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

2023-11-09 08:27六百
安徽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蜡笔母亲

六百

“驗证失败。”

林熠坐在沙发上,将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小,仔细听着门口的声音。

“验证失败。”

林熠站起来,走到门口,点开指纹锁的门禁显示屏。林剑飞虚肿的脸出现在里面,一撮淋湿的刘海贴着脑门,像一个滑稽的逗号。他将手使劲往衣服上擦了擦,再次将手指往屏幕上按。

“爸。”林熠把门打开了。

林剑飞看了他一眼,没有应,好像是林熠故意让他在门口尝试了那么多次似的。他阴沉着脸,转身进了门。

“已关门。”

林熠坐回了沙发上,将音量稍稍调大了点。

“我现在所在的位置是舟山港口,这里风很大,我们可以看到目前海面上所有的船都已归港停航。”一个身穿蓝色雨衣的记者站在狂风暴雨中,腰部系着一根粗绳子,将他与身后的护栏连在一起。他艰难播报的声音里夹杂着噗噗的风声,身体在风中前后晃动着。很快,镜头上沾满了水珠,画面变得模糊。

林剑飞在门口换好了拖鞋,径直走向餐厅,从一个黑色的皮包里掏出几包烟,放进柜子里。这几乎成了他回到家的一种仪式。

蓝色的扁扁的盒子,看样子是细支利群,能卖九十块一包,林熠默默地在心里盘算着。

“受台风‘梅花影响,今天傍晚到夜里,我市全部地区会有强降雨,请各位市民出行注意安全。”

林剑飞在一家检测公司上班,常常会拿些零散的香烟回来,什么牌子的都有,大多不便宜,最差劲的也是四五十块一包的硬壳中华。林剑飞不抽烟,从来不关心拿到的烟的好坏,他把烟都放进柜子里,等攒上一段时间后,打包给他父亲送去。偶尔也有那种整条的,它们被放在柜子的最上面一层,等到端午、中秋这样的节日,才会被当作一件正式的礼品送给林熠的爷爷。

厨房里,父亲在四处翻东西,故意弄出一些动静。父亲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但是林熠马上明白了,和他一样,父亲因为台风提前放假了。

“人呢?”

林熠坐在沙发上没有应声,他知道父亲说的这个“人”里并不包含他,这是他叫自己妻子的一种方式。

“人呢?这么久了还没好?”要带母亲出门的时候,他会这样催促她。

如果母亲的手机响了,而她恰好在做其他的事情,父亲就会在屋子里大喊:“人呢?电话响了。”这个时候母亲就会快速地跑过来,一边在衣服上擦着手,一边说着“来了来了”。

林熠更多的时候是“他”。

“他呢?他不去吗?”出发去超市的时候,父亲就会这样向母亲确认。

“让他自己点外卖。”带着发烧的妹妹去医院时,父亲会这样安排林熠的晚饭。

但是今天没有“人”回应他。“砰——”冰箱门被重重地摔上。

林剑飞坐在餐桌前,像饭馆里等得不耐烦的顾客。桌面上空荡荡的,反射着一种油腻的被擦洗过的光泽。

事实上桌上有不少东西,靠墙的那一侧摆着一个白色的花瓶,里面插了一束假康乃馨,是母亲从网上买来的。刚买来的时候,几乎都看不出来它是假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花瓣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灰尘,和灰尘下透出来的过于鲜丽的颜色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对比,让人一眼就看出这是一束假花。此外,花瓶旁边还散乱地放着开瓶器、辣椒酱和几包湿巾。每次看到母亲在吃饭时不时地抽出一张湿巾帮他妹妹擦嘴时,林熠就觉得很恶心。同样的湿巾在卧室的床头柜上也放了好多,它们是用来擦她拉完屎后的屁股的。

婴儿响亮而尖利的哭声在卧室门打开的一瞬间充满了整个客厅,使得电视画面失去了配音,变成了狂风暴雨的默剧。

林熠想不明白,为什么人类在婴儿时期会拥有如此大的音量?现在的他,哪怕用尽全身的力气,都无法发出这样响亮的声音。而比他更年长的那些人,比如他的父亲,即便是在最愤怒的时候也只是低吼,他的母亲,压抑的哭声就像是某种鸟类的哀鸣。人的一生似乎是一个音量递减的过程。

“家里怎么什么吃的都没有?”林剑飞沉声问。

母亲没有回答他,她沉着脸故意别过头的动作透露了她已经听到这句话的事实。

这个时候,林熠才注意到,家里有一种不寻常的气氛。

有时候,前一天晚上父母吵了架,林熠放学回到家的时候,就会感到家里有一种紧张的气氛,提醒他昨晚一定发生了什么。有时候是妹妹发了一天烧,而父亲却打来电话说自己不回来吃饭了;有时候仅仅是下了一整天的雨,母亲没有办法将尿湿的床单晾干。总之,当林熠傍晚回到家,从弥漫在空气里的那种和往日有着微妙差别的气氛,他就能大致判断出这一天的情况。

“能不能让她别再哭了?”父亲从餐桌旁起身,好像随时准备逃离。

母亲把头转过来,脸上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你以为她是个机器还是什么吗,我让她不哭她就不哭?”

