞职了。你的声音听上去兴高采烈。我问你为什么要辞職。你说你要到北京鲁院读书,单位不准假。这是你人生中的大事,所以跟我说一声。

我责问你,既然是人生中的大事,为什么不事先跟我商量一下?你说你跟所有的人都没商量,包括你父母。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此举太荒唐,所有的人都会说丢掉金饭碗太可惜,所有的人都会劝你悬崖勒马。我说去鲁院读书就那么重要吗?你说对你而言至关重要。你的写作遭遇了瓶颈,只有去鲁院读书,开阔视野,才能写出惊世之作。你说余华去鲁院后就写出了《活着》,莫言的《生死疲劳》也是在鲁院进修后结出的硕果。

我画了一条潮湿、肮脏、喧闹的小街,狭窄的街道两侧是清一色的北方小饭馆。我对阿琪说,这是北京朝阳区八里庄南里的一条小街。阿琪的目光在这条街上流动起来。我又在小街的尾巴上画了两扇校门,校门的一侧挂着一块颀长的白色木板。我在这块白色木板上写下五个字:鲁迅文学院。阿琪眉头紧锁,长久地注视着这块校牌,嘴唇又翕动起来,仿佛在轻声地念叨那几个字。

还记得我去鲁院看你吗?那是在1991年底,你去鲁院半年后,我到北京出差,去鲁院找你。你住在305室,你得意地告诉我,这是余华和莫言住过的房间。跟你同室的是一位穿着土气、拘谨寡言、长相显老的北方女人,你叫她尹姐。有一次我在逼仄的校园里闲逛,发现尹姐趴在食堂的桌子上写东西。她也看到了我,于是我走过去,跟她聊了几句,还互换了联系方式,但彼此都明白,我们是不会联系的。

阿琪说,到鲁院来对了。换言之,辞职是值得的。在鲁院这座神圣的文学殿堂里,不仅能听到众多大咖的讲座,还能读到很多在赵县根本不可能接触到的新书,原因很简单,赵县永远不可能有三联书店。此外,她还结识了很多大刊的编辑,这为她打开了投稿的方便大门。更重要的是,在鲁院的每一天,她心头都会涌出新颖的小说构思。

我将这幅《小街和鲁院》贴到墙上,阿琪一直盯着看,嘴角似乎露出嘲讽的笑容。我跟阿琪并肩看着这幅画,感喟地说,你带我游览了北京的名胜古迹,无论去哪儿,你都苦口婆心地做我的思想工作:来鲁院吧,我们同窗共读,一起畅游文学的海洋。而我一直沉默着。

我能说什么呢?鲁院浓郁的文学氛围吸引着我,我梦寐以求能来此读书,但我不能像阿琪那样豪迈地辞去公职。我无法丢下妻子,她已有身孕。

几天后,阿琪送我去火车站。我登上火车,阿琪还站在月台上。我探身窗外朝她喊,回去吧,秋英。我没有叫她阿琪,而是唤她“秋英”。我看到她呆立在那儿,不停地擦着眼睛。我一直趴在车窗上,直到火车拐了个弯,再也看不到她。

那是我与阿琪最后一次相聚。从北京回来后,我们再无联系。儿子出世后我放弃了写作,原因很简单:儿子是我最好的作品,我不可能写出比我儿子更好的作品了。我跟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样,工作,家庭,朝九晚五,一地鸡毛。我似乎渐渐淡忘了阿琪,也不再去关注她有无作品发表,直到1999年的某个晚上。

那天晚上我闲得无聊,拿着电视遥控器摁来摁去,不知怎么就摁到了电视连续剧《雍正王朝》。我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在剧终滚动的演职人员表上,我一眼就看到了担任场记的阿琪。不知道此阿琪是不是彼阿琪,我很想问问她。但1991年她留给我的电话是鲁院的号码,现在她不可能还在鲁院。

