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衡
1
出事的七天前,周一傍晚,我在办公室接到叶辰一个电话。
“在县里?”他随口问,“忙吗?”
“鸡毛蒜皮。”我在电话里抱怨,“班头总是想不起我。”
他笑:“意见很大?”
我也笑:“当然。”
现在他想起来了,当即下达指令,很简单的两个字:“你来。”
当时已经临近下班,我把桌上的几份材料收好,打电话叫司机。几分钟后车到了办公楼停车场,我即离开。我们的车驶出大院,赶在下班高峰之前出城,出城后进高速收费口,急驶二十余公里到了枫桥休息区。枫桥休息区位于两县交界处,再往下就属另一个县地界。有一辆奔驰车停在休息区洗手间外的停车场,驾驶员坐在车上,戴着墨镜,看到我们的车,他打了双闪。
我吩咐:“跟那辆车走。”
奔驰车向前行进十公里,出收费站下了高速,而后沿高速连接线行进五公里,拐上一条岔道进山。这条山道不宽,路况却好,七拐八转之后,前边一排建筑出现在明亮的灯光中,远远可见聚光灯下一块巨石上刻着四个大字:竹寮温汤。
这个命名看似低调,其实不然。虽然此地不在我县辖区,我还是听说过本汤大名,知道是个高档温泉会所,从里到外都是钢筋混凝土,以及各种名贵装修材料所建,没几根竹子。
叶辰坐在一个阔气的大包厢里,红木大餐桌边摆着一张长茶几,有七八位客人围坐喝茶,叶辰坐中间,其他人众星捧月般。叶辰指着座中一位客人问我:“认识吧?”
我没回答,只是东张西望:“洗手间在哪儿?”
“干吗?”
“藏起来。”我说,“有危险。”
叶辰大笑。
我当然是开玩笑。本高档消费场所哪怕遍布地雷,我也不必担心在此丧命,因为有叶辰在场。该老兄永远胸有成竹,举重若轻,他自有把握,我听命就是。不过我也需要做一点恐惧状,因为涉事敏感,此处有疑问。
叶辰指点的那位客人我当然认识,他是在明知故问。该客名为马镇,是本省大名鼎鼎的企业家。马镇五十来岁,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举手投足有一种派头。他跟本县渊源很深,近日因为一些旧事不甚愉快,双方还在相持之中。此时此刻,叶辰招我来跟马镇见面,肯定与那件事有关。作为知情人,我当然知道这里边的水很深,贸然蹚下去有重大风险。竹寮温汤之行于我堪比鸿门宴,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叶辰发令,我无处可逃,只得硬起头皮面对。
叶辰经常出入大场面,应付此局如烹小鲜。场上各位贵客除马镇外都与我无关,因此叶辰不多做介绍,只说我是老同学,难得见一面,借就近之便,请来一起吃个饭。他也不介绍其他客人,因为他们彼此相熟,无须多此一举。对于我来说,搞清楚这里边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并不困难,略加分析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酒桌上举杯几轮,我心里就有数了:座中人物除叶辰与我,余下的都是企业家,张董事长李董事长王总经理之类。还有一位是东道主,竹寮温汤的老板。这些老板并非私聚于此,他们都在省工商联有职位,高的是副主席、商会副会长,低的也是执委、常委。他们按照省相关部门要求,在竹寮温汤举办一个高端内部讨论会,为本省若干发展课题提供建议。省领导对这个讨论很重视,某副省长指定省政府办公厅副主任叶辰代表他全程参会,因此叶辰出现在本包厢是公务需要,不能视为进入高档消费场所接受私人宴请。只不过他稍稍假公济私,把我找来一起消费而已。他倒不是非常想念我,或担心我没饭吃,抑或是因为我近在咫尺来去方便,原因只在马镇,可视为领导在帮助企业家解决一点实际问题。
他和马镇都很沉着,一直不涉及具体事情,无论是当着众人隐诲言之,或者拉到一旁私密谈话。马镇想干什么,需要从我这里打听什么?或者要我相帮什么?叶辰是什么态度?竟无从说起。我也没有主动发问,该说的他们總会说,不需要我着急。席间马镇端杯敬了一圈酒,走到我身边时,他问:“董副县长给个面子?”
意思是让我把杯里的酒喝了。
我没推辞,端起酒杯扬脸举手,动作幅度很大,做爽快状。实际上一滴酒都没有入口,全部回到杯里。
他笑笑,低头在我耳边说了句悄悄话。如此而已,当晚我们没有另外的交流。
晚宴结束,道别走人,叶辰这才指着马镇对我说了一句:“宝山,多支持。”
一如既往,举重若轻。
我立刻回答:“没问题。”
马镇在一旁回应:“谢谢。”
我补充:“主要还是梁书记的意见。”
叶辰表示:“你可以有你的态度。”
我再次强调自己没问题,老大发声我吆喝,梁越是老大。
叶辰交代:“你心里有数就可以。”
“放心。”我自嘲,“老兵油子了。”
叶辰笑笑,略加点评,说我是“涛声依旧”。
他对我很了解,因为我们曾经是同学。那一届班里有六十多位学员,来自省直和全省各地,都有职务,最低也为正科。叶辰当时在省城工作,是市委办公室副主任,行政职务最高,被任命为班长,管着我们大家。当时我是小兵一个,刚在一个基层乡镇当上乡长,少不更事,有点调皮,喜欢跟老师抬杠斗嘴,也会捉弄同学,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例如从不称叶辰“班长”,只叫“班头”。叶辰并不计较,却又严加管束,随时教导制约,免得我真成了“油子”。当时他就显得很成熟,我这种小屁孩不能不服。结业后不久,叶辰便调到省政府办公厅,当时他跟随的领导从市里到省政府高就,把他也带了过去。有一天那位大领导突然光临我那个小乡镇,市、县两级主要领导也都陪同前来。那是叶辰一手安排的。没多久,恰逢县、区换届,我得以弯道超车,进入县政府班子。应当说我本人工作努力,略有实绩,但能够一举改变命运却还是靠叶辰相助。此前无论我怎么使劲扑腾,基本无声无息,波澜不惊,直到叶辰助力,领导才开始注意我,对此我一直心存感激。我在电话里发牢骚,称“班头总是想不起我”,似乎意见很大,其实只是开玩笑。人家要操心的事很多,不能要求他念念不忘,关键时刻出手足矣。我也一样,基本不去劳烦他,碰上特别重要的事才会找上去。由于这些过往,对叶辰的交代,我当然会特别认真对待,所以他一打电话我就收拾起本子,他一指马镇我就表态:“没问题。”这是必须的,无论过去现在都一样。
轿车驶离竹寮温汤,走了老远,我还在回味。
第二天我早早上班,提前半小时到了办公楼,进了梁越的办公室。那里尚安静,仅县委办公室主任周丁顺在汇报当日日程安排,我让他暂停,称有重要事情需要赶紧报告梁越书记。周丁顺很知趣,立刻收起笔记本退出,顺手把门带上。
梁越问:“董副县长昨晚去哪里了?”
他脸上炯炯有神,两个眸子在黑框眼镜后边闪闪有光。那不是两个眸子,是一对监控探头,是两面照妖镜。
我告诉他,昨晚我临时去参加一个活动,因为是突然接到消息,走得匆忙,没有及时给他打电话,所以现在赶紧补报告。昨晚我与几位省城的企业家共进晚餐,谈了招商引资方面的一些话题,并且很意外地在那里见到了马镇董事长。
“是吗?”梁越感兴趣了,“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我声称感觉挺意外,马镇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忽然现身,原来担心他会提什么难题,奇怪的是,他什么都没说。
“你呢,跟他说什么了?”
“没有。”
“是吗?”他笑笑,直截了当,“此处有疑问。”
我知道他心如明镜,根本就不相信。正值双方紧张博弈之际,马镇不可能与我意外邂逅于某张餐桌,这种邂逅必属刻意安排。马镇当然不可能什么都不提,我本人也不可能什么都不表示,梁越有理由怀疑。对此我能怎么说?鸿门宴上剑拔弩张,温汤餐桌风平浪静,相关人物均含而不露,我自己一味装傻,唯一的态度就是“老大发声我吆喝”。是这样吗?梁越不可能相信,说得越具体他会越发生疑,因此我只能含糊其词。既然这样,为什么我还要去找他报告,按下不表一声不吭不是更省事?因为事情很敏感,且梁越不好糊弄,他总是会知道的。我必须防备自己忽然陷入“关键节点暗通对方”之坑,所以要及时主动报告。但是我也不能原原本本地把事情搬出来,因为牵扯到了叶辰。叶辰是上级部门领导,与我又有私交。叶辰处事谨慎,昨晚曾特别交代:“心里有数就可以。”那是什么意思?记住这个事,不要说出去。因此我只能点到为止,无论梁越如何生疑。
当天下午,梁越在县委会议室召开临时会议,听取工作小组汇报相关情况。该工作小组刚从省城返回,工作小组负责人为副县长魏秀山,小组成员包括县直几个部门的重要领导。参会的还有若干部门领导,包括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陈深。会议结束时,梁越要求:“陈深要马上把情况报告给董宝山副县长。”
“明白。”
梁越补充:“董副县长有重要工作,所以没能到会听取汇报。”
当天下午,我的重要工作就是在我的办公室里喝茶,同时阅读几份文件。没有人通知我去那边开会,这当然不可能是因为哪个环节出了意外。陈深也无须梁越交代,按规矩,他自然要向我报告,因为在县政府办公室的分工中,他是负责协助我工作的所谓“大秘”。他们通知大秘去开会,却把我丢在办公室独自面对茶壶,这种方式有点怪异。特别是此前该小组的相关工作主要在政府框架内运作,我是常务副县长,县政府班子第二号人物,目前主持县政府日常工作,对该小组的工作有较多的介入与过问。
傍晚五点半,汇报会结束。恰值下班时间,陈深给我打电话,听说我还在办公室,他直接跑了过来。
原来发生了一个意外:我县与东鑫集团正在进行的协商陷入僵局,可能彻底破裂。东鑫集团就是马镇的企业,代表马老板出面协商的是小马,他儿子,该集团副总,而马镇本人一直置身后台操弄。此前两天,魏秀山他们与小马双方协商顺利,在若干具体问题上已有共识。今天上午魏秀山早早带队去东鑫大厦再谈,不料事情突变,对方提出具体事项不需要再谈了,根据所掌握的新情况,他们要求将此前签署的三方协议终止,并且他们已经组建了一个法律小组,着手开展相关法律事项准备。
这是掀桌子翻盘,做此决定的只会是马镇本人。这种事不可能是心血来潮仓促决定的,昨晚马镇在餐桌跟我碰杯时,显然已经准备好了,只是不说出来而已。我猜想他可能会向叶辰透露若干,但讲到什么程度,要根据他俩关系的深浅。这方面我不得而知,能确定的只是我被蒙在鼓里而已。事实上我也不想提前得知,即使那不是个坑,也会让我更尴尬。也许就在与我见过面之后,马镇便给小马下了指令,所以今天上午小马便掀了桌子。我不敢说两者必存有因果关系,却清楚目前这个结果足以给昨晚我与马镇的会面蒙上一层疑云,其性质之严重接近于暗中通敌。
我能怎么办?处之泰然。我很庆幸自己今天一早即上门,主动向梁越报告了情况。如果心存侥幸,藏着掖着,到了此时,情况突发就更难说清楚了。昨晚竹寮温汤云里雾里,好比温泉浴池无论露天室内都水汽弥漫,却也没有什么经不起查的情节,除了马镇在我耳边说的那句悄悄话。那也只是他知我知,我自忖无须担心,不管让人多么起疑。梁越没通知我去参会听汇报,于他那种个性很正常。他有疑心,此刻需要形成紧急对策,还得防止过早泄露造成被动,这个时候对通风报信者必须高度防范。当然这是开玩笑,他清楚没有确凿证据不能轻易认定,也自知不可能把我完全排除在外,毕竟目前我在主持县政府工作,难以彻底绕开。但是,他可以用不通知我到场听汇报的方式略做敲打,以示警告。我其实无所谓,我清楚马镇这件事比较棘手,谁爱管谁管,不让我介入最好。所谓“老大发声我吆喝”,如果给赶到一旁连吆喝都不用,我何乐而不为?无论如何,来日见到叶辰和马镇我都有话好说。我自嘲是所谓“老兵油子”,那是相对于叶辰等上级领导而言,在同僚或下级面前,我可算“老官油子”,我知道什么情况下怎么行事,例如昨晚在温汤把梁越推出去抵挡。
我要求陈深:“做点心理准备,别只顾回家吃饭。”
他有点紧张:“有事吗?”
“恐怕是。”
如我所料,估计陈深连县委大院的门都没出,县委办公室的通知就送达了:召开紧急会议,在家的县委、县政府两套班子领导,以及相关部门负责人与会。立刻。
已过下班时间,这个点通常适合与家人共进晚餐,不适合拿来开会。比这个点更不适合拿来开会的还有午夜,夜深人静,沉沉入睡之际。那种零点会议好比大餐,一旦有机会品尝,晚餐会议就只能算小菜一碟,容易接受得多。梁越的领导风格很鲜明,不乏大餐小菜,与之相比,什么互联网大厂“九九六”真不算个啥。梁越身材高大,年富力强,一副近视眼镜不妨碍其目光如炬。他精力充沛,永远不知疲倦,状态风高浪急。如我私下里“表扬”称,我们这位老大脑子有如风车转得飞快,手脚出奇麻利。有幸在他的领导下工作,成就感会特别强,身体也特别吃不消。大家的茶壶里不能放茶叶,得泡一把西洋参,而且只能自费,财政不给报销。我这么“表扬”不是危言耸听,已经有人在我前边倒地不起。此人叫林成文,为本县现任县长。数月之前,有一次搞“拉练”——县领导们集体下乡检查重点项目,白天跑路、看点、听汇报,晚上批评、指导、吃安定。一个乡一个乡地跑,接连五天连轴转,比大餐、小菜都更折腾人。林县长原本身体细瘦,弱不禁风,强撑着跑了四天,最后一天不行了,在一个水利工程施工地下中巴车时,突然踩空,从车门口掉下去,摔得满脸是血,不省人事。林县长被急救车送到市医院,一查竟是心脏病发,直接上了手术台,往动脉里安了四个支架。由于林县长的四个支架,此刻才需要我在县政府主持日常工作。林县长的身体弱,心思多,术后恢复不好,稍有刺激便死去活来,我奉命不得拿工作事务打扰他休养,有事直接报告梁越即可。我清楚自己主持工作只是短暂、临时的,林成文虽躺在病床上,但依然是本县县长,康复后便会回到他的位置。如果他因为健康原因不能任职,就会有其他人来接替,与梁越搭档“拉练”。有很多人适合,也很愿意承担这个重任,我却属例外。我是本县人,按照目前干部任職回避规定,不得在本县任县长。即使我有心前仆后继,也欠缺资格。我不能心存奢求,不能越权,同时也有责任把应该做的做好。无论是听汇报不通知我,或者是参加晚餐会议,我都处之泰然,因为梁越都有其理由,我明白就好。
我到达会议室时,与会人员正陆续进门。
梁越已经坐在座位上,拿他的近视眼镜盯着我,调侃:“董副县长亲自进食了没有?”
