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神曲》创作于14世纪初,在西方文学史上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但是直到20世纪初才被介绍进入中国。从《神曲》最初进入中国以来,就与中国的思想文化启蒙进程息息相关,起到了连通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重要作用。1921年,钱稻孙首次翻译《神曲》,将中世纪最伟大诗人但丁的代表作介绍到中国。自此以后,我国涌现了一大批《神曲》的译本和相关研究,直至今日,《神曲》的翻译及研究在我国仍极具活力。然而,在不同历史时期,《神曲》在中国的发展各具不同的倾向性。“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对《神曲》的译介和研究多倾向于将之作为宣传启蒙思想的工具,注重其中的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思想。改革开放以来,对《神曲》的译介和研究回归《神曲》本身,注重《神曲》深邃内涵,译介和研究呈现多样化发展的局面。
【关键词】《神曲》;但丁;翻译;接受史
【中图分类号】H0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18-0068-04
《神曲》是意大利著名诗人但丁·阿利盖利的代表作。这部作品创作于1307-1321年,包括《地狱》《炼狱》和《天堂》三部,共100首诗歌。作者通过与地狱、炼狱和天堂中各种著名人物的对话,反映了中世纪文化领域的成就和一些重大问题。自20世纪初《神曲》进入中国以来,就颇受学界关注。我国对《神曲》的译介以钱稻孙为开端,现流传较广的有王维克、朱维基、田德望、黄文捷、张曙光、肖天佑、黄国彬七种全译本,翻译体裁主要为散文体与诗体两类,茅盾、老舍、冯至、何其芳等人积极对《神曲》进行介绍和研究。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今,我国学界既继承了新文化运动以来《神曲》的研究成果,又从多角度对《神曲》进行多样化研究。《神曲》的译介与研究,与中国的思想文化解放运动紧密相连,帮助了打通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壁垒。
一、启蒙的工具
新文化运动对于中国来说,是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先进知识分子想要在国家危难之际,破除封建迷信,启蒙人民思想,寻求民族解放。这样的背景与但丁及其所处的时代不谋而合,知识分子便对但丁产生了亲近之感。但丁所处的时代正值佛罗伦萨政局动荡,整个意大利四分五裂。但丁于被流放过程中写作《神曲》,他在作品中坚决反对中世纪的蒙昧主义,表达了追求真理的思想。在当时的知识分子看来,但丁是身处逆境却毫不气馁的民族文化巨匠,于是,他们在对但丁特别是对《神曲》的译介和研究中寄托了寻求革新、拯救中华之思。
首先,《神曲》的早期翻译呈现出古体诗和新体诗等不同诗体翻译的样貌,在这些诗体的选择背后,有翻译家各自对《神曲》的不同解读与选取缘由。《神曲》的译介引入使得中国读者与文学界接触到世界文学的瑰宝,从而打通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长期无交流的壁垒。就不同翻译方式的选择而言,一方面,古体诗翻译保留了中国的民族文学特征,将《神曲》“本土化”,利于中国读者理解;另一方面,新体诗翻译有助于改造民族语言,推进白话文运动。
