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任
在日本名古屋市千种区,有振甫町、振甫新田、振甫山等以“振甫”为名的地方。这些地名皆出自长眠于振甫山中的张振甫。传说,张振甫是一位明朝皇室成员(有淮王朱常清、太子朱慈烺、定王朱慈灿等不同说法)的化名。明清易代之际,他与随从流亡日本,其后人遂留此定居。
充满传奇色彩的张振甫并未留下确凿可信的文字资料,这是关于他的身份与历史模糊不明的首要原因。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蛛丝马迹可供追索。最明显的是,张振甫不仅拥有面积广大的墓地,墓地附近拥有文翁仲一对,而且其墓碑也是日本和中国都罕见的样式:该墓碑正面为地藏王之石刻雕像,背面为墓主人的名号,这似在暗示此地藏有王者。此外,张氏的家徽“云龙爪珠”,同样暗示其较为尊贵的身份。除了张氏的线索,同时期的其他人也留下一些惹人联想的信息。张振甫以医名世,其医术为明末儒医高寿觉亲授。高氏为福建漳州人,曾往来于福建和萨摩(今日本鹿儿岛县)之间。他曾告诉友人,传授医术于张振甫,乃是为了“全臣节”。另一位流亡日本的明末遗民陈元赟曾有诗云:“曾去西湖今几春,永投东海潜金鳞。”而日本朱子学派的代表林罗山在与陈元赟的唱和中亦称:“方今我邦山有凤鸟之至,海无鲸鲵之横。”臣与君对,金鳞与凤鸟皆喻尊贵之人,所有这些都指向一个可能:流亡日本的张振甫为明朝皇室成员。
在张振甫离世后的数百年间,其难辨虚实的身份一度被淹没在时间的长河中。但有时也会被有意无意地提起,成为追逐现实目标的工具。抗战时期,张振甫的故事更是走上了历史舞台的显赫之地——南京明孝陵。在历史作为工具而被不断唤起的过程中,张振甫的后人既是最直接的当事人,又处于某种意义的失语状态。直到战争结束,作为家族记忆的张振甫的历史,对张氏后人的身份认同所带来的困扰才显现出来。这是一段历史与记忆相互纠缠的往事,也是一出历史、记忆与现实渐行渐远的传奇。
明末乱世之中,一些遗民带着国破家亡的苦痛记忆流亡日本。而在多年以后,伴随着当事者的渐次离世,苦痛的记忆逐渐演化为虚实参半的传说。纵使可能为明室后裔的张氏后人,大概也无法例外。
江户后期,日本学者佐藤信渊曾提及此事。佐藤一生涉猎颇多,著有《经济问答》《经济要录》《开国要论》等。在其改良思想的另一面,是侵略中国、并吞宇内的野心。他曾撰写《宇内混同秘策》一书,于一八二三年刊行。该书开篇,佐藤信渊就将日本定位为“大地上最初形成之国”,是“世界万国之根本”。而要实现日本对世界各国的统治,首先就要“征伐支那”。在叙述日军侵入江南之时,他两次提到明室后裔:“先阵之兵直冲江南地方,迅速夺取南京应天府,以此地为临时皇居……立明室之子孙朱氏,封为上公,使其祗敬先祖之祭祀。”佐藤信渊在这里只是提到了“明室之子孙朱氏”,而在另一段相近的文字中,他进一步明言:“首立朱氏(原文夹注:皇国内明之苗裔甚多,予亲戚中亦有一人为明之朱氏后裔)一人,封明室之后,厚祭其祖先宗庙。”由此看来,至迟十九世纪初,明朝皇室成员流落日本之事已是公开的秘密,佐藤信渊更是将其记于书中,公之于世。当然,佐藤信渊公开此事有着极为功利的用心:他要将明室后裔作为侵占中国后收买人心的工具。相对而言,包括他亲戚在内的明室后裔,却没有留下任何记录。
佐藤信渊的论调固然不切实际,但其对日本的影响则颇为深远。明治以后,伴随着日本对外扩张的野心不断膨胀,如何侵略中国进入更加“官方”的视野。一八八七年,时任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第一局局长的小川又次编写了一部类似于《宇内混同秘策》的侵华计划书,名曰《清國征讨方略》。在这一计划书中,小川又次同样两次提到明室后裔:“于扬州、武昌各设师团本部,占领镇江、南京、安庆、荆州。于南京拥立明朝后裔……我军得南京后,立即拥立明朝后裔,建都于此。此后必有人来附,从而抗击清兵者大增。”可以说,小川又次与佐藤信渊的主张如出一辙。
不过,无论是佐藤信渊还是小川又次,都没有明确将明室后裔与张振甫及其后人关联起来。在此期间,张氏后人始终生活在历史长河的潜流之中。直到抗日战争爆发以后,在赤池浓和山下清一等人的操作之下,张氏的家族记忆才成为公众关注的话题。