“那你就让她这么哭着?”这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立马传染给了父亲。

“你根本就不关心她。”

“随便你怎么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等母亲说完,父亲转身走进了卧室,母亲跟了进去。

争吵声伴随着婴儿的哭声,从卧室里断断续续地传出来,音量被门大大地减弱。林熠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走向餐厅。他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两包烟,然后迅速地放进自己的书包里,拉上拉链。

卧室门被打开了,林剑飞怒气冲冲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本次超强台风‘梅花预计今晚10点左右在我市东部沿海登陆。”林熠看到那个像飞镖一样的白色云团旋转着,在地图上慢慢向着陆地靠近。

“阿熠,我们小区6号楼地下车库进水啦。”蜡笔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林熠靠在沙发上快睡着了。

“那又怎样,台风天地下室进水很正常。”林熠从沙发上直起身子,他的右臂被压得发麻。

“关键是里面有一条鱼!”

“鱼?什么鱼?”

“不知道从哪来的,总之有人看到地下车库里有一条鱼。”

林熠甩了甩自己的右臂:“这倒是挺稀奇。”

“可不是嘛,我还从没有在地下车库里看到过鱼呢,阿熠,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可是外面在下雨呢。”林熠抬头往窗外望了一眼。

电话那头沉默了,林熠听到一种轻微的喘气声,或许这会儿蜡笔正独自一人往那个地下车库走去。

“那好吧,我先挂了啊。”喘气声消失了。

蜡笔的真名叫作陈晓鑫,是林熠的同学。去年九月,在他们刚升入初中的第一天,蜡笔腼腆地站在全班同学面前,介绍着自己的名字。他长得白胖,像是那种过度发酵的面团,假如你对着他用力打上一拳,他的身体准会深深地陷进去。他似乎很紧张,一张胖脸上泛着潮红,说话的时候忍不住微微喘着气。

很快,他就收获了一个绰号,叫作蜡笔小新,后来连小新也省略了,干脆就叫蜡笔。蜡笔对自己的这个绰号挺满意的,这至少避免了他收获其他更加恶意的绰号,比如胖子、肥猪等等。

当然也有一些时候,当蜡笔从教室的走廊里经过,不小心碰翻了别人的笔盒时,有些不怀好意的男生就会对他喊道:“喂,能不能小心点啊,胖子。”这种时候,林熠就会像一个最仗义的哥儿们一样,走到那个男生的桌子前,用一种挑衅的口吻说道:“你说谁胖子呢!”林熠有近一米八的身高,还是校篮球队的,很少有人会跟他正面抬杠。在类似的事情发生过那么几次以后,蜡笔几乎跟林熠形影不离,你经常可以在上学的路上,看到蜡笔涨红着脸,费力地骑着自行车跟在林熠后面。

当初班主任把蜡笔安排做林熠的同桌时,林熠其实是不乐意的。他首先想到,他的一部分课桌可能会被对方肥胖的身体占领。还有胖的人总是容易出汗,他黏糊糊的手臂随时都可能会碰到自己,以及随之附带的难闻的体味。

但事实上,蜡笔很讲卫生,他比一般的男生干净得多,他的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除此之外,曾经有同学跟林熠说起过,蜡笔家很有钱,这多少也弥补了一点他形象上的不足。而关于蜡笔家很有钱这一点,在后来的相处中林熠也确实得到了证实。

蜡笔的自行车是捷安特的,上小学的时候他爸就送给了他。和林熠不同,蜡笔是今年夏天才学会骑自行车的。他坐在那辆银光闪闪的捷安特上摇摇晃晃的样子,总是让人忍不住担心他下一秒就会摔下来。有时候他们会交换自行车,这种时候,蜡笔就更追不上林熠了。

蜡笔经常会从书包里掏出一些小零食送给林熠,是那种你在超市看不到的零食,包装纸上标着不认识的外文。

“这是我爸从俄罗斯带来的,你尝尝看。怎么样,好吃吗?”蜡笔满脸期待地看着林熠咀嚼的脸。

“你怎么不自己尝尝?”

