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发拉底河的芦笛之歌

2023-11-15 09:33王一丹
读书 2023年11期
关键词:芦笛乌尔安泰

王一丹

听,芦笛如何将心声吐露

它倾诉着世间的离别之苦

——鲁米:《芦笛之歌》

盛夏七月,疫情结束后第一次出访,到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会后,我跟随几位师友,到安纳托利亚高原东南部的尚勒乌尔法(?anl11urfa)和加济安泰普(Gaziantep)两省考察。策划此次考察的是熟悉土耳其的罗新老师,他因临时变故未能成行,我们几个外行人员,由李肖老师带领,按计划完成了考察。出发前来不及做功课,我对当地的了解极为有限,只知道这里属于幼发拉底河上游,南邻叙利亚。

七月十日飞抵尚勒乌尔法,幼发拉底河东部平原上的一座古城。我们的导游察里是位风趣健谈的当地人,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据他介绍,尚勒乌尔法原名乌尔法(Urfa),历史上还有过埃德萨(Edessa)、鲁哈(Ruha)等称呼。现在名称中的“尚勒”(?anl1)一词,意为“光荣的”,是土耳其国民议会为表彰乌尔法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抗击英、法军队所立的战功而授予它的称号。乌尔法有许多与基督教、犹太教、伊斯兰教先知相关的古迹及传说,因此又被称作“先知之城”。

烏尔法众多名胜之中,景致最为宜人的是“圣鱼湖”。传说亚伯拉罕在这里被宁录国王投入烈火,上帝将火变作水、柴变作鱼,救下了他。此后这里就成为一处圣迹,吸引着四方游人和朝拜者。池水、鱼群、花木、亭台,处处引人入胜。察里说,附近有一个专门制作苏非乐器(Sufiinstrument)的手工坊。“苏非”二字吸引了我。我们来到一个立有玻璃橱窗的小屋前,屋里有位儒雅而略显腼腆的年轻人,安坐在小火炉旁,正专心烤着手里的一根竹节。察里用土耳其语与他攀谈,得知年轻人名叫艾哈迈德·阿特什,是专门制作乐器的匠师,他手里的这种乐器,叫作ney。听到这个词,我脱口说道:“芦笛!”Nay 在波斯语中是“芦苇”之意,也指以芦苇制成的乐器——芦笛。艾哈迈德见我们感兴趣,便拿起身边的一支芦笛,微微颔首吹奏起来。他持笛的姿势让人想起中国传统乐器中的箫。笛声清亮,曲调婉转动人,忧伤中似乎饱含炽热,让我一下子想到鲁米(MawlānāJal āl al-Dīn Rūmī,尊称莫拉维Mawlavī,1207-1273)的《芦笛之歌》(Naynāma ),即《玛斯纳维》(Mathnavī )卷首那篇脍炙人口的序诗。原来,察里说的苏非乐器,就是芦笛。《芦笛之歌》是波斯苏非文学经典,描写芦苇被截取下来制成芦笛、辗转于世间的经历,就好像人类落入尘世,脱离了自己的精神家园;芦笛渴望回到芦根,如同苏非神秘主义者追求“人主合一”,回归原初的终极愿望。芦笛象征着苏非的寻根之旅,确实堪称苏非的代表性乐器。似乎巧合的一点是,艾哈迈德的姓“阿特什”,意为“火”,也与《芦笛之歌》中反复出现的“火焰”意象相合,如“这芦笛的泣诉如火焰”“注入芦笛中的是爱的火焰”等诗句,都倾诉着火一般热烈的苏非之爱。

笛声停下后,有两位当地顾客来选购芦笛,我们也纷纷想要。艾哈迈德说,每支芦笛有七孔,除了正面的六孔之外,内侧还有一个以拇指按压的孔,要依据吹奏者的手指长度来确定位置,因此每人所用的芦笛都有所不同。遵照他的指点,我们各自挑选了心仪的六孔“半成品”,并按手指测定的位置,请他现场打了第七个孔。走出小屋,再看门口的展示橱窗,上面写着“阿特什老师,圣鱼湖区芦笛工坊”(Ate?Usta,Bal1k1g?l Ney At?lyesi)。店名下,画着一位衣袍翩跹的舞者,正是莫拉维教团旋转苏非的标志性肖像。

十二日下午,从乌尔法动身前往西边邻省加济安泰普。在加济安泰普与尚勒乌尔法两省之间,流淌着西南亚最大的河流:幼发拉底河。这条与底格里斯河共同孕育了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古老河流,从安纳托利亚东北部山地发源后,向西南方向蜿蜒流到这里,又从这里往东南流向叙利亚。我们自从到了乌尔法之后,就一直期盼着有机会见到这条大河。

从乌尔法前往加济安泰普,一般是从比雷吉克(Birecik)大桥过河。察里说,过桥之前会安排幼发拉底河之游,我们的期待值一下子被拉到最高。车行大约两小时之后,到达哈尔费蒂(Halfeti),幼发拉底河岸边的一个渡口。眼前的幼发拉底河水清澈、碧绿得令人惊叹,行船于水面,仿佛驶入这条河静谧而幽深的历史。在溯流前往著名的罗马城堡(Rumkale)的路上,察里讲解着沿途风物和传说,特别提到一个广为流传的民间故事:很久以前,有一对恋人,名叫幼发拉底和底格里斯,他们互相深爱却被迫分离,只好双双跃下山崖,化为两股清泉,底格里斯向东,幼发拉底向西,各自流淌两千多公里之后,终于在汇入大海前冲破阻隔,投入彼此的怀抱。“他们从此永远在一起。”察里总结道。明知这样的传说只是对两条河流轨迹的比附,我却还是有些被打动,心想:相聚的渴望足够强烈时,或许真的可以战胜宿命般的分离?

