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只白鹭飞过来

2023-11-09 08:27秦湄毳
安徽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白鹭飞白鹭苹果树

秦湄毳

1

春晌午,我放学回家,她从后面跟过来轻轻拍一下我的肩,对我说:“有一只白鹭飞过来。”

我赶紧抬头看,没有呀,远处有高高的洗煤楼和矸石山,近处还有一辆拖煤的大卡车,远处没有,近处没有,风一起有煤尘飞到空中更是没有一点白。头顶上有朵白云,头发上摸一摸,摸到一朵刚才路过苹果树时落在发间的一瓣苹果花,不是白鹭,没有白鹭:“没有呀,在哪呢?”

她扑哧一声就笑了,口里吐出一朵白云,吹一下拳头,展开掌心给我看:“喏,在这里。”她的掌心里果然有一只小鸟的图案。我也笑了。“我心里的画在手心里。”她说着还做了一个鬼脸,我被她的机智,还有绕口令逗乐了。

谁家窗上红霞飞?竟然是一架红彤彤的风车在转,院里的淘气包小兔子扳折一节苹果枝甩了两下正要扔地上,望见我背着书包放学回来,跑着冲到我面前:“毛丫,送给你。”我看一眼,上面有粉粉的苹果花,懒得搭理他,摇摇头,往前走。“你闻闻,苹果枝可香呢。”他在我身后喊道。我没有回头。

“苹果树的枝不香,姐姐的桂枝才是香的,是不是啊,毛丫。”我抬头,望见是桂枝姐。“啊,对。”我俩回看一眼小兔子,笑着走开。“桂枝姐香——”我说着用鼻子去嗅她。姐姐不仅名字里有桂枝,而且身上总是飘着桂花香,姐姐就拍着我的肩说了那句她心里的诗,我没有看见煤矿的天空里有白鹭飞,倒是知道了桂枝姐是一个心里有白鹭的人。

2

桂枝姐是谁呢?

她跟我、阿霞姐、春花、霓裳,给猪戴花的花奶奶……都是住在苹果巷的,她的家在我家的隔壁的隔壁的隔壁,我都忘记是哪个隔壁了。她的父母是矿上的工人,什么工种我忘记了,她爸在通风队还是掘进队,反正上班都是在井下干着直接挖煤或者帮助挖煤的活计,她妈和我妈一样都在井上辅助单位,当然矿上女工的工作都是比较好的,这是我在大人们聊天的时候听来的话。因为是煤矿,就是围绕着挖煤展开工作。男的在井下挖煤,煤在地底下,挖煤只能在地底下;女的一般都在食堂、洗衣房、灯房、澡堂、仓库、猪场、水厂、工厂、花园、车子棚等服务一队、二队、三队。哦,想起来了,桂枝姐的妈好像是看锅炉的,就是给下井的矿工们烧开水。烧锅炉的好像都是男人,要抡大锹往大火炉里铲煤,也往里铲盐,就像是水厂里要往水池里放氯净化水,火炉里放盐是干吗用的,我没有问过爸爸这个问题,或者是问过了我又忘记了。总之桂枝姐就是我的苹果巷里的邻居之一,我是小姑娘,她跟阿霞一样当时已是大姑娘了,我天天背着书包上学校,她高中毕业招工进矿上当了工人,听妈妈说是发自救器的,矿工下井的时候都要戴矿灯,也要领自救器随身携带。自救器我没有研究过,也没有打听过,想来是下井应急的一种保护和自救的工具,怎么使用,什么模样,我不知道,也没有见过。

