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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国内对于青春片的概念界定较为模糊,主要有三种阐释。第一种阐释是阎景翰[1]对青春片的总结:“细腻地描绘青少年的生活,用带有抒情和浪漫的色彩表现主人公的未成年生活,展示少男少女的理想,活力和青春期心理”;第二种是陈墨[2]认为的“青年电影”主要是指从新时期开始,以青年人为群体,以青年人的生存状态与精神状况为表现主题的一类电影;第三种则是戴锦华[3]的“所谓青春电影的基本特征,在于表达了青春的痛苦和其中诸多的尴尬和匮乏、挫败和伤痛。可以说是对‘无限美好的青春’神话的颠覆。‘青春片’的主旨,是‘青春残酷物语’。”
可以看出,当代中国学者更多的是基于青少年社会行为与情感状态来对青春片进行界定。但是整体而言,青春片有一个大致的共性特点,即表现13~30岁期间的青年群体,展现青春期常见的遭遇——堕落、抗争、伤痛等,反映出青年群体在一系列遭遇中,心理和情感上出现的成长与变化。
中国的青春片最早可追溯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使得电影人纷纷追求用电影承担起救亡图存之责任,拒绝远离生活与现实的鸳鸯蝴蝶派电影与武侠神怪片。影片开始承担起历史与教化使命、发挥其社会影响力、担当起拯救民族之危亡的责任。在当时,出现了一批青春电影,如《青年进行曲》《十字街头》《马路天使》《桃李劫》。这些影片的内容与社会现实息息相关,着重表现出青年在面对当时的社会危亡与人生大起大落时的个人理想与抉择。
而至“十七年”时期,创作者们的艺术追求受政治影响较大。当时的青春电影依旧在传统的革命叙事话语下展开创作,个体渐融于群体与集体之中。此时的青春从属于政治。直至“第六代”导演群体的创作开始,中国青春片转向现实创作序列,关注底层边缘小人物的生活,反映年轻人真实现状与精神世界,依托于宏大历史背景,诉说青春的迷茫、叛逆与扭曲。但当时作品极高的“在地性”与“实验性”,导致此时期青春创作的商业价值大大降低,以至后来很长时期内的青春片创作有意无意地忽视了影片的“在地性”,使得影片泯然于众人矣。
新千年起的青春片创作源起集中于2012年左右,国产青春片受到了《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和《失恋33天》的双重商业获利的激励,以《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为序幕拉开了后续主流的怀旧青春电影创作。而近些年,国产电影市场日趋成熟,青春电影也褪去了市场泡沫,开始尝试打破青春片惯有的模式套路,不断寻求青春电影的社会定位。在形式上,涌现出不少跨类型融合式的青春电影,如《昨日青空》《少年的你》《嘉年华》等;在内容上,表现出鲜明的现实主义创作转向,为作品注入了有力的精神内涵,极大地提高了青春电影的品质与共鸣。
笔者探讨的青春片的类型模式与叙事特征主要集中于新世纪以后的青春片序列创作之中。进入到新世纪后,青春片的创作逐渐从网络与流行文化中找寻热点,脱离了以往依托的宏大的历史背景叙事的制作思路,更加个人化、多样化,在转型过程中也逐渐形成了一套围绕青春、爱情、友情、梦想等主题的制作体系规范与模式。
2011年,中国台湾青春电影《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的出现,标志着一种青春叙事模式的雏形与出现。影片中“坏小子”柯景腾与其一帮好友暗恋优等生沈佳宜,柯景腾也因为沈佳宜的一句话而开始发奋学习,最终考上好学校,但两人却因为种种阴差阳错最终没有走到一起,用遗憾为青春朦胧的爱恋画上了句号。这部小成本电影虽然在剧情上不免有些俗套,但其导演九把刀为自己个人化的情感体验书写找到了一种大众共通性的叙述模式,引发了一代人对自己青春美好时光的怀念与共鸣——用温情脉脉的讲述去弥合渐渐逝去的时光与遗憾,用影像时光的再现缓和年少与当下的失意与焦虑。这一小成本影片的大获全胜似乎为青春片的发展走向奠定了基础。
