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香转
一
大片黑色压上眼帘,余凡心只觉头顶嗡嗡作响,她知道,刚刚治了一个疗程的耳鸣眩晕症状又在加剧,半个月以来服用的药物均在此刻变成一堆泡沫,留在身体里的仅是三分毒。
余凡心转脸瞅了瞅跟她走在一条横线上的余可心,一个立体的模糊的身影在不动声色地往前移动。
此刻,车站里阶梯上方的橘黄色路灯像放大了的萤火虫,色彩朝着四周蔓延开来。
“你们两个可真能沉住气,再不上来,火车可就开动了!”女檢票员亮着嗓子冲着她俩喊道。
俩人都加快了步伐。
余凡心的眼睛又一次滑向左侧,恰好与余可心送来的目光碰上,两个人的眼神像遇到同性磁铁一样,猛地弹回两边。
她们一前一后走进5号车厢,凡心找到17号座位的时候,余可心已经在15号坐下了,凡心想跟16号换个座位,毕竟10个小时的车程呢,很多问题都可以在火车上商量的。
可是可心的一张脸木木的,丝毫没有欢迎的意思,凡心便默默在17号坐下。旁边的小伙子正对着手机乱弹琴似的捣鼓,余凡心仿佛听到了万马奔腾千人同哭的混乱喧嚣。
余凡心心里清楚,这是可怕的耳鸣又来作怪了。很长时间以来,只要是晚上,哪怕是人在旅途全无睡意的时候,这种嘈杂也一定会如期而至。于是,余凡心微闭双眼,紧握手里的帆布包,把世界关在了心外。
但是爸爸还躺在病床上。心痛一阵紧接一阵,凡心很快睁开眼睛,冲着可心递了话:“可心,把你的包放我这里吧,我在车上是睡不着觉的。”
“不用了,我还想帮你看着包呢!我不累也不困!”余可心的表情平静得很。
“嗨,你真是的,多简单的事情在你那里都通不过!”余凡心有些愠怒了,语气不免有些硬。
“是啊,我们的想法总不在一条线上!真没办法!”余可心这么说的时候,干脆把目光完全落在了别处。
“你们是一起的?”正在玩游戏的16号座的小伙子开口了,“干脆,咱们换个位置吧!我正好喜欢靠窗的座位。”
余凡心怔了一下,轻轻地抬头,两眼的光芒一起聚集到窗外斑驳陆离的水墨画里。
余凡心的手机又响了,老公李涛的信息发了一串,询问父母受伤情况,提醒她吃饭、吃药等,末了,不忘加一句,“记得跟可心好好相处!”正在回复信息的凡心看到最后一句话,随手把手机摁了黑屏。
但是凡心旋即用手抹掉了溢出眼角的一股温热,给小伙子飞去一个微笑,抬起屁股向着16号座位移去。
“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余凡心自我安慰,耳旁的声音又变成了微微的轰隆声。
余可心往外挪了挪屁股,算是对姐姐的礼让,也许还有欢迎。
此刻,凡心的眼皮像白纸折成的小扇子,开一下,合一下,快要变成红珊瑚的眼球时隐时现。
这几天,她的心情像过山车,好几夜没有好好睡觉了。
可心的眼袋重了些,像是加厚了一层。
“可心,我马上放寒假,咱们一起把爸爸妈妈接回去养伤。”余凡心先开口说话了。
姐姐就是姐姐,该拿主意的时候,不能闲着。
“那倒是可以——”余可心拖长了音调,显然语意未尽。她注意到凡心脸上有几粒浅褐色的雀斑附着在鼻翼,那张常年粉白的脸俨然已经好多天没收拾了,新长出的眉毛像刚冒出地面的杂草,混乱,荒芜,淹没了眉形。
“让他们住在我家里,方便照料。”余凡心继续说道。
“你这意思,都是你家的事情,跟我真没关系了?”余可心忽然烦躁起来,语气生硬,一脸不满。
“不然呢?让他们回自己家或者住你家,你多承担些,能行吗?”余凡心也来了气。
“你觉得不行当然不行!我这会脑子疼,不跟你叨叨!”余可心用手捂着头,把一切都关在自身之外。
她这个人,不占理的时候就用头疼搪塞。
多久了,她们之间除了激烈的争吵,就是持久的冷战,如今看来,这样的态势还在升级。
老爸那句“你俩不好好的,我们就不回去了”在凡心耳边响起,一想到老爸正忍受着腰部粉碎性骨折的疼痛,耳鸣加眩晕就齐击身心,凡心明白,她和可心之间的矛盾从曲线变成了直线。
凡心微闭双眼,往事历历在目。
很小的时候,余凡心就知道自己还有一个生活在乡下的妹妹。
“可心跟着你伯父伯母一起生活。”这是妈妈的原话。
“‘可心这个名字是你爸爸取的,你伯父伯母也没有更改,一直可心可心地叫着。”妈妈每一次提到可心,语气里都有些许惆怅。
多少次,凡心用手托着下巴,仰头问妈妈:“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妹妹?”