“我太胖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林熠的脑海中,俄罗斯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国家都和一种甜腻的巧克力糖果的味道联系在一起。

林熠走到阳台边,看向窗外。一阵黄豆般大的雨点被风裹挟着“啪”的一声打在玻璃上,像乐队一次强有力的齐奏。一楼地下车库的门口,两排沙袋筑起一堵厚实的矮墙。路上的雨水汇成一股一股的从坡道上冲下来。

林熠想起藏在书包里的烟,看来今天不能去小卖部了。

“你从哪弄来的烟?”林熠第一次去卖烟的时候,小卖部老板用一种怀疑的眼神,越过老花眼镜看着他。

“这是我爸的,他让我来换的。”林熠没有完全撒谎,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不至于太心虚。

老板将老花镜往上推了推,又看了看手里的烟,问道:“你想换什么?零食、饮料都可以。”

“换钱。”

在那次之后,林熠再次去卖烟时,老板就会笑嘻嘻地跟林熠打招呼:“又来啦?”

“你家住在哪啊?你爸做什么的?”

林熠有时候就期盼那天是老板的儿子在帮忙看店。他儿子看上去就比林熠大兩三岁,戴着副黑框眼镜,瘦高个,除了收烟拿钱,什么也不会问。

卖烟换来的钱,林熠会小心地收在一个装饼干的铁盒子里,盒子藏在天花板吊顶上,谁也不会知道。如今,那个盒子里已经有五千块钱了,这数目庞大到让林熠觉得可以拿着它们做成任何一件事。

“林熠,过来帮我看下妹妹。”卧室里,母亲在喊他。

那张能发出巨大声响的嘴如今被一个奶嘴塞住了,她鼓着脸颊呼哧呼哧地吸着奶。

“你来喂她,我去上个厕所。”

林熠知道母亲说的这个上厕所包含着很多内容——上完厕所后把卫生间擦洗一遍、洗衣服、把弄乱的玩具收拾起来等等。

林熠一手抱着妹妹,一手拿着奶瓶。

“拿着。”他试图让妹妹自己捧着奶瓶,但她不肯配合,双手挣脱出来,一双眼睛狡黠地看着他,稀疏而泛黄的头发软塌塌地贴在脑袋上。

她一点也不像妈妈,林熠想。

“下这么大雨,衣服也晾不干。”母亲在屋子里抱怨着。

林熠抱着妹妹,默默地帮她拍嗝。这是一种预兆,是母亲开始向林熠抱怨她不如意生活的开场白。

在母亲喋喋不休的时候,妹妹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嗝,林熠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一股温热的液体弄湿了。

林熠有些生气,这股奶腥味似乎折损了他的男子汉气概。生出这个讨厌的家伙,无论是像母亲说的,父亲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还是像父亲说的,他已经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绝对与他无关。

“阿熠,你过来吗?我们在地下车库抓鱼。”蜡笔又打电话过来了。

“抓鱼?”关于地下车库有一条鱼的事情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浮现在林熠的脑中,“用什么抓?”

“用我爸钓鱼的抄网啊,之前我们一起去钓鱼,你见过的。”

“地下车库这么大,不好抓吧。”

“不会,这个车库里也就能停二十几辆车,我们刚刚差点就成功了。我想要是你来的话,肯定能抓着。”林熠听着蜡笔在电话那头说着,将一只脚高高地跷起,搭在了沙发扶手上。

“你说‘你们,还有谁?”

“阳阳。”

“他怎么也在?”

“他家就住在6号楼,是他最先发现的。蜡笔补充道,“还有柳熠,她也在。”

“这样啊,”林熠犹豫了下,“那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过来。”林熠快速地将脚从沙发扶手上放了下来。

“妈,我出去一下。”

“下这么大雨,去干吗?”

在门口,林熠穿上雨衣,跨上自行车,毫不犹豫地冲进雨里。

雨衣的帽子阻碍了林熠的视线,转弯的时候,他不得不用力地扭过头去。去蜡笔家要骑上十五分钟的自行车,他家在本地建得比较早的一个商品房小区,里面有别墅也有小高层,蜡笔家就在为数不多的几幢别墅里。

骑在雨里的时候,林熠觉得有些畅快。自从升入初中,买了这辆自行车,他觉得自己离一种成人的自由更近了一步。上小学的时候,是父亲开车送他的。

“磨磨蹭蹭的,我上班要迟到了知道吗,这个月的全勤奖又要被扣了!”每天早晨,林熠总是在一种紧张的充满压迫的氛围里起床吃饭。

直到有一天,父亲再次催促他的时候,他说道:“你先走吧,我会自己骑车去的,别因为我让你扣了奖金。”

父亲回过头,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后带上他的黑色皮包,走出了大门。

这之后,林熠就自己骑车上学了,还拥有了可自由支配的早餐基金。今年夏天,自从蜡笔也学会了骑车,他们就一起结伴上学。

林熠不喜欢夏天,因为夏天不能穿高领子的衣服。林熠锁骨的位置上,有一块很大的胎记,深褐色的,有手掌那么大。有一次,林熠上完体育课擦汗的时候,胎记被班上的一个女生看到了,那个女生像见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一样大声尖叫起来,引得其他同学都过来围观。林熠不喜欢这个女生,她长着一只又大又红的酒糟鼻,让她脸上的其他五官都变得模糊不清,说话的声音却又尖又细。事实上,林熠根本就不喜欢女生,在他看来,她们总是过于夸张,一只误飞进教室的麻雀、一只蟑螂都会让她们大喊大叫,包括他的胎记。这根本没什么,很多次林熠洗完澡后对着镜子仔细观察过,根本没有那么可怕。

