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夷”与“外国”:《宋史》中的内与外

2023-11-15 09:33裴艾琳钱云
读书 2023年11期
关键词:蛮夷宋史外国

裴艾琳 钱云

一九六三至一九六五年间,在越南战争的背景下,美国学术界开展了一系列有关古代中国与东亚关系的学术研讨会,后由费正清主编为著名的《中国的世界秩序:传统中国的对外关系》(TheChinese World Order :Traditional China s Foreign Relations)一书。在这本国际学界研究中国与东亚关系的必读经典中,杨联陞与王赓武二位深谙中国文史之学的学者,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以《宋史》为代表的正史中所出现的一次“令人注目”的体例变化(王赓武语),即史目中新设的“外国传”和“蛮夷传”的分立。

可惜杨、王二先生提到《宋史》中的体例变化时只是“点到即止”,故相较于该书中的“中国中心主义”“朝贡体系”等议题,没有引起学界多少关注。实际上,《宋史》中所出现的“外国传”与“蛮夷传”并立,不仅仅是正史中的史目变化,更显露出宋代在国家、疆域、族群诸层面的转型意义。

众所周知,“唐宋变革说”提出以来,学者们纷纷尝试从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维度对此命题进行剖析,其中颇受关注的标志性现象,就包括了“民族主义前现代形态”的出现与“东亚世界秩序”的崩解。像在一九五0年刊出的《東洋の近世》中,“京都学派”的代表人物宫崎市定就提出,走出中世纪的欧洲所出现的文艺复兴、宗教改革、民族主义勃兴等种种转型,在宋朝开始的“近世”东亚大陆上也呈现出与之相似的状态,如久已有之的“以民族或国民为单位的国际关系”,随着此时期北方民族政权的建立,“……呈现出一种特殊的表现形式,这就是彼此之间因强烈的自觉意识而产生了民族主义的对立”(见《宫崎市定亚洲史论考》,上海古籍出版社二0一七年版)。西嶋定生则在一九六二年提出著名的“册封体制论”,此后更指出东亚文化圈下的“册封体制”至宋辽金时期已告崩溃,“东亚从此开始了不承认中国王朝为中心的国际秩序”(《中国古代国家と東アジア世界》)。

以上看法显然均基于宋辽之间的对等外交、西夏与安南诸国崛起等政治新格局的出现而形成,毕竟“建立在巩固统治基础上的辽朝,它的出现不能不使中国王朝固有的传统世界观发生重大的变革”(《宫崎市定亚洲史论考》,222 页)。从外部世界变化来诠释宋代中国一系列转型,虽已成为后世学人的一种常见取向,但宋辽金时期又被称为“第二个南北朝”,可以说类似的政权对峙格局并非“前无古人”,为何宋朝是对“民族国家意识”形成具有转折性意义的朝代?似乎是一个仍可探讨的问题。

综合笔者近年来分别对《宋史·外国传》与《宋史·蛮夷传》的相关研究来看,或许从此史学现象中,可以一窥宋朝对外部诸国与内部诸族关系的嬗变,延伸思考宋朝在国家、疆域、族群转型中的历史意义。因为除了以往对外部边疆的变化的关注外,理解“东亚世界秩序”崩解后的域外诸国与宋朝如何建立关系,以及内部边疆在此过程中发生了何种变迁,均是理解宋代内外转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而“外国”与“蛮夷”恰组成了宋朝的边疆“内”与“外”,故阅读《宋史》或能提供一些有益的思考。

《宋史》中将“外国”与“蛮夷”两立,确可谓正史中一次重要的史目变革。翻开一部二十四史,从《史记》开始,已有关于汉帝国周边族群与区域的记述,《大宛列传》《匈奴列传》等皆堪称古代中国人书写世界的最早模板。不过史目的大致确定,要等到《汉书》《后汉书》时期,其突出的表现形式,就是将所有的周边记述汇聚在一起,冠以“四夷列传”之类的史目名,并置于史书的末卷。

