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龙
每日上下班必经过西城墙路。
说是城墙,其实早已见不到城墙的影子,如今仅留有“西城墙路”这几个字,在竭力证明着这条路的前世,同时提醒着人们,历史曾经在这里驻足,然后又匆匆而过。
路很窄,只有双向两车道,道路两侧林深草密,鸟雀幽藏,西有河,东有塘,路基高耸,偶有残垣断壁从土里拱出。
在路的东侧,自南向北立了一道铁丝网,断开了人与鸟雀林草的关联。但这也阻止不了人们想进入林间一探究竟的决心,一些地方已经被人们用钳子剪开了一扇门,沿门有路,直通林木间,草丛里有一座座墓冢。打开了一扇门,似乎也就打开了生与死之间的纽带。
草木一样关不住。细细的铁丝网上野草从地面借势而起,攀附着铁丝网,左缠右绕,里冲外突,攀援直上。
我们都叫它“筛斗秧”,又叫“剌剌秧”,学名葎草。
李时珍曾这样描述它:“二月生苗,茎有细刺;叶对节生,一叶五尖,微似萆麻而有细齿;八九月开细紫花成簇,结籽状如黄麻。”
此草茎叶有刺,恰好给自己穿了一件铠甲,无人敢轻易近身。
剌剌秧的生存能力极强,田间地头,荒沟滩地,甚至砾石砖堆,只要有土的地方,皆可见其身影。
据说,植物的生命力与它自身的体质有关。这话一点不假,剌剌秧从一出生就开始用强大的自我感知能力去四处寻找身边可以攀援的东西。只要被它缠上,绝无逃脱的可能,只能任它昂首挺胸、一路高歌地向上生长。
若周邊确无可攀附之物,它便向四周蔓延,扩张,所到之处,几乎再无其他植物的容身之处,其体魄之蓬勃,性格之霸蛮,生命力之顽强,令人叹为观止。
草木虫鸟之于人类,本来无关于爱与恨,但是剌剌秧太有个性,它从茎到叶,锯齿状的芒刺时时刻刻防备着外来攻击,实在让人头疼,这也更加助长了它的不近人情。
尽管它只是一种草,人们对它的恨似乎远远大于爱,因为在漫长的进化史中,它从来不懂得收起自身的芒刺,以迎合人类。
乡下老家的屋后是一片竹林。竹林的前面是一棵柿子树和一棵花椒树。柿子火红且大,很甜。每年的八九月份,满树的柿子红彤彤地挂在树枝上,令人垂涎。花椒树结满了花椒,还未走到树边,就闻到一股微辛的味道。但是好景不长,没几年,周边的剌剌秧开始展开进攻,满满地缠绕了花椒树一身,从树干到树冠,形成了一张硕大的绿网,死死地将它们罩在了下面。
甚至你都不会明白,它们到底是怎么爬上树的,尤其是花椒树,为了防止被侵害,它也长了一身的刺。
事实是柿子虽然依旧结果,但布满了黑斑,未及成熟便已腐烂。而花椒树虽然与剌剌秧针锋相对,但几乎再也不结种。
柿子、花椒与剌剌秧三者之间,父亲当然会选择前两者。他挥舞起镰刀,狠狠地砍向那些肆意生长的剌剌秧。
父亲将割下来的剌剌秧集中到一起,放到太阳下。几天后,那些剌剌秧被阳光抽干了最后一丝水分,变得焦脆易碎。但是它的芒刺更硬,并不适宜烧火做饭。父亲一把火,便将它们烧成了灰烬。
砍伐与焚烧并不能根除剌剌秧,春天一来,依旧蓬勃。近些年除草剂种类繁多,据说有专门针对剌剌秧的除草剂,效果很好,田野里还真是少了它们的身影。人类推动着科学的进步,但是科学在某些领域、某些时候,也在充当着人类的帮凶。
可见,再顽强的剌剌秧,面对人类的决绝与冷酷,也必然举手投降。
想到这里,我感到深深的悲哀与不安。
西城墙路其实是古颍州城的西城墙,南宋时期,曾经阻挡了强悍的金军南下的步伐,留下了顺昌之战这个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
时间浸渍了过往,古城墙早已香消玉殒,如今城墙即是路,路即是城墙。
路的西侧是西城河,东侧似塘又像河。西侧河与路之间是陡峭的坡,坡上各种杂树自由生长。而东侧的坡却迂缓很多,树木更为葳蕤繁茂,尤以泡桐和槐树居多。而这些树木,即使在乡下,也很少能见到了,由于它的经济价值低,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就被人为地砍伐殆尽,换成了速生杨。
路东侧直到河底都较为平缓,三三两两地分布着一些墓冢,还有人开荒种菜。一边祭奠着过往,一边种植着希望。无论是祭奠过往,还是种植希望,那里已经几乎寸草不生。
在强悍面前,弱小只有避让。剌剌秧的一身芒刺终究无法抵御人类的攻伐,这里充满杀机,它就另辟蹊径,远离了那片平缓地带,小心翼翼地选择了铁丝网边缘,年年复生着、繁茂着、攀爬着。
正是五月暮春,一场春雨过后,它那浓郁的绿,袅娜的姿,让我顿忘了剌剌秧曾经给我带来的伤害,忍不住拿出了手机,拍下了它的倩影。
镰刀可以砍去它的茎秆,却砍不断它与大地之间的血缘。烈火似乎也只能烧死它的躯体,却烧不死它深埋于地下的根。
它从不因为人类的鄙视而委屈,更不因人类的虐杀而沉沦。有土、有水、有阳光,它就会默默地、悄无声息地从土地里拱出来,开启它卑微的又一次轮回!
于是,我对它不觉间有了另一层认知,我们必须要用虔诚的心去崇拜它。
你看,它用纤细的身体紧紧缠绕着和它一样纤细的铁丝,甚或攀援着比它的身躯高大无数倍的树干,努力地生长,倔强地向上,顽强地向世人昭示着什么。
无疑这是一种积极向上的,不甘于沉沦的自我存在,它以自己弱小的生命诠释着生存、奋斗、顽强、自由、骄傲和尊严!
“它为着向往阳光,为着达成它的生之意志,不管上面的石块如何重,石块与石块之间如何狭,它必定要曲曲折折地,但是顽强不屈地透到地面上来”(夏衍《野草》)。
关于剌剌秧其实有着另一番温情的解读。《本草纲目》:“润三焦,消五谷,益五脏,除九虫,辟温疫,敷蛇、蝎伤。”
它用自己的汁液,消解人心的烦热,化解着人体中淤积的火毒,甚至挽救着人类的生命。
这不是口头上的说辞,而是历史和现实给予它的双重洗白。
古代,饥民食不果腹,他们只能摘取剌剌秧的嫩叶嫩芽,煮熟而食,聊以果腹。当疟、痢盛行,有医者煮其茎叶给病人服用,起到了较好的治疗作用。
剌剌秧成了千千万万挣扎在死亡线上贫苦人民的救命草。
如今它依然会被一些中医人士用于胆结石、肺结核、脱肛等疾病的治疗,临床效果良好。
由此可见,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是值得我们尊重的。就像天上的星星,无论明亮与暗淡,都闪烁着星辉和光芒;就像那一株株在最偏远的角落里倔强生长的剌剌秧,每当春天来临,依旧勇敢地从沃土里萌芽,向阳而生,无惧戕害。
责任编辑 徐巧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