桂枝姐黑黑的,挺耐看。这不是我看出来的,是我妈妈的评价,我借用过来的。这姐姐人也稳重,说话不会大声,总是轻声慢语的。妈妈在给爸爸提起什么事的时候,这样点评她。在我看来,桂枝姐中等个,胖胖的,脸蛋黑黑的,鼻子两边还有一些小小的雀斑,像是妈妈做饭时候撒在菜锅里的五香粉,迎风一吹,会散落一地,又像芝麻落在泥里。当然,我从来没有见过雀斑掉地上的,要是掉地上就好了——桂枝姐肯定会很高兴。我感觉到她在使劲涂她脸上的那些点点,不然为啥总是看见上面有一层雪花膏的白印印哩。嗨,我不是笑话桂枝姐呀,因为我也是个黑妞,被妈妈数落着、嫌弃着,所以就看得到跟自己一样黑乎乎的人在遮掩这个特点。就是黑呗,我不管,我照样天天在太阳下跑着玩,黑就黑,跟姥姥在一起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我黑,来了这个煤矿城市,总被妈妈说 就黑了呗,不然就是煤灰太多了,把我的皮肤染黑了。我既自卑又强大。说我黑,我就黑,咋了,咋了,咋了,有本事你把我变白——真想跟妈妈吵一架。来的时候姥姥说过,不要跟你妈犟嘴,你犟不过她的巴掌,光棍不吃眼前亏,你不要当傻子。我虽然不懂啥是光棍,但是我记住姥姥说的话不能当傻子。嘴在她身上,她爱说就说好了。这也是我姥姥教我的。我想念姥姥的方式,就是听她的话。所以,我黑,我不管,但是,我就想看跟我一样黑皮肤的人,她管没管。我看得清清楚楚,桂枝姐把自己的脸抹得白白的,走过去,可以闻到她的身上有一阵香香的风,是桂花的味道,她说她只用一种雪花膏,就是那个印着桂花树的牌子,她还只用那种桂花味的香皂,所以,一年四季她身上都飘着桂花香。我喜欢巷口苹果树上苹果花的清淡香味,也愿意时不时闻到桂花姐身上那一股醇醇的桂花的香气。有时候,我跟她走的距离近,陽光又很强,分明看到姐姐的脖子和脸是两重天,一重晴白,一重暗黄,看清楚她皮肤上那一层假假的白,有点替她不好意思,悄悄为她尴尬。我真想把爸爸给我说的话告诉她:黑,是本色,管它干啥。当然,并没有真的说出来。我就那么看着姐姐,白白的脸,黑黑的脖子,从我眼前一次次走过,香气也一阵阵袭来,醇醇的,我快快走过她,上学去或者回家来。

我是怎么记得桂枝姐的呢?回想起来是因为我的贪吃。我喜欢吃苹果,那时的苹果又特别大,可能是我的脸小,感觉苹果有我的脸那么大,吃一个不过瘾,我常常吃两个,妈妈就会说,不要把胃撑大了,胃大肚子就大,你又黑,就更不好看了。我都要崩溃了,妈妈说什么都能说到我的黑皮肤。我含着苹果,一口郁闷咽不下去了,妈妈还接着举例子——你看你桂枝姐,她就告诉我,婶呀,我以前年轻不懂事,也是吃啥都吃够,把自己肚子撑着鼓鼓的,不舒服还不好看,现在大了,不那样了,吃西瓜就吃一片,顶多两片,吃苹果,大小就只吃一个……你学学人家!

我就是这样关注到了桂枝姐,悄悄观察她的小心思。我在门前写作业的时候,她也会绕到我摆在门口的椅子边,看一会儿,说,毛丫的字写得真工整,作业真干净!然后,就开始跟我妈找话,婶——

我妈就会答应着,有时放下手上的活计,有时候边浇花边跟她站在门前空地上聊天。黛啊黛——好几次,我听到这个字,不知道是哪个字,长大想起来,人家叫黎黛,应该是这个,好像听见说那个字桂枝姐一开始念成“黑”了。

黎黛是矿上办公室新来的通讯员,跟爸爸在一起上班。高高的,敦敦实实,怎么样怎么样,这些词也是我一心二用边写作业边听来的。

终于有一天,我听见妈妈在跟爸爸聊天的时候说,桂枝那闺女总是打听你们新来的那个黎黛,你给问问,看他有对象没有,看看能不能给桂枝介绍介绍,这闺女有意哩!

有一天,我在午休的时候,听到有人在门口喊,秦叔,秦叔,你知道不知道黛干啥去了,他咋还没有回家?

