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华
1
一片绿的海洋。湿漉漉的绿。层层叠叠时远时近的雨声在无边的“海洋”里游荡,雨滴从芭蕉叶、香樟叶上滑落的声音又冷又硬。世界静极了,这浩大又清冷的安静像潮水一样漫上来,淹没了整个小站,包括她。她需要这样的独处。这样的处境让她有一种遗世独立之感,仿佛时间会长出一双长长的柔软的手臂把她拉过去,拉过去,让她重新坠入某个熟悉的梦境。恍惚间,她觉得时间退回到了许多年之前,他就站在这棵香樟下和她对视着。他不说话,只冲她微微笑着。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来这个地方。早上一打开朋友圈就觉得很热闹,几个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转载着同样的图片,连文字表达都几乎一样:别了,我们的梅子站。她在苏叶发的图片下留了言:梅子站怎么了?苏叶回:据说要被拆除了。她“哦”了一声,呆呆地盯着杯子里的几枚明前茶陷入沉思。好像呈现在她面前的不是一杯茶,而是大江大河。她的脑海里跳出这样的画面:白茫茫的江水静静淌着,一列列车沿江逶迤而过……茶杯上氤氲的水汽让她有一种奇异的错觉,她觉得时间也像江水一样漫上来,漫上来,淹没了她,将她推到了某处。突然,手机“叮”了一声,是苏叶,她转发了一条链接,是梅子车站即将被拆除的消息。朋友圈发的那些图片,也是来自链接里。苏叶问,一起去看看,如何?她只回了个不明所以的表情包,没有表态。她不喜欢一众人去一个故地,想想一个独处的正小憩的人突然间被吵醒,心里难免会厌烦。在她看来,小站就是独处小憩的人。她的心里一直把梅子车站当作她的一位故友,她要和“他”单独对话,仿佛这是一个只属于她和小站之间的秘密。所以她趁着雨天,一个人开了半小时车赶过去。她坚信自己能找到这个地方,毕竟有太多的印记烙刻在这个地方。
然而,她错了。当那个“小人儿”将她领到这片土地上时,她竟有些不知所措。就像她不明白这个地方明明没有梅树却被叫作梅子一样,她印象里的小镇和眼前的小镇已经完全无法对上号了。二十年了,时间已经改变了一切。时间是一场大雾,不知不觉间,抹去了种种印记。记忆里曲里拐弯的弄堂找不到了,灰扑扑的楼房没有了,所有的记忆编码都幻化成蒙太奇。这让她觉得,记忆有时候像谎言,从构建的那一瞬间,自己就长出脚,一步一步,小人儿似的长大成人,最终成为一个独立的主体,而她只是记忆的一个客体。此刻,主体带着她这个客体,一步一步走向另一个客体——梅子车站,从她离开梅子的那一天就坚信,自己还会回来的,他们终会相会。
她把车停在江堤边,然后沿着那条瘦瘦的小路走,尽头,就是梅子车站。还是黑色的煤渣路,路两边的荒草快长到她的肩头,几乎能淹没她,有一种不管不顾的张狂和野性。一排一排灰扑扑的残破的平房和几株高大葳蕤的香樟相依在一起,烟雨迷茫中,像從远古飘零至今,诡异地站在这被遗忘的时间的荒冢里。
“吱嘎”一声,她试图推开那道虚张声势又锈迹斑斑的铁门,里面除了如铁门一样沉沉的死寂,就是一堆废墟,她敢打赌这里除了她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站台还是那个站台。里面空空荡荡,顶棚上“梅子站”几个字还在,犹如荷鲁斯之眼正盯视着她。她不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将视线移到别处。那条木头长凳还在,裹挟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依稀还能辨识出当年的颜色,位置也没有动,好像是特意等着她。她走过去,从包里抽出几张纸巾,小心地铺垫上去,再小心地坐了下来。长凳仿佛是酣睡在梦里的一个人,她不忍心打扰“他”,偏坐一角静等“他”醒来。木头还是发出几声抗议的咔嚓声。是埋怨她迟来的造访,还是抱怨她的打扰?如果他在,长凳还能承受两个人的重量吗?