他喜欢开点小玩笑,在台上讲话讲累了,他会放下讲稿宣布:“此处有掌声。”于是大家发笑。“此处有疑问”也为他常用,我亦时而抄袭。他最喜欢的调侃是“亲自”:“亲自”来了,“亲自”方便等。
我稍微夸张一点,称自己“亲自”拿起筷子准备吃点小菜时,手机响了。
“放心,饿不坏董副县长。”他说。
这时,几个年轻人抬着一个塑料大筐匆匆走进会议室。筐里是快餐盒饭,它们被一一摆上桌,与会领导和工作人员人手一份。
梁越宣布:“现在开会。”
这是个盒饭会议。梁越解释称,事情比较重大,也比较急,不能拖。他本人必须于今晚赶到省里,明天一早去跑项目,因此再没有其他时间,只能利用晚餐时间把大家召集来。时间所限,没办法细嚼慢咽,请大家克服困难,边吃边开。如果影响了哪位同事的食欲与消化,他感到很遗憾,请多包涵,望顾全大局。
他就是这种风格,似乎风趣、客气、彬彬有礼,实则强悍而坚硬。
当晚在会议室,与快餐食物一起供与会者咀嚼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与东鑫集团的协商。魏秀山通报了最新进展,即对方意外提出的翻盘。而我已经从陈深那里知道了大概。办公室迅速准备了一份我县的应对要点草案,提交给与会人员。草案包含了十几条意见,核心就一条,梁越将其概括为八个字“拒绝后退,继续前进”。本次盒饭会议的主要议题便是讨论、修订并通过这份要点,形成统一认识。这件事牵扯较大,不是一把手一个人或者几位核心领导商量一下便可以决定的,需要身处一线的两套班子成员一起来研究,此刻大家都有一份责任。因此即使梁越对我心存怀疑,还是得给我安排一份盒饭。
梁越要求:“每一位领导都要亲自发表意见。”
大家一一表态,“亲自”发言,没有谁提出不同看法。有几位比较简单直率,直截了当表示同意,没有多话。另有几位水平高一些,字斟句酌,建议第几页第几条可以改一下,某个措辞可以换一下,某个标点应当用得更准确一些,等等。
梁越盯住我:“董副县长呢,有什么重要意见?”
我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的竹寮温汤,叶辰在餐桌上对我说:“你可以有你的态度。”
我表示:“梁书记的意见才重要,我的不重要。”
“那么就说说你不重要的意见。”他紧盯不放。
现在没有退路了,不说不行。
“我感觉这样不行。”我断然提出否定。
那一刻会场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梁越脸色一下子变了:“董副县长是什么意思?”
我指着会场上的诸位:“其实在座的都有看法,敢怒不敢言罢了。”
“说清楚点。”
“为什么没有汤?”
“什么汤?”
“我认为一份盒饭应当配一份汤。不需要排骨炖萝卜之类,紫菜蛋花汤就很不错,物美价廉。一份汤有助于各位领导吞咽咀嚼,以较小的成本消化快餐盒饭,维持身体健康,也有助于消化梁书记的重要意见。”
此时便有人发笑。
梁越皱起眉头:“现在是在讨论这份要点。”
“我没意见。”
“同意吗?”
“同意。”我表示,“书记发声,大家吆喝。”
梁越指着县委办公室主任周丁顺说了句:“记住,下次给董副县长准备一份汤。”
我建议:“可以多准备几份。”
除了我制造的这起波澜,当晚的盒饭会议没有更多意外。
2
马镇与本县的争端涉及一块土地,这块土地有山坡有滩涂,总面积两千亩,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对一个县而言,都不是一件小事。
马镇是外地人,与本县渊源很深。我听闻他出身贫寒,初中毕业后进了一所中专学校学矿业,毕业后进了一家省属地质队当技工,全省各地到处跑。探矿时他帮着工程师举锤子东敲西敲,测绘时他扛一把标尺爬上爬下。有一年夏天,他们队到了本县,住在县东北部的石坎乡,进行花岗岩资源探查。队员们借宿民居,年轻技工马镇跟房东家的独生女儿对上了眼,半夜三更把人家女孩哄到外边林子里,说是谈恋爱,实则欲行不轨。不料人家女孩的老爹警惕性高,发现不对果断出手,将浑身光溜溜的马镇抓获于现场。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最终马镇被地质队除名,却成了房东的上门女婿。本村小学把他招为民办老师,他便在当地落了脚。据说,起初乡下岳父并不打算收上门女婿,只想要一笔赔偿金,弥补女儿名声的损失。其手段相当野蛮,拿一把杀猪刀对准马镇的喉头,看你小子拿不拿钱!而往日的马老板也表现不俗,面对尖刀眼睛一眨不眨,没有一丝胆怯,还用一句话将岳父顶到墙上:“杀一个人能赚几个钱?”岳父一时无言可对。
马镇的岳父姓张,是乡间屠宰户,杀猪兼卖肉。几年后岳父让马镇辞去学校的工作,接替自己成为职业屠夫。乡间屠夫有吃有喝有红包,日子过得比农业户滋润。马镇有远见,并不满足于杀猪营生,认为随着大型猪场的出现和国家检验检疫政策收严,日后乡间屠夫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另谋出路,与人合资盘下当地一家濒临倒闭的乡镇铁件厂,生产各式铁锅。他的经营能力从那时开始显露,为了从一只小铁锅里搞到最大利润,他使出浑身解数,包括拉大旗作虎皮,在其铁件厂的外墙张贴市乡镇企业局某科长,县轻工局某股长来厂视察的照片,为自己的铁锅造势。而后他作为经营人才應聘为本县农械厂副厂长,渐渐把路子打开,生意越做越大。也许因为早年读过矿校还干过地质队,他对开矿办厂情有独钟,曾跑到山西挖煤,又到河北收购钢铁厂,在外边闯荡十多年后打道回府,在本省北部一个市办了个钢铁厂。那里用地和电力都便宜,还给了他很大优惠。后来钢铁行业屡起屡落,一大批同类厂子倒了,唯他一枝独秀站住了脚,还不断兼并逐步壮大,开始有人恭维他是本省的“钢铁大王”。马镇的东鑫集团坐落于省城繁华地段,总部大楼外观大气,装修超前,一时间马老板风光无限。
作为本县女婿,早年在本县有过若干故事的特殊人物,马镇早被市、县列为重点招商对象,历届领导都跟他打过交道。那些年里,他数次回过本县,拿钱在石坎村做过若干慈善项目,也曾对县里推荐的招商项目表示兴趣甚至签过意向,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无一落实。他与本县虽有渊源,但毕竟不是本地人,其岳父、妻儿及远近亲属差不多都跟他去了省城,与本县的关系已经相当淡漠,因此招这个商不太容易。
那一年,马镇于百忙中拨冗回到本县,应邀前来考察。该考察惊动了市领导,一位副市长专程陪同,本县时任书记、县长更是表示热烈欢迎。在各方共同努力下,本次考察有了一个突破性进展:马镇决意投资十几亿,在本县建设一个特种钢产业园,以及配套的运输设施。特钢园将生产尖端合金制品,包括航天器上需要用的钛合金。市、县两级为这个大项目提供了所能提供的全部支持,包括马镇选定的两千亩土地。这块土地从马镇曾探过矿、教过书、宰过猪的石坎乡一直延伸到邻近乡镇的海滩边,在当时属相对偏远地段,缺水,荒坡居多,地价较低。县里开出的价格是一低再低,几乎是白送给马镇,以期把他拉住,将规划变为现实,用来日的产业发展和企业税收来弥补眼下地价的损失。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特钢园还在纸上,那两千亩地还荒废着。这里边的原因比较复杂,并非只牵涉一方。从各种迹象上看,马镇当年确有在这里建设产业园的计划。在项目确定的最初时间里,推进还相当迅速。但是后来钢铁市场发生变动,东鑫集团的资金流突然收紧,这个项目也就趋缓。随后本县主要领导更换,新书记担心钢铁产业园区污染问题难以根本解决,有可能损害本县沿海养殖产业,要求特钢园项目采取相应技术方案,提高总体治污標准。马镇则认为原方案已经最优,不应该再进一步加码。双方扯皮,几度磋商,直到那一任书记意外落马,磋商不了了之。此时国际钢铁市场再陷不景气,东鑫集团也在调整产业结构,特钢园工地踩了刹车,陷入萧条。而后几年,工地上不时有些小动作,如挖一条沟,修一堵墙之类,但实质性建设则停滞不前。
直到梁越到任。梁越出自上层机关,到本县任职前是省委政策研究室的一个处长。那种部门汇集了一批才子,梁越算一个,对政策确实比较有研究,擅长纸上谈兵。当然他也有些基层工作经历,比如曾在一个县当过两年副书记,只不过是下派挂职性质,表现空间不大,与到本县真刀真枪当一把手不是一回事。梁越从上层机关下来,眼界当然会比较高,思路会比较开阔,但是要下边落实他的想法就很难。他上任后提出本县产业发展格局需要调整,要把发展新能源产业作为重点,目前可利用有利条件主打光伏产业。应当说梁越的考虑有其道理,本县在发展光伏产业方面有一定基础,但是想要做大做强阻碍诸多,其中有一条就是用地指标。发展新产业需要用地,而上级对用地指标控制很严,拿不到便难以让项目落地。
梁越却信心十足:“可以考虑盘活。”
他看中了马镇手中那两千亩地。这片土地已经获批多年,项目却没建设起来,此刻满眼荒僻。由于市场变化和环境要求,原定项目继续建设的可能性已经不大,收回这片土地,将其盘活,变特种钢园区为光伏产业园区,既能解决遗留问题,又能促成新产业发展,为本县GDP增长提供后劲,可谓一举多得。问题是名花有主,想从马镇手里收地并不容易。这两千亩待开发土地在老百姓眼中只是大片荒地,实际上在项目用地紧张而地价不断抬升的情况下,它早已是很多人眼中的一块肥肉。这么些年里它不声不响待在那里长肥,只待有缘人来捡。此前两任县委书记都曾打过它的主意,也都与马镇做过试探性接触。马镇很坚决,寸土不让,坚称项目之所以没做起来,责任在县里,如果要理论,那就算老账,地方政府得为当年行政干预致项目建设错失良机承担责任并做补偿。最终那几次试探性接触都无功而返,这块肥肉才留给了梁越。
梁越召集领导们讨论盘活该土地时,与会领导都表示赞同,也都觉得难度不小。那时梁越就盯上我了,在会场上追问我有何高见。我提到这件事确有难度,某种程度上有如与虎谋皮,对此要有足够思想准备,需要知己知彼。马镇已经是本省的明星企业家,自带一圈又一圈光环,论企业规模是“钢铁大王”,论社会地位是省政协常委。本县这两千亩地在他所掌握的土地中占比并不算大,也不是他最看重的,他已经不准备在这块地上做项目,却死死抓着不放,是因为他要让它利益最大化。在得到最大利益之前,他是不会把它交出来的。
梁越认为商人逐利是本性,如果商人经营谋利合规合法,能对地方经济发展做贡献,那就应当扶持,所以我们才要招商引资,要创造良好招商环境。如果他们谋利的行为违背了有关规定,妨碍或影响了地方经济的发展,就好比马镇搁置这两千亩地,那就不能无视,必须想办法解决。
“除了知道他的实力,还得知道他的个性。比如,他有一把杀猪刀。”我说。
“那个故事我听说过。”梁越表示。
我告诉他,人们传说的屠夫岳父把杀猪刀顶在马镇的喉头上要补偿金,马镇问他“杀一个人能赚几个钱?”那只是故事的上半段,据我所知这个故事还有下半段。几年后轮到马镇摆弄那把尖刀:其岳父带他进了屠宰场,指着绑在板凳上声嘶力竭的一头大猪问他敢不敢杀?他接过尖刀刺入猪胸,一刀毙命。这以后他就接管了岳父的家业。据说马镇杀猪首秀之际又问了岳父一句:“杀一头猪能赚多少?”
“董副县长这是公然替谁威胁谁?”梁越追问。
“替马镇威胁梁越书记。”我笑笑,“我不会是马老板的秘密卧底吧?”
大家都笑。
此刻只能以玩笑对付。
梁越其人不信邪,但是疑心重,从那时起他就对我比较警惕。梁越指定县长林成文牵头负责此事,具体协商工作交给分管土地工作的魏秀山副县长。梁越本人亲自过问,大主意基本都是他拿。在梁越之前,本县与马镇的几轮磋商主要是我牵头,几次三番劳而无功,没能把皮从老虎身上扒下来,我深有感触,因而乐得置身事外。事实上我不可能,也没办法不介入,县政府班子讨论研究时,我照常得提出看法发表意见。作为政府班子的一号和二号人物,林成文与我关系良好。林成文对我很放手,我也让他很放心,感觉棘手时林成文会先跟我商量,还会请我帮助化解,因此我了解本轮谈判的整个过程和各个症结。总体而言,尽管介入不算多,我自认为有所贡献。
本轮协商之初,马镇一如既往的态度强硬,寸步不让,哪怕顶着尖刀也不掏一分钱。梁越命魏秀山耐心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同时不能有丝毫示弱,志在必得,不怕谈崩。双方立场差距巨大,一开谈就陷入僵局。有一天下午县里开大会,县领导上主席台前汇集于休息室,梁越忽然说:“董副县长说的那个故事基本属实。”
原来是马镇从岳父手中接过杀猪刀,持刀首秀的那件事。看来梁越不太信,又去了解,别人告诉他的版本跟我的差不多。
我承认:“其实我也就是道听途说,没像书记一样亲自核实。”
“马老板有狠劲,不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评论,“意志很坚定。”
我开玩笑:“我们梁书记戴眼镜,意志更坚定。”
梁越不跟我开玩笑,只关心马镇:“董副县长应当还知道些马老板的有趣故事。”
我称自己与马镇的交集很少,所知真的不多。
“不需要替他保密吧?”