妈妈的回答一成不变:“等你长大了。”
于是,凡心就盼着长大。
凡心长高了,上学了,却还是没有长到能见到妹妹的年纪。但是,伯父的信很及时,每隔一阵儿,远方寄来的潦草字迹里,总会有一个主题——可心是个好孩子。
妈妈不止一次地念叨:“可心刚出生那一阵儿,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白天闹腾晚上哭叫,她总是咧着小嘴笑,知道爸妈忙,也晓得她这个生命需要悄悄绽放。”
每当妈妈这么说的时候,凡心就会忍不住地烦躁,小小的她已经会延伸话外音——“别的孩子”就是自己,说余可心乖巧,其实是暗自里生发遗憾,身边的这个女儿不是那么省心。
妈妈说话像唱山歌,声音高一下低一下的。很多年后,当凡心跟可心近距离接触,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张合有致的口型的时候,她不得不相信,这是妈妈的另一个女儿。妈妈没有遗传给自己的,都在可心的身上显现了出来。
父母对自己的爱被一个外人生生地剥夺了一部分,余凡心的成长里慢慢涌出一份伤心。
后来,凡心每到期末都能从学校拿回一张或者多张承载着荣誉的奖状,妈妈再提到余可心的时候,重心就有了转移。
“可心这丫头,在山里玩野了,学习不开窍,一年级下来,还不能一口气数到一百。”
“好笑!笨!”余凡心主动接了妈妈的话,声音里有了欢愉。
这些写在家信里的文字,有些是伯父当作玩笑说的,余凡心却由此对学习这件事用上了心。
后来,父母所在的面粉厂倒闭了,他们成了第一对选择买断工龄的夫妻。在机遇和风险并存的境遇中,余爸余妈没有选择经济正在崛起的繁华都市,而是一起西行,到新疆开辟新的天地,贩卖玉米、羊肉,直到后来在广袤的西藏谋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兴建了一个化肥厂。
而凡心很早就开始了寄宿生活,与父母聚少离多,父母开始不断地感慨——凡心真是一个好孩子!
慢慢地,爸妈提及可心的次数少了。凡心习惯了自己在家庭中的独一无二,接受着既让她引以为豪又时而怅然若失的独生子女身份。其间,她读中学,读大学,然后毕业,回到自己成长的城市,成为一名中学教师。
可心仿佛成了他们心中一个遥远的过去,余凡心的那点掺着好奇的期待和隐在心底的耿耿于怀都在变淡。
三年前,伯父忽然给爸爸打来电话,说可心要结婚了。
消息太突然,二十多年没有回过老家的余爸余妈不远千里,一路风尘,先从新疆赶回家,然后带着凡心一起回到了老家。
“看来我是真的长大了,大到可以见可心了!”凡心对着妈妈俏皮地打趣。她开心又紧张,精心挑选了品牌四件套,作为送给可心的礼物。
那一天,陽光柔和,东风轻软,山间的空气里弥漫着甜香味儿。凡心一家三口到达的时候,可心已经一副新娘打扮了。
“凡心姐姐!”可心老远打起了招呼,竟没有一点疏离。
凡心反倒有点拘谨了,反复说“好看!”
可心确实好看,凡心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眼前的“新娘子”,恍若置身梦境。
余凡心向来认为,新娘是最不真实的,因为无一例外地裹在厚厚的包装里。余可心却素净得出奇,虽然略施粉黛,却有白亮晶莹的肤色,没有皇冠,乌发像纤云一样盘起,白色的婚纱没有层叠蓬松的裙摆,单调中却透露着别样的清雅。
人如其名!可心亦可人!
当凡心得知这身装扮均出自可心之手时,她不得不对可心这个裁缝刮目相看!