这种编纂方式,毋庸置疑是深受汉代经学的影响,“内中国而外四夷”,有关中国内部之载述记载于前,边疆与域外之族群与区域自然只能居于其后。然而,所谓“四夷”本是个模糊的概念,东夷、南蛮、西戎、北狄更是一种战国以后才确定下来的笼统称谓(童书业:《夷蛮戎狄与东南西北》,《禹贡》一九三七年第七卷第十期),所以长久以来的“四夷列传”史目下,往往笼统记述境内诸族与域外之民,可谓广录“四夷”,不分内外。

《宋史》中将《外国传》与《蛮夷传》分立,犹如将混沌的周边一切为二,内外之间,泾渭分明。史目变化的意义不言而喻,仅由其对明人之冲击即可窥一斑。被四库馆臣怒批为“自有史籍以来,未有病狂丧心如此人者”的明人王洙,对元人所修《宋史》有许多不满,其中一条是“古帝王者,地弥天枢,界轶海内。近则畿服、甸服,远则荒服、夷服”(《宋史质·夷服传》),而《宋史》竟以“外国”为“四夷”诸传之史目,如此史书不能不改修。不仅王洙,明代“重修《宋史》”蔚然成风的背后,对史目的不满就是明人勠力重修的重要因素之一。抨击愈多,愈说明《宋史》的史目之变,不仅体例上不符合汉唐已为定势的“四夷列传”传统,由“四夷”到“外国”的变化,在谨守“华夷之辨”的明代士人眼中,亦隐隐蕴含着放弃传统世界观的意味。

先秦典籍中的“五服”“九服”等,某种程度呈现出了以“中国”为中心的传统世界观。在这个抽象的多层回字形结构中,中心的政治辐射力与文化影响力,随着距离的增加而逐渐衰减。从中心看去,地理因素可以解释文化差异,不同地理圈层的远近划分,反映出“九州”内外世界的差异性,所以“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礼记·王制》)。史书中置于卷末且分以東南西北四方的“四夷列传”,正是传统世界观在史书中的投射。

近年来有关“天下秩序”有不少的讨论,或批评其中国中心主义、或发掘其特有的现实价值,但史华慈(Benjamin I. Schwartz)早就提醒过,几乎在所有的早期文明的发展中,都曾出现过类似的自我为中心的现象。好比英国国家图书馆所藏一幅完成于一二六0年的世界地图中,画面的边缘绘制了无头人、胸部长眼的人、狗头人、恶龙等,代表着“人们距离位居中央的耶路撒冷越远,身边的万事万物就会变得越畸形和怪异”(马克尔·卡米尔:《边缘图像:中世纪艺术的边际》)。类似的图像虽然在同一时代的东方似乎未曾流行,但到底“东海西海,心理攸同”,观念相近。

相较“四夷”而言,“外国”一词毋庸置疑地消解了“中国”在世界秩序中的核心地位与文化超越性。心中以天竺为圣地的佛教徒,很早就开始有意地使用“外国”。流传至今的汉唐间僧侣西行游记目录中,以“外国”命名的书籍相当常见,如萧齐释昙景的《外国传》、刘宋释智猛的《游行外国传》、隋翻经法师《外国传》等,尤为有趣的是,同时期非佛教徒的著述则多用“蕃”为题,如《诸蕃风俗记》《诸蕃国记》等。《周礼·大行人》中有言“九州之外,谓之蕃国”,比较同时期不同信仰者著述的命名方式,称其为“蕃”还是“外”,显然暗含着对于儒家经典所构建的世界秩序认同与否。

《宋史·外国传》除了改“四夷”为“外国”外,篇目排序亦颇不同于汉唐正史。整体上来看,汉唐时期的篇目排序大多符合“四夷”之名,即以东南西北四方位,作为各国分类的标准。《宋史》中的排序则分为两类,一类是排于最前面的夏国、高丽、交趾和大理,其后则根据南、西、东的顺次排列其他诸国。