赤池浓曾任警视厅总监、贵族院议员。一九三八年,他公开出版《明君臣之亡命及庇护》一书,首次在明室后裔与张振甫后人之间画上等号。该书称,关于明室后裔之事,张家内部曾有文献记录,但明治前后丢失,只留下口头传说。尽管如此,张振甫在日本获得的特殊优待,张氏家族特殊形制的墓碑、家徽等,均暗示其尊贵的身份。作为一种推测,赤池浓的论断不无道理。问题是,他要通过揭开日本优待张振甫及其后人的“历史”,强调日本对中国的“恩德”。甚至,赤池浓还直白地提出,当时的幕府希望将张振甫作为可以利用的“奇货”。只是后来形势日非,加之“我文臣无识,阁臣浅见,遂使千载难逢之机轻易错过”。所谓“千载难逢之机”,就是佐藤信渊和小川又次期待的“经营大陆”。
紧随赤池浓之后,山下清一采取了进一步行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山下组织了一个名为“大日本国本协会”的右翼组织,自任会长。其后,他的《天皇道》《大和魂与三种神器》两本书更加明确地表露其右翼思想的内容。至于赤池浓与山下清一的关系,目前虽无确切的史料,但丸山真男早已注意到:从明治初期到日本战败,右翼是日本社会的主流;而民间右翼的组织化运动,主要依靠军部、宫廷重臣或实业领袖的资助。可以推想,山下清一大概是高官赤池浓豢养的民间右翼。
一九四0年五月二十六日,从未来过中国的山下清一到达南京。他打着“大陆国统义会”和“明庙禋祀事务所”(有时也称“明庙禋祀事务处”)的名号,自称明室后裔的特使,将代其祭祀明太祖朱元璋。就在山下到达南京的前一天,负责接待的中国派遣军司令部大佐樱井德太郎去了北平,直到七月一日才返回南京。在此期间,山下清一多方交涉,甚至向已于一九四0年三月三十日在南京建立伪政权的汪精卫递交了一份申请书。在这份申请书中,山下清一“希望张家最适当的人,在最适当的地方,成为常驻的祭主”。换言之,就是要让身在日本的张振甫的后人——当时是张铃雄或其子张房雄——来到南京,定期祭祀明太祖。而这,恰是佐藤信渊在《宇内混同秘策》中提出的主张。
汪精卫未必阅读过《宇内混同秘策》,但他见证了清朝末代皇帝溥仪回到东北后,在日本扶植下建立伪满洲国的历史。山下清一的申请怎么看都与之相似。大概也因此,汪精卫没有给出正面答复。别具意味的是,日本驻南京的“大使馆”在开会讨论后也认为:考虑到汪伪政府的立场,这份申请书不可能获准。
面对质疑,山下清一不得不正面回应。在返回日本后编写的《国统阐弘旅记》中,他如是写道:“我阐扬国统的发心或许与明朝复辟运动的起点相同,即两者都是从明室后裔受日本庇护育成这件事开始的。但目的完全不同……我希望让他们对祖国的祭祀与我国一样,成为一项基本的政治文化事业,进而使国民的祭祀行为尽可能地超越政治。”从字面看,山下所说的“超越政治”是指明室后裔祭祀明陵并非以建立政权为目标,而是偏重于“对祖国的祭祀”这一“文化事业”。问题是,明室后裔祭祀明太祖,又与“对祖国的祭祀”有着怎样的联系呢?
一九四0年七月一日,樱井德太郎返回南京,但他表示四日下午就要离开。为此,宣传、仪式、人员等各项事务只得仓促筹备。最终,祭祀活动定在七月四日上午举行。
祭祀地点安排在明孝陵“治隆唐宋”碑殿前。当时,这里放置了用于摆放供品的桌案,左右墙壁上悬挂着云龙爪珠的纹章旗。殿前阶下分置长凳三十余条,日本占领当局与伪政权方面凡百余人参加。在《祭主告文》中,山下如是说道:“往明末淮王常清闵宗社之颠覆,流亡日本而保佑,遗裔累世浴托孤寄命之恩泽,久怀乎故庙兮,远忧乎烈祖之陵寝。先乎亲祭,兹派特使诣谒乎灵庙兮,仰冀祖庙皇灵之禋祀,以可为遗孤泯不忠不孝之罪。”按照这一说法,此次祭祀的起因乃是淮王后裔怀念祖先,故委托山下清一前往明孝陵,并将择日“亲祭”。
如此说来,明室后裔祭祀明陵是基于“久怀乎故庙”这一慎终追远的传统;所谓“对祖国的祭祀”则等同于对祖先所属之国的祭祀。但这里需要追索的问题是:在张振甫后人缺席的情况下,作为祭主的山下清一仅为了排解明室后裔的思祖之情便千里迢迢来到南京,这无论如何都难以令人信服。山下清一通过祭祀来宣扬明末淮王流亡日本的历史/ 神话,其目的究竟何在?
