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心,才是小说家的胜场

2023-11-15 09:33盛韵
读书 2023年11期
关键词:海因里希托宾克劳斯

盛韵

科尔姆·托宾在纪录片《在记忆的海滩上》(Colm Tóibín: On Memory's Shore )谈到《魔术师》时这样说:“托马斯·曼生于一八七五年,死于一九五五年,这是二十世纪的典型人生案例。我们读小说,也许可以比在历史书里看得更清楚,人们在那些年里是怎么生活的。至少这是我的意图。”

托马斯·曼毫不讳言自己的小说有“自传倾向”,因为他最清楚,每一位优秀的小说家都免不了化用自己的经历,甚至以己度人。托宾无疑是优秀的小说家,总能把握笔下人物的内心幽微之处,无论对方是一个巴塞罗那的底层移民,还是一位爱尔兰上流贵妇人。若是遇到与自己有暗合之处的人物,他笔下的内心戏绝对精彩绝伦,亨利·詹姆斯如此,王尔德如此,托马斯·曼亦如此。《魔术师》可以视作以亨利·詹姆斯为主人公的《大师》的姐妹篇,英语里Master(大师)和Magician(魔术师)可算双声,译成汉语后双“师”叠韵,相映成趣。同样,《魔术师》也是一部套娃式的杰作,明里写托马斯·曼如何将自己的经历改头换面写成小说,暗处是托宾将自己的心境和理解嵌进曼的内心。托宾说过:“在虚构故事里,没有什么是纯粹的幻想,没有什么是纯粹的捏造,这其中总是存在一种拉扯,你在所想和所知间寻找正确的方向。”

托宾笔下的托马斯·曼与青年男子的露水情缘要么点到即止,要么止步于远远欣赏,《大师》亦是如此,也许在托宾看来,不曾满足的欲望更符合亨利·詹姆斯和托马斯·曼这类小说家的气质。有书评人说:“我想知道曼一家人的故事,去看传记不就行了,为什么要读一本流水账一样的小说?”可惜传记作家受限于材料的制约,只能根据书信、日记等一手材料进行合理的推测,而那英俊侍者的殷勤一笑就能勾起托马斯·曼内心的涟漪,敷衍出一整部小说来,传记作家最多点出小说人物的原型可能是谁,无法过度发挥想象力。如何诛心,才是小说家的胜场?

兄弟

《魔术师》有一点阅读障碍,就是曼家人实在太多了。托马斯排行老二,兄妹共五人。他妻子卡提娅有两个哥哥,他和卡提娅生了六个孩子。所有这些人物及其配偶的种种矛盾和困境,是托马斯·曼在写小说之外要操心的事,也构成了小说的重要内容。手足之争在任何大家庭里都是不可避免的,尤其当兄弟还是同行时。托马斯的大哥海因里希·曼也是一位作家,异性恋,持左翼政见,任何方面看都与托马斯格格不入,还跟托马斯讨厌的布莱希特相处甚欢。海因里希的文学成就跟弟弟没法比,他的小说《垃圾教授》被好莱坞改编成电影《蓝天使》(玛琳·黛德丽主演)才让他有了一些国际知名度。英国才子评论家克莱夫·詹姆斯(Clive James)非常毒辣地指出:

以弟弟挑剔的眼光看,哥哥的艺术病根是草率:一个定期更新肥皂泡的间歇性喷泉。时常感到不耐烦的托马斯不得不降低自己的价值标准,说海因里希写得不错。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是托马斯要维持资产阶级的体面:维持家庭安定繁荣的表象是他盔甲的重要部分。相比之下,海因里希是个浪荡艺术家,而且越老越浪荡。后来在洛杉矶,海因里希的疯癫情妇也被当成了曼家的人,这要比海因里希的穷困潦倒还要让人难堪,因为穷还是比较容易救济的,但她那不可预测的当众出丑可掩盖不住。

“一战”时海因里希经常在报刊上发表反战言论,参加反战社会主义者的集会,“他认为战争不该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事,它没有促进文明和净化,没有创造真实和正义,也没有让人们更亲如兄弟”。托马斯认为“亲如兄弟”这个词是针对自己的,“他知道无论是谁读到海因里希的文章,都会明白这是在影射兄弟间的宿怨”。就连海因里希写左拉的文章,他都能读出刺儿,比如“创造者总是晚熟,而那些看似正常并且在二十出头就老于世故的人,必定很快才华枯竭”这一句,托马斯认为哥哥是在诅咒自己江郎才尽,并将原因归结于“无论是我凭那部书赢得了名声,还是我娶了一个富有的太太,还是我早就张罗好了房子,而他恋爱一再失败至今未婚”。内心深处,他大概也羡慕海因里希性向正常,行事磊落无须伪装,哥哥有胡闹的资本,而自己必须遮遮掩掩,用幸福的婚姻装点门面。

