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高灿,刘 锦,尚青华,张宏伟,马晓昌,3*
(1.中国中医科学院西苑医院,北京 100091;2.河南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郑州 450046;3.国家中医心血管病临床医学研究中心,北京 100091)
慢性心力衰竭(chronic heart failure,CHF)由心室充盈或射血的结构或功能障碍所引起,主要表现是呼吸困难、疲劳以及体液潴留[1]。目前,欧洲的慢性心力衰竭随着人口老龄化,总体的发病率在不断攀升[2],严重威胁着患者的身体健康。对于慢性心力衰竭的机制研究主要集中在细胞自噬与凋亡、心肌能量代谢、氧化应激等方面。细胞焦亡作为一种促炎性程序性细胞死亡,在慢性心力衰竭的发病机制中起了关键作用,逐渐被人们关注。
与其他细胞死亡不同,细胞焦亡可迅速引起质膜破裂、细胞膨胀、细胞膜溶解和破裂,导致细胞内容物和大量炎症因子释放,并向细胞发出促炎信号,邻近细胞募集炎症细胞并诱导炎症反应。细胞焦亡可引起内皮功能障碍、心肌纤维化、心肌肥大、心肌细胞死亡等,与慢性心力衰竭形成与发展密不可分[3]。本文旨在通过“虚瘀毒”病机理论探讨细胞焦亡与慢性心力衰竭的关系,进一步揭示CHF 的发病机制,以期为中西医结合防治慢性心力衰竭提供参考。
细胞焦亡是一种程序性死亡,且伴有炎症反应。其经典途径是由Caspase-1 介导。细胞在如细菌、病毒、氧化应激、溶酶体破裂、线粒体损伤等各种刺激下,通过病原体相关分子模式(PAMPs)和危险相关分子模式(DAMPs)的作用下,激活NLRP3 炎性体,NLRP3 寡聚化并募集凋亡斑点样蛋白(ASC)和pro-Caspase-1 形成炎症小体,使pro-Caspase-1 自切割形成Caspase-1 成熟体。活化的Caspase-1 将IL-1β和 IL-18 前体转化为成熟的炎性细胞因子,引起炎症反应;切割Gasdermin D(GSDMD)产生N 端结构域(GSDMD-N),诱导膜孔形成,促进了炎症因子的释放、细胞肿胀,引起细胞焦亡[4-6]。
细胞焦亡及其病理产物可减少冠脉血管生成,破坏血管壁斑块的稳定性,损伤血管内皮细胞,引起心肌肥大和心肌纤维化,甚至直接导致心肌细胞死亡,使慢性心力衰竭进行性加重。NLRP3 炎性体的激活可引发血管内皮细胞焦亡,使血管壁炎症反应增强,破坏其完整性,导致内皮功能障碍[7];肌肉LIM 蛋白(MLP)的S-亚硝基化促进了由toll 样受体(TLR)3 和受体相互作用蛋白激酶3(RIP3)组成的复合物形成,可诱导NLRP3 炎性体的活化,促进心肌肥大[8];NLRP3 炎性体通过刺激IL-1β 和IL-18 的产生来促进心肌纤维化进展,给予NLRP3 抑制剂 MCC950 可减轻心脏炎症和纤维化,改善心脏功能[5];结扎小鼠左冠状动脉前降支进行缺血/再灌注(I/R)处理,发现H9c2心肌细胞中NLRP3 炎性体水平上升,并且刺激了GSDMD-N 的表达,心肌梗死面积增加[9];研究[10]通过ELISA 检测发现慢性心力衰竭患者血清中的NLRP3、Caspase-1 和IL-1β 水平均高于正常对照组,而且随心功能的恶化逐渐升高。细胞焦亡在慢性心力衰竭的形成和进展中发挥了关键作用,慢性心力衰竭的发展亦离不开“虚、瘀、毒”三者参与,因此可探析细胞焦亡与“虚、瘀、毒”的关系,通过中医药治疗,来干预细胞焦亡,达到防治慢性心力衰竭的目的。
中医学对慢性心力衰竭的治疗源远流长,古代文献中不乏对于心力衰竭的描述,如《灵枢·胀论》曰:“心胀者,烦心短气,卧不安”,故慢性心力衰竭当属“心胀”“心水”“心痹”等范畴。对于其病机,可用“虚、瘀、毒”概括,心气亏虚为发病之本,血瘀为病理产物堆积之始,毒邪为心力衰竭进展之要。
心气(心阳)亏虚是慢性心力衰竭发生的根本。《素问·生气通天论》:“阳气者,若天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心为阳脏,主通明,心阳在上,烛照万物,推动气血运行周身,维持人体的正常生理活动,《诸病源候论》曰:“心主血脉, 而气血通融脏腑,遍循经络, 心统领诸脏”。心气(心阳)不足,心脏泵血功能下降,全身组织灌溉不足,出现活动耐量下降、心悸气短、疲乏无力、脉沉而无力等症状[11]。研究[12]对慢性心力衰竭患者开展中医证候分布规律的研究,发现气虚证是慢性心力衰竭患者最基本的证候。陈可冀院士认为心气亏虚是心力衰竭的发病基础,贯穿心力衰竭发生发展的全过程,治疗应以益气为主,并结合现代药理学研究,选用人参、党参、黄芪、附子等具有强心作用药物[13]。现代研究[14]表明心肌细胞能量代谢障碍贯穿于慢性心力衰竭的全过程,生物化学和分子生物学方面的研究也证实了心气虚与细胞中ATP的生成与利用障碍有关。