我折起身,趴到窗户边,看到一张着急的脸,汗水浸湿了头发,额前的卷发刘海一绺一绺的,戴着圆圆的眼镜。黛说,他对象是八百度近视眼。那是我小时候听说的最高的度数。

想必是妈妈把这些信息在什么时候都告诉过桂枝姐了吧,她不再来打扰我写作业了。

我因此也听说了她给妈妈说过的知心话,不想找一个下井的;不敢吃多,怕胖,正找对象的时候;婶,我可注意了,也不敢使劲晒,本来我就黑;婶,我就喜欢读书写字的人,我爸我妈也不认识人,也接触不到这样的人,你让我秦叔给我多操操心,啊,婶!我妈答应着,我也听见了桂枝姐的心事。

她学问不多,可她稳重,有心思——这是妈妈让爸爸替她操心婚事的时候说的,说她是一个有心思的人,她细致地约束着自己的饮食体重,注意保护着皮肤,轻语轻言,注意着自己的行为举止。然后,妈妈还会话锋一转说,哪像毛丫冒冒失失没心没肺——说着再斜扫我一眼。咳,妈妈呀妈妈,姐姐是一个有心的姐姐,你夸她连着我干吗呀。我明明有心也有肺,不然我就活不了啦,看看,能呼能吸,能大呼也能大吸,咋就没心没肺呢?爸爸慢慢悠悠地向着我,没心没肺活着不累,况且毛丫不还小嘛。妈妈还认真了,还小什么小,三岁看大,七岁至老。妈妈唠叨妈妈的,我开始当听不见。

咳,希望她的明月不要照在沟渠里。我当时读了一句什么诗,就这样为她感叹了。爸爸听到了我的随口叹。是啊,妈妈说的也对,我的嘴巴确实少个站岗的,瞧,我都不知道我的心想的啥,我的嘴巴就秃噜出来了。我爸还立即把脸转向我妈表扬我,看,谁说毛丫没心没肺,她还会为人家担心哩。这充分说明我家毛丫不仅有心有肺而且还是好心好肺。爸爸夸大着自己的开心,妈妈撇撇嘴巴,他们把哥哥也逗乐了。妈妈你这嘴巴真的是要撇到耳朵上了。爸爸的眼睛是要笑到头顶上去了。哥哥说的这两句话都是平时妈妈数落我的话。我妈收了嘴唇用眼睛瞪我们,看,又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吧!这一次轮到我们爷仨冲着妈妈把嘴巴撇到耳朵上,把眼睛笑到頭顶上了。

唉,不管怎么说,我都希望桂枝姐姐的明月心得其所哉!看,我又掉书袋了,用了一个刚在语文课上学会的古文句式。我悄悄地把这句话吞下去,不想被妈妈听到,不然她又要埋汰我一句什么哩。正好一群苹果花瓣飞到家门口,我起身要去看花,被妈妈按住:“去洗碗,哥哥抹桌子。”清水流啊流,小碗洗白白,我混沌的小脑袋里有一阵阵风儿拂过——

风车转呀转,苹果花飞呀飞,桂枝姐的桂花树在哪里呢,上面挂着姐姐的心事——她在等待着一只白鹭飞过来……

3

“你怎么不在天空中画上一只白鹭呢?”

“啪!”一声响,谁的笔掉在地上了。

不是笔,是刷子,刷字涂颜色的刷子,从高高的木架子上掉落下来。

一心一意正在看画画的桂枝姐侧脸看了一眼:“我帮你捡起来,啊?”