但也有例外,那就是柳熠。这不光因为她的名字里也有个熠字,也不光因为在读到“熠熠生辉”这个词时,其他同学就会暧昧地笑着看向他俩,还有他们的名字有时候会被故意写成“01”、“61”放在一起。也不光因为柳熠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她就坐在林熠的前桌——在语文老师读“潮平两岸阔”的时候微微晃动,在数学老师解一元二次方程式的时候从肩膀上垂下来一股。最重要的是,她总是很安静,哪怕一只蟑螂爬到她的桌上,她也只会皱着眉头轻轻地用课本把它拍死。她被叫起来回答问题时,头昂得高高的,就像一只天鹅。

柳熠和蜡笔住在一个小区。

“我妈说,柳熠这孩子挺可怜的,她很小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她一直跟她妈妈住在一起。”有一次,蜡笔对林熠说道。那个时候,他们正坐在操场的阶梯上,看着女生们晃动着胸部吃力地跑八百米。

林熠听完以后很震惊。原本离婚这件事在他的理解中,有一种神秘的无法想象的可怕力量,但是现在蜡笔告诉他,柳熠就是这样一个离婚的产物。她那么漂亮、优秀,近乎完美,怎么也不能让人把她和离婚这件事联系在一起。这让林熠对离婚这件事有了一种浪漫化的想法,它变成了某种未知新生活的可能。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林熠心里默默地萌生出一个大计划,他要帮助母亲离婚。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母亲与父亲吵架时的那些对话。

“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干脆别过了。”

以及母亲私下里对他说的那些抱怨。

“看看你爸,这个当爹的有什么用?还不如不在。

“也就是我,换一个女人,早离了。”

有一次,当母亲又开始對着林熠抱怨时,林熠忍不住打断她:“这么不开心,为什么不离婚呢?”

母亲愣了一下,那时她正准备把洗好的衣服晾出来。

“离婚也要有时间呐,你看我天天那么多事情要做,连离婚的时间都没有。”母亲一边说着,一边耐心地把那些卷缩的衣袖和领口一点点捋直。她的头顶上,深蓝色的校服裤随风飘动着,两个白色的口袋向外翻出。

首先,当然是要有钱。林熠在网上搜过,离婚是要打官司的,打官司就要请律师。一个好的律师可以让母亲获得更多的财产和抚养费,所以首要任务是准备一笔高昂的律师费。母亲没有工作,她的每一笔钱都来自父亲,这个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林熠身上。

林熠想到了放在餐边柜里的那些烟。在此之前,母亲曾有一次对父亲说过:“反正你也不抽烟,干吗不拿到小卖部里换钱呢。”

“这能卖几个钱?再说我爸本来就抽烟,我卖了他再买,白白让人家挣去几块钱?”

母亲就不再说了。

开始的时候,林熠拿得很小心,他总要让柜子里的烟攒到一定数量,等到晚上父母都睡了以后,再偷偷从房间里溜出来,挑里面数量最多的那一种,拿一包。后来,当他发现父亲根本不会在意柜子里的烟多了还是少了,他的胆子就渐渐大了起来。他还从小卖部老板那里获得了经验,知道哪种烟便宜,哪种贵,他就挑贵的拿。

有一次,林熠把一包烟带到了学校。等到放学,他神神秘秘地当着蜡笔的面,拿出一包黄鹤楼,又从口袋里掏出从小卖部老板那里讨来的打火机。

“怎么样?来一支?”林熠对蜡笔说道。

蜡笔很惊恐,连忙拒绝了。

“瞧你那样,男人迟早得会抽烟,再说了,试一下又不会怎样。”林熠从盒子里抽出一支,怂恿着给蜡笔点上。

蜡笔看着林熠,有些犹豫。“那我就试一口。”他说道。

林熠模仿着《上海滩》里许文强的样子,一手按下打火机,一手护着火,尽管当下一丝风也没有。

蜡笔吸了一口就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这和林熠预想的一样,他哈哈大笑着从蜡笔手里抢过烟,像模像样地深吸了一口,无师自通般地吐出了一个烟圈。

“这烟清淡,适合像你这样的新手,雪茄的口味才重呢。”