《神曲》的首次翻译始于钱稻孙。钱稻孙“自幼居住于意大利,研究《神曲》甚精”[1]。钱稻孙在日本留学时,接触到了《诗圣但丁》这本专著,其中收录了日本著名但丁学者上田敏的一系列讲义。1907年,钱稻孙受命到罗马公使馆工作。在罗马期间,钱稻孙又更直接地接触了但丁及其作品。回国后,钱稻孙便开始了对《神曲》的翻译。钱稻孙从日本版《神曲》中翻译了《地狱》的前三首,呈现为中文翻译连同意大利文原文,他将之命名为《神曲一脔》,这意味着它只是被尝试翻译给中国读者的一小部分《神曲》。这篇翻译文在1921年刊载于第9期《小说月报》[2] ,1929年,钱稻孙又翻译了另外五篇诗歌,在《学衡》上发表。钱稻孙借鉴了山川三丙郎1912年的译本,后者则借鉴了大量的外文译本。多语种和年代差异导致了该译本存在不完善甚至混乱之处,但钱稻孙对翻译方式的选择十分独到,他利用中国古典诗歌“骚”和“赋”作为翻译媒介,再遵循《神曲》本身的“三行体”韵律,将中世纪史诗中所描绘的事物,用中国古诗的形式表达给读者。钱稻孙翻译的结果并不完美,没有做到格律一致,缺少诗歌格式,甚至连每行字数都参差不齐,但他的尝试是整个20世纪唯一一次将但丁的长诗翻译成中国古代诗歌风格。他用古典译古典的方式,尝试将意大利文学融入中国古典文化,他的翻译开启了中国对但丁及《神曲》的关注,直至今天,他的翻译仍对《神曲》翻译及但丁研究具有借鉴意义。
《大公报·文学副刊》第130、131期也连载了钱稻孙翻译的《神曲》地狱篇第四曲和第五曲。除了钱稻孙的译本,《文艺副刊》还刊载了其他两位作家用不同译法翻译的相同内容。第295期上刊载了孙毓棠翻译的《神曲》地狱篇第一曲,孙毓棠采用了新体诗“直译”的方式。第300期刊载了严既澄的译本,他使用了韵体诗“意译”的方式。
在钱稻孙首译《神曲》后,王维克和朱维基对《神曲》进行了全本翻译,王维克将《神曲》的法文本整部翻译为中文本。1939年《地狱》由商务印书馆发行,竖排繁体。每篇开始之前都有简单的内容介绍,正文运用散文体的翻译方式。但由于译者的主业是研究数理科学,加之战争期间时局混乱,因此另外两部的翻译被推迟了8年。直到1948年,《净界》和《天堂》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该译本内容详尽,是1949年前的第一个全译本,奠定了中国读者对但丁及《神曲》的基本评价。译者还将中国传统佛家、儒家文化融入了譯作中,如《地狱》题“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净界”题“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天堂题“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善”[3]。
朱维基于1939年完成对《神曲》的翻译[4],于1946年在《月刊》发表了他对《地狱》第五首至第十三首诗歌的翻译。直到1949年之后,朱维基的《神曲》中译本才正式出版。朱维基的译本是由英译本(英文版Dr Caryle,J.M.Dent and Sons,London,1919)翻译而来。译文基本不考虑节奏和韵律的问题,因此语言更加流畅,但失去了准确性。译文有时颠倒了原诗的顺序,有时又改变了原诗的结构。并且该译本的注释较少,专名后没有原文备注。
其次,这个时期的研究主要体现在他者与本原两个角度。一方面,胡愈之和幼雄等人将但丁与中国古代名人相比较,突出相似性,把《神曲》作为中国文学的他者进行理解;另一方面,老舍真正从《神曲》的本原背景理解《神曲》,即基督教的神学背景,这种如实的还原对中国读者与思想文化界更准确理解《神曲》有突出贡献,为中国文学注入了启蒙性的西方思想精华,对中国的思想文化解放运动有推动作用。
