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
梁山伯当然不是我叔叔的真名,而是他在柳林铺这个小镇上得到的绰号。人们都清楚这个表面上有点甜蜜的绰号里隐藏着嬉笑的成分,但在我看来还有些挖苦,有些不屑,甚至也有些恶意与诅咒。就像一盘普通的炒黄瓜,放了葱、姜、蒜,放了花椒、胡椒、生抽、米醋、料酒,竟然还放了牛黄、甘草、金樱、狗肝草,更不可理解的是,还放了金、银、铜、铁、锡等金属元素,甚至还有砒霜……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人能说清楚这个绰号所包含的复杂情味。
在柳林铺,人们大都直接叫我叔叔梁山伯,有时候也会叫他锁匠。事实上我叔叔除了修锁配钥匙之外,他还会修理各种皮鞋和运动鞋,修理各种类型的雨伞和遮阳伞,修理那些既拉不开也拉不上的奇形怪状的鬼魅拉链。鞋子和伞以及拉链之类,我叔叔基本上都是手到病除,而且保证不会再出问题,顾客就是使用到老死,那些玩意儿也不会再有丝毫损坏。柳林铺的人们之所以不叫他鞋匠、伞匠或者拉链匠而叫他锁匠,就是因为他配的钥匙好像具有魔鬼属性,不管锁头是锁上的还是打开的,钥匙只要一插进去就好像和锁头熔化在一起了,顾客就是把双手捣弄得鲜血淋漓、十指残废也拔不出钥匙来。我叔叔修过的锁头也是这样的,十有八九,顾客不来来回回跑上几十趟,请他翻来覆去地捣弄个百十遍,就绝对不能顺利地把锁打开或者锁上。因此,很多人都坚信,凡是梁山伯配的钥匙、修的锁,都被他抹上了看不见的神奇魔水。奇怪的是,前来锁匠铺里修锁、配钥匙的顾客从未因此和我叔叔争吵过,哪怕为了一把钥匙或者一把锁跑来千百次,顾客们也都是高高兴兴地来,快快乐乐地走,好像我叔叔给锁孔里滴油或者往钥匙上抹油的详细过程,如同魔鬼喷出变化多端的七彩火焰,让他们百看不厌。他们出门时满脸真实的笑容也像火焰一样烤人。一看到出了铺子的顾客笑容灼人,我就会猜测我叔叔不是给他们修锁、配钥匙,而是给他们施了配有迷魂药的诡秘巫术。曾经有好几年,我叔叔的锁匠铺子里客满为患,男人和女人打情骂俏的欢声笑语终日绕梁不绝。我听到过小镇上一些聪明人的议论,他们都认为锁匠梁山伯的生意之所以好,就是因为他从来都修不好一把锁,也从来都配不好一把钥匙——这就是奸人梁山伯生意兴隆的秘密所在。
通常,人们印象中的锁匠铺一定是窄小逼仄、凌乱昏暗的,有一盏摇摇欲坠的吊灯,散发着就像腌过头了的鸭蛋黄般的浑浊灯光。一个年老昏庸、面目模糊不清的人窝在铺子里,浑身散发着腐朽大蒜的气味,两只手和污油、灰垢融为一体……
这不是我叔叔的形象。
我叔叔非常讲究卫生,甚至有些洁癖。
我叔叔的锁匠铺也是宽敞明亮的。
两大间临街的门面房,是他当年来到柳林铺时置办的,在当时的小镇上算是十分阔绰的门面。那时的柳林铺肮脏破败、鬼祟猥琐、街道散乱,如果当年能像现在这样坐在热气球上从高空俯视,那时的镇子肯定就像一株营养不良、枝丫颓废,眼看就要挂掉的小槐树。如今的柳林铺是个千姿百媚或者说千奇百怪的小镇,早已成了世界各地富豪们休闲养老的地方。我叔叔的这两间临街门面混在满街都是造型新颖的高端建筑群里,就像又时尚又昂贵的米色女款风衣上缀了一颗军大衣上的暗褐色塑料扣子。
但是,这并没有影响我叔叔的各种人生观念,包括许多生活习惯或者痼癖,他每天照样把铺子里边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切物品都摆放得井井有条。在顾客光临之前,他会从柜子里拿出那个黄桃罐头瓶子,然后坐在台板后边的滑轮椅子上,从罐头瓶里抠出一坨他自己配制的屎黄色润肤膏,开始保养双手。我叔叔揉搓双手时,两眼迷离,双眉舒展,鼻孔微微翕动,表情里蕴含着回忆、爱情、向往、温情、骚动、惬意,还有凶狠与残忍……就像有个心爱的女人正在用葱白般的小手轻柔地抚摸着他。