血瘀是慢性心力衰竭病理产物堆积的始动因素。《灵枢·经脉篇》:“手少阴气绝则脉不通, 脉不通则血不流, 血不流则髦色不泽, 故其面黑如漆柴者”,今心气不足,血脉运行不畅,瘀血始现,出现面色晦暗、唇甲青紫、舌下络脉迂曲等症状。《灵枢·决气》曰:“营气者,泌其津液,注之于脉,化以为血”,血与水同居脉管,同源互渗,今脉道不利,血瘀则津停,水津不循常道,泛溢周身,瘀水互结,病理产物堆积,不能及时排出体外,加重身体负担,《素问·灵兰秘典论》曰:“使道闭塞而不通,形乃大伤”,出现肢体水肿、少尿、脉管青筋显露等症。国医大师颜德馨提出心力衰竭中“瘀血乃一身之大敌”的辨证观点,认为行气活血是其关键,常用益母草、泽兰药对,活血利水[15]。对慢性心力衰竭治疗的过程中,利尿剂长期应用,会使得血液浓缩,并且由于心室顺应性下降,血流缓慢甚则瘀滞,易形成血栓,血栓栓塞事件已是慢性心力衰竭的严重并发症。研究[16]表明随心力衰竭病情的逐渐加重,血浆D-二聚体、血小板分布宽度(PDW)、血小板平均容积(MPV)逐渐升高,提示血液凝固型高。
毒邪是慢性心力衰竭恶性进展的关键。心力衰竭由于脏腑功能失调,气血津液代谢失常,导致病理产物不断堆积,郁而化热,从化为毒。毒邪伤人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心力衰竭前期,气虚血瘀,瘀血蓄积轻浅,毒邪处于萌芽阶段,伤人不甚,有学者称之为“潜毒”。心力衰竭中后期,瘀血、痰浊、水饮相互化生,胶结难解,积酿成毒,毒邪由量变到质变,毒力强盛,损伤心脉[17],可见狂躁善忘,久咳气短,胸痛,咯血厥脱,昏迷,舌紫绛而暗或紫黑、舌苔垢腻、腐状或斑剥,脉涩或结代或无脉等症状[18]。毒邪具有发病急骤,传变迅速,易燥化伤阴,顽固难治的特点[19],因此需及时阻断毒邪进展,防止进一步加重心脏损害。龙家俊[20]在诊治心力衰竭时重视辨毒邪,认为毒邪扰心,痹阻心脉,是心力衰竭病痼疾难医的根源,治疗应审毒之因、培元化毒。研究[21]也证明了心脏炎症在心力衰竭的病理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炎症因子可通过促进炎症、促进心肌纤维化及凋亡机制,参与调节左室功能,加速心室重构。
《难经·八难》曰:“气者,人之根本也”。气是构成人体并维持人体生命活动的最基本物质。心气亏虚,心脏舒缩无力,心力衰竭渐起。心气是心脏搏动的动力。西医学中,线粒体充当了“气”的功能,其合成ATP 为心肌细胞提供了大量能量,中药黄芪可通过激活AMPK/PPARα 信号通路提高心肌能量代谢,发挥改善大鼠心衰的作用[22],证明补气可能与改善心肌能量代谢相关。当机体受到病原微生物感染时,线粒体内膜上的电子传递链被破坏,活性氧(ROS)的产生和清除失衡,导致ROS 堆积,激活NLPR3 炎症体,进一步放大炎症,导致细胞焦亡[23]。鲍曼不动杆菌外膜蛋白34 (Omp34)可刺激线粒体产生ROS,引发NLPR3 炎症体激活,诱导IL-1β 释放,触发细胞焦亡,而ROS 清除剂Mito-TEMPO 可抑制Omp34 触发的NLRP3 炎症小体相关蛋白的表达,表明线粒体来源的ROS在NLRP3炎性体的激活中发挥了重要作用[24]。《素问·评热病论》曰:“邪之所凑,其气必虚”,人体正气虚弱,线粒体功能障碍,不耐外界刺激、炎症因子等邪气侵扰心脏,导致慢性心力衰竭进一步加重。
