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运峰
二0一四年三月三十一日,来新夏先生在天津医科大学总医院去世,享年九十二岁。
来先生去世后,天津问津书院即向各界友朋发出了《来新夏先生资料征集启事》,其中包括来先生的书信、照片、手迹等。来先生夫人焦静宜老师知道我曾陪同朱正先生拜访过来先生,便委托我向朱先生征集来先生的书信。
二0一四年十月二十日,朱先生寄来了来先生四封信的复印件,同时还附了一封给我的信:“……接电话后,即去寻找来先生遗札,找到六封,有两封是打印的约稿信(不是专给某一人的),现将手札四封复印寄奉……”
我随即将来先生这四封信的复印件转交焦静宜老师,而今,这四封信已经收入了由王振良教授编的《来新夏书信集》,浙江古籍出版社于二0二三年五月出版。重读这四封书信,仍有许多感慨。
第一封(写于一九八六年九月十六日):
……《路与书》本为选集,所以多一篇少一篇无关理要,所示《杨度集》短什当可考虑。
拙稿基本均为成稿,仅稍事整理即可,清稿奉请裁定。因大函言及近期计划已满,故推称明年九月,今承关注,则请见告何时为最佳时刻……
这是来先生就《路与书》出版一事和朱先生进行协商的一封信。
一九八五年十月,朱正被任命为湖南人民出版社总编辑。在总编辑任上,朱先生策划了“骆驼丛书”,其中包括黎澍的《早岁》《论历史的创造及其他》,杨绛的《回忆两篇》《记钱锺书与〈围城〉》,曾彦修的《审干杂谈》,萧乾的《搬家史》,舒芜的《毋忘草》《周作人概观》,徐铸成的《锦绣河山》,钟叔河的《千秋鉴借吾妻镜》,唐弢的《晦庵序跋》,孙犁的《耕堂序跋》等。这套书大多是名家新作,出版后影响很大,销路也很好。经过钟叔河先生的推荐,朱先生便向来先生约稿,双方很快敲定了书名《路与书》。
本来,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来先生的稿子是现成的,朱先生看过后提了一些修改意见,主要是增减一些篇目。对此,来先生完全赞同,只要再做一些必要的加工即可发稿。但突然发生了变故。
一九八七年初,由于出版《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书,湖南人民出版社受到上级部门查处,被勒令停业整顿,朱先生被迫辞去了总编辑职务。有关这段经历,朱先生在《小书生大时代——朱正口述自传》(北京大学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有详细的记载,此处不再复述。
“墙倒众人推”,朱先生交卸了总编辑之后,原来对朱先生有意见的人便抓住“骆驼丛书”曾收入某位报告文学作家的《我的日记》大做文章,并专门写了文章在《湖南日報》上发表,恨不得要把“骆驼丛书”“批倒批臭”。在这种情况下,“骆驼丛书”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本来计划在一九八七年九月出版的《路与书》,被出版社做了退稿处理。
第二封(写于一九九七年八月十七日):
……多年前,承叔河兄介绍,拙作《路与书》加盟“骆驼丛书”,幸蒙收录,并即请周楠本先生责编,已完成编辑程序,待付枣梨。不意事起非常,丛书不出,而拙作亦在分娩前夕流产,亦事所难料。后周君将拙稿妥退,并附寄三百元致歉费,稿面朱墨犹在,盛情可感!