可心旁边的新郎黑瘦,个子也不高,可心像是一朵鲜花插错了地方。酒宴上,余爸咧开干涩的嘴唇,露出酸涩的笑,喝了几杯酒,心情愈发复杂起来。他又连斟了三杯酒,连仰三次脖子,抚着哥哥的肩,说:“我这个闺女,今天要认下!我不能让我的女儿结了婚还要过山里的生活。可心,如果你今天叫我一声‘爸,我就把你们夫妻两个带走!”
“爸!”凡心忽然猛跺脚,把焦急加进叫声里,所有人都震了一下。
余爸看看凡心,说:“我开的公司正缺人手,可心他们跟我去新疆!”
凡心还想说话,被余妈一把拉到了一边。
众人面面相觑,沉寂在空气里弥漫。
伯父点头了,伯母也跟着点头。
“爸爸!妈妈!”可心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大声又大方。
婚礼上,可心拜完了养育自己二十多年的父母,又对着自己的生父生母下拜。
两滴大大的泪珠从凡心眼角流出,堵都堵不住。不等婚礼结束,她推说工作忙,独自回程。
婚礼结束,可心则带着自己的新婚丈夫跟着爸妈去新疆奔赴前程。
二
新的生活并不像可心想象的那般美好。余爸余妈其实是起早贪黑铁人一般忙碌在厂房里的普通人,可心和丈夫张晓贵在余爸余妈那里不断读出来的是各种不景气。
“我们都回去吧!卖了这里的一切,到凡心那里重新置办生活。”
余可心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孩子余妙已经出生,余爸之前说过要送他们一套房子作为庆祝的。余可心主动提出她的第一个孩子姓“余”,她最知道余爸忙活了一辈子,其实很想留个根。
可是余爸余妈最近总把“不景气”放在嘴边,余可心就一直没有把房子的事情提出来。
两年来,可心和张晓贵一直住在厂房里。蓝色的夹板,灰褐色的顶棚,天热的时候,阳光能够掠过夹层垂直落到人的头上和身上,如果赶上刮风,房间里便会四面八方地透着风,股股凉意直往身上蹿。
“我不能待在这里了!”可心的表达越来越直接。以前只是跟余妈说,现在直接对着余爸表态。
从活泼热情到爱绷脸、爱发脾气,可心的变化走的是上抛线。
余爸没说话,他背着手在1号车间转一圈,然后进了2号车间,对着正在忙碌的师傅点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双手在背后交叠,背有些驼。平日里,他习惯刻意昂起脖子来显示自己的精神气儿,而今天,余爸任凭脊背往下弯曲。
当他在两个车间平均转了十八圈的时候,西下的太阳挂在院墙外的树梢里,露出了影影绰绰的明光。
车间和住处都在一个院子里,车间靠北边,住房在南边,车间的房子阔大高耸,相比之下,住房则显得矮小。余爸余妈在这个地方待了很多个年头了,车间里的几个师傅是他从老家带来的,奔他来谋生计。这么多年了,余爸没有觉得不好,他甚至认为窝在高楼里的生活比不了这宽大的厂房,舒心又自在。他以为,他拼了老力气,养活了可心一家,当然,如果可心他们愿意,也可以继承他的事业,在这里生活,那将是一件非常圆满的事——凡心读了大学,有可靠的工作,他要为可心也谋一份生计。
远处,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可心在逗余妙玩,小家伙午休时间长,不睡到夜幕降临就会因为缺觉而闹腾。余爸挺了挺脊背,嘴角咧开一条缝,可心抱着孩子再次来到余爸身边,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可心,你们回去也好,我和你妈在新疆忙活了半辈子,也攒了些钱,前年给凡心买了房子呢,我回头跟你妈商量一下,你们一家如果想要回去,我也给你们买一套!”余爸坚挺的鼻梁阴影在不断地往两边拉长,枯败枫叶一样的脸色在夕阳的斜射中竟生出一些光芒来。
余可心仰了仰脖子,说自己头疼,便再无话。
没几日,凡心楼上的一对夫妇搬进刚装修好的房子不到一个月,因为双双考上了博士,选择到南方发展,昨天才去卖房中心登记的,今天一大早,妈妈就打来电话让凡心先定下,并把房款打过来,全款付的。
胸腔里很闷,余凡心不由自主地用手抚了一下,仿佛有一个硬硬的东西在往下压,耳边忽地嗡叫了两声,凡心不由得一惊。
耳鸣已经干扰了她的睡眠,现在连白天也不放过了。
多少年了,凡心努力做着乖乖女,渴盼着父母回来。可如今曙光掉进了深渊里。
凡心按照妈妈的嘱咐把事情办妥的时候,刚好十一点,吃饭和出去玩都不踩点。