于是我又告诉他一个故事。据我所知,时下有些企业界人士很迷信,马老板可算其一。别的老板迷信表现在讲究风水,结交所谓“易学大师”以及烧香拜佛等方面,马老板比较独特,他不需要大师、“砖家”,只相信自己以及一对卦杯。卦杯也叫“圣筊”“圣杯”,是用竹木制作的占卜器具。有时候身上没带卦杯,用两枚硬币也能替代,拿出来往上一抛,落地看阴阳,如果是一正一反就是“是”,否则就是“否”。这种占卜方式通俗易懂,简单好学,操作格外方便。
当初马镇放下屠宰刀,在本县石坎乡盘下一个铁件厂,为乡村市场打造铁锅,赚下他的第一桶金。那年春节前夕,铁件厂财务室失窃,盗贼偷走现金五万余元。当时这筆钱不算少,马镇得用它给厂里员工发工资和过节费,否则厂子就开不下去了。从失窃现场迹象看,马镇认为是内鬼作案。他没有报警,决定自己破案。他的破案方式很简单,无须福尔摩斯般搜集证据,指认罪犯,只须问卜。马镇带几个人去了他们那里的一座庙,给菩萨烧了香,然后拿出卦杯相问。他的厂有员工二十几人,马镇一视同仁,按照大小排名顺序,从自己开始请教菩萨:“偷钱贼是马镇吗?”菩萨无法开口回答,卦杯却可以代菩萨说话,只须把那一对器具往上一抛,落地便知。马镇是不是偷钱的内鬼,他自己不知道吗,何须去问菩萨?如果那一对卦具捉弄他,或者某个环节失误了,把马镇定为偷钱贼,那如何收场?人家马镇却不怕,绝对相信两个卦杯,坦然接受考验。一对卦杯一抛,两阴,果然不是,马镇的嫌疑排除。然后是副厂长,接着是财务室主任,一个接一个往下问,卦杯或是两阴,或是两阳,各人一一排除嫌疑。这种问卦方式很单调,很枯燥,很揪心,也不免令人生疑:要是不小心把那两块竹壳抛高了,掉下来变成阴阳卦,恰好被问到的那个人不就倒霉了?很大可能是无辜者成了冤大头。如果这招能行,那还要警察干啥?可马镇很沉着,坚定不移,一连抛了十几次卦杯,问了十几个人。后边不剩几个了,马镇却始终坚持不懈,就认这一招。突然,身边一个陪他上庙的年轻人“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满头大汗,大叫一声:“老板别问了。”这人是厂里的司机,偷钱贼居然就是他。年轻人起初还心存侥幸,觉得不可能卜十几卦个个都过,总会有哪个倒霉鬼替自己躺着中枪,不料竟然真的十几卦都不出一个阴阳,眼看轮到他来接受考验,年轻人心里害怕了,当场崩溃,承认了偷窃事实。
“这是打心理战。”梁越分析,“菩萨只是一个道具。”
“马镇确实信这个。”
“人都需要相信个什么,马老板也不例外。”梁越调侃,“现在他也在打心理战,但是对象搞错了,咱们不是他那个司机。”
梁越询问马镇是在哪座庙卜卦,我告诉他是石坎乡那边的一座张飞庙。听说最初这张飞庙还是马镇的岳父出钱修的,因为他岳父也姓张。
梁越立刻发现问题:“张飞庙供什么菩萨?”
我一愣,自嘲:“露马脚了,看来我学习不够。”
我意识到自己不甚严谨,张飞庙供的当然是张飞,不可能是菩萨。当然,请威风凛凛的大胡子张飞帮助抓贼,显然比请慈眉善目的菩萨捕盗更显威猛,更具强力震慑。
当晚,县委办公室通知我,梁越决定明天上午下乡调研,指定我一起去。
“到哪个点?”我问。
是石坎乡。
我想,他一定是担心乡下小破庙晚间看不清,否则准定星夜前往,让我陪着去做零点调研,访一访张飞,打一打心理战。
其实他不清楚,那座庙可真不是小破庙。第二天便让他开了眼界,张桓侯在石坎住的是花园别墅。那座庙建筑不算大,占地却不小,周边有大片林子,庙前有一个广场,还有一个半月形大水池,是人工开挖的。庙门很醒目,装修高档,金碧辉煌,庙里供的确实是张飞。
这庙里有一个庙公,为管理人员,庙公可以提供给我们的信息就是本庙修缮主要靠慈善家捐赠,而这位慈善家就是马镇。早年间此地有座破庙,供奉土地神,久已毁弃。马镇的岳父出钱重新建庙,改为供奉张飞,起初规模较小,到马镇手上渐渐扩大,慢慢成为现在的样子。当年马镇常到这里拜张飞,离开本县后他还来过多次,近几年他事业做大,时间不够,光临较少了。但是每年农历八月二十八,也就是张飞生日,马镇还会交代人专程从省城过来,替他烧香跪拜。庙里找马镇要钱要物,他也是有求必应。
梁越问我:“马镇为什么不拜关公,要拜张飞?”
我打趣:“张飞的大胡子长得好,小鲜肉一枚。”
他批评我:“真是学习不够。”
原因跟屠宰有关。张飞在与刘备、关羽结义之前,是一名职业屠夫,所以后世许多屠夫将其作为行业保护神朝拜。马镇的岳父修张飞庙,除了同姓张,更多的应当还是敬行业神。马镇曾继承岳父产业,杀猪兼卖肉,当过乡间屠夫,因此他拜张飞理所当然。不过马镇早已不宰猪了,为什么还要拜?我想是因为这已经成为他的某种精神需要。无论当屠夫,还是当老板,除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还需要有精神支撑。在这方面人都有共性。
庙门两侧有一副对联,刻于石门框上,用的是短句,一共只有八个字,上联为“天地玄黄”,下联为“日月辉光”。我记得省城东鑫集团总部大楼大门处也有这八个字,只是排成一行刻在门楣上。我去过那座大楼,看到那行字时感觉马老板做大了有点狂妄,要与天地日月一争高下,于是便记住了。
“知道这八个字的出处吗?”梁越问我。
我承认自己对屠宰行业缺乏研究。说来马老板当过老师,但似乎并不太有文化。对联一边四个字是不是太短了?横批都没法放。
“这个不需要横批。”梁越说。
原来本副对联也出自屠宰行当。在乡间屠夫被大型屠宰场赶出市场之前,该行业宰猪有若干规矩,充满仪式感。许多地方屠夫动刀前得烧香安神位,把张飞神像请出来坐镇监宰,摆放祭品。主刀作为主祭人要大声朗诵主持词,通常头两句都是:“天地玄黄,日月辉光;某某岁末,屠豕关张。”意思是开天辟地了,太阳月亮放光芒了,年底杀猪,然后就该歇业了。该主持词后一句比较土,不合适做成對联,马镇只挑了前一句,八个字分成两段,嵌在他修的张飞庙门口。同时也把这八字堂而皇之刻于其总部大楼大门处,不忘当年屠夫生涯,弘扬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大无畏精神。
梁越认为实质还是利益。显然马镇相信张飞能保佑他谋利,实现利益最大化,因此对其深信不疑,遂成精神支撑。
庙公告诉我们,马镇虽在省城,却并没有与本张飞庙远离。马镇请人用上等红木雕刻了一座张飞庙木雕,按照石坎这座庙同比例缩小,作为本庙的分身,摆在他的办公室里。那个微缩版张飞庙里的张飞雕像也是本庙的分身,在送到省城前曾在本庙摆放,沐浴香火,因此与本庙的雕像具有相等效力。
如此看来,眼下如果马镇还要请张飞协助抓贼,手续更简便,只要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扔硬币便可,无须远赴石坎。
本次石坎村张飞庙调研活动对本县与马镇陷入僵局的协调起了意外作用:回到县城后,梁越即指示了解石坎张飞庙的相关情况。该庙可归为民间信仰一类,老百姓信张飞信关羽属信仰自由,受法律保护,但是设立相关活动场所就必须按照规定。当年马镇岳父建庙是否履行报批手续?是否得到批准?其后的屡屡扩建是否同样履行过手续?目前该庙拥有林子、广场、道路,总面积不小,所使用的土地是否经过批准?其中是否存在违规情节?这种事一查起来,难免都有疑点,亦有可斟酌处。例如该庙建庙时确实没有履行任何报批手续,属于未经批准擅自修建一类。问题是当年相关规定还不完善,还没有报批一项程序,因此也不能算违规偷建。且若干年后,本县搞过一次民间信仰场所普查登记,它又被登记在案,如此又似被默认为事实存在,不算非法场所。估计许多大名鼎鼎的千年寺庙,如今想去查一下唐时宋时是否履行建庙报批手续,应该也找不到。手续肯定不完整,不过只要能存留到现在,人们也就默认了,不视同违规。石坎张飞庙历史很短,跟古庙不是一回事,特别是近期几番扩张均为先建后报,其中有两次还受到县土地部门的干预,责令停建。最后是马镇通过多方面斡旋,以罚款了结,这就留下了案底。
梁越说:“这一次不要钱,要他们整改。”
然后马镇便突然来到了本县。即使在双方协商时,马老板也是轻易不露脸的。现在他来了,带着他手下几员大将,包括小马。
梁越和林成文一起跟客人们见了面。双方交谈时,马老板不提张飞庙,也不谈那两千亩地,只表达一个意向:拟在石坎乡投资兴建一个民俗文化园,帮助本县发展旅游服务产业。主要资金他来筹措,利用现有已开发的土地,县里提供必要支持。
“这是好事。” 梁越表态,“但需要先解决遗留问题。”
所谓遗留问题就是“特钢园”那两千亩土地。梁越提出这事不能再拖延了,早点谈妥,对双方都是最好的。如果错过时机,本县的产业转型会受到阻滞,东鑫集团的利益也会有重大损失。梁越这些文雅语言翻译成通俗语言,就是警告对方,这些土地现在出手还能收回不少钱,东鑫集团亏不了,扣除当年付出的极低地价,以及近年的投入,其实还有赚。但如果马镇咬住不放,来日就别指望了,搞不好血本无归。
马镇表示:“这个事可以谈。”
这是马老板听进去了,就此松口了吗?其实没有。他只是对他的庙感觉不安,担心梁越突然下重手整治,于是亲自前来救火。马镇的目的是想把该庙划入“民俗文化园”,以求合法化,保住现有状态,再图扩展。马镇知道见面肯定要谈及那两千亩地,他以退为进,一边说可以谈,一边让小马吊高价,提出的补偿价格高得离谱。这符合利益最大化原则,实则是要梁越知难而退。双方立场差距巨大,其后的协商一直磕磕碰碰。整个商谈过程中,马镇提出各种理由,动用各种关系施加影响,节骨眼上,总会有不同的重量级人物从省城,甚至北京为他出面,电话直接打到梁越那里,了解情况,提出要求,多方过问,让事情变得分外棘手。马镇在这方面堪称老手,以往我所经历的几轮磋商,最终不了了之,主要原因都是因为这种压力。据我观察,比之前几任书记,梁越只是多了一副眼镜,且疑心更重,并不显得更强悍。但是他比较强硬,或称固执,会比其他几位坚持得更长久。
后来林成文在“拉练”中倒地不起,由我暂时主持县政府日常工作。这是惯例,即使是县委书记有看法,没有足够理由也无法反对。但是梁越还是表现了态度,就此跟我谈了一次话,其间又提到马镇。
“为什么马老板消息那么灵通,刚研究的事情,转眼就传到他那里?”他问。
我开玩笑:“他有卧底。”
他笑笑:“会是谁呢?”
我理解他是在给我敲警钟:务必站稳立场,不要寻机叛变。
关于马镇,他问我还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可以告诉他。我又提供了一个故事,是自己与马镇的初识。当年我在下边当乡长,被抽到省里来学习。有一个周末,几位来自本市的老乡到一家土味馆聚餐,一位煤老板也来凑热闹,席间还借上洗手间之机,跑到前台买单,让我们白撮了一顿。这煤老板就是马镇,当时他已经从山西、河北杀回本省开钢铁厂,开始小有名气。那一次我跟他恰好邻座,席间彼此攀谈,他给我的印象相当深。这个人话不多,不动声色,大有城府。我发现他对每一道菜里的肉都特别有研究,知道这一块肉叫什么,从哪个部位割下来,但是他却不碰那些肉。一问,原来他当过职业屠夫,却吃素。另外还有一个印象,就是他结交很广,说起某领导他认识,说起另一位他还一起吃过饭,省市县全方位覆盖。据我所闻,往昔乡间屠夫往往有一种特殊本事,一眼就能看出某头猪有多少斤两,宰了能赚几个钱。马老板应当是此中高手,除了看猪还擅长看人。人各有特点,有人爱财,有人爱玩,有人爱名,看准了便能投其所好,一刀见血。据说马老板为结交重要人物非常舍得,要时间有时间,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跟当年地质队小技工被杀猪刀顶着也不吐一文完全不是一回事。撒开大网,广种薄收,一旦需要就用上了。但是马老板从一开始就没看上我,或者说他可能一眼就把我看透了:这个姓董的不靠谱,没啥用,不必太当回事。所以我现在见到他时感觉特别轻松。
“真的吗?”