“哦,那太好了。”那人一拱手,脸颊笑成一朵黄黄的桂花,这人瘦瘦的,面皮黄中带白,是桂花淡黄的颜色,他干巴的身形倒似一杈桂花树的枝丫呢。

他是桂枝姐想要的桂花树吗?上面可以落一只桂枝姐心上的白鹭吗?不知道。谁知道。谁也不用知道。妈妈说的,多管闲事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这话啥意思我是不懂。反正我记得桂枝姐说的那句诗一样的话,每次看到她的时候,就不禁抬头望望她头顶上的天空,空着的,还是空着的,没有白鹭,白云也没有,天空蓝得像水一样。

画画的是在矿上工会上班的小胡叔叔,他枝丫一般的身影,倒还真是树杈一般挂住了桂枝姐的眼神,扯来扯去扯得糟糟的一团眼神。有一天,从桂枝姐眼里滑落一条小溪,流淌出清水来——

“你这妮真是个有眼色的人!谢谢,谢谢!”他接过笔刷,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根烟,点上,抽起来。他蹲在木架上,要歇一歇,也跟她聊上一会儿。

“你画的这是啥?”

“宣传画,《千里江山图》。”

“哦。矿院门口那个图也是你画的吧?”

“是,咱矿上的图都是我画的,上个月井口展览的宣传煤矿安全教育的‘张三下井记那系列漫画也是我画的……”

“矿院门口那个图叫什么?”

“金桂飘香——咋,你喜欢那个呀?”

“嗯,看着就香,那棵树,还有那些桂花,画得跟真的一样,好多人站在那都吸溜鼻子,太香了。”

“真有那么好?”小胡高兴起来,烟头上的红火星一闪一闪,欢蹦乱跳的,“那我再给你画一幅,或者,你去我办公室选去,我画了好多草图在宣纸上,也都还不错。”

“算了,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不然,我随后也就都扔了。”

“嗯……那你咋不在空白的天空中添上一群白鹭呢?”

“要不这样,我选一幅,给你添上白鹭,裱好,给你送去。你是哪个口的?”

“那,那我回头去你们工会自己选一张吧。谢谢啊。我是服务二队的,发自救器的,我们三班倒,你找我不方便。”

“那好,那好。你可一定去工会找我拿啊,我给你添上小白鹭!”小胡说着摁灭了烟头,“马上就该吃午饭了,我再画一会儿。”

“哦,你忙吧。”

“你可一定去,啊!”

“好。”

转过苹果树,淡青色的身影不见了,他拿着画笔开始画画了。

可能谁站在苹果树下歇息还是看风景,或者回家路过巷子,《千里江山图》就画在苹果巷墙壁上,凑巧遇上了这一幕,听得仔细,可能跟风说了这个闲话,这个闲话就随了风,后来,巷子里的人知道了,再后来,矿上的人知道了,后来的后来,风还知道了很多,白鹭随着风飞,本来是一只,渐渐飞出来好多只,飘在矿上,矿上的风里有好多只桂枝姐的白鹭飞着。

黄昏的时候,我坐在窗前的桌上写作业,抬头,看见淡青色的桂枝姐往巷子外边走去。巷口电线杆子上的大喇叭开始放音乐:“二矿广播站今天第三次播音开始广播——”

天黑了,我洗漱完毕准备上床睡觉,到门外拎我的小尿盆进屋,弯腰站起时,正碰上一个黑乎乎的身影从门前掠过,路灯的光一晃,哦,是淡青色的桂枝姐从巷子口往家里走。巷口电线杆子上的大喇叭开始放音乐:“二矿广播站今天第三次播音到此结束——”

偶尔就那么一两次吧,我还见过桂枝姐低垂着眼睑忍不住地微笑着,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一种喜悦的神情怎么也藏不住。桂枝姐真的是一枝青翠的桂枝,鼓鼓地结着她的花苞,颤颤散出香来。苹果树开着花,却不香,桂枝姐不说话,无声无息走过去,满条巷子都香香的,姐姐的心事呀,散落一地,伴着月光,搅得苹果花失了安逸,苹果树也欲静不能,轻轻摇起来,摇一下,摇一下……

那只流浪的黑色猫咪哧溜一下钻入夜晚里,黑在黑里,夜在梦里,姐姐的香暗中漂泊,浮在半空——

黑暗的夜晚,看不到桂枝姐的白鹭,再也没有听见她说“有一只白鹭飞过来……”

春天走了,夏天来了,苹果花落了,桂花的枝丫茁壮,秋天来了,青苹果红了脸庞。姐姐的桂花正是绽放的时候,却跌落满地金黄色的花骨朵。洒在空中的还有姐姐的眼泪,像小溪水汩汩流出来,根本就不是眼里流出来的,是心泉坍塌了,捂不住,堵不住,什么样的补丁也补不住。她的泪水,白白的,哗哗似羽毛,是白鹭来过了吗,是桂枝姐心里那只白鹭的羽毛吗?