也许有一个人了解她的情况——她当年的室友尹姐。我与尹姐互换过联系方式,当时并没有在意,现在翻箱倒柜地费了好大一阵工夫,才找到她的名片。我按上面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却是空号。这也在情理之中,时间会淘洗掉很多事物,当然也包括电话号码。我只好写了一封短信,寄到尹姐的单位,希望她还在那里。

幸运的是,很快我就收到了尹姐热情洋溢的回信。尹姐说我的信让她穿越时空,回到了鲁院的美好时光,想想那简直是上辈子的事,恍如隔世。尹姐说,她当年去鲁院的学费还是东拼西凑借来的,但鲁院的经历对她来说很重要,其意义在于证明自己根本没有写作天赋,这让她从此丢掉幻想,不再好高骛远,踏踏实实过日子,这比什么都好。接着她又写道,你跟阿琪后来怎么没发展?你们多般配啊,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难道真像人们所说的有缘无分?她说她跟阿琪一直有联系。当然,也不频繁,只是偶尔写封信什么的。阿琪后来一直待在北京,成了北漂大家族中的一员。鲁院很多人都这样,学习一结束就赖在北京,不想回去了。

阿琪在北京发展得并不顺利,作品在大刊上频频亮相,进而引起评论界关注的美好景象并没有如期而至。事实上,她屡遭退稿,她不知道究竟哪儿出了问题。

她租了胡同里一间十平方米的房子,每天足不出户,笔耕不辍,饿了就啃饼干,吃方便面。她趴在桌子上从早写到晚,两三天就创作一个短篇,一周写一个中篇。稿子一俟完成就乘电车送到编辑部去,有时为了省钱就步行。我想象在北京的大街上挟着一包稿件行走的阿琪,她素面朝天,憔悴不堪,因为营养不良,本来就瘦弱的身体像根芦柴棒那样东倒西歪,风一吹就会倒。

在稿件堆积如山的编辑部,她认识的那些编辑总是热情地接待她,并许诺优先看她的稿子。他们是言而有信的,很快她就收到了回复,但那是用大信封装的退稿。所有的编辑都认为她写得不错,但离上他们的刊物还差一步之遥。她不知道,一步之遥到底是多远呢?她决定用一年的时间来跨越这个一步之遥。她给父母写信,请他们在经济上再支持她一年。爱她的父母说,只要我们活着就会支持你。

她要在出租屋里蛰居一年。一年是她的大限,好像她只能活一年了,超过一年她就会死去。她满怀着向死而生的悲壮。上不了京城的刊物,她就转投地方刊物,结果屡投屡中。她终于明白“一步之遥”的含义了:从地方刊物到京城刊物,仅仅就是一步,但她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跨过这一步。她后来懂得,这一步,很多写作者一辈子都跨越不了。

其实来北京之前,她就经常在地方刊物上发表作品了。在赵县的文学圈子里,她的作品是最早在地方刊物上变成铅字的。后来她向国家级文学刊物——所有的国家级文学刊物都集中在北京——投稿,不是石沉大海,就是收到一封打印好的退稿信。她被一堵墙挡住了前进的脚步。只有去鲁院进修学习,才能拆除这堵墙。这是她天真的想法,于是义无反顾地辞职进京。

现实是,经历了鲁院的苦修,这堵墙仍然横亘在她面前,并闪烁着嘲弄的光芒。对于落魄的阿琪来说,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回到赵县谋生,二是待在北京挣面包。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那时互联网还不发达,只能依靠两只脚四处奔波求职。她每天很早就从出租屋出来,连脸都来不及洗就抱着一个保温杯去挤地铁。她疲惫而焦虑,因为失眠而神思恍惚。她凝望着清晨迷离的路灯和湍急的车流,心里会想,我这是要去哪儿?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踯躅在人流中的外省女子是谁?