突然“喵呜”一声,一只黑色的野猫悄悄地从她脚边跑过。跑远了又停下,黄褐色的玻璃眼珠阴阴地盯着她。她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
长凳旁边是一棵上了年纪的香樟,据说建站以前就生长于此,也正是因为这神明一样的香樟树,所以当年就在此地建立了梅子火车站。当年,树根周围还特意用瓷砖加围了一圈,以示重视。重视不难理解,一棵活了成百上千年的树木总是有灵性的,就像黄梅戏里那个槐树精一样,也许“他”也是一位权力无边的统治者。如今瓷砖碎片已一片狼藉,它的根部曲曲折折盘踞在外,躯干已被掏空,但一点儿也不影响它的生命力,它依然在那里,轮廓没变,只是躯干上长满了青苔,这使它看起来变得更加神秘、沧桑了。一阵风吹过,她的面前像飘满了雪花。她似乎能听到“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的声音,仿佛雨滴正一滴一滴落入雪地,有一种极深极静的悲伤正缓缓地流动在她身体里。
当年,这墨绿色的长凳上坐着这样一对人,他们并肩坐着,沉默不语地眺望对面连绵的青山。那个黄昏,天空出奇地高远……形成一种洪荒般的景深,仿佛是世界的尽头。一只孤鸟振翅远飞,最终成了一个黑点……她突然间泪如雨下,陷入了猝不及防的感伤中。后来他默默地送她登上西去的列车,一声再见,却是再也不见。多年以后,当她忆起那个遥远的伤感的傍晚时,依然会泪如雨下。
她伸出手掌,试图接住什么。一颗硕大的雨滴砸在她的手心,凉凉的,她竟感觉心往下一坠。这种感觉与第一次坐在他的皮划艇上戏水的感觉出奇地相似。
此刻,她的脑海里很快跳出一条江。
浦阳江。
2
浦阳江横亘在梅子车站和她所工作的梅子幼儿园之间。学校有个后门,走出后门,就是江堤。她常常会在傍晚时分走到堤埂上,看江水,看夕阳,看血色的夕阳在小站对面的山上猎猎燃烧着,“血水”流到了江水里,看上去无限伤感。她看到殷红的江水中有鱼儿游来游去,身子也是殷红的。那时候她的脑袋里总装着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她幻想着江水中横空跃出一条鱼,背鳍上插着一把剑或刀,然后驮着她,乘风破浪。像江湖中的剑客那样,白马啸西风。只是,她的白马是一条鱼。后来,她一直相信那个孩子,就是她梦境的缝隙中游过的一条鱼。
当然,还有一条鱼,也从她梦境的缝隙中游过。
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坐在这条长凳上。那天是周末,她搭乘晚上的火车回单位,结果火车晚点了,而且晚得离谱,短短的百里路程竟晚了将近一个小时。本来和苏叶说好她会来接她,到站了却等不到人,她只好拖着行李一屁股坐在站台的长凳上等。她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这条木头长凳。当时她脑子里还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她觉得车站就像泄洪放水的闸门,列车一进站,闸门一开,水就哗啦啦冲下来,冲下来一条条鱼。鱼们游出长江,游向四面八方。最后,只剩下她一条孤零零地搁浅在昏黄的站台上……她知道,就算这昏黄也是小站赏赐的,如果走到外面,她即刻会被黑黢黢的夜色吞没。她不知道鱼能否识别黑暗,但她知道自己害怕黑暗。
站台上不能留人。一个穿制服的年轻男人走过来对她说。她指指自己的行李,又用下巴指指自己的脚。她的右脚骨折了,已经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基本无大碍,只要右手拄上一根拐杖还是能行动的。制服男“哼”了一声,说你都成瘸子了,怎么走。他又追问了一句,怎么没人接你呢?她一激灵,說怎么可能呢,大概还在路上。他摇了摇头,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问,你是梅子幼儿园的老师吗?她轻轻地“嗯”了一声,脸上不由自主地一阵发烧。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脸总是特别容易发红。走吧,我顺路送你过去。他的手在空中指了指,说,我家在那边。