正史中的篇章编次不能视作偶然,因其与宋朝宾礼中接见“蕃国使”顺序颇为相近,乃是宋人世界观的一种体现。《政和五礼新仪》中规定,除了特别对待的辽国使臣外,“凡蕃客见辞同日者,先夏国,次高丽,次交州,次海外蕃客”。这种礼仪制度安排,虽说是意图在划分出宋与辽的对等外交空间外,基于对诸国现实政治权势的判定,确定礼仪的施行规则,不过,如以宋礼对比唐礼,《大唐开元礼》中仅仅区分“蕃国主”与“蕃国使”两大类别,可看出宋代将各国使臣见辞顺次确定下来,说明礼书编纂原则正由基于理想的“中国-四夷”观转向基于现实的政治格局。

从“外国”作为史目名之意涵与《外国传》的篇目排序来看,宋代所面临的新的政治格局确然是宋代“世界秩序”转变的重要背景,现实政治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以“中国- 四夷”为理想的世界观。但需要指出的是,周边诸国的变化虽然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宋朝对于世界的认识,但广泛意义上的“四夷”并不仅仅指周边政权与海外诸国,亦包含境内诸族,因此还需结合《蛮夷传》一起,方能全面看出《宋史》之中如何区分内与外。

以往关于“周边”,常为人提及的一句话是,古代中国没有边界只有边疆。这句话只能说对了一半,因为确然按照今日的“国界”“国境”“国籍”概念而言,强行论说“古已有之”自然是存在问题的,但犹如村井章介在《中世日本の内と外》中所指出的,现在国家体系形成之前的东亚诸国,虽未有明确的边界,但根据统治需要而出现的领土意识却是始终存在的(村井章介:《中世日本の内と外》)。《宋史》中的“蛮夷”与“外国”,虽不能以今日之观念截然两分,但从中颇能读出些宋朝统治下的“领土”意识。

《宋史·蛮夷传》开篇即言,“西南诸蛮夷,重山复岭,杂厕荆、楚、巴、黔、巫中,四面皆王土”,又如“蛮傜者,居山谷间,其山自衡州……环纡千余里,蛮居其中”(《宋史》卷四九三《蛮夷一》),这些居于“王土之中”的部族人群,自然不同于《外国传》里漂洋而至的千里之外诸国。又,从《蛮夷传》的篇名中,如《黎州诸蛮》《叙州诸蛮》《威茂州渝州蛮》《泸州蛮》等几篇中的黎州、叙州、渝州、泸州,均是宋朝治下州郡名,以此来命名当地族群,足见宋朝乃是将州郡诸蛮视作其下统治的一环,虽言之“蛮”,实为地方治理的延伸。

《蛮夷传》中还有一类以羁縻州为名的篇目,如《诚徽州》《南丹州》《广源州》等。所谓“羁縻”,一般据南宋赵升定义,“荆、广、川峡溪洞诸蛮及其部落蕃夷,受本朝官封而时有进贡者”(《朝野类要》卷一《故事·羁縻》),表面上看似与唐代“虽贡赋版籍不上户部,然声教所暨”的羁縻州制度颇为相近,但宋代虽称作“羁縻”,实与唐代已大不相同,宋人对于这些近边部族的看法也有变化。范成大曾言,“今郡县之外羁縻州洞,虽故皆蛮,地尤近省,民供税役,故不以蛮命之。过羁縻,则谓之化外真蛮矣”(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志蛮》),相当部分的羁縻州洞民虽然从族属、风俗上仍然不脱“蛮”之特质,然其在政治、经济乃至认同上与内地之民几无区别,难以称之为“真蛮”。

正因为宋朝与羁縻州之间的关系日渐紧密,因此宋廷对于各部族的政治役属有相当清晰的认识,比如北宋时曾撼动广南的侬智高事件,起因在于侬氏与交趾交恶又臣服宋廷未果,宋廷拒绝的理由即为侬氏当时乃“役属交趾”(《宋史》卷四九五《蛮夷三》)。这并非是卸责之言,实为宋代领土观念的一种反映。就像宋仁宗天圣六年(一0二八),交趾遣兵侵入七源州,因该羁縻州于宋太宗太平兴国年间已内附宋朝并输税租、授官爵,故广西转运使上奏时称此事为交趾“入省地打劫”(《宋会要辑稿》蕃夷四之三二),显示出对七源州臣属身份与相应领地的认可。