“二战”初期,海因里希比大部分人都有预见性,早在一九三六年就猜到纳粹会干出超乎想象的滔天罪行。托马斯起先是保守派(“一战”时说他是民粹主义者亦不为过),相信德意志民族的力量。他在《日记:一九三七至一九三九》中写过:“转过脸去,转过脸!把自己禁锢在个人的精神世界里。”许多艺术家会在大是大非面前选择超然世外,何况托马斯还要担心留在德国的亲戚会被迫害,家产会被没收,又要忠于他的德国出版商,保住他的德国读者。他只能“闪烁其词,拖延应对”,“一旦发声,将别无选择”。连他的孩子们都指责他迟迟不肯公开谴责纳粹,最终托马斯在女儿埃丽卡的逼迫下站在了历史正确的一边,在《新苏黎世报》发表了著名的宣言批判纳粹政权,还在美国加州当起了流亡知识分子的精神领袖,在物质上接济穷哥哥。他不计前嫌,夸了海因里希的长篇历史小说《亨利四世》,海因里希则盛赞了托马斯的《浮士德博士》。

早年曼家排行老四的妹妹卡拉因为碰上渣男服毒自杀了,这件事在曼兄弟心里留下了永痕的伤疤(另一个妹妹卢拉后来也自杀了)。彼时大战尚未临近,他们还没有习惯亲朋好友接踵而至的死亡。托马斯和家人去威尼斯散心,他在海滩上凝视着绝美的少年,然后写出了不朽之作《威尼斯之死》。今天的读者一眼会看出其中的恋童癖倾向,说不定会从道德层面大加鞭笞,但当年的评论将之视作一曲老欧洲的挽歌,以及美与死这对人性的永恒主题。大导演维斯康蒂真是太懂了,拍电影《魂断威尼斯》时配了马勒《第五交响曲》的慢乐章,准确捕捉了人物心境和时代氛围。“二战”中海因里希希望已有诺奖桂冠加身的弟弟动用影响力帮他从欧洲营救前妻和女儿,把她们接到美国。海因里希问托马斯:“你能直接向总统提这事吗?”托马斯说:“不行,這个办不到。”兄弟之间自然懂得戳哪里最痛,海因里希说:“卡拉和卢拉是幸运的,她们离开了这个世界。”自杀是笼罩在曼家人心里的不散阴霾。

婚姻

父亲去世后,曼家人随母亲搬去慕尼黑,托马斯结识了普林斯海姆一家。普家算是慕尼黑的犹太豪门,他家的双胞胎兄妹克劳斯和卡提娅深深吸引了托马斯的目光。“普林斯海姆家都把深谙文学、音乐、绘画视为理所应当。有几次托马斯正在滔滔不绝地谈论一位作家或一本书时,他注意到卡提娅和克劳斯暗中交换眼色。他想,他们想必是觉得他在炫耀学识。普林斯海姆家的人不会这么做。他们不会花时间来表现。”从小地方吕贝克来的、出身乡绅之家的托马斯感到了深深的鸿沟,那些对普林斯海姆家的人来说如呼吸空气般自然的艺术品位,曼家兄弟是要挣脱家庭桎梏去努力习得的。普家为托马斯打开了一扇通往上流社会的窗(瓦格纳和马勒是常客),虽然他还不是卡提娅的父亲理想中的女婿角色(“男方应该是一名教授,而不是一个作家”),不过相差也不算太远,毕竟只要小说写得好,当教授也绰绰有余;而且这家人可以让他摆脱未能满足父亲庸俗期待的困扰,“卡提娅来自一个尊重艺术家的家庭,他们幽默、讽刺,但将他视为一个思想独立的小说家,而不是一个吕贝克商人的神经质的、执迷不悟的儿子”。