我叫大鱼,鲨鱼的鱼。这是他在路上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大鱼?鲨鱼的鱼?不知道为什么,她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好笑。倒不是他略显单薄的身板和鲨鱼毫无联想的空间,而是她首先想到了小鱼儿,那个武侠里面的人物。
我认识你。他又说。
这样啊。她在黑暗中撇撇嘴,说,我基本上每周会回家一趟,隔一天又回来,算下来,我已经在你们火车站来来回回五六十趟了,像某个符号一样,足够产生肌肉记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是在江边碰见你的。大概有好几次,看到你在江堤边写生。你喜欢画画,对吧?那个,那个划皮划艇的,就是我。我下班了常常会到江中划皮划艇,划累了,就躺下来看会儿书。大概……也许你没有注意到我。他突然结结巴巴起来。
他这样说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些影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水彩画浮现出来:在薄暮柔和的光线里,江水静静地流,一只橘色的皮划艇逆水而上。江面上碎金子般耀眼迷离,那叶小舟看上去像是要冲进夕阳深处。那天她被这样的景色震撼,无论从视觉上还是想象上,她觉得这是一种逆袭的美丽和力量。就在那一瞬间,她有了画下来的冲动和灵感。彼时,她还对着那个剪影莫名地激动着,她觉得那个剪影让整幅画活了。那天,她沉浸其中,恍惚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某种梦境。她甚至想过,如果她碰到了那个“剪影”,她一定要问他,为什么不顺水而下而非得逆水行舟呢。
真正把梦境变成现实世界的,是他们之间的第二次相遇。但她忘记了问那个问题。
远离家乡的生活就像拧紧发条的闹钟,机械而枯燥地转动着。但闹钟除了“丁零零”外,偶尔也会响起类似高山流水般欢畅的音乐声。那是他弹奏出的一串音符。他像一位钢琴师在琴键上随便弹奏自己编出来的音符,足以令她惊悸和欢欣。如今回想起来,她依然有一种隐秘的快乐,万般柔情仍会涌上心头。那天傍晚,她和往常一样坐在江堤边的一块石头上发愣。这是她一天之中难得轻松的时刻。突然江中飘来一只颜色醒目的皮划艇,一个声音朝她喊:哎——下来一起玩水呀。说着那皮划艇朝她的方向划过来。她也好奇地顺着台阶走下去,并且朝着那个方向挥着手。果然是他。彼时,江水平缓,气温宜人。他将桨伸过去,指点她如何上船。那天她正好穿着裙子,就毫无顾忌地脱下鞋子下水了。皮划艇可真小,小得只容得下两个人,她的脚伸直了就碰到了他的足踝,这让她的脸又一次不自觉地发烧,好像天边的火烧云飞到了她脸上。
你试试江中的水,一点也不凉。说着,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将一只手伸进水里,然后用手掌舀起江水,孩子般调皮地将水泼洒到她的身上。又嬉笑着问,瘸子不瘸了?她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学他的样子将水泼洒过去。小船颠簸起来,漾出了一圈一圈的涟漪,像是喜悦的声波在击鼓传花。很久没有这样痛快地玩水了,她索性将双足完全放在水里。此刻,风叠加着风,滚滚而来,吹出了一条瓦尔登湖:纯净的湖水,羽毛般的云朵,若有若无的花草香,这一切让她莫名兴奋。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一头闯进了伊甸园,如一只小兽般,慢慢靠近了那根神秘之箭,不加抵抗。
也许江中的小动物们比她更欢快更想历险,有尖脑袋的小鱼倏忽从她的脚边掠过,继而又在她裸露的脚底啄咬着,水草像女人的长发一样缠绕着,这一切,让她像一个孩子似的笑起来。