至2013年,《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的上映为青春电影热拉开序幕。影片情节从校园生活到而立之年、从追逐爱情友情到爱情友情的双双坍塌、从充满期许到遗留遗憾与惋惜。这部电影创造出了7亿元的傲人票房成绩,完成了对台式青春电影的本土化改造,带来了后续“校园—爱情—青春—怀旧”的青春片创作结构与框架,以及青春电影投资和拍摄的热潮。
自此以后,市场涌现出了《匆匆那年》《栀子花开》《致青春》《小时代》《后来的我们》《我的少女时代》等等多种多样的青春电影。但究其剧作根本,仍大致以“校园—爱情—青春—怀旧”为主线创作。少男少女是影片叙述的主体,依托发生在校园生活中的爱恨纠葛,表达对过去的某种怀念。校园生活与爱情友情跃升成为电影主人公唯一的生活半径与重心。虽在一定程度上,此种类型电影的延续依旧能迎合观众口味,保持一定受众,但固定的人物类型与叙事模式,也使得这一类影片的叙事走向单一化与同质化,使得影片缺乏深度,更似一些青春MV片段的拼贴作品——华丽优美却浮于表面未潜入真实的生活之中。
在“校园—爱情—青春—怀旧”的结构框架下,青春片主人公内核与人物形象也渐趋扁平化与逐渐失真,更多成为一种符号与想象。
《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中的柯景腾是调皮捣蛋且成绩爆烂的差生,《同桌的你》中的林一亦是班级里帅气但调皮捣蛋的那一类男生,他们都逐渐爱恋上自己的前桌沈佳宜和同桌周小栀;沈佳宜与周小栀则都是文静秀气的校园优等生女神。在这两对恋人的故事发展之中,也融入了不同的时代羁绊与曲折,最终有情人因世事难料未成眷属,青春回忆覆上了遗憾的苦涩。除却这一类青春回忆式的怀旧影片,在《小时代》这类以浮华的物质现实刺激大众感官的电影中,人物塑造也十分模式化,物质富裕的背景造成电影内人物性格与形象单一扁平。顾里的冷静与残酷依托于其家庭提供的物质基础上,林萧等人对顾里的依赖或纷争也多依托于顾里的物质基础,大部分角色的主体性建构较少且略有浮夸,与现实脱轨严重。
此外,人物形象的扁平化并不单单指其人物形象塑造上的雷同,也涉及青春电影中人物扮演者的偶像化与流量化。正如鲍德里亚所言,人类已经进入“消费社会”阶段。消费社会其重心在于消费而非生产;大众文化及其所借用的高科技手段,将青春、明星、偶像乃至生活方式都纳入生产和消费的渠道,并将其标准化、类型化、流水线化[4]。从柯震东到彭于晏、从赵又廷到陈学冬、从杨子姗到倪妮、从周冬雨到杨幂,一个又一个看似完美靓丽的明星形象来扮演青春片中的主人公形象,角色的单一性指涉也从银幕内转向银幕外。大众消费文化市场下,偶像化的人物塑造固然能收获更多的粉丝消费与票房收益,但长此以往也将青春片的人物类型固化与单一化。
叙事的固化与人物塑造的扁平化使青春片在情节设置上也会不可避免地出现片面化与缺乏深度的问题。
首先是情节设置远远背离了真实的现实生活。从人物的设定上而言,青春片的主人公大多为都市中产阶级的投射。他们的生活不受家庭背景困扰、无须担忧前途,哪怕原生家庭条件略差,主人公依旧可以依托自身的聪明才智发奋拼搏,从而有一个不错的归属与结局,这类完满的情节设置偏离了正常生活情况。其次是情节的套路化。在此时期的青春电影中,主要人物角色往往会因为暗恋、明恋、妒恨、意外怀孕与堕胎、出国出走等事件完成一整部电影的叙事。相似的故事情节换汤不换药的出现在各个电影中,唯有怀旧情结能略略支撑其叙事的合规性,但也渐趋失真。而如《同桌的你》一片,将俗套的情节设置融入宏大的历史背景中:林一和周小栀感情的发展与中国大使馆被炸、学生游行和非典等重大社会历史事件相融。历史本身的宏大性虽弥补了叙事上的缺陷,但也使情节走向更为失真。而最终,所有关于青春的影片都在回忆追溯或表现“爱情”这一母题。爱情,是青春中最亮丽的一道风景,对异性的朦胧向往是青春成长过程中的必由之路。正因为如此,对于爱情或朦胧、或缠绵悱恻、或生离死别的展现成为青春片的主要内容。但这也使得青春电影的主旨呈现仅仅局限于爱情,校园、家庭、社会的戏份在影片中被挤占,导致青春电影中生活的重心逐渐偏离现实。