正踌躇着,手机响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略有磁性,还算中听。凡心方才想起他是同事为自己介绍的男朋友。别的条件都还行,只有一点不合适,确切地说,是不符合凡心父母择婿的标准——对方没有固定工作,尽管自己经营的一家小企业也做得风生水起的。
凡心知道,父母只希望她能够过稳定的生活,当然,家庭的另一半也要稳定。
以往,凡心对于这种条件的男人是从不考虑的,这一次,她却欣然前往了。
没想到,这一去,人间又多了一份姻缘。男人的脸庞和身材一样宽厚,笑容也是敦厚的,看到余凡心的时候,他更是眼睛鼻子堆在了一块,不停地搓手,竟不知说什么好,抿着嘴唇傻笑,半天才磨出一句话:“你好,我叫李涛。”余凡心被他的窘相逗到,反倒比男人從容许多。
交往就这样开始了,男人显然是全力以赴的,凡心时常觉得他纯粹到有点傻的劲头倒也可爱。
余妈和可心提前告知了车次,在李涛的劝说下,余凡心去车站接她们。在出站口鱼贯而出的人群里,余可心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头发被梳成两个自然的尾巴,白色的长袖衫掖在黑裤带里,露出明晃晃、金闪闪的一排钻石,清新之余,又显沉稳。
凡心微笑着接过可心手里的包,用最温和的目光掠过身旁的小孩儿,凡心想起了“美好”这个词,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阵激动。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李涛的建议也未尝不可——可心来了,大家要好好生活。
妈妈出来了,迈动着有些笨拙的步子,放下行李,给了凡心一个拥抱。待两人情绪稳定,才发现身旁的可心已经带着孩子往前走了,五十米外走走停停不时回望的张晓贵难以掩饰略带尴尬的窘迫。
可心成了凡心楼上的邻居。
那天,余妈说:“可心呐,我年龄大了,好在能帮你带孩子烧饭,你和晓贵出去找工作,过好一家人的日子。”
这时候,凡心也在旁边,不等可心说话,凡心先接了口:“这样也好,以后我也有地方蹭饭了——李涛大部分时间都出差的。”
确实,李涛是经常不着家的,跑业务,他原来是集经理与业务员于一身的——凡心和老公李涛是闪婚,余妈陪着可心一家从新疆回来之前,凡心先解决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余爸余妈没了发言权,好在对李涛也都能看上眼。
“姐姐来吃饭?要交生活费的啊!”可心不紧不慢地说。凡心和余妈同时愣了一下,还是余妈反应快,赶紧说:“我和你爸虽然没啥积蓄,但是买米买菜的钱还是有的,咱是一家人,不要交生活费。”
“可心,自从你来到这个家里,父母本不完整的爱也一切两半,你一半,我一半。你还想怎样?”凡心忍不住了,事实上,从余爸认下可心起,这些话就在凡心心底翻腾过很多遍了。
其实,凡心还咽下了一些话——父母所有的财产,包括工厂、房子、车子,将来转到凡心手里的时候,都要打个半折,甚至更多。
“嗨,你竟然跟我说父爱母爱,真好听!这个梦我已经做到自己心累,正打算彻底遗忘的时候,你们才突然闯进我的生活,给我一点施舍,却还被你称为‘爱!真可笑!”可心说着,呵呵几声。
凡心还想说话,可心喊了句“头真疼”,便钻进卧室,“砰”地关了门。
第二天起,凡心成了单位食堂的常客。
张晓贵体力好,很容易在搬家公司谋得一份差事,余可心却没那么顺利,东奔西跑了一个多星期,也没有合适的工作。
这一天,又是一无所获的余可心回到家里,全身都没有气力,她感到很沮丧。孩子迎上来,她才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可心呐,你姐建议你自己开个店。你有裁缝的手艺,何不还吃这碗饭?”余妈说。
“她凭什么知道我做这个就行,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会光顾裁缝店?”余可心最近说话愈来愈冲了。
“你姐是看你找工作也没头绪,想帮你出个主意。”余妈小声说。
“哗啦”一声,卫生间里传出马桶抽水的声音,余可心一阵惊讶,这个时间张晓贵还没下班,怎么还有人在家里?她带着满脸疑问望向余妈。
“喔,你姐回家忘带钥匙了……”余妈的声音里略带慌张,“你看,她特意买的打糕,很正宗的朝鲜打糕呢!”