接着两个人都笑了起来,仿佛接上了暗号似的,一下子就有说不完的话,大多是无关紧要的话题,譬如谈论天边云的形状,工作中的糗事。她获得了关于他更多的信息:他家在梅子高中学校里,他的母亲是一位老师。他从南京一铁路学校毕业,之后顶了他父亲的职而成为一位铁路工人。她笑着说,梅子高中和我们幼儿园一墙之隔,这样算来我们还是邻居呢。嗯,邻居。他忽然变得有些忧伤,低声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工作,本来计划转专业,但我父亲认为专业不专业无所谓,最终还不是要回到现实的岗位上。不喜欢?她愣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傻傻地说,也许你父亲说得对,迟早还是要面对现实的。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更多地对他们的儿子怀有满腔热忱和希望,至于她,他们缺乏一切耐心,从来没有问过她喜欢什么,很少为她的将来担忧。当初填志愿时,她的母亲坚持让她填幼师专业,可她并不喜欢。她告诉他,自己最大的心愿是离开父母,仗剑走天涯,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天涯客。
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工作。他将视线投往远处,迫切地表达自己的梦想:我想当诗人,像海子那样的诗人。在劈开了我的秋天/在劈开了我的骨头的秋天/我爱你,花楸树……他忍不住动情地吟诵起来。
他的脸上明亮起来,撑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似乎心底的梦想鼓起了风帆,他们正搭载着理想之舟扬帆远航。她看到他的眼睛也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最神奇的是,那种光彩像有一种引而不发、磁铁般的力量,让她忍不住想靠近他。同时,她有一种隐隐的挫败感,相比于他,她的那点儿心愿算哪门子理想,哪跟哪呀。
但她还是被感动了。原本陌生的两个人,竟然在短短的时间之内,聊起了青春生命中最隐秘的忧愁,这让她有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这时候她发现他的身边还有一本书,用透明的袋子装着。
能让我看看吗?她问道。
他递给了她,是《保罗·策兰诗选》。这是她第一次读到策兰的诗,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击中似的,居然读得泪水涟涟。她也喜欢文学,但并没有系统的文学观念,阅读面也狭窄。
我们并不是真的
生活过,一下子就过去了
看不见,一阵风吹过
“在那儿”和“不在那儿”和“时时”
之间
……
她还记得,一年之后她把这首诗写在日记本的扉页,作为临别赠言送给了他。命运给了他們猝不及防的袭击,他们在春天相遇,却在冬天的时候分别,像两粒植物的种子被吹向了天南海北。他们之间注定要分离,也许是他们的性格使然。如果理性为正,感性为负,那么这两个感性的人碰到一起却未必是负负得正。反而像两朵缥缈的云,不断地奔向现实,却总是在现实之外。
她当初就追求仗剑走天涯的生活,后来确实如她所愿,一个人跌跌撞撞、磕磕碰碰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从江南到江北,再从西北到西南,这期间,摆过摊,开过店,干过销售,上过班,最后居然又潜回了老家。有时候连她自己都无法区分,究竟是生活在现实中还是梦境中。他倒是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成了一名作家,在北方的某一杂志社任编辑。但后来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有时候她怀疑,究竟有没有这么一个人出现在她生命中,或许连他这个人都是她的幻觉。但她身上留下的那种网纹瓜似的妊娠纹和这种幻觉铆合在一起,这样的记忆却是强而有力,带着刺痛感,不容置疑;然后又似蓊郁梦境,长出枝枝蔓蔓、藤萝交错的一片景象,让人不由得想起一些依稀而美好的事物,比如,那散发着青草味的草坪,那如丝绸般柔软的水域,还有那枝头探出的第一颗花苞。