从蜡笔惊讶甚至带点崇拜的目光中,林熠感觉到在窥探成人生活秘密这条路上,自己已经远远地超越了他。

那时,他们正躲在路边的一个灌木丛后,林熠既害怕被别人看到,又有点渴望他的那些同学们能看到他此时优雅地吐着烟圈的样子。如果是柳熠就更好了,她一定不会大惊小怪,她会理解他,并且欣赏这种属于成熟男人的魅力。

还有一条通往成人生活的秘密通道,却是林熠不愿跟蜡笔分享的。

那是他大概还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半夜里从噩梦中惊醒,哭着去找妈妈,在他推开房门的一刹那,他看到父亲赤裸着趴在母亲身上的样子。那是一个很奇怪的画面,他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他父母大概以为他早忘了这件事,觉得这对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不至于产生什么重大影响,他毕竟还不能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但实际上,当林熠慢慢长大,当他的性意识被再次唤醒的时候,当初他不小心撞见的场景在他的脑海里变得愈加清晰和具体起来。

他想象父亲臃肿松弛的身体趴在母亲的身上,像一只年迈而贪心的老狗一样喘着粗气,他接连不断地律动着的倔强劲里透露出某种不愿承认的力不从心。母亲则顺从地躺在他的身下,竭力配合着他掩盖这种尴尬的处境,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

除了找一个好的律师替母亲打离婚官司,他还要为母亲物色一个更理想的结婚对象。这是他宏大计划里的另一步。他将他生活中所遇到的男人挨个地想了一遍。数学老师显然不行,他脾气暴躁,在蜡笔连续两次说错答案时,就忍不住发起火来。他甚至都想过小卖部的老板,但他看起来似乎太老了一些。他每想到一个,就忍不住想象他们赤裸着趴在母亲身上做那件事的样子。

开始的时候,林熠为自己竟然有这样龌龊的想法而感到震惊与羞愧。他能想到这是比自己偷烟、偷看女生的胸部更无法向人提及的隐秘之事。但他控制不住自己,而且每次一想到那种画面,一个陌生的男人,随便是谁,只要不是他的父亲,趴在母亲身上的样子,总是让他忍不住兴奋起来。

最后他想到了蜡笔的父亲。林熠从来没有见过蜡笔的父亲,蜡笔的母亲倒是见过,有时候会来学校接蜡笔放学。他的母亲个子不高,和蜡笔一样是胖乎乎的身材,脸上倒是很和气。

林熠想象中的蜡笔的父亲是那种成功男士的形象,成熟有魅力,话不多却总透着一股威慑力。和他父亲用冷漠和严厉建立起来的威信不同,蜡笔父亲身上的那种威慑力,更多带有一种令人敬畏的成分。

他让这个形象去替代趴在母亲身上的那个人,这种想象总能让他瞬间勃起。然后他无法满足于这些了,他开始幻想柳熠乌黑的长发。他总是对着她的后背,想象她裸露的圆润的肩膀,和在长发的掩映下若隐若现的纤细腰肢,光这些,就足以让他迫不及待地缴械投降。

林熠没有把蜡笔领向这个秘密通道,一方面,他想象蜡笔用肥硕的手指握住自己的生殖器呼哧呼哧喘气的样子,觉得有点恶心。另一方面,他怕柳熠也变成蜡笔的幻想对象,这是极有可能的。

林熠刚出现在地下车库门口的时候,蜡笔就在里面大声对他喊道:“阿熠,在这里!”

林熠将身上的雨衣脱了下来,挂在车头上。他甩了甩被淋湿的头发,将刘海捋到后面。

林熠一下来,蜡笔就把手里的抄网递给了他。阳阳和柳熠同时看向他。

柳熠穿着一条蓝色的连衣裙,裙摆被撩起来绑在了大腿上。

“鱼在哪呢?”林熠接过抄网,问道。

“刚刚在那儿还见到呢。”蜡笔指着不远处的水面。

林熠听完,就往那个方向走去。

“早跑远了,你以为它还等着你呐。”阳阳在后面喊道。

“你知道什么,也许那里有下水口,鱼喜欢待在有水流的地方。”林熠把不知道哪里看来的知识胡乱编造了一通,但显然他这种假装专业的气势奏效了。阳阳不再说话,默默地跟在后面走了过来。

鱼没有在那儿。

“我们应该分头行动,每个人占据一个角落,发现鱼了尽量往我这赶。”林熠转过头对大家说道。

“你说得没错。”只有蜡笔一个人附和着。

“那就这么干吧。”林熠往前走了几步。

有时候林熠有点厌烦蜡笔这种不假思索的跟随。他说的话,蜡笔真的听懂了吗?林熠并不想要这种盲从,他更需要的是一个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断力的朋友,而对方的想法和判断又恰恰能证明自己确实是一个值得追随的朋友。

“你也不必每次都听我的啊。”有时候林熠就会这样对蜡笔说。

“但是我觉得你说得挺有道理的,”蜡笔听出了林熠语气里的不耐烦,显得有些局促,“如果非要说的话,我觉得买可乐会更好些,毕竟冰棍会融化,而我们还要骑车。”