我叔叔自制的润肤膏香臭交加,或者说气味暧昧,柳林铺的人们一旦闻到这种气味,就会露出一副怪异的表情,活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的同时得到了十万块钱。当我叔叔双手保养完毕,这种怪异的气味很快就被他的双手吸收掉了。我叔叔的双手因为保养得法,给人留下了他本人比较圣洁肃穆的印象,因而很荒诞地获得了他本人意想不到的一切,比如体面、尊重、偷情、爱和敬畏,还有让人着魔发疯般的崇拜……有很多妇女,特别是那些丈夫外出打工的留守妇女们,隔三岔五总会拿着锁和钥匙来到锁匠铺子里寻找机会看看我叔叔的双手。我猜想梁山伯这个绰号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叫起来的。那个绰号甜糨糊的留守妇女,几乎天天都要在手心里攥着一副钥匙和锁头,或者用带着强烈性意味的食指挑着一条粉红色拉链到锁匠铺里来。她本人高大健硕,银盘大脸,细眉小眼,每走一步,每说一句话,哪怕就是笑一声,甚至一声莫名其妙的叹息,都会散发出母牛发情的气味。到了锁匠铺里,她那副魂不守舍、跃跃欲试的样子十分鲜明,与其说她是想看看我叔叔的双手,不如说她想让那双手做别的更费精力的事。只是,我叔叔工作时,都要戴上他自己用弹性十足的白色缎子布缝制的手套,好像一个正在做手術的外科医生。我猜想那时候我叔叔就已经深刻领会到这个生活哲理:无论从事什么工作,无论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事情,只要戴上个合适的套子就一定是安全卫生的,比如果园里的苹果和梨子也都戴上了规格统一的纸套。
有一次,甜糨糊居然穿着一条裤门拉链拉不上的牛仔裤笑吟吟地来到锁匠铺子里,也不脱下裤子,就那么挺着腰、敞着裤门让我叔叔给她修理拉链。尽管我叔叔精通修理各种拉链,但他还是费了很大劲儿才给她拉上拉链。在给甜糨糊拉上裤门拉链的漫长过程中,他嗅到一股香甜的混杂着薄荷的花露水味。自然,我叔叔也就明白了这个女人破坏拉链的手段十分了得。于是,我叔叔忍不住在拉链上施用了透明的魔水。于是,这条拉链恶性循环,来到锁匠铺子里它就变好了,回到自己家里它就拉不开或者拉不上。
我叔叔的锁匠铺子是这样的:进门就见迎面墙立着一排六个顶天立地的铁皮柜,草绿色的,分别贴着巴掌大的打印字条:鞋柜、伞柜、拉链柜、钥匙柜、锁柜、工具柜。所有柜子里好像都装有金银财宝或者与众不同的梦想,每个柜子都上了一把他自己发明的锁头,从左到右,依次为金黄的(当然不是黄金的),生铁的,熟铜的,镀银的,不锈钢的,最右边的那把锁头看上去好像是塑料的,颜色与形状就像一块鲜艳的癞头疤瘌。六个锁头都插着一把钥匙,当然不是拿破仑赠给约瑟芬的那种旗杆形金质小钥匙,而是老百姓最常见的锌、铝、钛材质的平片钥匙,这种平凡极了的小小金属片自然不具备射频识别功能,但它的防盗功能却是无与伦比的——除非像傻瓜一样拿锤子把它砸开,就连锁钥的研制者——我叔叔梁山伯有时候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打不开。这些不同的锁头与相同的钥匙,好像色彩纷呈的谜语,显得虚张声势,徒有其表,但这就是我叔叔的锁匠铺生意兴隆的主要原因。
在这一排柜子前边有一把滑轮椅子,坐在椅子上一蹬脚就可以从最左边的柜子前滑到最右边的柜子前,这给我叔叔的工作带来了极大的方便,他修鞋子就一蹬脚滑到鞋柜前,修伞就一蹬脚滑到伞柜前。通常情况下,他工作一上午也不会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次,好像他是一个天生下肢瘫痪但手艺精湛又专心致志的匠人。
椅子前边是一张高三尺、宽四尺、长丈八的工作台,是榆木的,台面中间偏右的地方生长了一棵小榆树——很显然,这是从榆木台板上生长出来的。木头所具有的旺盛生命力真让人吃惊,常常会超出人的想象。这株一拃多高的小榆树生机勃勃,我叔叔用镀银钢条精心制作了一排微型围栏安装在它周围,使这株矮小的植物更具迷惑人的仙气和妖气,连同整齐的柜子以及柜子上仪式般的锁头与钥匙,形成一种神圣和鬼魅交杂的氛围,就像刺鼻的辣椒粉,浓雾一样弥漫在铺子里。顾客只要进了铺子里,不管表面上如何说笑嬉戏,心底都会暗自生出一缕敬畏来。甚至只要我叔叔一进铺子里,或者一旦在滑轮椅上坐下来,他顿时就会陷入由整齐、诡秘、神圣、鬼魅等诸多元素构成的泥沙里,不一会儿,连他自己也化为诸多元素中的一种,从而使铺子里的氛围更加复杂,更加鬼鬼祟祟。