余可心对着一边捋衣服一边冲自己走来的余凡心叫了声“姐”,语气挺甜。
凡心点点头,很勉强的样子,说:“我现在去单位,钥匙忘在办公桌上了。”余凡心说话的声音很轻,有点沙哑:“刚才没跟妈妈说清楚,我说的是服装定制。现在的人对衣服要求不一,但是商场里的款式毕竟有限,而且样式很大众。如果你能按顾客的要求制作出让他们满意的服装,布料也很好,一定会有回头客的。”余凡心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倚在了房门上,随时准备开门走人的架势。
她时常会想起可心的那件独特的婚纱,很耐人寻味的。
只是,眼前的可心和第一次留在心底的印象相差甚远了。
凡心没想到的是,可心果真没再去找工作,她着手忙碌起服装定制店的事宜。
又是一个周末,余凡心窝在家里追剧,余妈来了。刚进来,她就把余妙从怀里放到地上,一边抚着胸口,一边喘粗气:“年龄大了,真不行了,我带余妙身心都累。”余妈对着书房里的余凡心说道。
“那是您自找的,您不带谁能拿您怎么样?”余凡心没好气地说。
“唉,我真是上辈子欠可心这丫头的!”余妈叹了口气。凡心其实知道妈妈是来诉苦的,之前很委婉,现在越来越直接了。
凡心的心情也很复杂,她很想从妈妈那里探听到可心的事情,可是知道的越多,心里越烦闷。最近,她经常感觉到胸口疼,心脏突突乱跳,总要平复一阵子才能和缓些。
前几天,还是李涛硬拽着她去医院开了点药。
“可心盘好了店面,马上要开张了,昨晚又张口问我要五万块钱。”余妈无奈地说。“还问您要钱啊?”余凡心对着电脑键盘按了暂停,一股怒气蹿上来,“她以为我们家是抢银行的啊?我都记着账呢,这段时间可心拿了我们十来万了,不能再给她了!”余凡心在妈妈面前很少控制情绪,时常会把可心当作外人,一个无赖到让她们全家都感到无奈的外人!
“我如果不答应,她就会给你爸爸打电话,千里迢迢的,我也不想让你爸为难。”余妈简直要掉眼泪了,看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余妙发呆,“我是想,这一次,能不能从你这里拿些出来,跟可心说说,算是她借你的,不然,这样下去,我们连养老都成问题。”
余凡心听不进去,她整个人都沸腾起来了,好像有满屋子的噪声在耳边乱蹿:“太过分了,余可心是把我们的善良当愚蠢!”她大叫一声,旁边的余妙被吓哭了,直往外婆怀里钻。
余凡心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我找她去,有些话还是要说清楚!”
凡心把门敲得砰砰响,可心打开门,一脸惺忪。
“我妈一天二十四小时帮你带孩子,大白天的,你居然能放心睡觉!”这时的余凡心已经压制住了怒气,微笑着,语气里却带着刺。
“瞧你说的,我还以为天塌地陷了呢,也值得你来影响我的好梦!” 余可心最见不得余凡心把余妈叫成“我妈”,像是谈及自己的私有财产似的!
“我晚上睡不着,白天补觉不是很正常吗?”余可心用手抹了把脸,说得更加理直气壮。
“可心,自从你认下了爸妈,就把他们当成了提款机,却没想过他们辛苦了一辈子,很不容易。”余凡心的语气软了下来,她知道余可心就是一堆柴火,一旦点燃了,损失要大家平摊的。
“我只明白我是最不容易的!”余可心说话的时候,眼睛也跟着变成了圆形。
“你结婚的时候,爸妈给了你一笔钱,我是知道的。男方给的礼钱,伯父也一分不取地交到了你手里。你怎么可以自己存着金库却总把眼睛伸向我家的钱袋!”余凡心的声音依然是低沉的,但是每一个字都清楚地送进了余可心的耳朵里。
“我本来是打算妥协的,现在听你这么说,我还必须坚持了。我需要的进货费又增加了,是六万!”余可心挑战了自己的最高嗓门,继续说,“你家的钱袋子不是你一个人的!”