我自嘲:“差不多吧。”
那时候协商陷入泥淖,外界传闻很多,据称马镇把状告到首都几大部门去,谋求有分量的人物出面干预。有的传闻直接打击梁越,称梁越为了谋求个人政绩,同利益集团相勾结,以发展新产业为名,一意孤行,逼迫、伤害民营企业。梁越压力山大,但眼睛依然在镜片后边灼灼闪光,不时还会跟大家“亲自”开开玩笑,故作轻松。协商遥遥无果,手头可供选择的方案很少,无论是强制收回、偃旗息鼓还是诉诸法律打官司,都会碰到大量棘手问题。如此骑虎难下,表明当初我所谓“与虎谋皮”的说法不是无端恐吓。这种情况下,梁越一边督促协商,一边马不停蹄地推动光伏产业园区规划,亲自跑北京、上海、广州招商,请若干重点新能源巨头前来考察,志在必得,不留后路,其固执,或称顽强表现得淋漓尽致。
然后魏秀山传来意外消息:对方突然口风松动,愿意考虑本县提出的条件。
梁越下令:“快跟进。”
我感觉非常惊讶。此处有疑问,马镇态度突然反转必有缘由,究竟是因为啥,不得而知。
两个月后,一份三方协议在本市签署。协议主要内容是东鑫集团同意将手中的两千亩土地转让给本县光伏产业园开发公司。该公司主要股东为一家新能源头部企业,本市及本县亦以所辖投资集团名义投资参股,各占一定比例。本县政府作为协议第三方,负责土地交接与结算以及其他相关事项,为协议执行提供保障。除了这份协议,东鑫集团在本县石坎乡投资建立民俗文化园项目也正式报批。
至此,事情并没有尘埃落定。协议签署后,东鑫集团提出一系列具体问题,包括要求对其先期投入进行补偿等。魏秀山的工作小组与之进行多方协商,取得若干进展。不料事态再度反转,在我与马镇竹寮温汤相逢的第二天,对方掀桌子翻盘。
3
出事那天是周一。上午七点五十分,我到达会议室时,椭圆形会议桌旁已经基本坐满,只差正中主位空缺。
我开了句玩笑:“哇,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会议室内各位领导一起发笑。立刻有人把矛头对准我。
“董主持,今天中午给我们什么汤?紫菜蛋花物美价廉。”他们起哄。
我宣布中午盒饭配发高级汤品,给各位领导上鱼翅燕窝,一人一盅,各自买单。
众人大笑。
大家也就是趁老大不在场,过过嘴瘾。那天确实有些奇怪,梁越居然迟到了,这就是我所谓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说来他也并未迟到,只是他通常会提前十分钟坐到主位上,调侃比他后到的领导比书记都忙。谁要是真的迟到,他就会拉下脸查问究竟。让他说上一两回,大家便都尽量提前十分钟到会,与书记保持一致,除非有非常特殊的情况。这天他未能像平常一样提前到达,就给了大家一段难得的放松时光,容大家彼此开开玩笑。当天上午会议议题较多,估計中午还得吃盒饭。所有盒饭无不油大味重不利健康,偶尔尝鲜可以,经常食用就好比吞咽垃圾,因此大家不免有牢骚。所谓“敢怒不敢言”,除了我有时装装傻,其他人没有谁敢当着老大的面说三道四,此刻却可以拿我开涮,一起快乐片刻。
八点整,梁越未至,众人面面相觑。
我问周丁顺:“周主任,梁书记没交代什么吗?”
他张张嘴巴,没待回答,手机响了。
竟是县公安局办公室急报:今天早晨七时十五分左右,我县虎爬岭路段发生一起车祸,一辆轿车与一辆货车交会时被撞出路基,翻下路坡。交警接报后立刻赶到现场处置,救出车上两名伤员。两人均已重伤昏迷,由120急救车送往县医院。经初步核实,该轿车为县机关车队车辆,伤员之一似为县委书记梁越。
全场大惊。
我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散会,各就各位。”
几分钟后,我带着周丁顺赶到了县医院。
其中一位伤员已经不治,未及入院就停止呼吸,直接去了太平间。另一位还有气,急送手术室。根据医生收治记录,可断定死者为车队驾驶员,梁越目前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医生们正在全力抢救。
我对院长交代:“想尽一切办法,需要的话立刻向市医院求助。”
“会的。”
这个交代其实不用我说,但我还是必须说。
我把周丁顺留在医院,守在手术室外随时掌握情况,我自己立刻赶往虎爬岭出事现场。在我之前,县政法委书记已经从会场直接前去。
现场很惨。小车被撞出路基后,从路坡上翻滚而下,掉到下边一条沟里,两个点落差超过十米。由于车速很快,加上那面路坡很陡,布满大小石头,轿车在摔落过程中接连与巨石棱角碰撞,落地后基本散架,车身残破部件甩得到处都是。此刻轿车坠落现场已经被警察用隔离带圈出保护。坡顶路面上,肇事的大货车还停在路旁,完好无损,司机惊魂初定,还在接受警察讯问。
县公安局副局长许瑞发在现场指挥处置,根据他介绍,初步认定事故责任在大货车司机。此人涉嫌超载、疲劳驾驶和超速。虎爬岭路段坡度大,货车顺坡下行,驾驶员没有控制好,车速明显超过本路段限定。轿车是沿公路外侧上行,与货车交会时恰逢弯道。由于当时路上车辆少,货车驾驶员注意力不集中,可能还打了瞌睡,突然发现对面来了辆小车,货车驾驶员惊慌失措,踩刹车过猛,方向盘没有握紧,货车车头突然左甩,与轿车车身相擦。轿车司机紧急闪避中,右前轮脱出路面,车身失控冲下路坡,迎面撞到一块大石头,随即从路坡翻滚下去。车上两个人中,前排驾驶员被安全气囊压住,一直随车翻到沟底。坐在后排的梁越在翻滚撞击中与被撞脱的车门一起甩出去,被抛落在路坡上。他身上的物品包括公文包也被抛到路坡上,里边的材料、文件与脱落的轿车部件混杂,散落在周边。此刻现场已经受到有效保护,无关人员无法进入,接下来警察会对隔离区域进行地毯式搜索,寻找重要证物及回收重要物品。
“董副县长有什么指示?”许瑞发请示。
警察处理车祸有其规范程序和要求,这方面无须我多嘴。我只是强调情况特殊,梁越书记的公文包里可能有重要的内部文件资料,不能遗弃于现场,务必仔细搜索收回。一些个人物品也需要妥当保护,避免泄漏造成不利影响。
“明白。”
我还问了一个问题,现场出警的警察是否都来自交警大队?许瑞发点头。这很正常,交通事故当然归交警处理。
“马上调几个刑警来。”我要求,“要最有经验的。”
许瑞发吃惊地看了我一眼。
“以防万一。”我说,“在完全被排除之前,任何可能性都存在。”
“是,是。”
我再次强调:“记住,这个很重要。”
“记住了。”
一旁的政法委书记加了一句:“注意保密。”
“明白。”
这时手机响了,是市里领导。通常情况下,市里领导不会直接找我,今天例外。
梁越出事后,县委办公室在第一时间急报市里。市领导得知后很着急,打电话向我了解。我把自己在医院和现场掌握的情况简要报告,询问领导有何指示。领导称已命市卫生局组织市医院专家组立刻赶来,参与抢救梁越,要求我们做好配合工作。这当然没有问题。我向领导提了个要求:梁越书记状况危急,本县县长林成文还在养病,县里领导力量严重不足,群龙无首,可否请求市委与上级联络,让刘可明副书记先回来?
刘可明是本县副书记,前些时候去省里学习。
领导指示:“你要先顶起来。”
“明白,放心。”
所谓运气到了,挡都挡不住。此刻我无处可逃,必须得先顶上去,所以才马不停蹄亲自跑医院,亲自跑现场。作为“老兵油子”,我很清楚这种时候绝对开不得玩笑,有如战场上连长指导员相继阵亡,当副连长的就得硬着头皮顶上去带队往前冲,哪怕对方狙击手正在瞄准,要来个枪打出头鸟,也不能躲闪。
我在现场强调必须调刑警参加,不是没事找事,而是确有需要。因为有疑点,需要有合理的解释。眼下最大的疑点是梁越怎么会在虎爬岭出事?虎爬岭位于本县东南部,经过该岭的是一条县道,坡度大,弯道多,出事的几率较大。从出事地点到县城,正常通行时间大约是半小时,用这个时间推算,如果不出事,梁越将在七点四十五分左右到达办公大楼,恰好能在上午会议之前十分钟坐到他的主位上。虽然时间是吻合的,路径却有问题。据车队出车记录,梁越于昨日,也就是星期天的上午才离开本县到省城去。梁越是省城人,家在省城,其职责范围内有许多重要事务需要通过省里的部门办理,所以他前往省城很正常。昨天他赶赴省城,有可能是工作事项,也可能是家庭事务。事前他谁都没有说,包括周丁顺,这其实不是问题,放在他身上很正常。毕竟是一把手,自由裁量空间比较大。且该领导如我私下调侃的“总是神出鬼没”,你刚听说他去了漠河,转眼他却在三亚给你打电话,就是这么精力充沛,乐于奔走。鉴于此人性格特点,他在本县与省城间跑马拉松并不奇怪,但是那样的话,他的轿车从省城返回时应当在本县西北方向的高速公路收费站驶出,通过一条十公里长的连接线进入县城,而不是多绕行数十公里,出现在东南方向的虎爬岭。比之虎爬岭县道,高速连接线宽阔平坦,安全系数高得多,如果梁越走那条路,绝不可能被一辆货车撞翻至路坡。
这个问题需要有一个答案。交警可以处理路面事故,让他们来核查车辆行踪似有不当,需要其他方面的警察来帮忙。该情况当事者当然最清楚,只是死者已经无法开口而伤者生死未卜,我们有必要尽快搞清楚,所以要刑警介入。
这个任务于警察并不困难。当天晚间,许瑞发赶到了我的办公室。由于任务是我交办,且目前是我在主持工作,相关进展有必要直接向我报告。
他们找到了轿车上的行车记录仪。这东西好比失事飞机的黑匣子,里边存有各种资料。行车记录仪在事故中严重损坏,已经成了一堆零件,幸而警察里有技术高手,他们解读了仪器磁盘的信息,还原出大部分图像。相关图像可证实此前交警的初步判断,事故全责确实是在货车司机。警察根据这些图像,比对县公车服务平台的定位资料,查到了该轿车本次出行的行踪,列出了时间表。根据这张表,该车离开本县后,于昨日下午二时到达省城,进入一个居民小区,停在一栋住宅楼下,约半小时后离开,又驶往一处机关大院。经辨别,确定为省政府大院。该车在内部停车场停了约两小时,而后离开,行驶半小时后进入一个地下车库,以行程判断那应当是省城中心区域。轿车在那里停留了一个来小时,而后驶离,出城,上高速。两个半小时后从高速口驶出,进入城区道路,最终停在一大型地下停车场,从晚十点到今天清晨五点。清晨时分该车离开地下停车场,上路后直奔本县。根据一些标志物判断,轿车最后停靠的地下停车场位于一个大学城内。
我点头:“这就对了。”
这个大学城在本省东南的另一座城市,从那里到本县要走另一条高速,下高速后有两条路到县城,虎爬岭这条路是近道,行程缩短二十分钟。梁越抄了近道,试图提前十分钟赶到会场,结果事与愿违。
那时候梁越已经从手术室出来,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市、县两级专家使出全身解数,暂时把他的一条命拽住了。据周丁顺传回的消息,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内脏千疮百孔,脊椎骨折,颅内出血,还能呼吸已经堪称奇迹。医生尽一切可能為他做了手术,止住出血,稳住心跳。接下来要看他的造化,能不能挺过来还很难说。
“这个人咱们还不知道吗?他能挺过来。”我断定。
说实在的,那时我满心发酸。这个人真不该碰上这个。尽管他对我有所猜忌,让我感觉不爽,此刻想来算什么呢?人家也是出于公心。
许瑞发手下的警察从行车记录仪资料分析出的几个停车点中,仅省城中心区域那个地下车库尚未辨别清楚。车在那里停了一个来小时,算是比较长的,以时间判断似乎是去用晚餐。有干警提出,根据几个路口标志物,该地应当是在省城东部,东鑫集团总部大楼那一带。
我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董副县长有什么指示?”许瑞发问。
我要求跟进省城地下车库这条线索,马上派干警前去核对该车库确切位置。如果与东鑫集团有关,那就继续查,可以请省城警方帮助,调看该大楼的相关监控资料,查清这辆轿车停车后发生过什么。车辆停泊后,车上的行车仪不再工作,却可以查停车场里的监控,它们始终在那里盯着。
“这个……”他似乎有些不解。
“你们有没有发现车上重要机件异常,有做过手脚的痕迹?”
“目前没有。”
轿车已经摔烂,要从一堆破烂里发现蛛丝马迹实属不易,哪怕经验丰富的老手也需要足够时间,就好比空难调查动辄数年。但是我不能不注意,如果那辆车果真停到过东鑫集团的车库,那尤其让我不放心。我们与马老板正在相持,对方为了自身巨大的经济利益,有可能无所不用其极。马镇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主,必须谨防其使出黑恶手段。梁越无疑是他们最想搬走的障碍,让梁越消失,事情可能会是另一种结果。如果是这样,这起车祸就不是一起普通交通事故,而是重大刑事案件。
应当说这不是我凭空想象,从一开始我就有所担心,所以才强调要刑警参与调查。梁越车祸发生在双方相持的一个敏感时间点,此前一周,我被请到竹寮温汤与马镇见面,其过程有些神秘,却又止于泛泛而谈,没有任何实质性事项,我至今搞不明白马老板究竟想干什么。可以断定当时马镇是在为掀桌子翻盘做准备,如果他还有一个配套措施,试图搬走梁越,那么就有必要提前跟我接触,如叶辰所说:“你可以有个态度。”一旦梁越消失,接下来我的态度有可能严重影响事情的走向。这种推测从逻辑上似乎成立,因此也让我格外担心。
现在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获得证据,无论是确认还是排除。如果梁越昨晚果真去了东鑫集团,那儿一定有些什么事情。但是我不能要求警察去查,就好比我不能要求警察去了解梁越到省政府大楼找谁,为了什么事一样。梁越可以根据工作需要去任何他觉得应该去的地方。如果有问题需要调查,那也得由上级决定,我没有这种权力。但是我也可以督促警察必须把车祸的真实原因找到,如果它有可能涉嫌刑事犯罪,哪怕只有一星半点迹象,我也有责任盯紧。
我对许瑞发要求:“动作要快,务必严格保密。”
“我马上安排。”他说。
他还向我报告了一个情况:按照常规,相关事故必须检查是否存在酒驾、醉驾情况,办案警察发觉损毁轿车里有股酒精味。
我吃惊:“司机喝酒了?”
他们为死者做了检测,血液里没有酒精成分。
“那不可能。”我断然否定,“梁越不喝酒。”
但是警察从梁越的公文包,以及现场一件外衣的衣襟上检测出酒精成分。据分析那是梁越的上衣,被他脱下来放在车座上,摔车时掉落于路坡乱石间。
“这怎么会呢!”
许瑞发还提到了一些个人物品,名片、衣物、眼镜布等等。梁越被抬走时,只有一只脚有鞋子,另一只掉了。警察在一丛杂草中找到了他的那只鞋子。他的眼镜也被找到,居然没有摔坏。另外就是纸质材料,东一张西一张掉在路坡上,有红头文件,有简报,还有一份《个人情况与述职报告》。
“述职报告?”
“是的,”他重复,“《个人情况与述职报告》。”
我要求他们把现场收集的文件资料汇总,立刻封存,留待处理。除非办案需要,经过批准,否则任何人都不能看。
我注意到许瑞发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尽管说,都告诉我。”我下令。
许瑞发说,警察还发现了一些照片,零零星星散落在出事现场路坡上。一共有十二张,都是年轻女性,一个比一个漂亮。
我不禁一愣,好一会儿才问:“是哪个人找到这些东西的?”