“雪”不停地飘下来,贴着她的小白鞋,贴着绿长凳,轻柔,洁净,梦幻般簌簌而下,一缕隐隐的清香沁入她的肺腑,更像是一位长者在探询,探询岁月变迁中那些难以言述的种种。她的眼睛潮湿了,这些复杂的况味该如何说出来呢?她做了一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从她的视角望过去,一条老式的铁路像一位面目荒凉的落魄者,站在时间的废墟上不知何去何从。站台对面的小山坡被白茫茫的雨雾笼罩着,在她看来,白茫茫的雨雾更像潮水,浸润着整个小山坡,还有她。
3
二十年前,她就被这样的潮水浸润着。从她坐上他的皮划艇的时候,就已经将自己的世界双手捧出。她从来也没有和一个人如此毫无保留地交流,哪怕和她关系要好的苏叶。所以她觉得他能让自己将内心感受和盘托出,也就是说,她将打开她精神世界的钥匙交给了他。这让他们的关系很快发生了变化。
夏季的一个周末,本该回家的她却跟着他去了另一方水域,一个处于深山老林里的水库。四周全是密不透风的参天大树,阴森森的,和外面酷暑下溽热的世界完全是两重天。有风吹过,草木发出压抑的喧哗,而湖面静极了,像面大镜子,阳光下有一种璀璨的感觉,像一块天蓝色的水晶幕布被灯火照耀着。他捡起一块小石子扔了出去,“幕布”晃动起来,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几只小鸟受惊似的倏忽掠过。她忽然感到害怕起来,紧紧抓住他的衣角。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她央求道。他搂住她的肩,说,这是我的秘密基地,我高三那年跟着我父亲来过。就在这里,我们像男人那样聊天,游泳。那情景,就像是昨天,然后,谁能想到呢……我父亲没了。该死的车祸。一场车祸……就在我接替他岗位的那年。他突然停了下来,将脸埋进她的颈窝。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凭直觉意识到他哭了。她没有动,任由他紧紧地抱着。仿佛她也经受了世界的冷漠无情,这种情绪又激增了她对他的情感,她觉得自己必须要如这水域里的贝壳一样,护住他柔软脆弱的另一面。她不能当“逃兵”,更应该勇敢地站在他面前。于是,她轻拍着他的后背,说,你还有我呢。她没有意识到这样说有什么不妥,仿佛她是接替他父亲的位置而出现在他生活中。
这也是我带你来这里的原因。他抬起头,盯着她说,我有开心或者不开心的事,都会来这里坐坐。
那你今天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呢?她随即脱口而出。
当然开心啦。他直起身子,再一次拉住她的手。接下来他提议,下水去游泳,把一些悲伤的、不快乐的情绪拖到泥沙底下吧。
这……她有点儿为难地盯着他说,我倒是想游,可压根儿不会游泳。
放心吧,有我在。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忽然跳动着一种喜悦,她知道这样也许并不好,从小到大,她的母亲总是时时告诫她:女孩子要懂得矜持,可此刻她并不想掩饰,尤其是当他那双好看的眼睛望着她时。她觉得他的眼神深处漾着一潭碧波,仿佛下一秒就能一古脑儿地倾泻下来将她包围,让人莫名心慌、脸红。她低下头,小声说,有你在,我大概不会害怕了。
周围不见人影,只有无边的密林和倏忽掠过的鸟影。他们像两条闹腾的大鱼,彻底将“水晶”搅碎。正如她自己所说,有他在,她大概不会害怕了,那些不安和害怕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一踏入水中似乎都被溶解了。在他手把手的教导下,她很快就掌握了一些基本动作,能抓住一块泡沫扑腾了。在水中,她感觉自己真成了一条鱼,尾巴一甩一甩,紧紧追随着另一条大鱼。如果真成了水中的生物,那么他们俩会是一对情侣鱼吗?想到这儿,她的脸不由自主地烫了起来。