《神曲》进入中国后,受到了人们的热烈追捧。1921年在《东方杂志》上,出现了一篇介绍但丁的文章。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胡愈之和幼雄。他们将但丁所处的意大利政治形势与中国古代的春秋战国时期相比,将但丁与孔子相比。他们认为但丁与孔子都有“尊王”的观点,且两人的政治理想都没能实现[5]。1925年5月,吴宓在导师葛兰坚的指导下完成了一篇关于《神曲》的论文,发表在《学衡》第41期。茅盾也对但丁及《神曲》给予了极大的关注。茅盾先于1935年将但丁的作品分别发表在《中学生》月刊上,用以介绍这一世界名著。随后在1936 年出版的《世界文学名著讲话》中,茅盾将但丁与屈原比较:他认为但丁与屈原比较可能有某种意义。这两位诗人都是贵族,在政治活动失败后都写诗来表达自己的悲愤[6]。
在关注《神曲》的现代作家中,最为著名的当数老舍。老舍自认他是但丁的粉丝,他说中国现在需要一个这样的但丁类的人走出来,从“灵的文学”出发,打开良知的大门,让每个人都能过上精神的生活。他推崇《神曲》作为“灵性文学”的特殊价值。古代文学中的人只关注当下的生活,但丁之后,文人的目光被打开,不仅要谈论世界,还要谈论世界之外的“灵魂”。他们说天堂,说地狱,写作的范围有所扩大[7]。
1921-1949年间对《神曲》的主流译介和研究表明,知识分子们倾向于将《神曲》“本土化”,或在译介中融入中国传统思想文化,或在研究中将其与中国古代历史人物对比。因处于新文化运动时期,《神曲》中具有启蒙色彩的人文主义思想颇受知识分子重视。这个时期,知识分子们对但丁有亲切之感,他们希望介绍但丁及《神曲》来为国民“开眼看世界”,希望其中的人文主义思想能够启蒙国民、推动革新。
二、回归《神曲》本身
自1978年以来,学界回归到《神曲》的精神价值本身,关注其深邃内涵。
在这一时期,《神曲》的译介取得了极大发展,出现了田德望、黄文捷、张曙光、肖天佑、黄国彬五部全译本。田德望直接从《神曲》意大利语原文翻译,完成第一部原文译出的《神曲》中译本。《地狱篇》于1990年出版,《炼狱篇》《天国篇》分别于1997年、2001年出版,前后历时18年。相较于王维克和朱维基的版本,学界普遍认为田德望的版本更优。冯至曾说田德望译本之前“始终没有像样的译本”[8]。田德望译本放弃了原文诗体,采用了散文体。翻译忠于原文,严谨流畅,恰当完整地表达了《神曲》的深刻内涵。并且,译本中的注释非常详细,有约七十万字,极大地帮助了中国读者深入了解《神曲》。
黄文捷翻译的《地狱篇》《炼狱篇》和《天堂篇》于2000年出版。黄文捷的译本由意大利语原文翻译而来并采用自由体诗,尽可能地做到押韵。译文标明了诗句的行码,并在每一首都增加了章节标题,便于读者更好把握《神曲》的诗段和内容。在书后,译者附上了《神曲》版本的由来和发展,其中内容属国内第一次介绍,这极大填补了国内但丁版本研究的空白。
张曙光的译本是大陆地区第五个全译本。他于20世纪末开始翻译《神曲》,2005年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张曙光的译本由英译本转译而来,并参考现有的中文译本,采用诗歌的形式,不追求严格的规则。为了追求原作的风格和诗意,译者放弃了押韵。该译本每章开头都有简单的介绍,并标出了诗句行码。该译本是国内首次将《神曲》中的人物做成完整索引,索引附于书后。由于张曙光本人是位诗人,译本也更注重语言,注重诗的风格和形式。张曙光的译本丰富了《神曲》译本的多样性,提供了阅读和研究《神曲》的新资源。
2021年肖天佑的译本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这是目前最新的全译本。为了使《神曲》更易懂易读,该译本放弃了原文的“三行体”,通篇采用十一音节三韵律的形式。在翻译中,译者灵活运用我国传统诗歌的形式,并融入日常使用的语言[9]。但为了提高译本的“通俗易懂”性,译者选择压缩注释数量、简化注释内容,文本内容的精确性及与原文的匹配度有所下降。