我叔叔铺子里的这些东西,都是在柳林铺最繁华的那几年里镇政府给他添置的。在那段忘乎所以的岁月里,还有人不声不响地在我叔叔铺子门两旁安装了两排铁皮椅子,以供络绎不绝的顾客坐下来排队。那些顾客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要修理,但为了能近距离地看我叔叔一眼,或者能跟他说一句话,他们都会在手上提溜着一把锁头或者一把钥匙,或者一双完美无缺的鞋子,或者举着一把刚从锁匠铺旁边的便民超市里新买的折叠伞;还有不少人身上套着两三件满是拉链的奇装异服,而且把所有的拉链都特意搞坏了。如今,这两排铁皮椅子被无情的时间加上各种含情脉脉的屁股摩擦得边边角角都锃亮。在冬天里这些铁皮椅子比冰块还要凉百倍,只要一坐上去,屁股和椅子就会立刻冻成一体,夏天坐上去难免要尖叫一声即刻跳起,然后拍打着半熟的屁股哭泣着蹦蹦跳跳,好似屁眼儿里抹了辣椒水的猴子。我叔叔坐在铺子里,每次看到这样的情景,他都会笑出声来。他的笑声突兀而短暂,乍然而起又戛然而止,就像昙花一现,就像一颗……没出息的流星。
有人说,柳林铺这个小镇每个时代都会出现一些身怀绝技的人,一直到现在也是这样的。从前的种种奇迹刚刚转化为传说或轶闻,小镇上又冒出一批创造奇迹的年轻人,有的会制作热气球,整天在小镇上空完美地飞行着;有的会制作木头电驴子——这种木头摩托车只要两节电池,它比昂贵的烧汽油的四冲程摩托车跑得还要快;还有人研制出了时间控制仪,就像一盒巧克力那个样子,只要一按电钮,时间就会后退或者静止。因此,小镇上的人们早就看腻了日出的灿烂景象,也厌烦了夕阳悬挂天边永不下沉的辉煌场景。像焊制铁皮椅子这种没有科技含量的力气活,每一个乐于助人的好青年都会不动声色地干好它。还有人给我叔叔制作了一个歪把南瓜形状的广告牌竖在门左边,那句深奥的广告语也被很多人当成了口头禅:没有打不开的锁,只有阳痿了的钥匙。这一行广告语字体怪怪的,被一圈花体英文字母团团围住,就像一队肥胖的虫子被一群花脚蚊子包围着。我叔叔很欣赏这句广告语,包括广告牌的形状。他认为这句广告语无意间说出了世界上所有钥匙和锁的全部秘密。闲暇时刻,我叔叔有时候会从工作台里走出来,他叼着一支烟,双手按在屁股上,半仰着脸观看歪把南瓜形状的广告牌,一边嘀咕着这句广告语,一边猜测到底是哪个捣蛋鬼给他安装的这些东西,一些熟人的形象在脑海里闪烁一会儿之后,就像芝麻落进水里一样,一个一个慢慢模糊了。最后,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蝴蝶从他脑海深处飞过来。
很久很久以前,柳林鋪小镇派出所意外地破了一桩积年旧案,起获了一个巨大的保险柜,就像冷冻库储存猪肉、牛肉的超级冰柜那么大。管事的人专门从市里请来巨型吊车才把这个宝贝疙瘩从深渊似的烟粉河里捞上来。烟粉河穿镇而过,清澈的河水里充溢着历朝历代的故事与今生今世的传奇。镇派出所通过市公安局从北京请来了三位专门开保险柜的专家,这三位专家的长相如今就像风化的叶片早就模糊了,柳林铺的人们只记得三个专家一个比一个趾高气扬,都戴着金框近视眼镜,镜片像啤酒瓶底子那么厚。这三个专家捣鼓了整整一个礼拜,也没有打开这个该死的铁疙瘩。他们羞愧难当,珠泪滂沱,那个鼻子最大的专家的鼻孔里淌出两行鲜血之后羞愧得当场昏死过去。当时的派出所所长罗三枪骑着自行车来到锁匠铺把我叔叔驮到巨大的保险柜前。很显然,罗三枪是病急乱投医,或者是死马当活马医,但我们知道,历史早就证明了,每次破釜沉舟时总会出现奇迹。