不难看出,叙事的单一与同质化、人物形象的扁平化与情节设置的片面化,使这一类型的青春片缺少了一种在地性与实验性。以“校园—爱情—青春—怀旧”为模板的商业性青春片类型生产逐渐陷入一种类型焦虑与围城之困中。“怀旧”模式的成功使投资方看到了商业潜力,此后几年的青春电影均沿袭这一模式。在这种类型语法下,“怀旧叙事”成为这些电影能够构成类型的保障,并作为一种表达结构和类型成规参与建立影片与观众之间的约定[5]。但此类的怀旧情愫仅仅局限于“80后”的记忆之中,对于逐渐长大的“90后”甚至是“00”后而言,此类的怀旧记忆既难以唤起共同情绪,又与当下现实生活背离甚远,再加之此类电影的不断重复与审美疲劳,这一模板的青春片终于走入困境之中。而出于观众的实际观影需要,青春片这一类型需打破单一化的围城,走向转型与变革。
近年来,国产青春电影逐渐呈现出多样化的发展状态,丰富了青春片的维度,也为青春片的类型演进与嬗变提供了由怀旧叙事转向现实书写的可借鉴的方向。
巴赞强调:“真正的现实主义不是要成为现实世界的一部分,而是要替代它。真正的现实主义是要征服、替代现实,唤醒现实昏睡的广阔含义,揭示现实隐蔽起来的暧昧性和复杂性。”[6]中国电影的现实主义叙事历史由来已久,自中国电影诞生之初,电影人的目的之一便是通过影片教化大众并启发民智,借用影像的力量描摹真实的社会现实、提出尖锐的反思问题从而达到唤起大众思考的目的。
近几年的青春电影生产,青春追忆终究不可永久回溯,更重要的是着眼于当下的生活百态。到了和平高速发展的21世纪,失去了宏大历史背景的支撑,青春片失去了一个可靠抓手与背景依托,市场群体开始向更年轻一代转向。他们更关心的是更有活力与更加真实的校园生活。电影生产开始聚焦于当代学生们在应试压力下的情感状态,致力挖掘“爱情”以外的,学校、家庭与未来等其他维度,催生出《少年的你》《过春天》《送你一朵小红花》《盛夏未来》《一点就到家》等优秀青春影片。
“泛类型电影的生命力和艺术特点依靠于电影的包容性与开放性、是类型电影的延续和发展。通过保留电影的类型性元素中的共识性成分,在不同类型语言艺术表现的碰撞融合中,萌生出更适合电影市场,更符合观众期待的新电影。不断丰富电影的内涵,以延长电影作为传播文化、娱乐生活作用的持续性和有效性”。[7]近年来的青春片成功创作缓解了其在市场表现上的疲软,进一步扩大了青春片的主题、包容进了更多青春亚文化元素,为类型创新注入新的发展活力。
如《狗十三》将青春叙事融合到家庭伦理叙述之中;《过春天》是青春叠加犯罪类型,并且关注到了少女成长、“深港青年”身份认同等现实问题;《嘉年华》与《少年的你》除了将类型扩展到犯罪上,更融合进了对“性侵”“校园暴力”等社会问题的考察。青春电影的主题正在从爱情的单一性向成长的多元性转变,它跳出了情爱框架,放宽其取材范围,勇敢呈现了年轻群体的多面性和社会的复杂性。其中《少年的你》更是将“90后”群体身份实现了由观看者和被观看者到讲述者的转变。这部作品在承袭以往现实主义青春片创作风格的基础上,融合其他类型片元素构建起了一套成熟的可复制的类型化特征,关注个人化的青春经历表达,表达了现实关照与人文关怀,将个体青春故事与复杂的社会议题相勾连,将对青春的缅怀转向了对于少年成长的关注与对其融入成人世界的展现,引起观看者的思考与探讨。
“中国青春电影表现出意义坍缩的衰变史,即逐步从国家主义询唤到启蒙宏大叙事的召唤最终退缩为个体的肉身经验”[8]。近年来的青春电影创作逐步聚焦于影片中人物的个人主体性建构与表达、聚焦于自我身份的找寻、认同与成长。