好在“大鱼”并没有注意她,他一纵身,像一条真正的大鱼那样游向深处,裸露在水面上的脊背散发出鳞片似的光,让她不由得想起了“鲨鱼的鱼”。鲨鱼是不甘心于浅湾区的,但她不同,她不敢往水库更深处游,只有老老实实待在浅滩处看着他来来回回地游,心里既欣慰又感到害怕。她的害怕是由于暂时失去了安全的屏障,这种感觉让她吃惊,她发现自己已经对他产生无以复加的留恋和依赖,哪怕他们只是短暂的分离。感情这东西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从相识到相处,仅仅只是短短的二三个月,她内心的缝隙好像填满了,她的“感伤症”在不知不觉中被治愈了。
说起她的“感伤症”,让她一度非常郁闷。起因在于她在当地教育内刊上发表了她较为得意的一幅水彩画,并配上一首小诗,诗的内容她记不起来了,但园长的眼神一直如针尖般触痛着她。至今她还记得谈话的内容。园长说,那画,还行吧,但那诗……怎么能写那样的诗呢?你说夕阳怎么会劈成两半,血一直流到山那边呢?有些血腥味儿。小朋友的家长看到会怎么想,我得提醒你,不管是诗歌还是别的什么,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要说。那一次她忽然发现,园长的嘴唇像是涂上了一层血,像是从格林童话里流窜至此的女巫。正是从那一次开始,她动了换工作的念头。但她一次也没有和他说过,工作或者女巫。她觉得那是她的不堪,就像身上某处疤痕一样需要遮盖起来。她认为,感情有时候就像托尔斯泰诗中所写那样:一旦说出,它就会变样,它就像清泉喷出来就会被弄脏……
世间如果真有时光机,那么把现在的她塞回二十年前,她绝对不会如此看待感情了。二十年前的她,现在的她,终究还是不同的。这二十年来的种种生活细节,早已内化进了她的脾性中。如今,她对感情不再执着,早已风轻云淡了。她有过两段婚姻,但都以失败告终。既然失败了,也就没有必要追究谁是谁非。她有一个同学,光是离婚官司就打了两三年,相见如同仇人。她非常不屑这种死缠烂打的行为,她觉得感情就像酒,不管是淡爽的啤酒,还是浓香的白酒,都没有必要把自己搞得像个醉鬼一样难堪。不然,又如何呢?难道把酒瓶摔破了就可以抹掉一切吗?有首歌不是这样唱的吗,这世界有那么多人,多幸运我有个我们……她一直认为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已发酵成了浓香又辛辣的酒,但她已经把它收藏到心之一角的酒窖里。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坐在酒窖里独自买醉。不,她不想买醉。她需要反复品尝,品尝那种灼痛脾胃的感觉。那种辛辣,那种浓香,已经渗透进了身体的每一道缝隙里。所以,之后的两段失败婚姻也不难理解,不如说她潜伏在记忆的源头不肯出来,只是尝试把一种生活妄图套嵌在另一种生活里。
那次“秘密基地”之游,也是他们把可能性变成确定性关系的开始。他们在水中偷尝了禁果,成了一对真正的“情侣鱼”。他们又像一对孪生的蛹,彼此甘愿困锁在茧衣里,为共同的化蝶而努力着。那些平淡无味的生活、烦琐的工作,他们似乎一点也不想再提起,唯有爱情,流淌着蜂蜜的甘甜,让他们反复品尝。
4
不是所有的甜蜜从头至尾都是甜蜜,有一种甜蜜像糖衣药片一样,包藏着苦涩。不久之后,她发现自己急剧消瘦,像一朵花失去了丰润的汁液而委顿了。起初她并不在意,以为是工作劳累所致,直到她一进食堂就呕吐才开始警觉。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一定有事。果然。当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医生用夸张的声音告诉她“哎哟,你有了,有了”时,她好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脑区域一片空白,连步子都迈不稳。这并不在她的预设范围内,甚至,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种状况,至少在这之前。这一切太突然了。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从医院出来她就直接去了他那儿,一路上都设想着如何告诉他这件事。她就坐在这张凳子上等他下班,也让她第一次体会了如坐针毡的感觉。下班后,他邀请她去江边小饭馆撮一顿。他说,高兴事,得庆祝一下。
她说,你都知道了?