现场的交警和刑警相当多,他们一起搜集证物,照片东一张西一张,大家都看到了。
“告诉每一个人,情况还没搞清,不要乱说话。”我说。
“明白。”
他告辞,赶回局里安排。
而后我再次前往市医院。医院院长和周丁顺陪着我,隔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墙探望梁越。梁越一动不动像一段木头,头上包着绷带,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如他平时开玩笑所说,“亲自”躺在病床上。他的眼镜没在眼睛上,乍一看似乎变了个模样。
我在那里见到了梁越的夫人。我们以前见过。梁夫人姓方,在省城一所中学当老师,他们有一个女儿,即将升入初三,眼下在加强班为来年中考备战。梁夫人接到车祸消息后,把孩子托给家里人关照,自己独自赶来,车祸消息还瞒着孩子。
我说:“方老师放心,他能撑住。”
“谢谢。”
当着我们的面,她眼泪落了下来。
方老师接到告急电话,从省城急急忙忙赶来本县,除了带上身份证和手机,其他的都顾不上。但是她还是带来了一份证件,是《无偿献血证》。她把这份证件交给周丁顺,询问其夫手术中是否需要出示这个。还说网上也可查到梁越的无偿献血记录。周丁顺一问,大吃一惊,原来梁越几乎每半年就会去献一次血,其献血量早已十倍于终生免费手术用血指标。梁越下来当县委书记后依然坚持献血,但他从不在本县献,也从不声张,都是利用回省城的时间,到某个路边献血车去“亲自”捋袖子,像年轻大学生一样,所以我们都没听说。像他这种当书记的人,一旦给抬到手术台上,需要为血源或者输血费用发愁吗?根本不会。
据方老师讲,昨天下午两点来钟,梁越匆匆回家一趟,喝了一杯水,拿了几件换洗衣服,然后便离开,说是有事去省政府,办完事后要赶回县里。她说的情况跟行车记录仪记录可以对上,但是显然她不知道梁越其后的一些活动,包括疑似前往东鑫集团地下车库和大学城地下停车场。梁越对夫人称将于昨晚返回本县,实际上他在外边住了一夜,今晨才匆匆赶回,带着可疑的酒气和十几张年轻女子的靓照。应当说只要不妨碍公务,他跟谁喝酒,他喜欢哪种女子照片都是个人隐私,不属于本次交通事故调查范围,问题是当个人隐私与破碎的轿车部件混杂并散落在路坡上时,谁也无法把它们截然分开。
我说:“方老师保重,为了梁书记,也为了孩子。”
这种时候只能说这个,且任何语言都沉重无比。
当晚午夜过后,一组警察急赴省城,第二天一早即展开工作,他們迅速确定轿车所记录的地下车库确实就在东鑫集团总部大楼底层。警察通过省城警方协助,进入该集团监控室核查了监控资料,确认那天傍晚梁越的轿车确实进入该车库。车停泊后,有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车,正是梁越与驾驶员。他们没有一起走,梁越进入停车场电梯间,应当是坐电梯进了大楼内部,而驾驶员则通过人行通道出了停车场,应当是到外边找地方吃晚饭。录相资料显示,仅过了四分钟,有一个身着保安服的男子走到这辆车车头仔细察看,并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此举表明这辆车从一开始就被注意了。应该说该车受到注意不奇怪,它挂的不是省城车牌,车身还有“公务”标志,这种车总是会吸引眼球。梁越如果有心微服私访,他需要换一辆车才行。大楼地下车库是企业内部车库,并不对外开放,外来车辆进入,需要事先安排,或者持有允许临时停留的凭证。车库保安把车放进来,表明该车已获许可,紧接着又跑过来拍照片,这就有些奇怪了。对方对此的解释是“例行检查”,显然说不过去,令人生疑。除了这个疑点,倒也没有更多异常,在保安服男子拍过照片之后,偶尔有人走过,但没有发现有人在车边做手脚。如此看来车祸与该公司地下停车库似乎没有直接关联。至于梁越跑到对方的老巢去干什么,是闲来逛逛、微服私访,是深入虎穴或者私下密谈,目前一无所知。
不料答案转眼到达,自动前来。
第二天,马镇的儿子小马给我打来一个电话。
“家父让我代问董县长好。”他说。
我即更正:“我们有一位林县长,姓董的只是个副手。”
“马上要转正了。”
“谢谢,等令尊给我发文件。”我调侃。
哪想他真有一份文件要发给我,需要我的微信号。
“听说董县长派警察来查我们,家父说可不能怠慢了,表示欢迎。”他说。
果然如梁越所想,人家在我们身边有卧底。这个卧底当然不是我,不需要抛硬币问卦,我自己和小马都很清楚。
小马称,他们得知受到警方注意,感觉非常诧异,在公司里自查,这才发觉那天傍晚他们总部大楼里来了个不速之客,竟然是梁越书记。梁书记不请自到,却没有声张,没有与公司里任何人接触,甚至没有东张西望。看起来他只是来观察马董事长气色,听一听老马的重要讲话,然后就拍屁股走人。
“莫非你们让他吃得太饱了?”
“要是请他吃饭,还能不知道他来?”
“那么你们就让他饿着肚子听令尊讲话?”
“他不是喜欢在车上吃面包喝矿泉水吗?”
“好像有点奇怪。”
“董县长自己看吧,文件肯定不是AI做的。”
他直截了当,声明他们是刚得知梁越车祸消息,其父表示痛心,亦请我们代向梁越的家人表达慰问。其父说,尽管彼此有利益之争,梁越碰上这种灾祸还是让人同情。梁越的治疗以及其他事项,如有需要东鑫集团协助的,一定鼎力相帮。他们认识很多好医生,北京、上海的都有,国外的也有。
我问:“马公子的好医生拿什么牌子的手术刀?”
小马担保拿的肯定不是杀猪刀。他父亲早已金盆洗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以才有今天。不要因为一辆车停到他们那里就疑神疑鬼,查东查西。他父亲早是社会知名人士,他们没必要那么干,眼下用不着,日后也不需要。
“你们请梁越书记去你们那里干什么?”
他再次声明他们没有请梁越去,也不知道梁越为什么要来。梁越没在他们那里喝一口水,更别说酒。他们只是在警察调看监控之后才知道梁越曾经来过。
我不由在心里骂了一句。他们果真啥都知道。
马镇跟本县渊源很深,梁越车祸中若干细节比较敏感,我强调要保密,却也很难规定为机密。事件涉及一把手,外界格外关注,会有人喜欢打听并传播,现场人员较多,做到滴水不漏实在不容易。
小马给我发来的文件是几个视频,可以看出都是从监控资料中剪辑,画面上都叠印着记录时间。几个视频分别取自不同探头资料,时间线却能连贯。从梁越进了停车场电梯,从电梯上到大楼某层,然后进了一个会议室。有一个活动在此举办,有摄像机拍摄了全过程。从摄像资料时间线看,大约在梁越到达十分钟后,活动开始。先是马镇出场讲话十分钟,然后是一个颁奖程序,接下来是获奖者逐一发言。马镇在颁完奖后没再露面,镜头便离开主席台向下扫描,一排一排,到了倒数第二排,有一副眼镜被扫进镜头,正是梁越。他没闲着,举着手机在“亲自”拍照,姿态有别于平时“亲自”坐在主席台上让人拍照。
如果这些视频资料属实,那么梁越夜访东鑫集团总部,确实没有见谁,也没有被谁接见,更没有跟谁一起吃饭喝酒。他在那里参与的活动与他亲自谋划并指挥的本县两千亩土地回收案似无关系。会场会标表明那是“东鑫集团奖学金表彰大会”,为该集团助学基金的年度活动。
我颇感不解。考虑到梁越总是“神出鬼没”,如我私下调侃,他不声不响探子一般置身于那个会场似也不奇怪。或许他需要从侧面了解一些情况,以便知己知彼?但是此处有疑问。我可以断定这几个视频和小马的言辞都只是部分真相,事情肯定不像表面显现得那么简单明了。我相信对方从一开始就知道梁越来了,他们只是不承认而已。不承认就是疑点,其中必有原因。
縣委办公室主任周丁顺提到了一个情况:梁越确实原定于当晚返回本县,一如他跟其夫人所说。大约下午五点二十分,梁越与周丁顺通过一个电话,让周丁顺将周一上午会议的议程略做调整,将原来排在后边的“研发中心”项目提到前边,放在第一个。当时梁越还让周丁顺把调整好的议程打印出来,放到他办公室,他回县后要审阅。周丁顺问他大约几点到?梁越回答:“晚上十点左右。”从这个电话推论,当时梁越预定在离开东鑫集团大楼后即驱车返回。但是到了晚八点他又给周丁顺打了一个电话,称有事,今晚不回县里,明天一早赶到。以通话时间推论,这个电话是他离开东鑫集团之后打的,显然他是在那座大楼里改了主意,很可能那里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且与马镇有关,只是被小马剪裁于“文件”之外。
问题是梁越已无法言说,对方则一口咬定没有,不承认。
4
许瑞发他们对大学城地下停车场的情况也做了了解。大学城停车场属于开放式收费停车场,如果有某个黑恶势力打算“修理”某一辆轿车,那不是特别合适的地方。但是选择容易被忽略的地方下手,安全性反而更高。假设是东鑫集团搞鬼,比在他们自家楼下搞,远远跑到大学城那边动手当然更有助避嫌。类似勾当既可以自己做,也可以外包,只要提供时间、地点和车牌照片等必要信息。东鑫集团的保安曾在地下车库为该车拍过照片,他们有可能在与梁越的接触中得知他的行踪,甚至有可能是他们让梁越改变连夜返回本县的打算,把他的车引到大学城停车场。从时间与技术角度看,比起其他地方,在本次行程中最后一个停车点,大学城地下停车场下手,无疑最有把握。这是一种极限怀疑,涉及严重刑事犯罪,特别是犯罪目标瞄准一位现任县委书记,虽严重到难以想象,却不能不作为一种可能。涉及巨大利益,且自认为能做得天衣无缝时,会有人铤而走险。这种事永远不能想当然或止于阴谋论,必须深入了解,掌握证据,有嫌疑便抓住不放,反之则彻底排除。
警察在大学城停车场没有发现异常,却也未能完全消除怀疑。
有一条新线索突然出现:证物检查小组警员在他们现场收集的,铺满半个库房的轿车残破机件中发现了一个异常物。该物件仅两根成人指头大小,为磁铁吸附式,已经在车祸中损坏,初步判断是一种微型GPS定位器。
梁越的车是公务车,车上装有定位器,以供公务车管理服务平台掌握行车动态,这是眼下公车管理的规范措施。这个定位器已经找到,还基本完好。令人意外的是在一堆破烂机件中居然还藏着另一个定位器,后者疑似外来产品,与警察熟悉的国内常见车辆定位追踪器都不太一样。这表明这辆轿车受到了非法入侵,有人把它吸附于车底板,以窃取该车行车信息。
许瑞发迅速向我报告情况,我一听,张嘴开骂:“好大的胆子!”
警察已经把该设备急送市局,请专家帮助做技术鉴定,看能否找到相关线索。在这方面,仅靠县局有限的技术力量与手段,难以锁定目标。
我表扬许瑞发:“你们已经抓住了敌人的一条尾巴。”
就目前情况分析,马老板值得高度关注。
那天晚间半夜一点,我在家中已经入睡,电话铃声骤然而起。
是医院告急。梁越在重症监护室突然停止呼吸,被再次送入手术室。
十几分钟后我赶到县医院,周丁顺也已经到达。
“只怕,只怕……”他很紧张。
我说:“不怕。”
那段时间梁越一直没有离开重症监护室,人从未苏醒,但从指标上看有向好迹象。方老师提出,让梁越转院至省立医院。我表示不急,以医生建议为准。应当说让梁越转到省城大医院,可谓对谁都好。省立医院医疗水平和设施条件远在县医院之上,病人到那里可以得到更好的救治。梁越是省城人,在省直机关工作多年,其亲友也多在省城,住进省城大医院更方便家人照顾。梁越的女儿来年就要参加中考,不算面临人生第一搏,也是相当要紧,此刻妻子请假来本县照顾丈夫,女儿只能放养,梁越转院有助于其妻兼顾女儿。对我们当然也好,虽然增加了前往医院探望慰问的距离与时间,却也减轻了责任,至少不需要这般一旦有事半夜三更也得赶到医院。
但是我没有松口,坚持必须让医生拿主意。医生倾向于保守治疗,认为病人情况很不稳定,到省里大医院固然于救治有利,但怕他撑不过这一路颠簸。事情尚在商讨中,梁越再次濒危,再进手术室。
梁夫人方老师已疲惫不堪,她对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能不能……”
“他能撑住。”我断言。
如我所料,梁越经历了第二次开颅,又一次从死亡边缘挺了过来。
我从医院回到家时,天已经大亮。一个电话打到我手机上:“董县长辛苦了。”
我说:“是董副县长。小马总又要给谁发文件?”
他竟然已经在县政府值班室恭候,称有一件急迫事项需要向县政府领导“汇报一下”,同时提交一份文件,是关于施工队的。小马说他本来在广东看一个项目,是临时奉其父之命赶来的,事前了解到我在县里,今天上午会到政府大楼开会。
我表扬:“小马总消息真灵通。”
“做企业嘛。”他表示,“董副县长放心,不会多打扰。”
“没事,欢迎打扰。”
早饭顾不上吃,我赶到政府大楼,路上给魏秀山打个电话,请他马上来,一起跟小马谈。魏秀山叫道:“他怎么跟得这么紧!”
我交代:“注意,咱们只听,不表态。”
小马所谓的“施工队”是这么一回事,梁越出事前研究确定过一个项目,要在未来光伏产业园区的滨海高地建设研发中心,作为产业园第一座建筑物,以此拉开园区建设序幕。按照规划,那一块高地是来日园区的核心区域,除了研发中心,还将建设物流、通信、供电及行政服务设施。滨海高地与马镇掌握的那块土地紧挨着,待马镇手里的土地收回后,与之合为一体,共同建成光伏产业园。梁越以其标志性的快节奏,一边安排解决土地问题,一边着手推进产业园的各项准备工作。梁越出事那天,原拟上会讨论的第一个议题就是建设研发中心若干具体事项,作为首发项目,此事已数次上会研究,项目总体进展很快,所安排的施工队已进场开始前期准备。滨海高地原本没有通路,施工必须先开路,道路经由马镇的两千亩地这一侧。按照已经达成的三方协议,这块土地的使用本已顺理成章,可马镇突然翻盘就不一样了。如果协议被终止,整个光伏园区都无地可落,滨海高地通行成为问题,孤零零建一个研发中心也就毫无意义。
小马给了我们一份东鑫集团公函并口头表示,“恳请”县政府在其特钢园项目土地归属确定变更之前,暂缓涉及该地块的施工作业。他们对滨海高地相关项目施工并无异议,只要不占用他们的地块就行。
魏秀山说:“马总很清楚,那里只有一条路可走。”
小马说:“可以不那么着急,等事情定下来再说。”
我问:“哪里还没定下来?咱们没签过协议吗?”