但自从林熠开启了他那个宏伟的计划,他很少這么对蜡笔说了,毕竟那五千块钱里,也有蜡笔贡献的一部分。

原先他们一起去点心店吃早饭,都是各付各的。有时候蜡笔一定要帮他一起付了,第二天林熠就会抢在前头把账结好。后来林熠感觉到卖烟的进账实在是不够快,而且每次都要冒着风险,所以当蜡笔再次请他吃早饭时,他便默许了。后来这几乎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规矩,每次林熠会故意吃得慢一点,看着蜡笔起身去付钱,然后才擦擦嘴从座位上起身。

“我们走吧。”蜡笔已经结完了账。

“走,”林熠拍拍蜡笔的肩膀,“蜡笔,你有没有发现,他们家的包子好像越来越小了?”

“哎?你一说还真的是。”蜡笔转过头来,一脸的恍然大悟。

还有一次,林熠背着蜡笔借给他的网球拍去卖烟。那天是老板的儿子在看店,他看了一眼林熠背后的球拍,破天荒地说了句“拍子不错”。

林熠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自己其实也不会打网球,就当拍皮球似的玩玩。

“那可惜了,你可以卖给我。”

林熠有些惊讶,他那个时候并没有要把球拍卖了的想法,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多少钱?”

“一千。”

林熠再次惊讶了。他开始犹豫,这网球拍是蜡笔的爸爸买给蜡笔的,还给他报了兴趣班,让他锻炼身体。但是蜡笔上了几次课就再也不想去了。

“累得满头大汗去追一个球,这实在是太蠢了。”他这么对林熠描述学网球的经历。

倒是林熠,蜡笔跟他说了怎么握拍、挥拍以后,他就能对着墙打几下了。蜡笔就把球拍借给了林熠。

“一千二,不能更多了。”

“好,给你。”林熠把球拍从背上拿下来,递给他。反正蜡笔也不打球,这球拍放着也是浪费,林熠这样安慰自己。

过了几天,林熠忍不住支支吾吾地跟蜡笔提起网球拍的事。

“弄丢就弄丢了,反正我也不爱打。”蜡笔爽快地安慰着他。

半个月前,林熠把装着五千块钱的饼干盒放进书包里,靠着手机里的导航,找到了一家律师事务所。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眼前这个穿着工作服礼貌地询问他的工作人员,比小卖部的老板更让他心虚。这里面的一切,玻璃门上印着的“徐政律师事务所”的字样,格子间里噼里啪啦打着字的人,都不可避免地让他感到自己过于年轻和幼稚。他想到他不该背书包来的,哪怕拎个袋子也比现在这样好。

“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工作人员再次询问道。

“你好,我想咨询一下离婚的事。”

“离婚?”穿着套装的女人向他投来怀疑的目光。

“是我妈委托我过来的。”林熠从看电视剧的经验中,勉强找出委托这个词。

之后的一切,就像你在电脑里安装一个软件那样简单了,你只要点“下一步”,一切就会自然而然地进行下去。

他被带到某一个格子间里,坐在一把临时搬来的椅子上。一个自称是律师的男人开始询问他一些问题,这个男人不像刚刚接待他的那个女人,他穿得很随意,T恤,牛仔裤,一点不像林熠在电视里看到的律师的形象。

不远处,一间装着玻璃门的办公室里,四五个人隔着一张桌子坐着,林熠看到他们在说话,但听不到声音。也许真正的成年人,或者一些更棘手的案子,比如杀人、强奸等,才会被邀请到那间办公室里吧,林熠想。

在讲述母亲的婚姻问题时,林熠不知不觉把她塑造成了一个在婚姻里饱受痛苦折磨而无力自救的女人形象。这不能怪他,林熠想,事实上母亲在向他抱怨时所展示出来的就是这样一种形象。再说了,让她处于弱势地位,这对于她来说没什么不好的。所以当男人问他:“那你父亲会打她吗?”林熠稍稍犹豫了一下。浮现在他脑中的是有一次母亲与父亲争吵时,父亲甩开母亲的手,而她的手臂恰好撞在门把手上,上面立刻起了一個包。在后来的近半个月里,林熠总能看到母亲手臂上那个凸起的包,在她收拾餐盘的时候,在她喂妹妹喝奶的时候,在她推开房门进来的时候。然后林熠肯定地点了点头。

最后,男人递给他一张写满了字的纸,让他在上面签字。他将纸上的字从头到尾似懂非懂地读了一遍,然后在纸的最下方写下“林熠”,在另一栏里写下“林剑飞”和“陈雁雁”,留下了他们各自的手机号码。

“好了,过一阵子会有工作人员联系你的,到时候最好让你母亲本人也来一趟。”男人把纸收起来,对林熠说道,态度很和善,他现在看起来确实是律师的样子了。

“这需要多少钱?”在即将起身离开的时候,林熠终于鼓起勇气问道。然后他突然发现,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起,他想问的就仅仅是这个问题,其他的一切都只是某种掩饰。

“什么钱?”