嗯。好消息,我的诗集出版了。她听见了他欣喜的声音。
她略略迟疑了一下,说,是好消息。恭喜你了。
还有一个好消息,我可能要调去B市了。B市一家杂志社给我打电话了。
听到他再次提到“好消息”,她却打了一个激灵,像是忽然感到一股寒意,整个人却变得异常兴奋,说,真是太好了,你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但她明明听出了自己的声音忽然之间有些异样,像是游泳时灌了“酸鼻子”。怕他看到她尴尬的表情,她别过身去。
我总觉得是我偷了父亲的工作,如果没有我的顶职,而他依然在自己的岗位上,或许他根本不会死。所以我必须……
还能说什么呢?一个“必须”彻底抽掉了她心里的声音。她感觉自己忽然坍塌下去,身子软软的。一列列车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碾碎了他后面的话,耳膜处回荡着车轮沉闷的声音,她感觉那是某种说不清的危机在轰鸣,在提醒她。待她重新转过身子时,看到一缕阳光刀刃一样隔开了他们,一半明亮,一半阴暗,她忽然感到一阵心酸,不知究竟为他还是为自己,差点儿掉下泪来。她拒绝了他的邀约,说自己最近没胃口,可能太疲倦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度日如年。她感到了痛苦的压迫。她预感的危险正在向现实转变,但她想努力推迟那一刻的到来。他来找了她几次,她故意避而不见。该说什么呢?如果她告诉他第三件“好消息”(她没有办法确定那件事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只能假设成一种可能性),他会有何种反应呢?他还会坚持去B市吗?她不想以此逼迫他作出选择。
但他还是不放弃给她打电话,约她出去聊聊。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片轰然倒塌的黑暗,黄昏残阳,断桥流水,还能说些什么呢。可现在,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就像一个蛹还在茧衣里沉睡就被迫丢进了沸滚的水里。
他们在约好的地方碰面,他手里多了一本书,显得更加书生气。她喜欢他身上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书卷气,那种笃定的散淡感。但此刻,她觉出了一种疏离,好像那本书在他们之间划了一道隐形的“三八线”。她先开口,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和他打招呼,说,这些天忙什么呢?
他没有接她的话茬,而是定定地盯着江面说,浦阳江的水会汇入钱塘江,最后都流向东海,是不是?
理论上是。水会蒸发,会进入云层化作雨,汇入江河循环。她回答道。而另一个声音却在心里说,水会循环,但人不会,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太阳西斜。大半个天空染成了橘红色。空气中有腐草味儿,还有淤泥的腥气。江水枯瘦,堤壩下裸露出一大片灰白的河床,一丝丝凉凉的铁腥味儿掺在其中,这是冬天的气息。他们就这样站在江边,看着远处的小船变成一个小黑点,一种怅惘的空旷感浮了上来,她的心莫名一阵紧缩。
一切都是虚无。她感觉自己跌入了另一个维度,整个人被悬置了。
他倒好,开始平静地念起诗来:是飞行,让它深入黑夜/穿过一条河而来/它使你发出星光,在内心,永远……他轻声朗诵着,将脸转向了她,说,《萤火虫》,特意写给你的。她这才想起他新出的诗集里,似乎有这么一首诗。她“嗯”了一声,喉头却干干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觉得,穿河而来的是那根箭,最终带着她的血坠入了浦阳江。
其实,我就是想听听你的评论,我的诗或者我这个人。他说。
她感觉自己被两道强光箍着,无处逃遁。诗或者人?她一直逃避讨论这样的问题。这让她不得不想到自己的职场生涯。他们之间的年龄差是五岁,可现实差距远远不止这个数,甚至是更大更远。他已经为理想为前程悄悄筑基打桩,而她不过是以看武侠小说为最大的乐趣。想到这儿,她有点儿酸溜溜地说,在你面前,我哪敢班门弄斧。你的作品像一幅抽象派的画,充满了想象和哲学,但又不全是抽象,还有写实。她舔了舔嘴唇,继续补充道,我能感受到诗歌所蕴含的力量,但……终究是门外汉,说不出所以然。至于你,你的思想里流淌着大江大河,我却不能游弋。就如我只能隔岸看你划舟一样。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她想起了自己的“挫败”,想起园长嘲弄的目光,想起他们之间即将结束的关系,想起不久前他俩一起捉萤火虫的场景。那天,在车站对面的林子里,他给她捉了好多萤火虫,然后一只一只塞进青霉素空瓶里,他说要给她做一个特别的风铃,一闪一闪亮晶晶的那种。风铃当然没有做成,因为第二天瓶子里的萤火虫集体Over了。如今想来,哪有一闪一闪亮晶晶的爱情啊!剩下的,唯有那一团虚幻的记忆之光。她不要这样的结果。她需要一个确定的答案,一个具象的、可靠的支点,而并非是某个光斑。她觉得生活除了诗歌之外,总还有别的……别的什么。想到这儿,她的脑袋里忽然跳出一个念头。她听见自己说,刚好,我也想告诉你一件事,我要去西安了。
西安?去西安干什么?