此外,还有香港地区译者黄国彬的《神曲》全译本。该译本于2003年面世,2009年由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在大陆地区出版。该译本由意大利语直接翻译,采用格律诗的形式。并且黄国彬在翻译时有意接近中国五言诗韵律,使得译文节律鲜明,符合中国诗歌传统。黄国彬在《译本前言》中对他的译诗有这样的说法:“至于音步形式,除了一些诗行外,由于专有名词太多,很难翻译。在我的中文翻译中,每行有5个音步,每个音步有1-4个音节。”[10]
对但丁和《神曲》的研究出现了多样化视角,反映了国内《神曲》研究摆脱了早期进入中国时的“他者”的尴尬地位,为丰富中国文学界与批评界的研究视角提供了更多可能。李忠星在其论文中将《神曲》视为一部具有梦幻现实主义色彩的作品,以此来审视其内涵[11]。在此期间,还有对《神曲》的比较研究,如《〈神曲〉与敦煌变文故事中的地狱观念》以及《〈神曲〉与〈西游记〉中天堂观念的比较》。这些文章从中外比较角度论述了《神曲》的艺术特征及审美价值。新时期对但丁的研究还涵盖了宗教和哲学领域,刘建军、蒋承勇等学者以但丁所处的时代为切入点,探讨但丁作品的人类精神意义。姜岳斌著有《〈神曲〉中的诗人与但丁的诗性隐喻》,苏晖和邱紫华著有《〈但丁的美学和诗学思想〉》,从艺术风格角度研究但丁作品。還有姜岳斌的专著《伦理的诗学——但丁诗学思想研究》,从伦理学的角度认识但丁及其作品。
这一时期,在译介上,学界注重贴合意大利语原文,或追求译文的准确性,或追求译文的通俗易懂性。在研究上,学界或创新或继承,从社会主义政治、文学类型、宗教哲学、艺术风格、伦理学等多角度对《神曲》进行多样化研究,体现了强烈的探索精神。
在《神曲》进入中国的百年以来,译介和研究发展虽有曲折,但总体还是充满活力。《神曲》原文为“三行体”,韵律结构复杂,中文翻译难度极高;且中国读者对古代和中世纪的西方历史、科学以及中世纪宗教哲学和经院神学下的天主教传统知之甚少。针对翻译困难与读者难以接受的问题,在神曲的译介中,译者或选取诗歌体或选取散文体进行翻译;并且,学者们尝试在《神曲》中融入中国古典文化,实现“本土化”。
从以他者视角将《神曲》引入中国的读者视野,到老舍从原文化视角对《神曲》加以解读与介绍,再到近几十年来中国文学界对《神曲》的研究,《神曲》贯穿了中国思想文化界的启蒙运动,为中国思想解放与文学进步作出了不朽贡献。其中的人文主义思想与中国文人的革新诉求不谋而合,其中的革命斗争精神为中国阶级斗争提供了思想养分,其中的具体创作内容为中国哲学、伦理、政治、美学等问题研究提供了广阔的视野。
参考文献:
[1]钱稻孙.神曲[N].大公报·文学副刊,1930-7-7(130).
[2]王建全.从《神曲一脔》看《神曲》与中国文化的首次邂逅[J].文學界(理论版),2013(01):5-6.
[3]王维克.但丁及其《神曲》[M]//但丁.王维克,译.神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505-531.
[4]朱维基埋头文艺翻译:神曲三部已竣全功[J].文艺新闻,1939(05).
[5]幼雄.表现主义的艺术[J].东方杂志,1921,4(8):82-85.
[6]茅盾.世界文学名著讲话[M].上海:上海开明书店,1936:77.
[7]老舍.灵的文学与佛教——舒舍予(老舍)先生在汉藏教理院讲[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5(02):203-208.
[8]冯至.加强对外国文学的评论[J].外国文学评论,1992(02):3-4.
[9]但丁.神曲[M].肖天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
[10]但丁.神曲·地狱篇[M].黄国彬,译.北京:外研社,2009.
[11]李忠星.但丁的“梦幻现实主义”谈片[J].外国文学研究,1992(01):15-20.
作者简介:
王一茹(2003.11-),女,汉族,本科生,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