“打官司的钱。”

“这得看具体情况。”男人正在将纸装进一个塑封袋里。

“五千块够吗?”

男人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林熠:“我说了,这得看具体情况。”

“嘿,鱼在这儿呢!”是蜡笔最先发现了鱼。

林熠蹚着水快步走去,这水不深,才到他的小腿中部,林熠觉得自己很有把握能把它捞起来。

“它来了,它游过来了!”蜡笔突然大声喊道。

林熠看到鱼冲着他游过来,尾巴有一半露出水面。它是一条金色的鱼,有一瞬间,林熠觉得那不是一条鱼,而是一束在水里游动的光。

林熠半蹲下来,将网竖起,贴近水面,摆好姿势。

“唰”的一下,几乎就在它落进网里的那一瞬间,林熠将抄网向上举了起来,手上沉甸甸的感觉让林熠确信自己已经成功了。

“我就知道你准能抓住它!”蜡笔开心地大叫起来。

大家围在林熠身旁,为了防止鱼从网子里跳出来,林熠用一只手束住网口。鱼差不多有一瓶矿泉水那么长,浑身金灿灿的。

“好像是一条黄金鲤鱼。”柳熠歪着头,看着网里动弹不了的鱼说道。

“奇怪了,这地下车库里怎么会有鲤鱼?”林熠说道。

柳熠抬起头来看他,这是今天他们两个第一次目光接触。

“不知道,或许是从哪儿的养鱼池里被大雨冲来的吧。”柳熠低下头来。

林熠看着她,如果她现在说想要这条鱼,林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给她。但她什么也没说,看了一会,就撩着裙摆,小心地朝门口走去。

“太棒了不是吗?竟然是一条鲤鱼!”蜡笔兴奋地对林熠说道。

当林熠用一只手提着装着鱼的塑料袋骑自行车回到家时,他全身的衣服几乎都淋湿了。但他顾不上这些,他匆忙地开门进去,在厨房里找到一个不用的脸盆,装上水。

父母在客厅里争吵。随着几个关键词闯入林熠的耳朵,他们争吵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可辨。

“如果不是你,难道是我吗?”父亲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听起来都要冷漠和可怕。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没有去过,会不会是他们搞错了?”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

“他都能说出我们的名字、家庭住址和工作单位,怎么可能会搞错?”

“但是我真的没有去过,我连他说的那个地方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一直很想离婚,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我,偷偷摸摸去咨询律师算什么?要和我打官司?怕自己吃亏?”

“为什么你就不相信呢?我真的没有去过。”林熠听到母亲几乎用一种哀求的哭腔说着。

林熠握着鱼的手微微颤抖着,鱼滑了出去,掉在地上。

“林熠!”母亲在背后喊他。林熠幻想自己并没有听到,他试着把掉在地上的鱼捡起来,但是鱼太滑了,要抓住它并不容易。

“林熠,你过来。”声音太近了,几乎就贴着他的后背,林熠站起来,转过头去。他还在幻想母亲不会紧抓着他不放。

“你有没有去过律师事务所?”母亲问。

“我没有。”林熠惊慌地否认。

“徐政律师事务所,你真的没有去过?”母亲一脸狐疑地看着他,语气很生硬,她已经比刚才看起来镇定了许多。

林熠犹豫了,闪躲了母亲逼问的目光,他毕竟不擅长撒谎。就在他犹豫的那一刹那,一切都来不及了,一个巴掌干脆利落地落在林熠的脸颊上,而打这个巴掌的人,正是他的母亲。

林熠不再辩解了,他已经得到最坏的结果。他抬起头,看着母亲,她的脸因生气而扭曲着。

“林熠,我对你太失望了,看看你做的这些事,像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会做的吗?”

林熠低着头,沉默着,他的身体因为一种过度用力的控制而微微颤抖着。

“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母亲站在那里,双手抱在胸前。林熠没有抬头。

有那么一会儿,所有人都不再说话。

“那是什么?”过了许久,父亲指着地上的鱼说道。鱼没有动弹,看上去就像已经死了。

林熠没有回答。

“我在问你,地上的那是什么?”

“鱼。”

“哪来的鱼?”

“地下车库抓来的。”

父亲看着那条鱼,不说话了,似乎在思考什么。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家里拿,你不知道脏水里的东西都是有毒的吗?赶紧扔掉!”母亲看着地上的鱼说道。

外面,雨似乎越下越大了,成串的雨水往地上倾倒着。林熠站在门口,看着外面的大雨,手里拎着那条鱼,它被装在一个有水的透明塑料袋里,瞪着一双大眼睛向外看着。

“喂?蜡笔,你来我家一趟吧,我把鱼给你。”林熠对着手机说道。

“为什么把鱼给我?”