托马斯对卡提娅的双胞胎哥哥也极感兴趣,在观察了他们亲密无间的交流后,他开始想象以他俩为蓝本写个故事。故事里,兄妹二人看完瓦格纳的《女武神》(主角是乱伦的双胞胎兄妹齐格蒙德和齐格琳德)后有感于相似的处境,在妹妹婚礼前的最后一次独处时乱性。当托马斯把小说初稿给卡提娅看后,她的反应意外平静,还夸他写得好,甚至还邀请他来家里读给哥哥和母亲听(最后小说没有发表,因为卡提娅的父亲听到了风声雷霆震怒;双胞胎哥哥克劳斯倒是有点遗憾没发表,错过了一举成名的机会)。聪明如卡提娅,不会对托马斯的性取向毫无知觉,但她出身自由文艺之家的教养,不会让丈夫异于常人之处成为自己的心病,哪个大艺术家没点怪癖呢。何况托马斯十分顾全大局,从家务事到精神上都相当依赖她,和她生了六个子女,足以打消那些小说读者的捕风捉影。托宾对这对夫妇非同寻常的关系有极精妙的处理:

(托马斯)想起早在当年他就发覺,她对他的了解有多深。他觉得那是第一次在她父母家见面,她和她哥哥克劳斯与他交谈之时。她似乎用克劳斯设下圈套,或是把他当成诱饵。她看到了她未来的丈夫正在注意她的哥哥。

托马斯也很注意卡提娅,但他的目光中并无特别之处。他想,在那次聚会上他有几次松懈了提防,被卡提娅兄妹揶揄的眼睛看到了。也许他在其他场合也有过。他想,奇怪的是,卡提娅似乎并不在意。

…………

在他们心照不宣的协议中有一项条款,托马斯不能做出有损他们家庭幸福的事来。卡提娅洞悉他的欲望本质,但毫无怨言,看到他热切的目光停留在那些人身上,她付之一笑,她还适时地主动表示对他各种伪装的欣赏。

子女

用现代育儿观念看,托马斯绝对算不上合格的父亲,他多数时间只关心自己的创作,每天要求雷打不动的写作时间,不允许孩子打扰半分。托宾还是有爱的,小说名《魔术师》取自托马斯和儿子克劳斯少有的亲密瞬间:有次他进克劳斯房间,这孩子正在做噩梦,梦见一个人胳膊下夹着自己的脑袋。托马斯让克劳斯别看那个人,还要自信地告诉那人自己的父亲是个有名的魔术师。第二天克劳斯对母亲说,爸爸会魔法,知道怎么驱鬼。此后所有的孩子都叫爸爸“魔术师”。

小说里最引人发笑的场景几乎都来自子女的琐碎:

托马斯注意到,他的每一个孩子都似乎对其他人的错误津津乐道。克劳斯谈起莫妮卡就言之成理。伊丽莎白看到米夏埃尔发脾气就开心,看到埃丽卡没礼貌简直心满意足。戈洛也是。埃丽卡如今与母亲联起手来担忧克劳斯和哈罗德。克劳斯每晚不回家,让这两个原先彼此回避的女人又凑到了一起。起初,她俩遗憾克劳斯不检点,接着,她俩担心事情该如何收场,最后,她俩开始为解决危机而出谋划策,其中一个办法是让埃丽卡和克劳斯合写《魔山》的剧本。

像所有的老父亲一样,子女的婚姻大事总让人操心。大女儿埃丽卡是个同性恋,“二战”时为了拿英国护照逃难跟同性恋诗人奥登领了证。托马斯和奥登八字不合,第一次见面就没好气,奥登和好基友伊舍伍德(就是他给埃丽卡拉的皮条)一直在抖英国式的机灵,插科打诨,令在公共场合总是保持严肃体面的托马斯极为不适,总觉得他们在笑话自己。这感觉八成没错,奥登的确跟别人说过:“最乏味的德国作家是谁?我的岳父。”

埃丽卡还跟父亲的指挥家朋友布鲁诺·瓦尔特好过(埃丽卡虽然喜欢女人,“但她对名指挥家会法外开恩”),这令托马斯略感不适。小女儿伊丽莎白嫁了个意大利老男人教授,他也很不满意。他有时候会跟卡提娅讨论,两个女儿都有点恋老癖,是不是说明家教有什么问题,说不定也有点儿得意,因为还可以解释为恋父情结。

《魔术师》里卡提娅仅有一次对托马斯把亲人写进小说表示了不满,这可是很严重的,因为她对丈夫写自己兄妹乱伦都无所谓。托马斯在《浮士德博士》第一章里写了一个叫小艾肖的可爱男孩(以托马斯的孙子弗里多为原型),第二章小男孩就死了,因为作曲家主人公莱韦屈恩与魔鬼签订了条约,他会付出毁灭身边人的代价,纯真美好的小男孩必须死。卡提娅听完他的朗读后问:

“这就是你陪那孩子玩耍的原因吗?”