小马笑笑:“董副县长比我更清楚的。”
我也笑,称我很清楚东鑫集团要求就终止三方协议进行协商。这事县里很重视,梁越书记亲自召集党政班子领导讨论,确定了几条,表明了态度,已经正式反馈答复了。
“我得跟两位领导说明一个情况。”小马说。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信封交给我。信封很薄,比蟬翼略重。我打开一看,里边只有一张照片,照片正中是梁越,在“亲自”与人握手,对方是马镇。
小马再次强调照片是真实的,不是伪造的。拍照时间是梁越出车祸的前一天晚间,地点就在省城东鑫集团总部顶楼会场外走廊。
“你说过他并没有跟你们接触。”我说。
“不好意思,我只能那么说。”
他解释称,当晚梁越出现在东鑫集团总部,事前确实没有联络他们。他们也确实没有邀请梁越,梁越的司机开车进入地下车库前出示的是别人的请柬。只是车库保安感觉异常,将那辆车拍照并报告,他们才发觉竟是梁越到来,赶紧报告马镇。马镇在台上讲完话就下来,赶到会场外,让手下人悄悄进去把梁越请出来,两人在走廊上见了一面。马镇利用这个机会,当面向梁越再次提出请求,希望通过协商终止三方协议。梁越明确表示可以再研究。由于马镇当晚还有一个应酬,梁越也要赶路,两人谈了十来分钟就握手道别,身边有人用手机拍了这张照片。之所以一开始不说明情况,是因为梁越本人有要求,不希望被外界所知,他们必须照办。如果梁越没有遭遇车祸,或者没有大碍,这次会面无须多说。现在看梁越身体情况不乐观,恐怕很难自己出来说明,加上警察已经介入,作为当事的一方,他们集团有必要讲清楚。
“这个情况我们会核实。”我表示,“也许明天梁书记就忽然睁开了眼睛。”
小马竟建议送梁越的家人到石坎乡张飞庙去烧一炷香,也许可以帮助他尽快恢复。梁越要能忽然醒过来,对谁都是好事。
“小马总别搞砸了。”我调侃,“梁书记对那块地的态度一向非常明确。”
“他已经改主意了。”
据小马说,那天晚间梁越到东鑫集团大楼之前,曾到过省政府大楼,是被一位省领导叫去个别谈话。梁越本人还另外有些情况,所以他才改变了态度。如果不是发生意外车祸,那块地的问题可能已经解决了。因此这次车祸中损失最重的,除了梁越本人,就是他们东鑫集团。事情明摆着,还需要让警察查这查那吗?此刻梁越仍然不省人事,事情却不能一直等下去。他们也清楚,书记、县长都不在位,眼下很难做重大的决定。土地协商不可能马上进行,滨海高地上的施工却可以相应暂缓。如果不能缓,就请县领导另行考虑道路问题,从另一侧开路,或者走海路,只要不占用東鑫集团所属土地,他们无权干预,也不会多嘴。
我分析小马匆匆前来送文件,一个目的当然是要表明他们与梁越出车祸无关。当然,主要目的还是为那块地,所谓“暂缓”的要害是“缓”。对董副县长、魏副县长等众领导而言,“暂缓”总比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干少惹麻烦。但是,这一“暂缓”有可能就是那块地就此搁置。它已经因各种“暂缓”搁置多年,继续搁置下去又怎么样?光伏产业园胎死腹中也不关马老板的事。
但是我能怎么办?
我问:“魏副县长,你的意见呢?”
魏秀山做思考状,停了几秒:“恐怕得研究一下。”
我说:“事情是梁书记定的,是不是还得先请示他?”
小马叫:“他还能说话吗?”
“凡事皆有可能。”我说。
“家父特地交代,请董县长务必多关心支持。”
“是董副县长。”我说,“代问令尊好。告诉他,这个事我们会认真对待。”
小马匆匆离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去石坎拜张飞了。
当天上午有个会议,我命会议暂缓,自己跑到县委楼那边找刘可明。刘可明已经奉命回到本县,主持县委日常工作。他知道是我请求市委出面把他弄回来的,一见我就骂:“你老兄是让我回来当煎饼啊。”
我嘿嘿笑:“有难同当,不能只我一个外焦里脆。”
事实上他也清楚,即使我不提议,上面也会把他叫回来。应当说,如果是在平时,他会很愿意有一个表现机会,哪怕只是主持工作。可是如果要来料理麻烦事,那就难免力不从心,感觉头痛。
我把小马送来的文件给他看,询问他有何高见?
“你说呢?”他反问我。
我表示,以目前情况看,如果继续施工,对方肯定要上下折腾。凭我们的力气,对付起来也费劲,让施工先停一下当然最稳当。
他直截了当:“我同意。”
我建议他召集党政两套班子议一下。
“这个事政府就可以搞定吧?”他说,“人家这份函也是发给县政府的。”
我觉得还是一起再议一下好,因为是梁越召开两套班子会议确定进入施工,现在如果有变化,在原范围内研究会比较合适。
“不如这样,你们县长办公会先拿个意见,我这边再开常委会。”他说。
刘可明比我小三岁,级别比我高,下县任职有一年多时间,估计不久就能往上升——只要不出事。这位很高明,会掂量,如果像梁越那样召集开会讨论决策,主要责任将由他承担。如果让县政府班子先研究并提出意见,他那边只是“同意县政府意见”而已,事情比较好办,主要责任则转到了我这里。由此可见,刘可明为官之油不在我之下。
我感觉自己不好硬推,只能这么办。一来人家领导排名在前,我在其后,二来不能因为梁书记怎么做,就要求刘主持跟着来。梁越是什么人?吃盒饭不用汤,零点开会神采飞扬,来去如风神出鬼没,家里有一沓献血证,公文包里还有一沓女神照片,实不是凡人,我们大家都难以比照。
当天下午,我通知张潮水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有事。
张潮水是县政府行政科管理人员,管辖本县公用车运营平台。他四十出头,矮个子,精瘦,小脸,两个眼珠溜溜转,一副精明模样。
张潮水从随身携带的一只小公文包里取出一张发票,递上来请我过目。我不看,只问:“有什么问题?”
“超标了。”
这张发票为住宿发票,是梁越的司机留下的。该司机不幸于车祸中丧生,遗物交还其家人后,其妻将其中几张发票拿到行政科补办报销手续。由于县领导公车归平台统一调度,报销也都交张潮水审核,张潮水发现其中一张费用超标,正是司机在车祸前夜的住宿凭证。根据发票,可知当晚该司机住在南方学术交流中心客房,那是大学城里的一个宾馆,承办各种高端学术交流活动,包括提供会场与餐饮住宿服务。该宾馆收费不算高,但是依然高于县级小车司机出差住宿标准。
我说:“报了。下不为例。”
人家都以身殉职了,还怎么下不为例?如此说只是聊表惋惜。这司机为人实在,表现不错,能够顶得住梁越那种高强度工作状态,实在不简单。
张潮水说:“奇怪的是,发票只有一张。”
通常情况下当晚应当有两张发票,司机和梁越各一张。只要梁越当晚也在那里住宿,那么凌晨离开前必是司机一并办理住宿结账,也就是说必有另一张发票。梁越的住宿发票必定是和司机的发票放在一起,而后再由司机代为办理报销,不会跟着梁越公文包里的东西一起翻滚散落在路坡上。只有一张发票,可以断定当晚只有司机一人住在学术交流中心客房,梁越没在那里过夜。人都得睡觉,梁越当然不例外。人睡觉通常需要一张床,这张床不在这里,就会在另一个地方。
我交代张潮水:“你只管报销审核,不必操心太多。”
“我知道,我知道。”
梁越在出事前夜住在哪里?谁安排的?是否与哪位散落在路坡上的女神照片相关?此处有疑问,不了解的情况下也不能无端怀疑。至于是否需要深入了解,寻找答案,那不是我所能决定的,也不允许张潮水乱八卦。
那天我把张潮水找来并不是要过问车队司机报销事宜,是另有要务。
“你得帮我办件事。”我告诉他。
“董副县长尽管说。”
我给他三天时间,命他到省城出一趟差,搞清楚一个情况:东鑫集团同我县协商土地事项时,马镇原本态度强硬,后来突然松口,才有了一个三方协议。我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什么原因让老马出人意料地改主意松口?
张潮水支支吾吾:“董副县长,这个事,这个……”
“这个事不找你找谁?”
“这个,这个……”
“今天出发,后天给我回复。”我不容置疑。
“那我只好……试试。”
张潮水是什么人?我管辖之下,县政府核心机关的一个工作人员。同时他也是石坎乡人,是马镇岳父的远亲。马镇早年当民办老师时,张潮水是他的学生,学习成绩并不突出,以顽皮著称,终被马老师收服,如当年孫猴子被如来佛掌握。后来张潮水曾跟随老师下海,又及早上岸,通过曲折途径进入县政府办公室行政科。张潮水是本县机关中马老板的学生之一,且不是最冒尖的,但是与马老师走得最近,只是不为人所知而已。我断定张潮水为前老师提供过不少内部消息,包括机关里各种八卦。目前我对他采取严密注意态度,时有警示,暂未收拾。必要时我还让他去了解对方一些内情,有如此刻,拿他当双面卧底重用。
第三天,在我给他的限定时间之内,他悄悄来到我的办公室。
“是因为一个女孩。”他告诉我,压低嗓门。
张潮水不愧是所谓的“八卦仙”,其刺探来的情报总是充满色彩。该情报中的这个女孩来自省城一城中村贫困家庭,小时候父母离异,她由母亲养大。女孩很争气,爱读书,成绩很好。上初中时成为东鑫集团助学基金会的一个资助对象,接受了三年资助,直到考上高中。东鑫集团助学基金会既资助初中生,也资助高中生,初中是义务教育,资助标准只及高中的一半。马镇要求受资助的高中学生除了家庭困难,学习优秀外,还必须进入“第一梯队”。也就是只资助中考拔尖,进入省城几所公认头部高中的孩子。那位女孩以平时的成绩,考上那几所高中不是问题,不料中考时发挥失常,以一分之差进入“第二梯队”,因此被该基金会从资助名单中移除。据说女孩还有点小性子,在接受资助的初中三年时间里,其他孩子至少每学期给“马老师”,也就是马镇老板写一封信,汇报考试成绩,表达感恩之情,这女孩除了第一学期写过一封信外便不写了,被授意被提醒亦不声不响,因此时候一到被剔除出去也属难免。不料三年之后,这女孩给东鑫集团助学基金会和“马老师”发来一封感谢信,感谢他们在过去三年里对她的资助,帮助她解决了许多困难,也成为她努力学习的一个激励。这封信来得蹊跷,老马命手下去查。这一查不得了,这女孩竟是当年本省高考理科前十,被清华大学录取了,是历年受东鑫集团资助的孩子中成绩最好的一位。问题是这女孩早被剔除在名单外,怎么还自称受到资助?难道是故意这么说,以发泄自己对被剔除的不满?老马派去的人与女孩正面接触,旁敲侧击,发觉女孩真没那么歹毒,且高中三年中,她确实每个月都拿到了全额助学资助,而且也不再要求她写感恩信,因此她才特别感动,高考后主动给“马老师”写信。难道是助学基金会的财务衔接出了问题,名单没了,钱照发?查一下账,不是。女孩高中三年没有从助学基金会拿到过一分钱。那么这笔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砸到女孩头上的?老马派去调查的人发现了一个破绽:三年里每一笔资助都是通过一个中间人转到女孩手上的,当初帮助她获得初中助学资格的也是这个中间人。费尽周折找到中间人,这才搞清来龙去脉:原来是该中间人拿自己的钱资助女孩上高中,却谎称代助学基金会转。不把真实情况告诉女孩,是因为女孩个性要强,她不会接受中间人的私人帮助。且如果让她知道自己因中考发挥不佳被剔除资助名单,可能会产生较大心理打击,影响她学习,造成恶性循环。
情况搞清楚了,事情却没完。“马老师”追根究底,并不是他对困难女孩多有爱心,其设立助学基金会最核心的一条,是为东鑫集团扩大影响,打造慈善企业形象。这种事通常所费不多,却收获名声满满,有利于利益最大化。特别是马镇自己曾当过民办老师,还曾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成为成功企业家后特别需要树立光辉形象。因此马老师派去的人除了搞清情况,还承担一项重要任务,就是说服中间人,为东鑫集团正名。本来那女孩已经被助学基金会除名,人家考上清华与东鑫集团再无关系,问题是女孩如此优秀,值得大做文章,放弃有如大亏本。老马的人便向中间人提议,为了女孩的身心健康,可否一直替她保守这个秘密?助学基金会可以将三年来中间人对女孩的资助连本带息如数偿付,东鑫集团作为该女孩高中三年的资助人便名正言顺,虽然稍嫌迟到。不料中间人非常慷慨,答称只是希望帮助女孩,不图任何回报,时间过去了,事情很圆满,也就心满意足,东鑫集团无须再来偿还,也不必跟女孩多做解释,可以理直气壮自认是其资助人,毕竟女孩初中三年确实曾由他们资助。
马镇下令:“把她的情况给我弄清楚。”
这回说的不是女孩,是中间人。该中间人是女孩的初中班主任,姓方,女性,已婚。方老师资助该女孩时,其夫还在省委大院上班,为政研室一个处长,后来下派县里任职当书记,名字叫梁越。方老师明确表示,资助该女孩,以及不需要让人知道,都是他们夫妻商量决定的。
真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那时候恰值我县与东鑫集团双方争端进入白热化阶段,梁越志在必得,不惜诉诸法律与强硬行政措施。马镇寸土不让,不惜动用各种上层关系以“维权”。突然间马镇松了口,于是化干戈为玉帛,三方协议得以签署。
马镇是因为意外发现梁越及其夫人竟是如此一对爱心人士,出于惺惺相惜之情,决定不再相争吗?恐怕不是。以我所见,马镇之所以松口其实还是出于盘算:仅从资助女生一事,便可表现梁越其人无意于名利,这种官员发起狠来无牵无挂,跟他能有多少较劲空间?不如见好就收,免得颗粒无收。这也是寻求自保,争取特定情况下利益最大化,于是当时马镇就松口,签字了。
我问张潮水:“梁书记那天傍晚去东鑫集团总部,也是因为这女孩吧?”