“我家没地方养,你拿回去吧。”

“可是我刚刚洗完澡换了干净的衣服……”蜡笔在电话那头有些犹豫。

“刚刚你让我去抓鱼的时候,我二话不说就去你家了,现在让你来拿鱼就这么不乐意。”

“那……”蜡笔在电话那头迟疑了下,“你等我一会吧,我马上过来。”

过了一会儿,蜡笔穿着雨衣,骑着那辆捷安特出现在门口,雨水从他的雨帽上不断往下流淌。

“给你吧。”林熠把装着鱼的塑料袋递给他。

“这不好拿吧。”蜡笔看着袋子,有些担忧地说道。

“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把着车头,難道这也不会吗,我不是教过你单手骑车吗?”林熠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蜡笔接过袋子,脸上有些尴尬。他有些难为情地还是将袋子挂在了一边的车把手上,然后颤颤巍巍地骑上车,好一会儿他才将车稳定了下来。

“我走啦。”他回过头对林熠说道。就在他即将过马路的一瞬间,一辆汽车飞快地从他前面开过,几乎就要撞到他。林熠看到他的自行车头剧烈地晃动了几下,然后才慢慢地往马路对面骑过去了。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滂沱大雨中。

“根据台风最新路径显示,‘梅花将于今天夜间至明天白天在浙江台州到江苏启东一带沿海登陆。”林熠看到那个像飞镖一样的白色云团已经偏离了原有的路径,往南去了。

“看来台风不会来了。”父亲看着电视说道。

“不来好啊,难道你还盼着它来?”母亲正在给怀里的妹妹喂奶。也许奶嘴又被她刚刚长出来的牙齿咬破了,她来不及吞咽,嘴角流出一条白色的液体。

林熠从沙发上起身,走进自己的房间。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林熠发了好几条微信,蜡笔都没有回复。他关了灯,在黑暗中清醒地躺了一会儿。

第二天,灼热的太阳已早早地悬在半空中,雨水留在空气中的潮湿气息正在被快速地收干。

离上学的时间还有十分钟,林熠再也等不及了,他骑上车前往蜡笔家。

按了两次门铃后,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他长得几乎和蜡笔一模一样,一样白胖的身材,潮红的脸。

“你找谁?”男人问道,声音里有轻微的喘气声。

“我找陈晓鑫。”说出蜡笔真名的时候,林熠感到有些别扭。

男人看了他一眼,转身进去了。门开着,林熠伸出头,往门里打量。屋子里静悄悄的,大厅里整齐而呆板地陈列着一些家具,沙发、餐桌、椅子,其中的一面墙上装着一个简易的篮球框。离门口最远的地方,深棕色的楼梯盘旋着通向二楼。

再次出来的是蜡笔的母亲。

“是林熠啊,晓鑫昨天在小区门口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了,伤到了脚,今天不能去上学了。”

“严重吗?”林熠有些忐忑地问道。

“崴了脚,肿起来了,还好没伤到骨头。”蜡笔的母亲和善而亲切地笑着,“不严重,在家休息几天就能好了。”

“那好吧。”

“对了,你等一下。”

林熠正要离开,被蜡笔的母亲叫住了,她将手里的一个袋子递给林熠。

“晓鑫说今天不能和你一起吃早饭了,他让我准备了点心给你。”

林熠接过袋子,往里面看了一眼,是两个菠萝包。“谢谢阿姨,”林熠说着,把袋子挂在了车把手上,“阿姨再见。”他将车头调转好,往门口骑去。

真没用,这就崴了脚了,林熠一边骑着车一边想着。

经过小区门口的时候,路边有个东西一闪而过,看上去像是一个没有处理掉的垃圾。林熠没有停下来,但是他往前骑了一段,又突然掉转车头。

是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上面还有一些未蒸发的积水。林熠在路边捡了一段树枝,把袋子拨开,看到了里面那条金黄色的鲤鱼。它不会动了,身上有几处鱼鳞已经脱落,露出了里面白色的皮肉,一双眼睛呆呆地向外凸起着。

林熠蹲着看了好一会儿,觉得腿有些发麻。他小心地将树枝穿过袋子的提手,将塑料袋整个地挑了起来,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他犹豫了一下,把车把手上的那袋面包也取了下来,一并扔了进去。

再次骑上车的时候,林熠突然觉得很轻松。他踩着踏板的步子变得非常轻快,几乎不怎么需要用力,车轮就飞快地转了起来。在一个红绿灯路口,他停下来摸了摸口袋,发现里面还有二十块钱,他又想起铁盒子里的五千块。

去你妈的,林熠想,他再也不需要蜡笔请他吃早饭了。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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