尹姐说,作为北漂大家族中的一员,阿琪从事过很多行当,比如给书商当枪手,干过文化掮客,做过网站编辑,还跟朋友合作,办过一份叫《商界风流》的刊物,介绍京城那些既时尚拉风又富于理想主义的企业家。

阿琪认识了很多京城文化圈里的朋友,他们都愿意帮她。尹姐说,阿琪进《雍正王朝》剧组当场记,就是朋友帮的忙。这无疑是阿琪一段难忘的人生经历,患了阿尔茨海默症的阿琪肯定已经遗忘了,但如果我把它在画纸上呈现出来,说不定能唤醒她的一点记忆。灵光乍现的我在白纸上画了一个硕大的场记板,又用马克笔写上片名:《雍正王朝》。

跟以往一样,阿琪全神贯注地看着我作画。与以往不同的是,她不再事不关己地呆立一旁看着我画,而是主动参与进来,比如,帮我将画纸扯平。这让我产生某种错觉:以前她戴着呆滞木讷的面具,现在她把面具卸下来了。也许某天早上醒来时,她会蓦然发现,以前的自己重新回来了。

我当时想过,应该制作一个实体的场记板,因为实体的场记板能拍出清脆的响声,更易拨动阿琪的心弦。可是我不知道哪儿能找到合适的材料,而且我动手能力太差。当然,也可以请院长找个木匠做,但那太麻烦了。我凑合着将那块“场记板”贴在墙上,指着“场记板”问阿琪,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阿琪像个小学生那样毕恭毕敬地坐着,听到我的提问,她没有像以往那样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而是破天荒地点了点头。且慢,她刚才是点头了吗?会不会是我的错觉?我又指着“场记板”重新问了一遍,阿琪再次点点头。窃喜涌上我的心头,难道这是阿琪开始苏醒的迹象吗?

我没有接着问“那你说说它是什么”,我不能保证阿琪的点头不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一味寻索真相是愚蠢的,我不想給自己添堵。接下来我这样表达,我来替你说吧,这是场记板。你还记得在《雍正王朝》剧组当过场记吗?那也许是你生命中最辛苦、最忙碌的一段时光。你每天不仅要将现场拍摄的每个镜头的详细情况,比如镜头号码、拍摄方法、镜头长度、演员的动作和对白、音响效果、布景、道具、服装、化妆等各方面的细节和数据详细、精确地记入场记单,还要协助导演合理规划镜头,防止穿帮、越轴等失误出现。那也是你生命中最快乐、最富有诗意的一段时光。你迷上了剧组的生活,多么希望《雍正王朝》能永远拍下去,这样你就能永远待在剧组了。我说得对吗?

阿琪凝思片刻,又点了点头。我乘胜追击地问道,那你能认出我吗?问完这话,我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成败在此一举,我眼巴巴地看着她。但她并没有马上给我答案,而是现出那种做出重大抉择时才会有的严肃表情。我抿紧了嘴唇,仿佛只要稍一张开嘴,紧张的心就会从口腔跳出来。

我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埋头整理画纸,下意识地又哼起了《妈妈的吻》。这些日子我总是时不时地哼唱这首歌,希望以此刺激阿琪麻木的神经。当我抬起头来时,我看到阿琪在笑。我也笑了起来。她已经给出了答案,笑而不语,就是她的答案啊。我长长地吁了口气。

那几年我跟尹姐通信很频繁,其实也没什么话说,每次写信都是三言两语。尽管如此,我却一直兴趣不减。有一次尹姐回信说,你娶了阿琪吧,你们结婚会很幸福的。尹姐早就把阿琪的电话和地址告诉了我,但我从未与阿琪联系。究其原因,是不是阿琪离我太遥远了?后来我想,我并不是在给尹姐写信,而是在给1991年的自己写信。1991年的我还很年轻,并不了解自己。也许,这才是真实的原因。