那时候我叔叔和现在没什么区别,说老也行,说嫩也行,好像他一生下来就固定了这个既苍老又鲜嫩的形象。就像现在一样,那时候我叔叔就善于装腔作势,他用细长白嫩的手指摸着脖子上粗大的玻璃珠子项链,像企鹅一样绕着巨大的保险柜笨拙地转了两圈。依然渗着水滴的保险柜散发出阴森森的死鱼气味。他慢悠悠地戴上弹性十足的白布手套,从裤兜里摸出一把挖耳勺大小的盗墓铲状钥匙,他嘴里叨咕着什么咒语,管他呢,反正我叔叔的手抖了两下子就把巨大的保险柜打开了。保险柜里的财宝很多,但没有奖励我叔叔一个铜板,所以多少财宝都可以忽略不计,单单这么轻而易举打开了连专家都打不开的巨型保险柜,就足以让人目瞪口呆了。要不是众多围观者亲眼所见,恐怕这件事也会成为柳林铺众多的流言蜚语中又一个荒诞不经的谣言。在柳林铺,人们从来分不清谣言和笑话的界限,即便是真实的事情在他们的传播中也会发生无数次变异,就像变异的病毒一样,不仅加剧了危害性,加快了传播的速度,而且漫无边际地扩大了传播的面积。于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打开巨型保险柜这件事情让我叔叔闻名遐迩了。
事实上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而且现在柳林铺这个小镇上到处都有当时事件的证物,一草一木都可以佐证那段繁华岁月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什么气味……我叔叔打开巨型保险柜一个月之后,竟有英、法、日、美、俄等国家的各色人等,来到柳林铺朝见这位善于打开巨型保险柜的奇人。这些前来朝见的人几乎都是专门研制保险柜的顶尖大师,手里都有十几个或几十个甚至千百个研究了几个世纪也没有打开的保险柜。有的保险柜十分古老,堪比保存在英国奇切斯特大教堂的那只由重重铁链捆着的坚固厚木箱。这些专门研究保险柜的世界级顶尖人物,想从我叔叔手里学点点石成金的绝技,好回去解决困惑了他们几代人的难题。
在那段时间里,那些外国人就像古时候身负重要使命的异域使者,不分白天黑夜,往来不息地穿行于柳林铺密密麻麻的小巷里。柳林铺这个就像一泡羊屎蛋子组成的沥沥拉拉的镇子为此热闹了五六年时间,那些即将凋敝的旅游业和餐饮业眨眼间生意兴隆,各种不起眼的生意也一下子生机盎然,甚至连早就倒闭的棺材铺也重振雄风。
这些喜人的变化好像戏剧那样深刻,又好像神话或者童话那样富有寓言性。表面上看,柳林铺的繁荣景象是由蚁群般的外国人带来的,实际上也是因为邻镇、邻县、邻省的人纷纷来到柳林铺观光的原因。在那段迷梦般的时光里,外地人中了邪一样长途跋涉来到柳林铺,就是为了看一眼传奇锁匠梁山伯。当然他们顺便也观看欣赏一下那些从更遥远的国度跑来的,言谈举止又夸张又怪异的外国人。那些奇形怪状的外国人像锁匠梁山伯一样满足了他们的好奇心。自然了,这些外地人当中也不乏心怀诡诈的二流子……这些人在小镇上吃喝嫖赌,然后焦急地四下打听厕所在哪儿。因为镇子上临时规定,随地大小便要被处以巨额罚款,这一规定就像海报一样醒目夸张,在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而公厕则寥若晨星,外地人根本承受不了没完没了的巨额罚款……
自然而然,小镇上好多事物也传播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比如,耶律红其家的烟熏兔子肉由此名扬四海。小镇最北头那个小教堂的微妙景观以及那个假洋鬼子冯牧师的奇谈怪论也传遍大江南北。小镇南头的陵园也成了参观游览的好去处。头一个月,浑身散发着一股烂葱味的一只眼老崔的嗓子几乎每周都要哑上几回,三个月之后终于成就了他十分独特的沙哑嗓音,但他一直渴望恢复自己原来号丧般的铁嗓子,一直到今天,他口袋里还时刻不离金嗓开音丸,动不动就朝嘴里投放一颗干屎粒样的药丸,就像烟瘾一样无法控制。而当时临时聘用的解说员三凤现在变成了正式的解说员,如今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每天脚步匆匆地到陵园上班,她上班也很清闲,每周也就是给几个油头粉面的观光客讲解上两三回她早已烂熟于心的故事。而唯一遗憾的是,在柳林铺最繁荣的时光里,吴百里和吴千里两兄弟也不知隐匿在什么地方苦苦钻研热气球升空的神秘原理,否则的话,他们在那段时间里肯定会天天驾驶着热气球在小镇上空飞个不停,并且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播放着来自外星球的歌谣。
