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谷珵
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家庭教育促进法》的颁布与实施,家庭教育不仅仅是家事,更是上升到国事的高度。一个个家庭背后的教育故事,串联起亿万家长的关切,寄托着民族的希望和儿童的未来。当家庭教育的重要性愈发凸显,教育信息潮水般涌现,商业化服务层出不穷,给本就迷茫的家长增添了更多纷扰。日前,中华女子学院首开家庭教育本科专业,成为全国首家批准设置该专业的普通本科院校。高等院校开设家庭教育本科专业的意义何在?对家庭教育人才培养和解决家长困惑能够带来哪些新视角与新助力?为此,《教育家》采访了中华女子学院儿童发展与教育学院(家庭建设研究院)院长陈辉,听听她结合当下家庭教育现状的分析,对高质量家教专业人才培养的思考与设想。
《教育家》:中华女子学院申报的家庭教育专业成功获批,成为全国首家批准设置该专业的普通本科院校。请您谈谈,做出这一决策的机缘和原因是什么?
陈辉:成为全国首家开设家庭教育专业的普通本科院校,这跟学校的性质密不可分。中华女子学院是全国妇联下属的高校,妇联工作中很重要一部分就是围绕妇女、儿童、家庭开展,妇女儿童和家庭工作是其重要的职责范畴,所以学校在办学过程中也要对这方面进行重点布局。在申报时,我们邀请了许多专家来论证,关于能否将家庭教育作为本科专业开设,也存在许多不同意见,但综合讨论后,专家们还是认为中华女子学院具有妇联管理的特殊性,由我们来申办家庭教育专业是特别契合的。从以往的教育教学经验来看,中华女子学院的学前教育和心理学专业非常强,延伸到整个0-6岁幼儿教育阶段,此外我们在2000年就开设了家庭教育的相关课程,积累了丰厚的教学经验,由我们来申办本科家庭教育专业就显得水到渠成。
《教育家》:高等教育院校开设本科家教专业,作为首个吃螃蟹的人,存在哪些挑战?
陈辉:最主要的一个问题是,虽然现在家庭教育热度很高,政府层面高度重视,相当于从私领域进入公领域,并且一直以来它确实是社会热点问题,但在学科归属上还存在不同的意见。因为家庭教育并不仅仅是教育问题,更是涉及多个领域的综合性问题,涵盖面很广,任何人都可以对家庭教育指点上两句。因此我们将之作为本科专业开设的时候,确定它的学科归属以及核心领域显得尤为重要。国外有家庭学科,会容纳很广泛的内容,包括家庭的发展、儿童的发展等,这也激发了我们的思考,实际上我们要避免办成这样大而全的学科。结合中华女子学院的主责主业、优势学科专业和办学经验,我们在把家庭教育视为一个问题领域的前提下,侧重于家长对儿童的教育问题,所以把家庭教育专业放到教育学学科下,以教育学为主同时涵盖心理学和社会学。从专业架构来看,一方面,我们不可能将学生培养成“万金油”,什么都了解一点、掌握一些,这也不现实;另一方面,要结合社会和市场的需求,保障人才培养有入口也有出口,所以,我们虽然把家庭教育专业放在教育学学科下但并没有列入师范专业,而是列入非师范专业。这些都是在没有人尝试过的情况下从零开始,存在很大的挑战。当然,有挑战就意味着也有机遇,既然我们的办学起点高,那么就要迎接考验。
《教育家》:既然家庭教育学科不是一个“什么都能往里装”的筐,那么对于中华女子学院来说,培养的家教专业人才应该具备哪些专业素养?
陈辉:学历教育和普及宣传区别很大,经过4年的本科教育要培养什么样的人是需要明确的,对此,我们的培养目标有一个重要定位,即尊重与关怀不同类型的家庭。在我看来,这一理念是非常重要的:我们的培养对象将来不是要教育家长,按照统一的标准去要求家长成为什么样的人。家庭教育最大的特色就是差异化、多样化,因此我们办专业,培养的是从事家庭教育的管理、指导、服务的高素质优秀人才,前提正是尊重和关怀。每个家庭都不同,家庭教育方法中往往没有绝对的对错之分,所以不能先入为主地做价值判断,不能想当然地自上而下对家庭进行宣教或者统一化指导。
除了立场的清晰,还涉及知识和能力的基础,我们的家庭教育学科侧重的是家长对孩子的教育,而非与家庭有关的方方面面,服务和指导家长开展家庭教育肯定需要教育学、心理学的知识,要了解儿童发展和学习的特点,了解成人的学习特点。同时要有社会学的基本认知,理解社会的变迁和发展对家庭可能造成哪些影响。从事家庭教育服务,沟通能力是很重要的,一定要将对方当作跟自己平等的主体,掌握和不同家庭成员沟通的技能技巧。结合申办专业时的重点合作机构,从人才出口的需求来看,我们将媒体素养和与家庭相关的法律法规内容加入课程方案,以便培养对象能够满足未来市场和社会的需要。
《教育家》:如今,家庭教育受到了高度关注,与背后暴露出的问题密切关联。您认为,大众对家庭教育的理解有哪些亟待厘清的认知?当前幼儿家庭教育出现了哪些误区?