寒暑数易,《路与书》幸获出版,虽篇章有所更易,而书名犹存其旧,以纪念当今已难有之感情。寄赠拙作一册,供插架并留念。楠本先生究在何处,难探行止,另一册请代转交,并代致感谢之情。这封信距离第一封信,已经过去了十一年。
一九九二年秋,年近古稀的来新夏先生办理了离休手续,进入了“人生难得老更忙”的境界,他“衰年变法”,写了大量的学术随笔、书评、游记、杂感等,受到了读者的欢迎。一九九七年,中国青年出版社资深编辑张国风策划了一套“老人河丛书”,向来先生约稿。因为原拟收入“骆驼丛书”的稿件已大部分编入其他的集子,来先生便将残存的稿件,加上新写的一些篇目结集为《路与书》,于一九九七年十一月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在该书的序言中,来先生充满感情地回顾了这本书的曲折过程:“八十年代末,我已把这些文字编成我的第一本随笔小集,由钟叔河兄权充红娘,把它推荐给朱正先生,即蒙编入他主编的‘骆驼丛书中,年轻的责编周楠本先生很迅速地完成了编辑工作,不意在将要交付排印之际,遭遇到众所周知的变故,于是出版社整顿,‘骆驼丛书中止,我的这本题名为《路与书》的小集也就相应地流产了。但是,值得安慰的是周楠本先生理解作者的艰辛,很妥帖地寄回原稿,篇篇都保留着他标号画版,改正标点错字的红色笔迹。另外还寄来三百元道歉费。小集的流产,彼此都意在不言,心领神会。但这笔道歉费,却是我一生中最珍贵的稿费,一直储存而未加动用,因为它不仅仅只是几百元的价值,而是渗透着一种真挚的友情。”
正因如此,来先生在出版新书时,依然用了《路与书》的书名,这是一种无声的表达,也是一种友情的纪念。
这本书出版之后,来先生首先想到的是朱正和周楠本。朱先生在给我的信中说,周楠本离开湖南人民出版社后,被借调到北京鲁迅博物馆编辑《鲁迅研究月刊》。他的业务能力很强,在繁忙的编辑工作之余,写了不少有关鲁迅的文章,编著出版了《鲁迅集》《鲁迅文学书简》《我注鲁迅》等,后来担任了《鲁迅研究月刊》的常务副主编,晋升为研究馆员,全家也移居到北京,这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吧。
朱先生也一直惦记着来先生。
二00一年十二月十日,我去北京西山八大处参加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全集》修订会议,当天晚上去拜访朱先生,他将刚刚出版的《鲁迅论集》送给我。我邀请朱先生来天津走走,朱先生说:“也好,顺便看看来先生!”
十二月二十二日,朱先生和夫人带着小孙女来到天津。在我的书架上,朱先生看到了《耕堂序跋》一书,说,为了赶在孙犁研讨会前出版这本书,他亲自到印刷厂督促装订,然后提着样书赶往邮局,以快件发到天津。但是,朱先生没有提及来先生那本《路与书》的遭遇。第二天上午,我陪同朱先生来到了南开大学北村来先生的家。两位先生真是神交已久,虽然此前未曾谋面,但一见如故,没有丝毫的陌生感。两位先生愉快地聊着,我在一旁忙着拍照,因此两位先生究竟聊了哪些,我没有留下太多的印象,只是听到来先生感叹写了文章不好发,朱先生马上说:“来先生的文章怎么能不好发呢!”
中午,由张铁荣教授作陪,我在平山道上的天津百饺园请朱先生一家和来先生吃饭,两位先生都很高兴,饭后互道珍重,依依惜别。
现在回想起来,这应该是两位先生唯一的一次会面。此后,两位先生主要是书信往来。
第三封(写于二00四年三月二十三日):
……讨论集一册奉上,供参考。
所言编书话一集,应该作。有人认为序评不算书话,我持异议,曾写过一文论及。后应台湾学生书局之邀,按我的观点编了一本《来新夏书话》,正好书架上有两册复本,特检赠一册,另邮寄上,或可备编书时参考。……
这是来先生和朱先生讨论书话的一封信。
信中所提到的“讨论集”,当指南开大学地方文献研究室编,新疆大学出版社二00二年八月出版的《来新夏教授学术研讨会纪念集》。
大约是在二00三年底或二00四年初,有人策划了一套“现代版本文献与收藏丛刊”,其中包括陈漱渝主编的《鲁迅版本书话》,姜德明的《书叶丛话》,郑振铎的《西谛书目》,计划中还有《周作人版本书话》,后因故未出,再就是《朱正书话》。
究竟什么是“书话”,并没有一个准确和公认的定义。按照唐弢的说法,“书话”属于散文的范畴,因此“书话的散文因素需要包括一点事实,一点掌故,一点观点,一点抒情的气息,它给人以知识,也给人以艺术的享受”。这个说法虽然被大多数与书打交道的人认同,但是否也因为过于强调它的散文性、趣味性而将一些有关书的文章排除在外呢?特别是序跋和书评,与书密切相关,如果被排除在“书话”之外,是否会有遗珠之憾呢?