……
余凡心在跟余可心进行了九次不愉快的交谈和八次激烈的争吵之后,得了急性心肌炎,住进了医院。
这段日子,凡心看到可心,嗓子就要冒火,可心的脾气却像漏气的气球,慢慢瘪了下去,每天至少来医院一次,有时候还拎些东西。这不,今天提来两只鸽子,说了句“这个最滋补身子”,便没了后文。
余凡心瞧着煺过毛的白鸽,心不在焉地说:“鸽子汤是治愈伤口的,治不了我的心病。”可心装作没听见,眼睛只放在余妙身上。
但是,凡心和可心都明显地感到彼此之间的线条柔和了些。
余妈拿出自己的两万块钱给可心,并加一句“以后再这么要钱,我们真没能力继续要这个女儿了”。
可心瞪了眼,说她到死都是妈的亲女儿。
余爸忽然要回来,凡心与可心之间的关系又发生了转折。余爸最近卖掉了新疆的厂房,刚说准备给老两口置办个落脚点,可心就把房屋署名的事情提上了日程。
这次矛盾升了级,凡心决定把可心当空气。
“可心太贪心了,到了我们家,馅饼都掉进了她的碗里。大家都欠了她似的,他们哪里晓得我有多委屈!”凡心把头靠在沙发上,跟李涛唠叨,眼睛盯住天花板,她的责备里不止可心一个人。
李涛劝她看开些,凡心一摆手,说:“你不在我的坑里,没法理解我的萝卜为啥是酸的。”
“不论怎样,把你的身体养好才是真的,有了健康的体魄才有心力跟可心斗争啊!”李涛笑了起来。
正说着,余妈推门进来了,一边换拖鞋,一边说:“你爸已经把新疆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这两天就能回来了,剩下能用得着的家什用物流运过来了,写的是你的号码,这两天多留意手机啊!”
“好的,妈,等收到了,我让李涛开车拉回家里。”凡心应和着,“你和我爸准备住哪里呢?”她不想这么快就问这个问题的,可是没把持住,一口气说了出来。
余妈换好了鞋子,朝着沙发的方向走来,她故作轻松地说:“东西很少,不用麻烦李涛的,让他忙吧!你爸说不买房,买个二手车,你和可心用得着我们帮忙的时候,我们就过来,家里要是没事,我们想到处走走。”
三
但是,余爸余妈这次竟没有守诚信。余爸从新疆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张罗买房子,几乎没多犹豫,便在馨苑小区售楼部签了约,一楼,带简装的,出行方便,尤其适合养花种草。
这个位置和凡心、可心的家几乎隔了一座城。他在户主一欄里,毫不犹豫地写下了自己和老伴的名字,一切手续都办好了,他分别通知凡心和可心,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他请客。
两个女婿都一脸带笑,很快喝了几巡酒。
“爸,您不是不准备买房的吗?我和我姐家里都能住得下,不是挺方便的嘛!”可心突然说到了最关键的话题。
“是,是,大家住一起更方便些。”余爸喝了点酒,满脸通红,精气神倒是蛮足的,“不过呢,老年人和年轻人的生活习惯不一样,尤其是作息,我和你妈就想过几年清净日子。”
“怕是你们想清净也难啊!”凡心抿了一口饮料,缓缓地说。
可心放下手中的筷子,皱起眉头,双手紧紧地捂住耳朵,说:“听凡心说话头就疼。”
余妈停止了对小余妙的逗弄,把目光转向余爸这里,两个女婿正在相互敬酒,这一会喝得也有些尴尬。
“我和你妈商量好了,等凡心有了小孩,我们过来帮忙照顾,”余爸的声音很爽朗,“当然,我们老两口也是放不下小余妙的,肯定也会经常去看看。”
“其实,你们还是把我跟我姐分得很清的嘛!”可心摊开双手,不紧不慢地说,目光扫视出一个圆形。
“爸妈,你们不能偏心啊,我姐有一份的,也要给我一份!”可心继续说着,用勺子搅动起碗里的甜汤。
饭局僵住了,余爸放下捏在手里的酒杯。
没有人知道,在可心说这话之前,他是要端起酒杯跟两个女儿一起“炸个雷子”的——作为本地的一种喝酒的习俗,其实就是一口气把杯中酒喝完。在余爸的定义里,这是表达感情最直接的方式。他其实想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很多的情感,人活一辈子,最难用一句话概括的就是父母之于子女,以及子女之于父母!