“弗里多?”

“是的,还有谁呢?”

“我爱弗里多。”

“爱到把他用到书里?”她问完了便安静地走到房间另一边的哥哥和侄子那里。

政治

随着托马斯·曼的文学声誉愈隆,捧得诺奖后达到顶峰,政治开始不断侵蚀他的生活,尤其是流亡美国之后。在美国,他是政要们笼络的对象。《华盛顿邮报》老板尤金·迈耶的强悍夫人阿格尼丝担当了曼家在美国的掮客。她帮助曼家在普林斯顿安顿下来,帮他一大家人搞签证,尽量满足他在生活上的需求,介绍他认识总统夫妇,也从不忌惮提出种种要求——美国参战前是不能在美国呼吁当局对德宣战的,“你可以谈任何你想谈的事,但总统不希望你煽动民众。他要赢得明年的选举,因此他希望你在美国参战这件事上保持沉默……另外,我再次请求你提醒你的女儿也注意这点。她每说一句话,我就受到指责。她真能说!她是个大话痨”。战时要求他多进行反纳粹广播,战后则要求他不要去东德访问。坊间传说白宫还一度考虑过让他当战后德国的领导人。

在麦卡锡主义猖獗时,曼家也受到了调查。调查员问了一堆布莱希特是否共产党的问题,因为他同海因里希时常来往。托马斯和布莱希特互不待见是人尽皆知的事,但一朝同在美国西海岸的德国流亡者圈子里,要彻底避开也很困难。托马斯非常技术性地回答了调查员的问题,既保持了距离,也没有对布莱希特落井下石。

战后的一九四九年,托马斯·曼被授予歌德奖,在西德领奖期间,一位在美国国家部门工作的人前来拜訪,代表美国政府告诉他不要去东区。对话很快就变得恩威并施,“我代表的是一个从法西斯手中救了你和你的家人的国家”,“如果你去了,你回美国时会发现那是一个冰冷的地方”,“除了爱因斯坦,你是最重要的在世的德国人。如果不知道你在干什么,那就是我们失职”。

托马斯没有理会威胁,去了东德,东德司令秋尔潘诺夫将军说一口流利的德语,“托马斯从他脸上看到一千年的俄国历史。他想,将军把谈话内容局限在俄国和德国文学上,与他聊普希金和歌德,真是明智之举”,“他们的话题越古老,就越安全”,他们接力朗诵了歌德的诗,连侍者都在喝彩。托宾虽然描写了这个让托马斯·曼颇为得意的场景,但并没有对现实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一章的结尾是:“歌德曾想象过许多事,但他从未想象过布痕瓦尔德。没有一首关于爱情、自然、人类的诗能把这地方从诅咒中解救出来。”

美国人没能理解或者说不想理解的是,托马斯·曼不想当意见领袖或是传声筒,他也不想跟别的流亡者抱团取暖,如果不是战争逼得他背井离乡,他更愿意在欧洲的海滩上看看美少年,或是在瑞士的山里躲着写自己的小说。克莱夫·詹姆斯点出了曼的这种心理:

他在日记中写过与孩子们开心地争论不休,不怀好意地讨论到底移民作家中的哪一位才应该得“庸才奖”:斯蒂芬·茨威格、埃米尔·路德维希、利翁·福伊希特万格还是埃里克·马利亚·雷马克?……茨威格以为曼是他的崇拜者。曼是写客套话的大师,能让人人受用。他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误导他们,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不过最好的情况是,客套话正好是他的真实想法。他对其他移民作家的重要性不吝溢美之词,即便他并不欣赏他们的个别作品。“庸才奖”游戏是一种有用的提醒,一同遭遇逆境并不会让人们变成圣人。……毕竟,让作家在超越友谊的情境下互相帮助并不自然。正常情况下,他们更倾向于彼此意见相左,如果他们不喜欢别人的作品,通常的反应是不说话。而移居海外时,本该互相鄙视的才子们得要彼此仰仗才行。

美国的友善渐渐消失后,托马斯·曼定居瑞士,他的最后一部小说《骗子菲利克斯·克鲁尔的自白》写的是一个欺诈成性的人,“此人每次大冒险之后,都会侥幸活下来,就像瑞士一样”;这也是一个关于人性的故事,“人类是不可信任的,只要风向一转,他们的故事就会跟着转”,“人类纯粹的创造力就在其中,一切悲哀也在其中”。

(《魔术师》,[ 爱尔兰] 科尔姆·托宾著,柏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二0二三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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