柳林铺这段好时光虽然长达五六年时间,后来还是如同过眼云烟一样消失在深不可测的时空里,但那段好时光里的一切东西却像永不褪色的照片一样镌刻在人们的记忆深处。一切都是那么遥远又那么近在眼前,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接下来我的锁匠叔叔依旧像在繁荣岁月之前那样,每天坐在铺子里的台板后边时刻不停地修锁、配钥匙,他修配的锁钥仍旧是毛病百出,锁头打不开或锁不上,钥匙能插进去但就是拔不出来。他修伞、修鞋、修各种奇形怪状的拉链也仍然像以前那样完美无缺、牢不可破。但是,他那副一丝不苟的样子好像心悦诚服地严格遵守着他那按部就班的命运安排。而柳林铺所有人都坚信,锁匠梁山伯的身体和他的心灵包括他的破烂灵魂依然深陷在那段光辉灿烂的岁月里。
我叔叔有一张珍贵的黑白照片,现在这张照片成了我想象他青年时代整体形象最有力的根据。照片上的背景是秋天的白桦林,我叔叔穿着民族服装,得意忘形地咧着嘴大笑。唯一醒目的是他的一头浓发,就像一面黑色的旗子迎风招展……我甚至听到了那头浓发在风中发出唰唰声。
现在,我叔叔变成了一个秃头,一根头发也没有。从道理上讲秃头也是一种无可挑剔的发型,而且,如今已经在小众范围内流行了。即便在前几年,我叔叔的这个发型也深受柳林铺人们的喜爱,因为在繁杂的人群中一眼就能把他区分出来,从而给他们带来各种各样的欢乐,同时也让所有的人有了释放嘲讽、讥笑以及其他恶意的具体目标。不管是在家里还是锁匠铺子里,任何角落都找不到一面镜子。我叔叔不喜欢照镜子不是因为他是个闪闪放光的秃头,而是因为他怪异的思想。他认为一个人不能让自己陷落在镜子里,镜子里充满了使人堕落的妖气,一个人经常照镜子就会迷失自己、迷失方向。镜子里有自己的真实映象,但没有什么方向。镜子反映的虽然都是客观现实,但没有人能从镜子里拿出来真实的物件,也没有人能从中获得温暖的情感。一个人在镜子面前容易产生自鸣得意的虚幻趣味……我不知道我叔叔的这种怪胎思想从何而来,这也许只是他对待生活和世界的一种态度而已。在柳林铺这个善于编织故事和谣言的小镇上,每个人都知道我叔叔从来不照镜子,但头脑简单的他们无一例外地认为,我叔叔不照镜子的原因是镜子会粗暴地揭露出他是个秃头。
小镇上的人们还都知道我叔叔精通《易经》,他们认为我叔叔既然能念叨着《易经》的神秘句子打开巨大的保险柜,也肯定能根据《易经》的原理分析出人的命运走向。他们都果断地指出无论什么人都要比保险柜简单得多。因此在有很长一段时间里,锁匠铺门前车水马龙,有很多人蜂拥到锁匠铺里要我叔叔给他们算命。锁匠铺门前那两排铁皮椅子好像就是这个时候有人偷偷安装的。算命这个事发生在我叔叔打开巨型保险柜不久后。我叔叔从来没有算准过任何人的命,但正是因为他算得不准才有更多的人找他算命,就像他修锁、配钥匙的原理一样。这种现象一部分是因为柳林铺这个小镇惯有的荒诞规律,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很多人迷恋上我叔叔给人算命时脸上所带的神话般的表情。那种表情常常让人们忘记现实,高高兴兴地融化在虚幻的梦境里。
在那段时间里,我叔叔几乎荒废了作为一个锁匠的手艺。但是,即便在柳林铺这个鬼影幢幢的小镇上,梦境也总会醒来,虚幻的东西也会很快消失。后来我叔叔总结了自己算命生涯里的唯一收获就是和出售烟熏兔子肉的老板耶律红其结为了生死之交。耶律红其和我叔叔一樣,也是属于柳林铺这个小镇上的移民群体,但他的烟熏兔子确实是祖传的手艺,加上他使用真假难辨、十分繁复的现代工艺熏制出来的兔子肉,具有神奇的效果,所有吃过的人都会禁不住摇头晃脑地赞叹一番。在柳林铺最繁华的那几年里,耶律红其那个烟熏兔子肉的小作坊名扬四海,他本人也变成了骄横的气焰熏天的有钱人,整天嘴上叼着一根粗大雪茄,背着手在小镇上四处转悠。