“可心,你还想要什么?”凡心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忍耐了,头皮一阵疼,一股怒气蹿上来,差点拍桌子。
“噢,这家饭店的鱼尾烧得真不错,可心,你给余妙挑点鱼肉,不辣的!”余妈说得有些慌张,夹起一块土豆,放在嘴里才发现是块姜,老太太一下子被辣出了眼泪,趁机对余爸说:“我们先撤吧,老了,没有口福了。”
余爸还想说什么,他顿了顿,呵呵地笑出了声:“咱这一家子,往后再也不用一个东南,一个西北的了,你们年轻人爱吃爱玩的地方,可以叫上我们这两个老拖油瓶,你们吃,你们玩,我们凑个热闹就行!”这么说着,老头子已经离开座椅,做出要走的架势了。
北风像海浪一样扑在他们身上,灌进耳朵里,余爸把风衣裹紧了,余妈也戴上了帽子和口罩,两个人,并排走在大街上,被风卷起盘旋的尘土一会出现在眼前,一会移向身后,两人都没有察觉。
“不如,咱们别再让可心管我们叫爸妈了,只喊叔和婶,问题也就解决了。”余妈伸直了脖子,仰头望着余爸说。
“我也没想到两个丫头会给我们出那么大的难题。”余爸没有回答余妈的问题,自顾自地说。
两人便都不再说话,风声淹没了脚步声。人在往前走着,心却往后退着,回到了过去。
当年,凡心的出生,给他们的生活注入了一股特别清新而又略带神奇的空气。他们本可以像周围的同事一样,满足于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但是,他们冒着被单位开除的风险坚持要了二胎。他们想好了的,如果是男孩,丢了饭碗也不可惜。遗憾的是,二胎可心也是一个女娃。
一夜无眠。余爸果断地做了一个决定——回老家!哥哥余启波年长自己五岁,很多年没见了,但书信不断。哥哥有两个儿子,小儿子也有四岁多了,对他们来说,再养个孩子也不算什么大事。
可心刚过满月,余爸余妈便启程了。
当然,一切正如他们想象的,哥哥一家热情极了,杀了两只鸡,炖了两盘肉。
“只要能吃好穿暖,咱山里人养个娃算啥事啊?总比养个小狗狗要强得多了。”嫂嫂是个大嗓门,话说得很大气的样子。余媽听了,心里直打鼓,余爸用胳膊肘推了推她的脊背,小声说:“山里人说话就这样,他们不把养孩子当回事。嫂子的意思是说,孩子越养越中用。”
“你们放心吧,可心这娃放我这,就是我们的亲闺女。”余启波拍了拍胸脯,郑重地承诺道。这时候,可心在余启波老婆的怀里睡得正酣,小嘴一动一动的,做着吸奶的动作,没有半点的不舒服。
余启波是养子。当年,他饿得头发都掉光了,来到可心爷爷的家门口,还没说话,人就倒了下去。可心爷爷用一碗面救了他,他成了可心爷爷的养子,一辈子都念着余家的恩情。
后来,可心的爸爸去参军,辗转各地,在北方安了家。余启波一人顶俩人用,把家里家外操持得都很是那么回事。老爷子的亲儿子,也就是可心的爸爸直到为老人奔丧时才回来过一次。
那年月,一封信总要在路上辗转很多天才能到达对方手中,特别是寄往山里的信,但是兄弟俩还是乐此不疲地把家长里短都写进去。把可心送到哥哥家以后,书信往来更频繁了。
“可心这丫头,乖巧着呢,我们也不对她瞒着身世,你啥时候想认女儿了,给句话就行!”余启波不止一次地在信里这样写道。
余爸却一次也没有正面接过这句话。
“以前只觉得跟外面人打交道很困难,凡事要想周全,现在才明白和自己家人相处才是大学问。将来咱们年纪大了,或者不在了,俩丫头指不定会怎么样呢!”余妈靠在余爸旁边坐下,忧心忡忡的,皱着眉头。
“我们去趟山里吧。”余爸挪了挪身子,看着老伴,忽然有些兴奋地说,“这些年,山里人出去谋生的也逐渐多了,但是老哥还是带着一家老小窝在那个小山沟里,守着几片茶园过活。我十六岁离开家乡,就再也没有参加过山里的劳动了。”
是应该看看,可心这孩子也离开那里两三个年头了,她也没提过要回去,眼下又经营着生意,怕是走不开。
“咱们是应该回去看看。”余妈重复着说过的话,“毕竟老哥老嫂把可心养到那么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第二天早上,凡心和可心分别收到一条微信,均来自爸爸:我和你妈外出几天,照顾好自己和自己的家庭!
寒冷的天气,空气也几乎要凝固了。有声音在耳边响起,是乌鸦的鸣叫,凡心的心里涌起一阵忐忑,默默地说了一句:“可恶的耳鸣!”