我相信尹姐也把我的电话和地址给了阿琪,但阿琪也从未与我联系。我们永远是两条平行线,这是多年前我在赵县时跟阿琪说过的话。后来互联网时代到来,我和尹姐都有了自己的电子邮箱,只要轻点鼠标,就能把邮件发出去,可我和尹姐的通信竟戛然而止,真是让人匪夷所思。就在我与尹姐中断联系后不久,我突然收到了阿琪的E-mail。她直截了当地问我,你愿意娶我吗?趁现在还不老,我想生个孩子。我渴望经历生孩子的阵痛,它是世界上最甜蜜的疼痛,而分娩时撕心裂肺的叫喊,是最长情的告白。现在,如果非要我在当作家和做母亲之间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我能感觉到阿琪字里行间流露出的辛酸,心头不禁百感交集。我本来想写一封“万言书”给阿琪,但最后只发出一句:往者不可谏,来者无可追。

有天上午我去阿琪那儿,见屋里有个陌生的中年人,他正在看我贴在墙上的画。阿琪陪坐在一旁,跟中年人一起看。听到我进门的声音,阿琪转身含笑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十分动人。要是屋里只有她一个人,我会上前抱抱她。

中年人严重发福,脸形上窄下宽,但眉眼很像阿琪。我说,你是来看姑妈的吧?中年人诧异道,您怎么知道?我笑道,我能掐会算啊。中年人指着墙上的画问,是您画的吗?我点了点头。中年人警觉道,您干吗画这些东西?我说,我试图激活你姑妈的记忆。中年人干笑了几声,那意思是:简直是天方夜谭。我邀他到外面走廊上聊两句,他略感诧异地点点头。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我把我与阿琪的渊源悉数道来,他耐心听了这一大段故事,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中年人告诉我,他叫黄畅,这名字还是他姑妈起的。

我跟黄先生聊了半小时,获知以下信息:两年前,黄先生在北京读大学的儿子毕业,留在京城发展。黄先生便跟姑妈商量,将她位于通州的房子让给侄孙居住,他呢,将姑妈接回赵县养老送终。其实姑妈早有此打算,所以一拍即合。回到通州后,姑妈每天除了看书、写作,还扮演了厨娘的角色,黄先生夫妇中午一到家就能坐上餐桌,一家人十分和乐。除此之外,姑妈隔三岔五总要出去走走,寻访旧迹,用脚步重新认识陌生的赵县。

有一次,黄先生接到姑妈的电话,说是找不着家了。赵县近年发展迅速,旧貌变新颜,黄先生也不以为意,让姑妈报出所在的位置,他开车去接。姑妈说她在长途汽车站。黄先生有点吃惊,长途汽车站与他所在的小区分处城市的东西两端,不知道姑妈怎么跑那么远的。后来他猜测,是不是姑妈的潜意识在作祟,她想回北京通州的家了。

这件事黄先生并未放在心上,但隔天上午他又接到姑妈打来的电话,说去菜场买菜,买完菜却不知道怎么回家了。黄先生觉得不可思议,菜场就在家门口,怎么会迷路呢?他告诉姑妈,马路对面就是小区大门。但中午回家却不见姑妈。他赶紧打姑妈的手机,孰料已关机。后来才知道,姑妈的手机没电了。他赶紧出去找。在中午灼热刺目的光线中,街道似乎在成倍地繁殖。那些反光的街道、形状彼此酷似的街道、容易混淆的街道,都一起敞开着,给人的感觉是,城市变得面目全非,所有的街道似乎都错了位,连他这个土生土长的赵县人也不禁迷茫起来。所以,姑妈的迷失完全能够理解。黄先生找到他在交警队的同学帮忙,最终在一个路口截获了姑妈。原来姑妈穿过的是另一条马路,尔后将错就错,在街上兜起了圈子。

黄先生仍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直到那天,他听见姑妈嘀咕,奇怪,怎么找不到公园了?他问姑妈,什么公园?姑妈说,我喜欢午后去公园走走,可找了几次都没有找到,莫非搬走了?公园怎么可能搬走?黄先生觉得姑妈在说笑话,过了会儿才突然想到,姑妈说的公园,莫不是她在通州时居住的小区旁边的公园?他去北京接姑妈时,见到过那个很小的公园。他还记得姑妈问他,你家附近有公园吗?他告诉姑妈,离他家最近的公园也有两公里。