当然是工作。她悄悄吞吐了一口气才故作轻松地说,我舅舅在西安,某高校的教授。
他费解地盯着她,说,那你去那边干什么工作呢?
你认为我能干什么工作呢?她忽然来了气,一句话硬邦邦地甩了出去。
这种事不能开玩笑。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说,开玩笑?怎么可能,我的小名就叫小雁,飞来飞去的那种。起风了,有些冷。风像一张薄薄的刀片刮过她脸上的皮肤,她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的双臂。太阳落山了,铁青的暮色已经笼罩了四野,江对面的车站及车站对面的山林黑压压地朝江边围拢过来,她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抬头看到遥远的夜空中亮着几点稀薄的星光。没有月亮。
后来她想如果不是他的告别,她不可能如此决绝地去西安。这不是她的本意,她只是想反击他。让她始料不及的是,他们最终朝着相反的路径越走越远。当初热爱绘画和文学的她走上了经商的道路。当她一个人在寒冷寂寥的北方街头晃荡时,想起了某本书中看到的一句话:所谓人生,不过是走马观花——但我们从来不知道,“嘚嘚嘚嘚”的马蹄声何时被致命的绊马索绊倒。绊马索呀。
那孩子就像是绊马索,她的人生也彻底被“绊马索”绊倒了。由于种种原因,那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她记得当初他说过,生命总会用另一种方式碰面,现在,命运彻底抽走了他们之间仅存的联系,“另一种方式”亦断了念想。那种感觉,犹如被推入了悬崖,无所期盼,亦无所依靠。她坠入了生命的旋涡里,没有一丝挣扎。
“雪花”越来越多越来越厚,站台前面一条铁轨上已经铺了一层,在烟青色的天空下,如扫开了一条白茫茫的天路。“雪花”从四面八方奔赴而来,整座梅子站像是沉浸在一场奇异而荒凉的大雪之中,仿佛尘世间所有的回忆起、回忆不起的往事,都将被这白茫茫的“雪花”所淹没。
在流沙一般的岁月中,她从来也没有“淹没”过去的记忆。相反,如蚌病成珠一样,将过去的一粒沙子越磨越大,直到变成再也不能排解的珍珠。然后即使珍珠已经被磨得发亮,也不会就此变成现实中真切的一幕。为此,她常常在深夜痛哭失声。甚至想过,这是不是她一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
5
十九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个下午和十九年后的这个下午并没有什么不同,也是湿答答的阴雨天,雨雾像潮水一样漫过整个梅子站。她是抱着侥幸去的。她无法确定他究竟是去了B市还是继续留下来,只记得当初自己意气用事先他离开了梅子镇。当她敲叩他宿舍的门时,从旁边门洞里走出他的一个同事,那人盯了她半天,才惊讶地说,你怎么没去B市呀,还是刚从B市回来?她红着脸说,啊,那个,那个。那人又把话抢了过去,大鱼说你会回来的,他给你留着一样东西。说着就折进屋拿东西了,留下她一个人怔怔地站在原地发呆。当然,她没有等到那个人反身就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
她是如何走回站台的呢?大概如醉汉一般,深一脚浅一脚。那一截路本来是她烂熟于心的,但那天她走得绕来绕去。她想避开那些熟稔的面孔。她的脑子里还盘桓着那个人的话:他给你留着一样东西……那么他给她究竟留了什么呢?可是,无论留下什么,她有勇气打开吗?答案肯定是不能。那一天,她在这张绿色的长凳上怅然地坐着,看着细雨在低空织了一张网,兜住摇摇欲坠的云朵。那一天,人們看到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登上了北上的列车。
十九年后的雨雾梦幻一般飘在她身上,还有这个破败寂静的小站台,到处都是雨滴的滴答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水珠像泪痕一样顺着树叶、瓦片缓缓往下滴。
风大了起来,将枯枝败叶和馥郁的樟花一并吹落。她缓缓站了起来,那只黑猫“喵呜”一声,又从她脚边跑过。她学猫的样子悄悄退出站台。在她回头的一刹那,她发现那扇铁门上似乎挂着一串风铃,并发出萤萤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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