虽然,受限于治理能力的时代局限性,就像海南岛上的黎人“其服属州县者为熟黎,其居山洞无征傜者为生黎”(《宋史》卷四九五《蛮夷三》),宋朝对于广泛分布于南方各地的“蛮夷”不可能以同一形态加以治理,但从《蛮夷传》的主体范围、篇目名等方面,却不难看出,宋朝对于广义上的“南蛮”实际上已有了明显的内外之别。

《外国传》与《蛮夷传》两传,分别从外部现实世界与内部领土意识两方面,显示出宋朝在“第二个南北朝”时期,如何应对外部新格局与整合内部各族群,两者相辅相成,是理解宋朝的王朝、疆域、族群观念转型的共同背景。换言之,宋朝边疆内外协奏式的发展,是促使其成为转折期的重要原因。

应当说,《宋史》中的《外国传》和《蛮夷传》可作为一组案例,来分析其中的史目变迁与撰述内容,进而从边疆的内外维度,解释宋朝在国家观念、领土意识等发展史上的特殊意义。但是,关于《宋史》有两个问题需要做一些解释。

第一个问题,如何理解《舊五代史》中的“外国列传”?前文曾提到《宋史》是古代正史从“四夷”到“外国”的转折点,但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发现,虽内容上未分内外(既包括契丹诸国,亦有牂牁蛮等部族),然今本《旧五代史》中已有“外国列传”之名。《旧五代史》即为宋初薛居正等所修《梁唐晋汉周书》,后为区别欧阳修所撰《五代史记》,故称《旧五代史》。但是《旧五代史》的原书大约在公元十三世纪左右随着《新五代史》日渐流行而致逐渐散佚,直到清代开四库馆时,才由史家邵晋涵重新辑佚。依据邵氏在《凡例》中所言“薛史原书体例不可得见”,且该书中无使用“外国”的语词习惯,故《旧五代史》之“外国列传”史目应系其自添,而非史书所原有,况且该传并不区别内部诸族与外部诸国,名实不副,难以称为“最早的外国列传”。

透过史目变化的历史考察,其所展现的是书写的时代,还是书写者的时代?这是第二个需要做解释的问题。当然,相较于前一个问题来说,这个问题很难给出直接的证据证明元人修史的依据究竟为何。但是,自民国以来的《宋史》史源学研究皆表明,《宋史》不同于其他正史,乃源出宋朝历代国史而更易较少,因此与宋代史籍的文本关系甚为紧密。由前文简单叙述亦可见,《外国传》与《蛮夷传》中不仅多数列传篇目名即源出宋朝国史、史传内容可与宋朝国史佚文参校,其篇目排序也被认为多受宋代制度影响,若仅因为宋朝国史今已不复见,便将其一概视为元人专有之思维,而轻忽宋人观念与史书的影响,不免绝对。

就如朱彝尊所言,“历代之史,体例本乎时宜,不相沿袭”(《曝书亭集》卷三十二《上史馆总裁第一书》),历史编纂本就需根据历史发展的实际状况,适时地变更体例,换言之,史目等体例的变化不只是编纂者的观念,亦是过往时代历史所凸显的特质。从这一角度来说,《宋史》中的史目突变可谓“本乎时宜”,《外国传》与《蛮夷传》的书写,亦无不体现出国家、疆域、族群观念于宋朝时期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同时,这个例子也提醒我们,探究宋朝国家、疆域、族群转型的问题,恐怕不能仅将眼光聚焦于宋朝之“外”的辽、金、西夏、交趾等关键政权,还需关注“外部”的多样性,探究“内部”的整合发展,换言之,单一的“外”或单一的“内”,都无法全面揭示宋朝的特质,也难以完整回答“为什么是宋朝”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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