现在,他确定姑妈所说的公园,就是北京通州的那个小公园。他对姑妈说,不是公园搬走了,是你从北京搬回来了。姑妈一脸惊讶,我从北京搬回来了?我什么时候从北京搬回来的?我为什么要从北京搬回来?黄先生突然明白,姑妈病了。病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展。他带姑妈四处求医,但所有的医生都告诉他,阿尔茨海默症是一种绝症,无法医治。

我是没办法才把姑妈送到这儿来的,黄先生说。他和妻子工作都忙,还要照顾中风瘫痪在床的岳父,岳母身体也不好。所幸自己的父母都已去世,要不还不知怎么焦头烂额呢。一开始,黄先生探视姑妈比较勤,一周來一两次,后来就渐渐少了。唉,我来不来也没什么区别。黄先生抓挠着头皮直叹气,姑妈像个哑巴,一句话也不说,跟她待在一起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也许,阿琪把护理院当成了她在北京的家,而花园就是那个小公园,难怪她每天都要去散步呢。

我问黄先生有没有姑妈北京家里的照片,黄先生说他去北京接姑妈时拍了几张。我请求他把那些照片发给我。他加了我的微信,把那些照片发给了我。我从中挑选出几张,临摹在画纸上。一张是黄先生站在小区后面的土丘上俯拍的全景。土丘与小区之间有座很高的信号塔,我在构图时突出了信号塔,让它占据了整幅画面的五分之三。从某种程度上说,信号塔被赋予一种至高无上的象征,它使小区的每个人都备感压抑。人们早晨走出家门时会抬头看一眼信号塔,傍晚回到家也会在跨进家门的瞬间扭头看它一眼,甚至在睡觉前,还会从窗口瞥它一眼。作为小区的一分子,阿琪当然也不例外,所以信号塔应该给阿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二张是小区门口的集市。黄先生在拍摄时把镜头给了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老汉。阿琪应该很熟悉这个老汉,从她住进这个小区的那天起,她就看到老汉遗世独立般站在集市的角落。她觉得他长得很像她的爷爷,而且,老汉的白胡子与冰糖葫芦鲜艳的色彩交织在一起所蕴含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况味打动了她。她会亲热地叫一声大爷,然后买一串冰糖葫芦嗍着走回家。

第三张是阿琪的书房。其实那也是卧室,因为四面墙都堆着书,床上、地板上也堆着书,所以给人以“书房”的印象。黄先生说,姑妈经济拮据,只能买小房子,即使这套只有四十平方米的一居室,也是贷款买的。我将笔触集中在那盆摆放在书桌旁的兰花上。兰花画得很夸张,它被我画成了一棵树,其中的一片叶子宛如有力的手掌,稳稳地托起厚厚的书。我并没有把握它能否触动阿琪,最好有一样比较独特的东西。我意外地发现照片里有飞镖盘的影子——它只有一角被拍进去了,要是将镜头往左移,就会看到它挂在房门与窗户之间的墙上(书桌就摆在窗户下面)。我不知道阿琪玩飞镖是作为消遣,还是想将什么东西牢牢钉住。我凝神思索了一会儿,遂将飞镖盘画得像脸盆一般大,与那盆兰花比肩而立。

最后一张是一只奔跑的金毛。这张照片是从后车窗往外拍摄的,在一条狭窄的水泥路上,金毛正在追赶一辆五菱面包车。黄先生说,考虑到姑妈的行李多,他和朋友就开了一辆五菱面包车去接姑妈。姑妈告诉过他,十几年前,金毛是只流浪狗,看样子也就几个月大,姑妈在路上发现它后捡回来喂养。从此,金毛一直陪伴姑妈,也可以说一人一狗相依为命。那天他和朋友往车上搬行李时,姑妈一直为金毛突然失踪而暗自垂泪。姑妈说,金毛不见了,它肯定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了。金毛的寿命也就十几年,它已经到了寿终之时,所以它想躲起来等死。一想到金毛孤独地死去,姑妈就伤心不已。车子驶出小区时,坐在面包车后排的姑妈一直往后看。恰在这时,金毛闯进了她的视线。