陈辉:首先需要摆正观念的是,在儿童培养的过程中,给孩子创造出只有顺境和成功的氛围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人需要体验逆境,有一定的负面经验才能长成完整的人。一些妈妈担心对孩子发脾气会摧毁孩子的安全感,所以一发脾气就会很自责,导致情绪压力非常大,其实没有必要,孩子长大以后才会发现妈妈原来还有脾气,这种不真实性在孩子成长过程中是不利的,当他步入社会后,别人冲他发脾气他就会难以接受。一个健康的、和谐的成长环境,需要应对各种真实生活的考验。
当然,考验不代表要人为制造,这和当前最迫切的家庭教育误区有着联系,也就是“鸡娃”的广泛存在,换句话说是家长焦虑的普遍存在。对于高知或者白领家长来说,最大的问题是超前教育,孩子从幼儿园开始各种培训班排得满满的,比成人还忙碌。对于另一些家庭来说,妈妈将全部精力放在孩子身上,孩子成了家庭的核心,教育观念的分歧导致夫妻关系紧张,甚至影响其他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万一孩子的发展和妈妈的预期有差别,就会给妈妈带来破坏性的打击。
现代社会获取知识和讯息异常便捷,但便捷性也带来消息的真假难辨,很多家庭无法通过便捷的渠道去获得科学的帮助,这是走出误区中的难点,需要政府或者社会力量来发挥支持作用,用正确的方向和处理办法引导家长,并且一定是个性化的——一场面向百人的讲座大概率难以解决家庭的个性化问题。每个家庭的问题源不同,身处其中的时候很难看到问题所在,需要第三方从旁观者清的视角提供个性化支持。现在缺乏的恰是将科学的、规律性的东西转化为个性化支持,意味着建立一整套体系来解决家庭中的实际问题确实很有挑战,在指导家庭的时候,切忌带着一副“专家”“专业”的眼镜挑毛病。孩子出现了异常行为,作为第三方的我们能观察到一些表面的问题,但家庭教育往往相当复杂,很可能还有其他因素掺杂其中,孩子有时候在外人面前呈现的阶段性表现未必是真实的,家长才是最了解和清楚孩子的人。因此需要我们以倾听、认同的姿态交流和帮助对方,启发家长能够自己觉知。很多家长见多识广,判断能力和思维能力绝不低于所谓的指导者,一旦家长意识到矛盾的关键点,接下来指导者往往不用按照标准化的流程去操作,就可以解决问题了。
《教育家》:教育问题往往不仅是教育问题。您认为家庭教育的现状除了教育本身存在的弊病外,还折射出哪些社会问题?
陈辉:一些政策出台后,普通人的理解和接受需要时间,产生了错位;教育改革目前还无法从根本上解决指挥棒问题,社会各个层面的配套还无法支撑导致焦虑加重。此外,我国社会几十年的发展飞快,社会的急剧变迁使得代际观念冲突加剧,好的一面是多样化的出现,不好的一面就是缺乏一种共识从社会风气层面进行引导。家庭成员之间的认识差别也很大,矛盾增多,造成了对家庭的冲击和内耗。
在指导家庭的时候,切忌带着一副‘专家’‘专业’的眼镜挑毛病。
《教育家》:理解儿童是迈向教育儿童的第一步。当前的家庭和幼儿园中,存在哪些不够理解幼儿的状况?
陈辉:对于儿童认知的不全面,在家庭层面还是很普遍的,比如对孩子要求过高或者意识不到孩子的行为问题需要矫正。至于幼儿园层面的不理解,的确也不在少数。有的幼儿园教师专业素养还不够。我曾了解过一个真实案例:教师看到一个孩子只拿大苹果不拿小苹果,另外在抬东西时只抬中间不抬两边,就跟家长反映孩子比较自私、挑轻松的事情做。于是家长哭着跟我打电话咨询,问孩子是不是有问题。实际上,学过儿童心理学的人都知道,孩子的表现属于正常行为,即使他挑大的、好的,在这个年龄阶段也是可以理解的,这是他自我中心思维特点的正常体现。通过交流我发现,孩子在抬东西时抬中间的原因是孩子觉得那里没有人,需要补位,并不是挑轻松的事情做。所以教师并没有真正了解孩子,难以将理论运用到实践中。此外,不同的孩子发展节奏不同,表现出的个体差异比较大,如果教师的工作经验不够,就容易产生误解,这也与学前教师队伍整体质量参差不齐有关。
《教育家》:几乎所有的幼儿园都将家园共育作为一项工作重点来开展,但效果常常并不理想。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如何破解?
陈辉:从主观来说,幼儿教师的专业能力亟待提升,要增强对儿童的理解,同时锻炼与家长沟通的技巧。大部分教师具有家园共育的专业知识,但一天工作的辛劳和累积的职业倦怠,导致情绪容易失控,再加上缺乏沟通方法,有的话输出给家长就变得很刺耳。
从客观上看,教师的确很难处理好家园共育中面临的一些深层问题。教师和家长必然是站在各自立场的,沟通时往往无法达到深入的程度,而且幼儿教师的工作也很忙碌,经常需要加班加点,进一步导致目前的家园共育流于形式。
家园共育不能都推到幼儿教师身上,指望教师解决一切难题,要划分好不同主体的边界,幼儿园、家庭、社会、政府都有各自的教育责任要承担。教师做好本职工作,从教育层面提出家庭配合的具体要求、与家长耐心沟通是可以胜任的,而真正解决家庭教育的综合性和复杂问题,应该交由单独的机构和群体负责,这也是我们专业建设的价值所在,政府则要建设好从人才岗位设置到地点支持的完整配套机制。国外在这方面有不少可以借鉴的做法,比如在社区周围甚至商场内开辟专门空间,家长可以带着孩子一起相聚、交流,组织者提供专业咨询、讲座和服务。值得强调的是,公共空间的选址一定要近便可及,对家庭才有实际意义,这样营造交流想法的场景和建立一对一的联系,能够更有效地帮助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