耶律红其和我叔叔结成生死之交,不是因为我叔叔装腔作势用类似蒙骗的手法所创造的神迹给他带来了巨大商机,而是因为他在我叔叔秘密传授下精通了《易经》原理,并根据这个诡秘的原理自创了一套更加诡秘的按摩术,只是经过短短三个月的按摩,就治愈了折磨他老婆半辈子的宫寒。他老婆名叫萧银芬芳,无论在何种场合,只要一旦有点小小凉风,她就好像突然被扎了一刀那样,表情痛苦地捂着小腹蹲下来发出一声长达十三公里的漫长呻吟。既然治好了老婆的旧疾,耶律红其更加意识不到这件事的荒诞性了,他反而坚信我叔叔真心实意地把《易经》的真谛传授给他了。所以这些年来,每周五下午四点钟,烟熏兔子出炉后,他都会让他闺女耶律含烟将一只包得规规整整的烟熏兔子送到我叔叔的锁匠铺里。如今耶律含烟已经变成了一个肥硕的少妇,每周五下午四点钟,她左手拎着一只包好的烟熏兔子,右手则扯着一个肉丸子一样胖嘟嘟的女孩,扭着屁股来到我叔叔的锁匠铺里。耶律含烟每次一进门,我叔叔总是神经质地抚摸几下光光的头颅,脑海里闪现出她第一次拎着烟熏兔子走进铺子里的模样。
我叔叔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上了年纪,因为他发现近来总是不由自主地陷入对往昔的回忆当中。小镇上的人们也发现本来就寡言少语的锁匠梁山伯如今更加惜字如金了,好像祝英台真的死了并且化成了一只黑色蝴蝶一样。
最近一段时间,我叔叔经常一连三四天不说一句话。
这种沉默很容易让心眼多的柳林铺人产生广泛的联想和猜测。小镇医院里最有名的妇科医生黄鳝头(柳林铺这个小镇有着给人起绰号的光荣传统),猜测我叔叔患上了魔症。黄医生是个四十岁上下,手脸特别干净的医生。他在重要场合出现时总是穿着散发着臭肥皂气味的白大褂,一双小短腿迈着医生的步子,白白净净的脸上带着医生的表情,鸭子一样的嘴里操着医生的腔调,而且他特别喜爱近距离地和患者交谈,交谈时他老是拉着患者的手,一边说话一边轻轻拍打患者的手背。黄鳝头是个矮个子,他拎着一双新买的皮鞋让我叔叔给他改成八寸的内高跟时,这个异想天开的妇科医生发现我叔叔患上了魔症……
隔壁街坊,也就是便民超市的老板娘曹桂花,在我叔叔最沉默的日子里,每次路过锁匠铺门口,斜眼观望时,都会看见台板后边的锁匠坐在滑轮椅上神色凝重地注视着手里的一把锁头或一把钥匙低声念叨,好像在对神秘的锁钥诉说内心深处暗藏着的种种罪恶。曹桂花应该快六十岁了,也许是七十八岁。柳林铺这个小镇上所有的女性似乎天生就没有真实年龄。曹桂花总是喜欢穿大红大绿的衣服,而且还要在最上边的扣眼里插上那朵永不凋谢的黄色绒花。人人都知道她基本上是个文盲,人人也都知道她常自言自语背诵一些神秘歌谣,她背诵起来的声调就像老光棍吟唱流氓小调。柳林铺的人深信曹桂花说的每一句话,甚至,连她所说的有一天在花生地里看到我叔叔和一只偷吃花生的田鼠亲密交谈也深信不疑。
事实上,不管是身体上还是行为上甚至是思想上,我叔叔都没有任何异常,每到周五晚饭时他都会吃到十分美味的烟熏兔子肉,都要喝上三五杯白酒,而且就像例行公事一样,酒肉经过一夜的化学反应,使他在每周六凌晨四五点钟时晨勃七八分钟——这是他最欢乐、最自豪的时刻,会给他灌满一连几天都不易熄灭的强大信心。他一连几天不说话是因为他一连几天都不想说话,就像没有尿的人不想尿尿一样。他不说话也不会影响他每天准时出现在锁匠铺里,也不影响他把坏了的鞋子和各种伞以及拉链修理好,尤其是不影响他在闲暇之时胳膊肘支着榆木台面,手托下巴,任凭各种遐想在他那光芒闪烁的脑海里往来驰骋。