金毛一瘸一拐地追赶着面包车,充满眷恋之情。黄先生坐在副驾驶座上,他转过身来也看到了金毛,于是用手机拍下了它。黄先生让司机掉头往回开,好把金毛带上车,金毛却跑进了路边的灌木丛里。黄先生说,他和朋友还有姑妈钻进灌木丛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金毛,姑妈的嗓子都喊哑了。为了赶路,他们不得不放弃寻找。姑妈一路上都在哭泣。

我把这几幅画都贴在了阿琪房间的墙上。最吸引阿琪的是金毛,她在那幅画前站了很久。我问她,你还能想起金毛吗?她不说话,眼睛里有泪花闪烁。你能认出我吗?我叫什么?她像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友那样打量起我来,眼神专注,泪眼蒙眬。

我没料到阿琪也开始作画了。那天上午我去她房间时,她正拿着画笔在纸上涂抹,见我进来,她像被当场捉住的小偷那样慌成一团,把画笔藏到背后。我被逗笑了,鼓励她继续画,说你肯定画得比我好。

刚开始几天,阿琪都是在纸上涂鸦,线条似乱非乱,虚虚实实,酷似印象派风格。后来我才意识到,她是在热身,几天后她的画风就由抽象变为现实——她开始画鸟了。我去她房间时,发现吃饭的桌子已由屋中央移至窗前,而窗外就是鸟语花香的花园。我不明白阿琪为什么选择画鸟,而不选择更容易一些的花和树。护工叽叽喳喳地说,阿琪把桌子搬过来她根本不知道,她去外面晒衣服回来,见桌子已经搬好了。护工的意思是,从这件小事上看,阿琪有了正常人的思维。

站在阿琪房间的窗前眺望花园,会看见花园的上空布满了一群奇异的鸟类,既像寻找着什么又像呼唤着什么。那些鸟不间断地绕着花园呈螺旋状大幅度盘桓,鸟儿飞翔时翅膀的运动形成强大的气流,树叶会为之颤动。要是仔细观察,会发现鸟群分成了三层。最高层是巨大的鹳鸟,它们镇定自若地舒展开双翅,在高空翱翔。中间层是麻雀、燕子、喜鹊、白头翁、松鸦、黄鹂等体型小一些的鸟雀,它们拍动翅膀兜着圈儿飞,色彩斑斓的羽毛在阳光下熠熠闪光。最下层则是乌鸦。谁也说不清楚花园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乌鸦,它们比上面两层鸟类的总和还要多。乌鸦们在黄昏时分就已经密密匝匝地趴在树枝上,黎明到来后才按照某种顺序成群地起飞。它们不会飞走,只是在空中扑簌簌地飞上一圈又绕回来,不绝如缕的哀鸣声透出无限凄凉。

阿琪整天都沉浸在对鸟的描画中,画了一张又一张。她也会中场休息,休息时就站立在窗前观看飞鸟。说实在话,阿琪的鸟图不敢恭维,和她的认真态度比起来,她的画技相当拙劣。每次她都先画鸟的脑袋和尾巴,然后在两者之间画上一对翅膀。鸟的脑袋用一个圈来表示,尾巴则是一截线段,翅膀直接画成了三角形。当然,你也可以说她画的是飞机。每画完一张,她就贴在墙上。短短十来天,墙上就贴满了鸟图,它们把我画的那些画包围在中间。也可以说,她画的那些鸟每时每刻都在环绕着我的画飞翔。