对此,来先生持有不同观点。他在《关于“书话”的话》一文中认为:“写书话不要自我限制得过窄,而应兼具科学性与文艺性,最好能以随笔的形式来写,使其更有可读性。”“凡是与书有关系,不论是述说书的本身,还是写由书引发出去的论辩,都可以属于‘书话圈圈之内。”而且,“书序和书评也应包括在书话的范围之中”。本着这样的理念,来先生把他陆续写的八十六篇与书有关的文章收集在一起,分为藏书、读书、论书、书序、书评、书与人六卷,名之为《来新夏书话》,二000年十月由台湾学生书局出版。
从来先生的信中大概可以推测,当时有人约请朱先生编一本自己的书话,朱先生有些犹豫,因此征求来先生的意见,来先生很明确地表明书序和书评都应该纳入书话的范畴,并以自己的书话集作为现身说法。
第四封(写于二00四年十一月十一日):
……惠赠《书话》,拜领谢谢!循读卷尾,获蒙齿及下走,嘉勉溢美,益增愧恧。
日前,亲友门人鉴于独居生活颇难顾及,乃撮合续弦,已于上月办理,低调处理,不事张扬,仅向友好寄呈纪念卡奉闻……
朱先生在编辑自己的书话时,在很大程度上采纳了来先生的意见。二00四年十月,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出版了《朱正书话》,书分上下册,包括七个部分。其中“与书结缘”部分就收入了不少序跋文字,如《我真有点爱它——〈鲁迅传略〉重版后记》《自学不易成才——〈思想的风景〉自序》等,这部分还特意收入“编书序跋一束”,包括《〈鲁迅诗集〉编后》《〈鲁迅研究百题〉编辑后记》《孙伏园著〈鲁迅先生二三事〉编后记》《聂绀弩著〈高山仰止〉编后记》《〈十人自述〉编者序》《〈革命尚未成功〉编者前言》等;“版本比较”部分主要是有关《实践论》《鲁迅全集》《草鞋脚》《马赛曲》等的评论;“正误辨析”“直话直说”两部分也有不少书评式的文字,如《两个李宗武——〈鲁迅全集〉的一条误注》《不該那样写——也谈〈陈独秀一家人〉》《回忆文的可信程度》《读巴金〈随想录〉后的随想》等。
来先生信中所提到的“齿及下走”,是指收在《朱正书话》下册中的《史学家来新夏二三事》,按照排序,这篇文章是倒数第三篇。文章高度评价了来先生“衰年变法”之后在随笔写作上取得的成就:“作为一个史学家,他不能不关心和思考历史上的种种事件和问题;作为一个生活在现实中的知识分子,他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又迫使他不能不关心和思考现实生活中种种事件和问题。在他的随笔集里,就有不少针砭时弊之作。因为自己是文化教育界中人,对于现今文化教育界的弊端了解得太多了,他写了好些文章,对此作了不留情面的揭露。”朱先生在文中对来先生的文采也颇为称道:“读来新夏的随笔,常常可以看到他在不经意间显露出来的语言艺术的才能。”并以《返城》为例称赞来先生文字的“极强的表现力”。
从这封短信和各自的书话中,可以体会到两位先生惺惺相惜、声气相求的友谊,也可以看到前辈学人那种傲然挺立、独立不迁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