无论春秋冬夏,我叔叔每天七点半左右准会出现在铺子里。他首先用硕大的电水壶烧好一壶水,然后用那把造型怪异、颜色和体积都酷似一大泡牛粪的乌砂壶泡上一壶浓茶。我叔叔的这把乌砂壶就是在柳林铺最繁华的那段时间里买到的,它来历分明但年代暧昧。我叔叔有时候说它是东晋德清窑烧制的黑釉鸡首壶,有时候又说它是明代制壶大师时大彬亲手制作的黑泥瓜棱壶,有时候还会说……总之,他会把当初那个异乡人向他兜售这把壶时的鱼鲁混淆的长篇大论说上一遍。那个异乡人眉眼长相、言谈举止活脱脱就是一个技艺娴熟的盗墓贼,这种判断使我叔叔坚信这把乌砂壶价值连城。我叔叔的茶叶是自己制作的。他用苦丁、陈皮、柿叶、山蚂蟥、土荆芥、白狗肠、六月雪等不下三十种枯草干叶经过复杂的工艺制作的茶叶,泡出的茶水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如何难以忘怀的味道。我所知道的是,这样的茶水只要喝下去小半壶,我叔叔的身心就会被古墓气息和复杂混乱的植物味道浸润透了,他的大脑里就会慢慢出现各种各样的画面,或者会流动一些片段,就像几分钟或者几秒钟的视频。这些画面和这些片段内容有他经历过的往事,也有他向往的事情,包括他臆想过的一些奇观。
自然了,这种状态下的我叔叔脑海里会出现故乡和白桦林边那条湍急的河流。一旦他不由自主地忘乎所以起来,难免就会想起那个经常出现在他脑海里的穿着白裙子的大奶女人。在遐想中,他甚至逼真地体验到了躺在林间草地上头颅枕着这个女人大腿的那种美妙感受。有时候我叔叔的脑海里还会出现情妇、凶杀、逃亡之类的画面,但这类画面都被他清醒地及时控制住了。当他在乱哄哄的画面中看到或者想到一封书信时,他仿佛一下子扑进鸿雁传书的年代,全身心都洋溢着那种依靠书信传递信息的梦幻般的诗情画意。
这种充满诗意与怪诞的想象会在很长的时间里将我叔叔淹没。直到隔壁曹桂花的高声吟诵打破那沉静的氛围,于是,在我叔叔脑海里纷纷扬扬翻腾着的各种想象画面与声音只能草草退场了,那情形就像一场失败的演出。这个时候我叔叔就特别厌恶这个女街坊。
终于,我叔叔平静下来,他按下电源按钮,让砂轮转动起来,在悦耳的机械声音里,他开始修锁或者配钥匙了。
只有坐在台板前准备工作时,才能看出我叔叔并不是一个满怀热情的锁匠。首先,他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集中精力。通常情况下,他会花上四五十分钟的时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手里的工具或者锁头和钥匙,眉头紧锁,目光僵直,渾身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好像又遇到了每天都会遇到的那个巨大难题,又好像在思索一朵花绽放和衰败的过程。我猜测有非常大的可能,此时此刻我叔叔是在思考女人的肉体结构或者更为尖端的心理结构。当然,也许他正在攒劲儿,正在鼓足斗志,准备抓住时机和锁钥进行一场艰难而又漂亮的搏斗。在很多时候,我叔叔在与锁钥对峙的过程中,就像斗鸡场上遇到强悍对手的公鸡,尚未展翅就耷拉下脑袋败下阵来。
我叔叔一下子颓萎在滑轮椅子里,浑身绷得紧紧的骨肉就像泄气的轮胎一样塌软下来。这时候,他脖子上就会沁出一层薄汗。接着,他像彻底放弃了一样,双肘支在台面上,单手托一会儿腮帮子,很快就把一张脸埋进一双手掌中。在很长时间里,我叔叔都会保持着这种姿势,就像一座笨拙的雕塑一样那么不生动,致使我无法猜测他是在努力隐藏着悲伤与哭泣,还是努力克制着巨大的喜悦……或者,他又破解了一道锁钥之间的秘密。但见他一下子直起身体,快速地深嗅几下手里的锁头和钥匙,好像那两件形状古板的金属能够散发出醒脑的气味,让他终于肯定了自己思考的解决办法是正确无误的。他这才松开紧皱的眉头,在嘴角快速地洇出一缕开心的微笑来。
这就是我叔叔每天在锁匠铺里干活前必须经过的一个过程。之后,他的全部心神就会像水银泻地一样投入到工作中。即便顾客来往,他停下手来与之谈笑,但他心神仍然沉浸在砂轮转动的曼妙声音里,他臆想中的双手仍在有条不紊地劳作着。
每天下午差几分钟到四点时,我叔叔就会关上电源,首先把那把珍贵的乌砂壶锁进铁皮柜里,再收拾好铺子里的其他物件,最后细致地关门上锁,然后在小镇巷子里信马由缰地转悠,突然间就消失了身影。可能我叔叔失足掉进了下水道……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他快速地前后张望之后突然拐进了某个相好的女人家里。只有周五下午,我叔叔会在五点左右离开锁匠铺子,因为这天下午四点钟时耶律含烟会准时给他送来一份烟熏兔子肉。