余启波把电话打给了可心:“可心呐,你小爸小妈出事了……可心,你爸妈出事了!”余启波不像是在向对方传达消息,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一直在抖。
“出什么事了?爸,您慢慢说。”可心一听,心也慌了。刚想再问点什么,那头出现了一串忙音。
可心穿着睡衣,凌乱着头发,来到凡心面前的时候,心情方镇定些。
她们第一次共同探讨和担心一件事情。
“如果爸妈提前说他们去山里,我一定会和他们一起回去的。”可心小声说。
两行清泪挂在脸上,余凡心的肩膀在抖,却无声无息。
“去山里,”她俩几乎同时说,“咱们两个一起去!”
其实,余爸余妈在启程去山里之前,并没有跟大哥大嫂说。
一方面,余爸因为自家的事情有点无厘头,不知从何说起,另外,他也不想让哥嫂知道,因为可心的加入,自己的家庭埋伏了危机。当然,余爸还是自信的,他一开始并没把凡心可心的那点小心思放在眼里。
他也没想好以什么理由去山里,也许最好的说辞就是人老了,要跟家人叙叙旧。既是叙旧,就没必要兴师动众的。所以,在他的行程进行到三分之二的时候,他才拨通了哥哥的手机:“哥,我来了,带着老伴来山里看你和嫂子!”
余爸说着,不住地嘿嘿笑,天气有些黯淡,他的脸色便显出黑亮的颜色来。
“这里大雪下了两天两夜,都封山了。”这是余启波的声音,他的意思其实是说,山里的交通变得不方便了,车辆少,也有危险。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你们到了县里,最好自己包辆车,直接开到我家里来。”
说这些话的时候,余启波的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的。可心被弟弟和弟妹带走后,自己心里空落不说,还要经受老婆的唠叨。关键是,他理不顺这里边的变化。可心不回来,也许有孩子牵着,可是音讯也难得。如今不用写信了,电话方便,他跟老弟却打得少了。
他不由得想到,老弟之前跟自己联系,只是牵挂他的闺女,现在自然是无所牵挂了!
余启波一想起这些,就浑身不舒服。他憋着气呢!
所以,这一次,老弟和弟媳来了,他没有表现出很大的热情。换作以前,他会亲自去县城,虽然路上的积雪很厚,但是他的三轮车还是跟这里的道路混熟了的,哪里能过,哪里必须绕着走,都是早已磨合好了的。可是,他没有这么做,这一次他摆起了架子。
当他知道车子翻了的那一刻,余启波心里的懊悔和自责翻江倒海,第一时间跟可心通了电话。
好在没有大碍。老弟的腰椎粉碎性骨折了,不算严重,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余啟波坚决要老弟在山里养伤,关键时刻,他也能搭把手照顾。
老弟一口答应。
两天的时间里,俩兄弟把这几年没说的话都说了个遍。
俩女儿来的时候,只得到一个信儿——除非你俩彻底好了,不然我们就留在山里养老了。
当姐妹俩走出大山,坐上回程的火车的时候,短暂的盟友关系也在逐渐瓦解,两颗心之间,又被划破了一道口子,深深的,长长的。
凡心觉得自己的抑郁已经达到了可以忍耐的制高点。失眠和耳鸣已经使她无法拥有一个完整的睡眠,以致白天表现得萎靡不振。她的课堂没了色彩,每一节课下来,她的挫败感都大大增强。
这一次,凡心被李涛押进了医院进行系统治疗。
“有什么用呢?吃了那么久的药,还没有看到明显的效果,稍微受点刺激,一切就土崩瓦解了。”凡心无精打采地说着。
这时候,穿粉色大褂的护士小姐拿着一瓶药进来了。“余可心,”她大声叫了一下,然后立即更正,“哦,不对,是余凡心!”
病房里的三个人面面相觑,护士又自言自语道:“名字可真像!”
“你说,病房里有人叫余可心?”李涛对着护士问出了两个人的疑问。
“是的,304病房,昨天刚来的。”护士很热情,朝着对面指了指。
“耳鸣,心悸,失眠,跟凡心的症状差不多。”李涛出去给可心的老公打了电话,很轻易地得到这样的答案。
“多久了?”凡心问道。
“算起来,有一两年了。”李涛完全套用张晓贵的原话。
……
凡心两手抚在被子上,发觉这里的被子很白,很干净。
一束太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额头上,凡心仿佛听到了鸟儿的鸣叫,身上感到一股温热,天气就要转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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