张潮水说他不知道。卧底只摸了前情,后续未曾了解。
其实不需要他了解,我判断就是那么回事。小马给我的“文件”里有那个会场的录像资料,记得是“奖学金表彰会”。女孩肯定是当晚被表彰的头号人物,按照马镇对慈善行为的理解,这种事需要搞出影响,广为人知,该请的人必须请到,估计方老师会在受邀之列,但是只能以“关心女孩成长的初中班主任”之名义。根据“不需要让人知道”原则,方老师没有到表彰会上露脸,但是梁越却悄然光临。此人总是神出鬼没,很难想象是哪一根筋让他忽然前去。梁越出场并不违背“不需要让人知道”原则。作为不速之客,场上没有谁知道他是怎么回事,除了东鑫集团的几位核心人物。而他们肯定不会说出去,因为他们已经贪天功为己有,不会主动暴露实情,他们只会心照不宣,视若无睹。
曾经令人生疑的马镇突然松口,以及扑朔迷离的梁越深入虎穴,其实就这么简单。我不知道张潮水是怎么探听到这些信息的,于东鑫集团而言,该信息具有一定敏感性,他们不会愿意外传,因此似乎可以断定张潮水的消息相当可靠,不是站在马镇卧底的立场上糊弄董副县长。问题是如果当初马镇改变主意确实与这女孩的故事有关,为什么转眼生变,忽然又来翻盘?
此处有疑问。
5
那一天省里开会,刘可明与我奉命与会。当天下午我们分别动身,行前我去了一趟医院,再次探望梁越。自车祸以来,我已经数次前来探望,频率不下于其“健在”时到他办公室请示工作。我俩共事时间并不长,相处也并不总是很愉快,就根本而言却也没有大的矛盾。他在很多方面跟我们都不一样,所谓“不是凡人”,而我本人作为一大凡人,以我之“油”,对他“尽可远之”,却也心存敬意。每看到这位非凡之梁躺在床上像一段木头,我都会心头发堵,责怪老天不公平。据周丁顺私下传达,医生已经给梁越判了无期,根据他身体受损的状况,即使他有幸从死神手掌里逃出,也会成为植物人。即使他再创奇迹恢复了意识,也永远站不起来,因为已经高位截瘫。
周丁顺在医院里,梁夫人方老师也在。她再次跟我提起转院。她感觉梁越虽然还在昏迷中,生命体征已经趋向平稳,她想让他尽快转到省立医院去。
我说:“请周主任跟医院领导和医生研究,如果有一定把握,那就转。我们提供一切保障,确保安全。”
方老师表示感谢。
我问她:“我听说方老师和梁书记帮助过的一个女孩高考成绩非常突出?”
她的眼泪“哗”地落了下来。
方老师和梁越曾通过妇联、教育部门的助学机构帮助过若干孩子,梁越都不让说。这一次这个女孩比较特殊,初中是方老师班上的,家庭非常困难,学习非常刻苦,方老师很看好。可惜女孩中考发挥不佳,被资助机构从资助名单中剔除了。方老师感到可惜,几次找原资助单位争取,人家不接受,还说孩子不懂感恩,他们不要。方老师很懊恼,跟梁越提起,梁越说:“何必舍近求远?”于是就把资助的事接了过来。担心给女孩造成心理压力和负担,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女孩很争气,考上清华,原资助单位找上門,要求把女孩重新列入名单,梁越也没有异议,只要对孩子成长有利就行。资助单位开表彰会,女孩虽然不知道实情,却坚持要对方给方老师发请柬。方老师到女孩家问候了孩子,表彰会却没露面,因为不想让人注意。没想到梁越拿着请柬去了,还用手机拍了好几条视频。梁越出事后,警察在现场拾到梁越的手机,交给了方老师,方老师从手机里看到表彰会的场面,听到女孩在演讲中感谢“亲爱的方老师”,当场就哭了。梁越一定是觉得她看到这些视频会非常高兴,所以替她去了,拍了视频,留下纪念。梁越要是不去,说不定就没有这场车祸,现在还好好的。
我说:“方老师放心,他能好起来。”
方老师说的可与张潮水探听的情况互证。现在清楚了,是这根筋把梁越拉到了东鑫集团大楼。
这时,在医院参与照料病人的县委办公室值班干部向周丁顺报告了一个特殊情况:当天下午,有探望人员在受到劝阻时,险些与当班人员发生肢体冲突,幸而事态迅速平息。
我诧异:“有这么严重?”
梁越车祸入院后,不少人闻讯前来探望。由于重症监护室不允许外人进入且走廊玻璃窗外容不下几人,经我们与医院研究,决定暂不开放探视,除亲属和单位安排的陪护人员外,其他人一律不得进入该病区。县两办还特地发通知给本县各单位,命严格照此办理。但是依然有人通过各种方式前来探视,其中有一些是专程从外地前来。今天与值班人员发生冲突的人来自外地,有五十来岁,留两撇胡子,还带有两个随从。起初该胡子还客气,称自己是梁越的朋友,听到梁越遭遇不幸,非常痛心,专程开车赶来,务必让他看一眼梁越。值班人员拒绝其请求,还出示两办通知,请对方理解。对方不听,与值班人员吵起来,情绪非常激动。恰好医院重症室主任到来,胡子竟抓住其袖子不放,非要跟进去不可。经协商,考虑到胡子专程远道而来也属不易,同意让胡子按照医院规定短时探视,只他一个,随从免进。不料该胡子隔着玻璃窗看到病人,竟拍窗大叫,涕泪交流,死活不肯离开。为了保持安静,值班人员急叫保安,连同胡子的随从,一起拖走了事。
我问:“这是个什么人?”
根据记录,是个搞城建的。
“包工头?”
不是。两位随从称胡子“老师”,据说来自一所城建学院。
我感觉有异,即命他们查一下记录,了解一下访客情况,搞清后马上告诉我。
我于傍晚前到达省城会议宾馆报到,安顿下来后我给叶辰打了个电话,晚饭后去了省政府大楼叶辰的办公室。这是常规,班头位居要津,不能要求他经常关心我,我也不能时常打扰他。但是如果到了省城,不给他打个电话表达想念不太好,如果他有空就去拜见一下。此刻我感觉特别需要见见他。
叶辰向我了解梁越的情况,我一一报告,提到梁越病情反反复复,几度濒危。医生费力抢救,几次都以为只是在“临终关怀”了,哪想到他居然都撑住了。
“这个人生命力顽强。”叶辰评论。
叶辰与梁越没有个人交往,但彼此相识,毕竟都在机关大院里,省政府办公室与省委政研室工作关联很多。按叶辰的感觉,梁越在机关时似乎也跟大家差不多,下去任职时才忽然感觉他不太一样,显得有些特别。
以我看这不奇怪,省直机关里的处长跟下边县委书记级别相当,所处位置不同,手中权力有别,表现空间大不一样。开玩笑地说,在上边得夹紧尾巴当处长,在下边可以放开手脚当书记。在一定程度上能按自己的想法去做或者不做,在旁人看来就从混同于一般变得有些特别了。
我悄悄核实小马透露的消息,没想到居然不是空穴来风。梁越出事前一天赶到省政府大楼,确实是被一位省政府领导叫来谈话,涉及的恰是马镇手里那两千亩地。有反映称这些土地多年未开发,以往有一些不规范问题,目前的处置方式也有不规范之处,外界有不少议论,需要引起重视,所以梁越被叫来谈话。
所谓“以往不规范”确实有,因而这块地才一直荒废在那里。不说是谁的责任,眼下本县正在做的不就是要加以纠正吗?所谓“目前的处置方式也有不规范处”,那肯定是马老板的说法,他有利益诉求,要掀桌子翻盘,因此便称三方协议不规范。他会找出若干理由,还要让人觉得真是那么回事。
我问叶辰:“就这两千亩地,至于惊动那么大的领导?”
原来惊动还更大:省长就此有个批示,指示本市书记、市长就这个问题找本县党政主要领导深入了解,做一次提醒谈话。副省长得知情况后,直接把梁越叫来先个别谈。梁越是他的老部下,他出于关心,希望梁越妥善处理好这件事。
小马所谓“梁越本人另外有些情况,所以他才改变态度”,居然也有根据:梁越此刻刚好走到一个关口上。梁越在省委政研室工作多年,早被列为提拔对象,履历中的短板是基层经验比较缺乏,所以才放他下去当书记。叶辰说,近期政研室那边有个机会,内部已经讨论过,基本确定让梁越回来,提任,考核组近期就会下去。这个时候要特别注意,如果由着性子来,不顾一切非要做成个什么事,那就会有负面影响。
我想起车祸现场发现的《个人情況与述职报告》,当时我感觉有些奇怪,现在明白了。述职报告通常是在特定时间里提交,例如年底总结,或者被巡视检查时。一般情况下述职报告就是述职报告,加上“个人情况”似乎有些不伦不类,但是在干部考核时有可能出现。考核组对相关干部进行考核后要形成一份考察报告,报告里要写上此人的基本情况、履历、表现和优缺点。有些考核组会要求考核对象提交一份个人材料,题目怎么下不一定,主要把相关情况都写上,便于届时参考核对。梁越这份材料应当就是这种,显然他接到通知,要求提前做材料准备。提拔重用对官员们来说可称一大事,关键时刻有必要尽量防止负面影响。此前梁越刚被老领导叫去谈话,他知道那块土地的处置问题十分敏感,此刻需要比此前更为慎重,否则对他非常不利,最直接的影响是眼前的机会可能即刻失去,因此梁越在东鑫集团顶层会议室走廊外与马镇交谈时,答应重新考虑土地问题,确有一定可能。
同时也可以设想:马镇之所以突然掀桌子,很大可能是得知梁越要走人。通常情况下官员们在这种时候容易患得患失,即使梁越不同于凡人,能够不为名利所动,他的离开本身对东鑫集团也是一个契机。只要适时提出异议,让那块土地重新成为问题,即使梁越并没有改变主意,坚持不后退,也掌控不了多久。梁越一走,必有新书记接手,后任通常会有自己的思路,不会都按前任的路子走,因此该土地问题遗留到后梁越时期便有望得到转机,最终握手言和,土地重归东鑫,可再谋求利益最大化。车祸发生前一周,叶辰要我到竹寮温汤与马镇见面时,显然马老板已经在为之后做准备。叶辰所谓“你可以有个态度”,恐怕是暗指一旦梁越离开,新书记未必熟悉情况,会需要有人提供建议,我的态度因此便变得比较重要。很惭愧,我在竹寮温汤时还不知内情,完全被蒙在鼓里。
此刻梁越并未走人,却基本已出局,而事情还待处置。
我在叶辰那里待了近一小时,起身告辞。班头事多,不敢多打扰。我本人虽号称“老兵油子”,脸皮还稍嫌薄,不喜欢多麻烦人。
临别握手,他说了句:“抓住机会。”
我回答:“多关心。”
“当然。”他交代,“土地的事,注意处理好。”
“明白。”
点到为止。
此刻于我确是一个机会。作为本县人,目前我不能指望在本县再进一步,却可以有其他可能。前提是别把事情搞砸,办好该办的,时候一到便有望顺风顺水,得到各方面支持。不过以我之历练与经验,心知这种事也不好说,偷偷想一想可以,不可太当真,因为没那么简单。
第二天上午在省城会议中心开会,听取重要精神传达,会间刘可明忽然问我:“那个事打算什么时候弄?”
我稍一愣,明白了。
“还是刘主持来发声吧?”我试探,“我跟着吆喝举手。”
他把头直摇:“政府先拿个意见好。”
“不是太好办哩。”我说。
“你老兄有办法。”
我估计有人找到他了,他有点着急,所以催促。那场车祸毁了梁越的机会,反之也把一个机会送给了刘可明。比较起来他的机会在我之上。本县一下子空出两个主位,他有很大可能接任其一,他也非常愿意抓住机会,最好直接接书记的位置。他很清楚相关土地问题比较棘手,要在梁越打造的三方协议和光伏产业园基础上往后退,会有一大片反对声浪,弄不好就像煎饼一样在油锅上翻来翻去,外焦里脆。需要有人去前边蹚地雷,而董副县长适合干这种事,既然身为政府日常工作主持,此刻便无处可逃。
当天下午从省城返回,我在高速公路上给周丁顺打电话,让他立即安排一个时间开县长办公会,要求副县长们全体参加。他听命一一联络,很快给我回了电话:魏秀山明日,也就是周三到市政府开会。另一位副县长周五出差。也就周四上午还行,该在的领导都在。
“就定这个时间。”我说。
而后周丁顺又给我来了一个电话,报告称:“找到了。”
那个被拖离重症监控室门外走廊的胡子居然是个教授,两个随从也不是保镖,而是教授带的研究生。其中一位学生在探视记录本上登记,留下了手机号,县委办人员通过联络这个手机,从该学生那里了解了基本情况。
“教授叫陈维谷。维修的维,山谷的谷。”周丁顺说。
“啊,我知道。”
“学生说,梁越车祸的前一天晚上,跟教授还见过面。”
“是吗?”
我知道该胡子教授确实跟梁越有交往,我在梁越的办公室见过他。有一回我找梁越汇报工作,推门进去,一眼见到两撇胡子坐在沙发上,与梁越相谈甚欢。梁越向我介绍这是个教授,还拿教授的名字打趣,说陈教授是大专家,专门维修山谷。当时我没太在意。梁越来自省城,见多识广,交际面非我们这种小县城井底之蛙可比。在梁越的办公室时而可见不凡之人,比起脑后扎一马尾辫的男画家,穿汉服戴墨镜的书法家,两撇胡子的教授还算比较平常。梁越曾经请过一位歪脖子国内乐坛高手为本县写歌,还曾请来十几个男女诗人,为本县十大景点创作推广词并刻于石头上。应当说有的景点词不错,上口,也好记,也有的根本不知所云,狗屁不通。
我要求周丁顺立刻设法联络,搞清陈教授的手机号。
半小时后周丁顺给我发了一条短信,传来一个手机号。
我给陈教授打了一个电话,他居然还记得我:“哦,是那位副县长。”
我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打算去拜访。
“是什么事?”