电影中女性形象大多数时候是“对话现实与历史、召唤着国族的新生与历史的进步的载体,新的女性形象冲击并召唤着现代主体”。因为“女性”实际是为了召唤并建构现代意义上的人或个人而被创造出来的,尤其是“新女性”的形象出现[9]。如《送你一朵小红花》的马小远这一女性形象的建构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询唤韦一航的主体性确立。不同于《少年的你》中的陈念需要小北这样的少年出现来寻求保护与拯救,马小远作为一种现代意义上的具有男性气质的新女性,反而是来拯救男主韦一航的。将女性的整体生命经验融入影片世界,让韦一航在与之相处的过程中观照到社会底层与边缘人物,得到了个体成长。
2021年暑期上映的《盛夏未来》聚焦当代年轻人的校园生活与青春悸动、主人公的主体建构与成长为国产青春片制作树立了一种标杆。《盛夏未来》不依靠宏大历史背景也不追逐社会热点,而是描绘当代青少年学习生活的真实样貌。影片展示他们如何处理自己的人际交往、如何处理家庭与学业压力、如何探索情窦初开的性心理、如何与逆反任性的自己和解的样貌,给予了当下青少年诸多共鸣。影片最终要完成的不是恋爱的告白,而是少年们解决了生活的烦恼、克服了心中困境、获得了自我成长并走向了新的人生阶段。“现实社会与空间的多元开放不仅仅意味着个体的选择的可能性更多了,更重要的是意味着拥有自由个性个体的出现”。[10]郑宇星可能在探寻自我性向的过程中出现了游移,但最终还是选择正视自己的需求,实现了成长。而对性心理的探索、对恋爱观的确立,恰恰是很多其他电影中没有呈现的“青春”题中之意。陈辰也在此过程中获得了释怀与成长,她接受父母离异的事实、接受在一起的人不一定彼此相爱的事实,同时也懂得了“爱”是一个比初恋、婚姻更博大的词。她也在这一过程中实现了自我的认同与主体性的确立,得到了成长。
怀旧青春片作为80后一代人的“青春乌托邦”,是其在面临当下困境时一个聊以慰藉的精神家园。对于这种怀旧的滤镜美学,齐格蒙特·鲍曼称之为“逆托邦”(retrotopia)。“逆托邦”即“怀旧的乌托邦”,是对乌托邦思想的“否定之否定”。鲍曼认为,从前,我们由于对未来无从把握而拒绝乌托邦;现在,我们出于对未来的彻底失望而背过身去,面朝过去,重建乌托邦。所以,这种青春怀旧影像所指向的是一种站在当下对过去的美化性再构建;怀旧也更像是后现代社会的个体在面临意义的解构之时所采取的一种调和的方式[11]。而随着80后群体逐渐回归社会主流,这样暂时的调和则被90后的新群体、新的故事讲述者逐渐置换到银幕边缘之上,逐渐退出历史舞台。青春片的类型嬗变也紧跟时代发展的现实主义思想内核,表现出对青少年精神困境与心路历程的关注,其社会性与精神内涵也随之提升。
《少年的你》从校园霸凌这一视点切入,精准捕捉青春背后的痛点,将沉重的话题剖析到大众眼前来。2019年《未成年人保护法》进行了修订,修订草案的条文由72条扩容至130条,并增设校园欺凌防控措施。在此时上映的《少年的你》则特意规避了青春片中世俗化的爱情故事,直击社会痛点,引起了大众的反思,用其巨大的影响力与流量唤醒人们对校园暴力问题的反思,获得了极大的社会关注,并抛却了以往拜金、消极、狭隘的价值建构。但影片对于社会问题的探讨却仍有些浅尝辄止的意味,未对“校园暴力”进行更深一步的剖析,不过,能将目光转向社会痛点,已是一大转变。
国产青春电影经历了从怀旧书写到现实主义写作的转向,使青春电影走出了爱情、校园、伤痕的个人化经验书写,让青年“封闭”的世界与社会大环境进行碰撞与交融。素材类型的融合进一步扩大了青春片的包容度与艺术性,青春片的创作有赖于多样主题的扩展与融合使创作保持活力;青春片的创作需做好叙事取材的多样性、人物的多元立体化和主体性的自我成长,使影片言之有物、将思想传递落到实处;青春片的创作需把握社会现实,对社会问题与痛点有捕捉、有考量、有思考,使得影片进一步把握时代脉搏、传播时代精神、彰显人文关怀,打造有艺术、有价值、有力量的青春电影,为社会主义文化的繁荣贡献更多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