研究[25]认为瘀血是心肌肥大、心肌纤维化的微观体现,也是其始动因素。早期的心肌肥大、心肌纤维化可维持心脏每搏输出量,防止心脏破裂。但瘀血等邪日久蕴积不解,化毒骤发,损伤血络,可导致心脏结构和功能严重改变[26],血流动力恶化,使心力衰竭加重。心肌肥大是对压力刺激的代偿性反应,在体内和体外,肥大心肌细胞中Caspase-1 和IL-1β 的表达水平均显著上调,抑制Caspase-1 可以减轻血管紧张素II 诱导的心脏肥大[27];心肌纤维化是心脏功能从代偿期到失代偿期的关键点,细胞焦亡时释放的IL-1β 和IL-18 可促进肌浆网Ca2+外流,诱导心肌间质纤维化,激活TNF-α 释放,TNF-α 又可作用于Caspase-1,形成炎症级联环,促进心力衰竭进展[3]。在接受横向主动脉缩窄(TAC)的小鼠中,NLRP3 炎症小体水平明显升高,增加了炎症介质和促纤维化因子产生与释放,导致心肌纤维化、心肌细胞肥大和心功能受损[28]。因此,细胞焦亡导致心肌肥大、心肌纤维化的过程可能与瘀血的形成相关。
现代医学将炎症因子归入“毒邪”范畴,慢性心力衰竭中后期,“潜毒”由量变完成了质变,毒邪内阻心脉,损伤心络,耗伤气血,且正虚无力抗邪,毒邪愈盛,正气愈虚,形成恶性循环。毒邪致病力强,传变迅速的特点与细胞焦亡引起的炎症放大相似,激活的NLRP3 炎症体可引发细胞焦亡,促炎细胞因子IL-1β 和IL-18 的释放,可募集和激活其他免疫细胞并诱导趋化因子、炎症因子和黏附因子的合成,进一步放大炎症反应;毒邪可损伤心之脉络,IL-1β 可上调焦亡相关蛋白,引发血管内皮细胞焦亡,导致血管内皮功能障碍,血管微循环受损,加速心肌细胞死亡。并且Caspase-1 的激活可抑制血管内皮生长因子受体2(VEGFR-2)表达,减弱血管内皮细胞的增殖及血管生成[29];毒邪可伤气致瘀,NLRP3 炎症体的活化又可破坏线粒体形态,诱导产生ROS,并且使有效心肌细胞数量减少,从而影响心肌的收缩和舒张功能,促进心力衰竭时的心脏重构-心肌肥大及心肌纤维化。毒邪使“心主血脉”功能严重受损,加重了“虚”-线粒体损伤、血管生成障碍,“瘀”-心肌纤维化、心肌肥大、微循环障碍等病理损害,致使心力衰竭病情纷繁复杂、进展迅速。
慢性心力衰竭是各种心血管系统疾病进展的终末阶段,病情危重,病死率较高。目前对于心力衰竭的治疗,不能仅仅局限于提高患者的生活质量,更要针对病理机制进行根本治疗。近年来,有许多干预细胞焦亡通路的抑制剂药物出现,但有效性和安全性还有待验证。中医药常通过多种靶标和多种途径来治疗心力衰竭,效果明显[30],且副作用较少,可辨证论治,进行针对性治疗,因此在临床上中医药对于病情复杂的心力衰竭更将凸显优势。
慢性心力衰竭以“虚、瘀、水”立论已成共识,但却忽略了“毒邪”在慢性心力衰竭发挥的作用。笔者认为其病机应为“虚、瘀、毒”,细胞焦亡正是慢性心力衰竭“虚、瘀、毒”的微观体现,在慢性心力衰竭的演变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针对其具体病机,运用益气活血解毒法或可对细胞焦亡产生影响,改善心功能。郭依宁等[31]用心阳片(黄芪、红参、益母草、毛冬青、淫羊藿等)干预心力衰竭小鼠模型,可较空白组显著降低NPRP3、Caspase-1、IL-1β、IL-18 等蛋白水平,表明心阳片可能通过调节NLRP3 /IL-1β 信号通路调控细胞焦亡,降低心肌细胞炎症反应,改善心功能。黄国威等[32]以活血化瘀、通络止痛的瘀血痹胶囊(乳香、没药、红花、丹参等)治疗心力衰竭,发现瘀血痹胶囊可通过抑制 NLRP3 炎症小体的表达,并抑制Caspase-1 蛋白对相关炎症因子前体的剪切作用使其致炎作用受限,降低心肌细胞炎症损伤,提升心功能。栀子苷是中药栀子的有效活性成分,能够通过激活AMP 活化蛋白激酶α(AMP-activatedpro-teinkinaseα,AMPKα),抑制心肌ROS 积累,阻断NLRP3 炎症小体介导的心肌细胞焦亡[33]。大黄素可通过抑制NLRP3炎性体激活和GSDMD 的表达,来减轻炎症反应和心肌细胞焦亡,改善脂多糖(LPS)诱导的心肌损伤和心功能不全[34]。董国菊等[35]发现活血解毒中药(赤芍总苷、黄连生物碱)可抑制大鼠血清炎症因子IL-1β、TNF-α 和hs-CRP,保护缺血心肌的细胞结构和线粒体的形态,缓解早期的心室扩张,促进心脏功能恢复。因此,临床中治疗慢性心力衰竭应以益气活血解毒为治法,通过调节与细胞焦亡相关的炎性因子,实现对慢性心力衰竭的防治。
在前期研究基础之上,可从细胞焦亡及相关通路出发,以益气活血解毒为治法,干预动物或细胞模型,进一步明确相关靶点,深入探讨中医药治疗慢性心力衰竭的新机制,为中西医结合治疗慢性心力衰竭提供新思路、新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