黄昏时分,站在幼发拉底河东岸的瞭望台上,望着波光闪耀的河水向南流去,想象着它在千回百转后与底格里斯河合流,一起汇入波斯湾的壮观景象。那一刻,一些记忆碎片忽然在我脑海中涌现,让我意识到自己其实目睹过那壮观的景象,就在幼发拉底河下游,不过那里不叫幼发拉底,而是叫阿拉伯河——两河汇流之后的名字。

那是一九八九年冬到一九九0年春,我第一次到伊朗,在德黑兰大学留学半年。当时两伊战争刚结束不久,学校在寒假期间组织了冬令营,带学生到南方观摩战场遗迹,进行爱国与和平教育。我跟许多同学参加了这次远足,坐着大巴一路往南,经过迪兹福勒、阿瓦士等地,到达波斯湾北岸、阿拉伯河东畔的边境城市霍拉姆沙赫尔。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在伊拉克境内汇合后流经这里,接纳了从伊朗境内流来的卡伦河,盛大的河水继续南流,最终汇入波斯湾。不记得当时具体参观了哪些地点,留在印象中的只有阿拉伯河入海前一望无际的浩渺,以及岸边蓬勃茂密的芦苇荡。记得当时我买了一支用当地芦苇制作的“芦笔”,波斯人传统的书写用具。应该也正是在这次冬令营中,我初次知道了《芦笛之歌》。

前一天在“圣鱼湖”边听到的笛声,与此刻的回忆遥相呼应,仿佛在提醒:“听,芦笛如何将心声吐露,它倾诉着世间的离别之苦。”人在不同的时刻会从芦笛之歌中听出不同的意味吧,这一刻,我听到的是一种更加澎湃的声音——河流入海的声音。

与乌尔法一样,加济安泰普(Gaziantep)也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原名安泰普(Antep),意为“清澈的泉水”, 前缀“加济”(gazi, ghāzī)一词,意为“英勇的, 斗士”,也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获得的称号。

我们原计划参观的加济安泰普古城堡,在今年二月发生的大地震中受损严重,已不对外开放。七月十三日的考察内容少了一项,时间宽松了一些,参观祖格玛(Zeugma)马赛克博物馆之后,便到老城巴扎中隨意观光。穿过铜器街、香料街等弯弯曲曲的小巷,不知不觉中驻足于一尊塑像前:那是一位身穿白袍、头戴平顶高帽的苏非,正在做闭目旋转状。塑像对面,有个不太起眼的石拱门,顶上有尖塔。近前细看,墙上挂着个朴素的门牌,写着Tekke Camii(特克清真寺)两词。原来是个莫拉维教团的静修场所。门廊顶部有个圆环,垂挂着一根链条,约于一人头顶高处又分为两根,分别连接到大门左右两侧,形成一个“人”字形,人从底下经过时,需微微低头弯腰。察里说,这样的设置就是为了让人们以谦恭姿态进入寺内。大门内是一个方形的宽敞庭院,庭院右边有个小门,门后另有小院和一栋两层小楼。庭院中间正对大门入口处,则是三个并排的圆拱式门廊,正中廊柱上的椭圆形金色牌匾标示着“特克清真寺”的名字。从墙上所挂土耳其语、英语和阿拉伯语对照的简介中得知,这个古建筑群包括两部分,主体为清真寺,初建于一六三八年,由穆斯塔法·阿伽(Mustafa A?a)捐建;另一个组成部分为“莫拉维教团居所”,即庭院右侧的小院和楼舍,原为德尔维希居住和活动的场所,现已辟作“加济安泰普莫拉维道堂基金会博物馆”。

清真寺没有开放,正门上悬挂着一块长方形木匾,细看之下,竟是三联(六行)波斯语诗句:

乐善好施的穆斯塔法·阿伽,两世(此生彼世)都蒙主眷顾。

他为鲁姆的莫拉纳建起住所,以便德尔维希们修行祷祝。

莫拉纳早就预告过这一日期:“听,芦笛如何将心声吐露。”

这是一首典型的波斯语纪年诗(māddatārīkh,西方学者称作chronogram poem),记录着清真寺的建造信息。穆斯塔法·阿伽,即简介中提到的捐建人、时任安泰普统治者;鲁姆的莫拉纳(Mawlānā-yi Rūm),正是被尊称为“莫拉维”的波斯神秘主义诗人鲁米;德尔维希(darvīsh),即苏非修行者,所谓“旋转的托钵僧”。最后一行颇具匠心地引用了《芦笛之歌》,“听,芦笛如何将心声吐露”,既是向莫拉维致敬,同时又将它用作“纪年词”,隐含着一个数字:按“字母记数法”,将这句诗中六个词的二十一个字母所代表的数值依次相加,得到数字总和为一0四八,表示伊斯兰历一0四八年(相当于公元一六三八年),也就是清真寺的建造日期。看懂了这一“字谜”后,再重新察看诗匾,果然在左下角的诗句结尾处隐约辨读出数字一0四八,与纪年诗的记录完全相符。

离开寺院时,已过正午。站在庭院中央,回望大门入口处,门外巷口那尊旋转苏非塑像正好映入眼帘。飘动的苏非白袍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又有些虚幻,让人恍惚间似乎穿越了时空,不知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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