这天儿子打电话告诉我,他的岳父因为心梗突然去世了。作为亲家公,我不得不赶去殡仪馆吊唁作别。等我隔天返回护理院时,刚进大门,就听保安告诉我阿琪坠楼了。这个保安平素爱说笑话,我不高兴地说,别拿我这个老头寻开心。保安耸了耸肩,撇嘴说干吗骗你,吃饱了撑的?很快这消息就从一个护工那儿得到了证实,我这才慌了神。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去了阿琪的房间。门虚掩着,仿佛阿琪刚出去,很快就会回来。我推开门进去,屋里空无一人。我下意识地打开壁橱门,好像阿琪跟我玩捉迷藏就躲在里面。吃饭的桌子还摆放在窗前,上面铺着画纸,搁着画笔,还有油彩盒。我走过去看了一眼,那张画纸上只画了个鸟头,其他部位还没来得及画。鸟头依然用一个圆圈替代,像个洞开的嘴巴。我把视线投向贴在墙上的那些画,咦,我的画中间出现了一张阿琪的画,好像是那只鸟不经意间飞了进去。我有点惊愕,印象中,阿琪都是把她的画环绕着我的画张贴的。

负责照顾阿琪的女护工已经被安排去照顾其他老人了,我赶紧去找她。一见到我,护工就摇着手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天快亮时我是被楼下的喊叫声吵醒的。我一看,黄老太不在床上,还以为她去花园散步了。我想,这也太早了吧。我还迷迷糊糊地想,黄老太好久没去花园散步了,怎么今天突然想起来要散步呢?我根本没把楼下惊慌的喊叫声跟她联系起来。

我又找到院长。院长说,是夜里出的事,但确切时间谁也说不清楚。院长仿佛是在安慰我,他说现场甚至连一点血迹都没有,黄秋英很安详地躺在花园的草坪上,像是睡着了。警察勘查后得出结论,黄秋英是从窗户坠楼的。不过,有一点很奇怪,事发点离窗户有一段距离,给人的印象是,黄秋英是在短暂的飞行后坠落的。

我再次找到护工,反复追问她事先有没有发现什么征兆。护工说我离开的那天晚上,阿琪不好好睡觉,一会儿从床上坐起来,一会儿又下床走来走去。护工睡眼蒙眬地看到,阿琪时不时地把耳朵贴在墙上的那些画上,好像在谛听画里的声音。护工的这个说法引起了我的遐想,也许我的画具有某种魔性,它们在宁谧的深夜会发出隐秘的声音,不停地搅扰着阿琪,使她惊惧不安,徹夜难眠——我突然想到,她或许遭遇了与我同样的命运,我也曾被午夜来自墙壁里的声音折磨得无法入睡。

我心有戚戚地猜想,画中的声音可能是充满了阴谋诡计的窃窃私语,随着午夜的深入,私语演变成了吵嚷,好像在一个无边无际的广场上,人们推来搡去,扭成一团;也可能阿琪听到的是喧嚣的市声,在这喧嚣的市声里,包含了程琳的歌声,以及赵县体育场跑道上我们的脚步声,还有手摇电话的声音;也有可能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它们什么也不是,仅仅是声音本身——隐晦的轻语声、咬舌声和嘶嘶声……当然,阿琪画的那些鸟也会在夜阑人静时发出各种叫声,它们在黑暗的子宫中不断壮大、繁衍、弥漫,吵得她心烦意乱。她嘴里喘着粗气,不断地唉声而叹,有时她还会轻声抽泣,或者咯咯地笑。要到黎明,那些鸟才会停止啁啾鸣叫,这时她才能镇定下来,沉沉地昏睡几小时。

有好长时间,我一直深陷在对阿琪为何坠楼的困惑和臆测中。我固执地认为,她是想躲进我的那些画里,也就是说,想躲进她过往的人生,以飞翔的方式。我越这样想就越自责,如果我不将她唤醒,可能就不会发生这场悲剧了。我唤醒她的初衷,是想让她认出我来。实际上,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但她认出的是过去的我,她想与过去的我相逢,这样我们就不再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了。事情果真如此吗?不管怎样,我的余生都无法安宁。而对于阿琪来说,这样的结局是幸还是不幸?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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