我叔叔之所以选择那个时间点收工关门,是因为吴百里、吴千里两兄弟的热气球每天到了这时候就会越升越高,只需短暂的几分钟就会升到肉眼看不见的高空中。尽管吴氏兄弟称为天堂飞行仪的热气球在小镇上空飘荡很久了,人们早已由惊奇变成了极度厌倦,但我叔叔仍然喜欢在巷子里行走时,不停地仰头观看热气球上升时的微小变化。那种变化虽然微小,但因为突兀而显得让人触目惊心。它好像突然间凭空受到剧烈的冲撞骤然颠簸了一下,接着又像一疙瘩铅做的云团摇摇晃晃冉冉上升,比乌龟爬行还要缓慢地消失在云端。在这一过程中,我叔叔还能听到吴氏兄弟在高空中播放的外星球歌谣,那种乐声也是藕断丝连、时高时低、若有若无,最终和白昼一起消失。当然,我叔叔并不是有向空中张望这样穷极无聊的怪异嗜好,他不过就是想借此多仰仰头休整一下发酸的颈椎,而且,那种来自外星球的音乐就像软硬适中的橡皮刷子一样,刷得他浑身上下十分舒坦。
现在的柳林铺比原来扩展了将近三十倍,但人们仍然习惯于称之为小镇。这样的称呼也是恰如其分的,那几年繁荣时期柳林铺盲目发展,没有规划出宽阔的街道,从世界各地迁移来的各色人等,大都是按照自己民族的风俗习惯修建房屋楼阁,在穿镇而过的烟粉河南北形成了一条条又细又长的巷子,弯弯曲曲、层层叠叠,在热气球上向下俯视,整个小镇就像摊了一地的鸡肠子一样,虽然面积庞大,也不乏风格迥异的各种造型,但它就是没有一点点大镇子的气象。
每天下午,我叔叔在鸡肠子般的小巷子里穿行时,会遇到很多熟人,他每天都会遇到卖完猪肉的屠夫老胡。出身于屠夫世家的老胡身材肥硕,留着一副猪鬃般的短髭,永远都是眯着一双猪眼,迈着猪一样的步伐,操着猪的腔调,甚至喘息声也像过于肥胖的猪一样浑浊粗笨。我叔叔还会遇到退休多年的派出所所长罗三枪。这个老所长虽然也承受着命运的不幸,他女儿因持刀伤人致人终身残疾而被判刑二十一年,但他多年忠于职守、履行职责的习惯使他仍然像在岗时一样,每天傍晚都要拿着一把警用手电在小镇上到处巡逻。他和我叔叔相遇时,两个人都会停留片刻,漠然对视一下,风云际会、沧海桑田、因果关系在这短暂的一瞥间全部一闪而过,之后,两个人各自走路,就像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没有仇恨也没有友爱。
一年四季,柳林铺这个小镇的所有巷子里都会有一股复杂的气味,好像风中黄沙一样弥漫着。公厕里的污秽味,呕吐的韭菜饺子味,放了几天发馊的酸白菜炖萝卜味,生了苍蝇和蛆蟲的死鱼、烂虾、腐肉味,像死章鱼触手一样的精液味,还有美化女人的脂粉气味,各种美酒的气味,鲍汁烧茄子的气味,还有类似面包店里飘荡的那种软绵绵的香甜气味,包括皮革燃烧和炭火烤鸭混在一起的气味……当然,这些复杂的气味经常也会在片刻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因为一场突如其来、气势恢宏的大雨倾盆而下,没有雷鸣电闪,只有纯粹而透明的大雨,净化了巷子里的空气,雨后的巷子里流淌着清新洁净的雨水味道。有许多次我叔叔在巷子里穿行时真的看到了银亮的雨丝如同密集的箭杆射向地面,射向地面上的一切,他甚至听到了那节奏鲜明的咔咔喳喳的迅疾雨声。也许真的下过很多次这样的大雨,也许这只是我叔叔由于极度渴望而产生的幻觉,但那种明亮犀利的情景给了他一种牢固的庄严印象,甚至那种干净的雨水味道也长久地萦绕在他的呼吸之间。这时候,夜色上来了,曲里拐弯的巷子逐渐被各种灯光笼罩了。在光线忽而斑驳、忽而暗淡的巷子里,我叔叔就像一只在夜晚飞行的黄鹂,先是像一团闪烁着朦胧之光的圆点疾缓有序地移动着,接着,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远方的光影里。
责任编辑 袁 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