孝陵祭祀结束之后,山下清一并未立即返回日本,而是去往北平。在这里,他拜谒了明代诸帝陵后,又與华北伪政权合作,于九月十二日在历代帝王庙祭祀中国的历代帝王。历代帝王庙为朱元璋所建,始于洪武六年(一三七三),坐落于南京。该庙主祀三皇五帝和历代开国帝王,并以周公旦、诸葛亮等贤臣从祀。一五三0年,嘉靖皇帝按照南京帝王庙样式,在北京兴建历代帝王庙。此后直至清末,帝王庙的祭祀活动未曾中断。山下清一认为,历代帝王是中国“国统”延续的象征,因而应该恢复祭祀。而作为祭祀历代帝王的开创者,朱元璋理应享有更高的尊崇。
原来,山下清一如此积极地祭祀朱元璋,是要重塑中国的“国统”。在此,让明室后裔/ 张振甫的后人祭祀明太祖只是其重塑中国“国统”的第一步;将其发展为“国民的祭祀行为”,即全体国民均能参与到重塑中国“国统”的“文化事业”,进而认同之,则是更为关键的一步。
那么,山下清一所要“阐宏”的“国统”又是什么?在其中文论述中,只能看到“夫崇拜先德,祭祀祖灵,是为我东亚诸民族共存之淳风美俗”等较为空洞的话语,以及“太皞伏羲东王父‘大国主命与妃西王母‘须势理媛命,率东华小童君‘少彦名命,肇国乎亚细亚大陆,立极乎五原,垂祉乎六合”这种不知所云的内容,无法理解其真正用意。但在一段以日文记述其历代帝王庙的观感中,山下清一隐藏的野心展露了出来:“中央的教坛是三皇的灵位,即大国主(大己贵)命及其以下二皇的牌位。我们日本人最关心的,就是作为我们祖先神的大陆开国灵位能够回到最初的灵座上。垂述大陆国统的开祖三皇帝,在支那被称奉为天皇,此点深得我意。对此,我们深表感激。这不是可以轻轻略过的问题。我想说的是,大陆的国统必须上溯到素戋呜尊。”
素戋呜尊是日本神话中的人物。于是,从明室后裔/ 张氏后人祭祀明太祖,到明太祖祭祀历代帝王,再到历代帝王所象征的“国统必须上溯到素戋呜尊”,一串中国发源于日本,日本为“世界万国之根本”的逻辑链条便连接起来——而这恰与其右翼思想相对应。在整个链条中,明室后裔的历史与张氏后人的家族记忆只是任由摆布的工具,他们作为独立主体的地位几乎完全消失不见。
一九六四年九月,孝陵祭祀的二十四年后,张房雄——此时已改名“波里光德”——来到台湾,其后又多次往返于日本和台湾之间。他此行的目的,乃是寻求中国学者的帮助,以查清其先祖张振甫的身世。当时,《征信新闻》(《中国时报》之前身)连续数日报道此事。很快,波里光德的求助得到了同为医生、业余颇喜文史之学的徐尧辉的注意。他们搜寻史料,踏访史迹,最终还是得出了张振甫为明朝皇室成员的结论。只是,赤池浓和山下清一认为张振甫为淮王朱常清,徐尧辉则认为张振甫为太子朱慈烺。
山下清一前往南京举行祭祀之后,直到波里光德来到台湾前,在前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先祖张振甫的历史以及由此带来的作为其后人的身份认同问题,始终压在波里光德的心头。他将自己的姓名从中国姓与日本名的结合,改为完全日本式的姓名,显然是要加大与中国的距离,以强化其作为日本人的身份。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波里”(はり,hari)这一自创的姓氏又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与张氏的联系——“张”(張り)在日语中的训读正是はり(hari)。可以想见,波里光德长期挣扎于家族身份认同与国民身份认同的紧张之间,游移于延续家族记忆与切断同祖先之国的联系之间,最终做出了改换姓名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