“跟梁书记有关的。”
“你很不客气啊。”他立即抱怨。
我向他道歉,称我刚得知消息,心里很不安。医院值班人员需要严格照章办事,也应当更讲文明礼貌,拜访陈教授是为了表达歉意。
他说明天一早出差,到北京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前后大约一星期。
我说:“我现在去。”
我即刻命驾驶员改变路线,先不回县里,直接到大学城。
我很少这么临时改变计划。我一向按部就班,从来不会兴之所至神出鬼没,有如梁越。梁越很不凡,我很寻常。这一次例外,我去拜访陈教授主要还是“跟梁书记有关”,我感觉有些情况尚模糊,有必要深入了解。从现有证据看,梁越遇到的车祸属于意外,不可抗力,没有发现涉嫌刑事犯罪的线索与证据。警察查到的非法定位器属于另一种性质,还有待进一步调查了解,但是显然它不是炸弹,与车祸没有直接关联。根据现有证据,许瑞发他们已经将车祸调查以交通事故结案,定位器在市局技术部门鉴定之后,将作为一个遗留问题留待日后解决。这些处理意见事前曾报告我。我是县领导,不是办案警察,不具备办案专业技能与条件,也不需要在警察已经办结的情况下继续深究与车祸相关的其他因素。但是一听陈教授在车祸前夜曾与梁越相见,我就赶去见他,自有我的缘故,不是决定充当业余警察,更不是因为好奇。
我于当天晚间八点,在电话约定时间进了陈维谷的工作室。走进门时我已经大体掌握了陈维谷的基本情况:此人不只有两撇胡子,还有两把刷子,在他那一行非常有名,人称“陈胡子”。他是一所享有盛誉的大学城市城建学院教授,也算是搞建筑的,只不过他不盖房子,也不维修山谷,只做城市雕塑。他是一个艺术家,作品遍及全国。
我在陈维谷的工作室搞清了几件事。
首先,梁越身上的酒气就是在这里沾染的。陈胡子是个酒徒,这作为艺术家无可厚非。当晚他与梁越在这里喝酒,喝的是洋酒,倒在高脚玻璃杯里边摇边喝。陈胡子从头喝到尾,梁越亦饮用少许。他们一共喝了六至七小时,也就是差不多整整一夜。边喝边谈,兴致勃勃。陈胡子是夜猫子,熬夜于他不是个事,白天可以呼呼大睡。梁越比他更厉害,彻夜不眠,在车上眯一眯稍微休息一下,赶到会场照常开会,依旧目光炯炯,还能照妖镜一般看穿“卧底”。
当晚他们谈些什么?一个项目。梁越拟请陈胡子为本县的光伏产业园建一个雕塑。这个项目已经探讨过若干时间,上一次我在梁越办公室见到陈胡子时,他们谈的就是这个事。其实梁越也跟我探讨过,有一次讨论滨海高地规划草图时,他曾指着设计图中园区行政枢纽的一个十字路口,问我这里是不是应当摆放个啥?我随口说可以摆个警察。他即批評,说身为领导应当有点理想主义,不能只知道实用主义。我得说无论什么主义,摆个警察真的很有用。我说的不是真警察,是块硬塑料板,做成警察模样,摆在那里充当稻草人。这种塑料警察模型对潜在的犯罪与交通事故有一定威慑力。滨海高地及其下方的光伏产业园相对偏远,短期内警力会比较薄弱,很难派人每时每刻在那个十字路口上站岗,指挥交通主要靠自动红绿灯装置。如果能树一个真人大小的塑料警察模型,司机开车路过,猛一眼看见那个大盖帽就会踩刹车,怕被拦下来贴罚单,这就有可能避免了一次交通事故。不开玩笑地说,这种警察模型成本极低,性价比极高,但是梁越嗤之以鼻。
原来梁越认为这里应当立一座雕塑,或称城雕。梁越把陈胡子请到实地考察,陈胡子建议塑一尊女神,可以命名为“光伏女神”。艺术家们对女神总是格外感兴趣。梁越比艺术家更胜一筹,他改了一个字,主张用“光明女神”,显得更加理想主义。应当说以光明命名也贴切,因为那是光伏产业园,新能源基地,前途一片光明。陈胡子是个急性子,除了总体构思,他还琢磨细部。女神需要模特儿,陈胡子给了梁越一沓美女照片,问梁越分别有何感觉,哪一位更能让他产生灵感,更接近他心目中的女神形象?梁越似乎都不中意,一直在斟酌,没有明确答复。车祸前夜,梁越从省城赶到大学城找到陈胡子,挺兴奋,称有点感觉了。梁越让陈胡子看了一段手机视频,里边有一位女孩正在台子上演讲。梁越说这女孩不简单,纯净、质朴、端正、聪明、自信、自尊、自强、自律、不卑不亢、脚踏实地、前程远大,这个好。陈胡子看了觉得言过其实,女孩看起来确实不错,很特别也不见得,满大街都是,一抓一大把。他们探讨了一整夜,尚未形成定论,留待日后再谈。不料竟没有日后了。
“什么女神啊。”陈胡子感叹,“你们不如就把他雕在那里。”
这当然只是发发感慨。
“你们那个事好像不太容易做?”陈胡子问我。
“梁越跟你怎么说的?”我反问。
梁越没多说。这个人很自信,认定事在人为。无论上边下边,问题都可以想办法化解,只要不受个人私欲左右,就能顶住压力,做出正确决定。
陈胡子跟梁越意气颇相投,所以才会闹腾得给从医院走廊上拖走。在陈胡子的眼中梁越就是个完人。这一点我不敢苟同,人各有长短,我仅以自己的凡人之见,认为梁越非凡人,也就足够了。
从陈胡子工作室出来,已经晚十一点。原本我打算立刻驱车返回,不经意间抬头一看,前边一座大楼上有霓虹标牌闪耀:“南方学术交流中心”。
我说:“算了,安全起见,住一夜吧。”
我们在该中心客房住了一宿,第二天凌晨出发,差不多是车祸那天梁越他们动身的时间。重走梁越走的路,在差不多相同的时间,我们的车到达虎爬岭,停在车祸路段上。这里很安静,车辆稀少。我从车上下来,站在路坡上察看,那里已经恢复如旧,看不到那次车祸的残存痕迹。
这是一个适合发表感慨的地点,我的心里也确实有若干感慨。
现在可以断定,小马所称梁越“改变主意”是假话。周丁顺的记录可证,梁越于车祸前一天下午五时许,曾从省城打电话,交代调整隔日上午的会议议程,把原来排在后边的“研发中心”具体事项提到前边,放在第一个。作此交代时梁越已经离开省政府大楼,领导跟他打过招呼了,他知道接下来压力会越来越大,但是他依然还要全力推动光伏产业园第一个项目上马。梁越从东鑫集团大楼出来后赶夜路急赴大学城,为的是拟建于产业园枢纽地段的一座城雕。如果梁越真的改变主意,两千亩地无法用起来,光伏产业园就成了空中楼阁,研发中心丧失存在意义,“光明女神”也就沦为笑柄。梁越奔走于途,继续发力,表明此人依旧意志坚定,并无丝毫改变,即使压力山大,丧失自身提拔机会也在所不惜。
但是出师未捷,他没能赶到会场,就从这里翻滚下去。
6
周四上午七点半,刘可明与我先后到达县医院。
我们来向梁越告别。根据院方安排,梁越将于今天上午八点转院。今天凌晨,梁越从重症室转到观察病房做转院前准备,观察病房允许有限制探视,刘可明与我得以进入病房与梁越道别。梁越转院的消息控制在极小范围,除刘可明与我代表全体班子成员、全县干部群众前来探望,其他人一概不知,谢绝送行。
这种相送程序相对简单。梁越一如既往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从头到脚插满各种管子,毫无意识有如一段木头,因此免去了问候、请示、关心诸环节。我们看过病人,跟方老师握手,交代亲自负责护送的医院院长保证安全,而后刘可明即表示,今天上午八点,他和我都有重要会议,现在就得离开,梁书记安全转院就拜托大家了。
此处有疑问。当天上午八点我确实有重要会议,就是召集县长们“先拿个意见”。据我所知刘可明那边并没有会议,他的重要事情就是等我的重要会议拿出重要结果。
“没问题吧?”他问我。
“不好说。”我摇头,“尽力而为吧。”
他急了:“那可不行,无论如何得拿下来!”
我笑笑:“那么请刘主持来坐镇,莅临指导?”
“不开玩笑。”他给我戴高帽,“你老兄有办法。”
我是故意耍他。他着急的样子挺好玩。
这时突然有个人从一旁钻出来,手里举着手机:“董副县长,电话!”
竟是张潮水。
我这才想起自己把手机调成静音,放进公文包,丢在轿车上了。此刻接近于“无线电静默”,谁要有急事,还真找不着我。张潮水果然厉害,居然知道我的动向,赶来拦截我。当然,如果不是天大的事,他不会这样,通常卧底不露相。
刘可明摆摆手,让我接电话,自己上车离开。
电话那头居然是马镇,马老板。中气很足,声调平稳。
“董县长辛苦了。”他问候。
“董副县长很高兴。”我调侃,“马老板找我一定有好事。”
他先表示感谢,叶辰告诉他,我对他们集团的事会给予支持。他准备近期找机会回本县走一趟,响应县里的号召,争取上一个大项目。
“很好。我們热烈欢迎。”
“我吃素。记得吧?”
我笑笑:“我不吃素。”
“董县长如果有其他什么需要,我也能帮上。”
“谢谢,董副县长记住了。”
“那就拜托了。”
寥寥几句,赶在八点县长办公会之前送达。分量相当重,尽管他没有具体提及那件事,却每一个字都点到了。
所谓“我吃素”是怎么回事?其源头就在当年与马老板初识的省城土菜馆。当时马镇跟我邻座,桌上转盘打转时,他给我夹了一块肉。下一次转盘过来,我回敬,也给他夹一块肉。他拿筷子一挡说“我吃素”,还低头在我耳边补一句:“我也杀猪。”于是我把他记住了。前些时候在竹寮温汤,他在我耳边说的也是“我吃素”,有如暗语。那是开玩笑吗?是,也不是。他是在提醒我谨记他是个什么人,可不是光会吃素。
我把手机还给张潮水,指着他说:“不要走,跟我来。”
我掉头走回医院急诊楼,几分钟后再次回到梁越的病房。张潮水跟我走进去,里边很安静,只有两位护士在做相关准备。
我问护士:“你们可以稍等几分钟吗?”
她们悄悄退出去,把病房门关上。我把一张椅子搬到病床边,坐了下来。
“梁书记,有一件工作我得汇报一下。”我说。
我看见张潮水一脸惊讶,缩起身子似乎想溜出病房。
“站住。”我下令,“不要动。”
床头桌上放着梁越的眼镜盒。有人把它找出来,可能是打算装包带走。我打开那个眼镜盒,取出里边的黑框眼镜给梁越戴上。感觉顿时有变,床上的病人似乎精神一振,更接近于印象中那位生龙活虎的梁越。
然后我汇报工作,一五一十,简明扼要,如以往那样。我告诉梁越,滨海高地研发中心项目目前遇到一些困难,东鑫集团提出暂缓施工。他们还表示此前已经与梁越本人沟通过,梁越答应重新考虑两千亩地归属问题。由于梁越没来得及交代布置,我们感觉比较棘手,毕竟牵动全局,涉及光伏产业园能否顺利建设,本县经济发展能否顺利转型。今天上午八点县长办公会将研究这个问题,我觉得还是应当先请示汇报一下,听一听梁书记有什么重要指示。
眼镜片下,梁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不知道是否听进去了。
“张潮水,给我找几个硬币。”我说。
张潮水在身上摸,从裤口袋里抓出几个递过来。我拿了两个一元面值的,当着张潮水的面往上一抛,看着它们落在梁越脚边的白被单上。
是两个正面,两阳。“不”。
我说:“走。”
我把两个硬币递还给张潮水。他的手在发抖,没接住,硬币“当当”两声落在地上。
我从病房门走了出去,下楼,离开了医院。
我相信这两个硬币的强硬态度马上就会报到马镇那里,张潮水报告时嗓子里肯定充满颤音。当年马镇在石坎乡张飞庙里卜卦抓贼,在他身边“扑通”跪地的不是别个,就是张潮水。是张潮水偷了马镇的钱,被迫坦白之后,马镇把张潮水从身边驱逐,却也没把他交给警察,后来竟然还把他介绍到县政府车队开小车,于是张潮水浪子回头金不换死心塌地成长为一大卧底。这一内情知道的人很少。我刚到县政府当副县长时,有一次到石坎乡检查工作,当时张潮水还没到平台管事,还在车队开车,他送我到石坎乡,却死活不进张飞庙,似乎他们家老张爷爷那把大胡子让他无比恐惧。我感觉其中必有缘故,而后才从知情者那里一点一点了解到内情。没有谁告诉我一个完整故事,我却能从传闻、笑谈中拼凑出一幅旧日图景。我知道张潮水心存余悸,当着他的面重抄马镇当年把戏,难道就不怕露馅?万一两个硬币掉成一阴一阳,岂不适得其反?我并不擔心。我要给张潮水,以及他后边的马老板留下较深印象,可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无论他们是真迷信还是假迷信。那两个硬币其实怎么翻都一样,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我们本来就不信那个。
上午的会议如期召开,经深入讨论,会议达成了几条共识,可以用八个字概括:“拒绝后退,继续前进。”一如梁越所说。
我认为这是正确的。眼下我们不需要画饼充饥,要实实在在的发展。作为县领导,我清楚梁越的决策符合本县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需要,为本县干部群众所欢迎,同时也是合理合法的,它应当得到坚持。马镇可以回到协议基础上去谋求他的最大利益,不应该也不允许利用其影响,超越规则为所欲为。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躲在梁越身后帮他吆喝,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子去顶。但我没有选择,必须自己顶上来主持决定。这时我只能听命于职责,不能,也无法逃避,更不能为私欲左右。马镇也许真的能帮我某个大忙,例如协助弄一顶令我眼热的帽子,但是从此我将受制于这位吃素的老板,那就类似于一刀毙命,我不认为这有多美妙。如果我为一点私利就范,就是本县罪人,连自己都要唾弃。这是不是梁越所说的“有一点理想主义”?也未必。我这种人总是讲究实际。所以我要把梁越车祸前的那些事搞个明白,知道他究竟做何打算,让他来帮助我下决心。这位不凡之人已经离开,可能永远不会“亲自”回来。他在这里的时候生龙活虎,离开时却像一段木头。他不能指望自己变成一尊违规雕像,却一定会被许多人记住。在他远去之际,应当以正确的决定向他表达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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