那时我新学了一个成语叫东施效颦,有一天,看到桂枝姐托着手臂走过苹果树,摇摇晃晃还是摇摇曳曳走过来,我都分辨不清,反正不是袅袅婷婷的样子。她蹙着眉毛,脸色更暗了,没有了那一层白皙的雪花膏遮掩,本真的面容真切而黧黑,倒是减少了我看着她的那份不自在,她捧着心口,我忽然就想起东施,姐姐有点像我想象中的成语人物,我好奇地望着她:“姐姐心口痛吗?”她低着头闷闷地答:“这里有个防空洞。”我有点想笑,到底是洞还是防空洞,我想起来冬天我曾经站在矿上的那条长长的防空洞上拍雪景,难不成姐姐的心里挖出个那样的工事?

吃午饭的时候,我把这个当笑话讲给妈妈听,妈妈却在饭桌底下跺我一脚:“你这个孩子怎么啥都胡咧咧,咋恁不主贵,跟个碎嘴婆子一样!”

不就是她说个词又捧个心口子,有点可笑,说说就不主贵,就是个碎嘴子了——好吧!妈妈的火气好冲,我噤声,不敢申辩,不然我妈又会说鸡的犟筋脖都被我吃了,下次再炖鸡,不仅不允许我吃鸡脖,恐怕连肉也不让我吃了吧。

很久都不能忘,为啥是防空洞呢?因为洞长吗?还是因为她就知道矿上那个防空洞是个洞?也许只是随口那么一说,却让我记住了这好有意思的形象,桂枝姐姐心里的防空洞到底是个啥样子哩。

多年以后,想着她的故事,我似乎感受她在人群中遭受的痛,就是那个废弃的防空洞阴冷潮湿、幽长腌臜的样子,还是白鹭失去羽毛的辱与羞?

她难道不知道小胡叔叔是结了婚的人吗?即使她不知道播音的小芳是他的媳妇。她是情不自禁还是明知故犯?是小胡叔叔的引诱呢,还是两个人的一拍即合?多年后,我想起她心上的那只白鹭,那也是苹果巷里的白鹭,我想把那只白鹭的样子写一写,问妈妈,妈妈说,哪有白鹭,只有灰尘满天。那一时风言风语比台风都厉害,黑旋风一样裹挟住她,世俗就是那样,责怪小胡的不多,偏都是指责她一个大姑娘家的“不要鼻子两边的”,妈妈可能不好说那三个字,学着我平时开玩笑时说的话“不要鼻子两边的”。“不要鼻子两边的”是啥?是“脸”。那样的事当然不是她一个人的错。

谁的眼泪在飞?

桂枝姐哭得眼泪飞起来了。

我看见她嗒嗒地走,走得快,走得急,脸上眼泪飞一般落着,像白羽毛,一片,一片,落下来。

来家里跟妈妈聊天的小景婶说:“我想著他俩都得出事,我家跟小胡家都住在工会院子里,桂枝总是在小胡他媳妇去矿上广播站播音的时候到他家找他,俩人闹着玩,小胡背着她,小胡的帽子戴在她头上,总那样玩迟早都得玩出事来,这不,丑了不是……”

桂枝姐走路不仅抚着心口,更是双手臂交叉在胸腹前,那样的姿势,怪怪的,像是一只胖鸭,或者肥鹅,她不是挺注意节食的吗,怎么还肚子鼓鼓囊囊的了。

4

我再见到桂枝姐的时候,她的肚子还是胖胖的。

她到底还是嫁了一个挖煤工人,还是接班来的农村人,这是她当初最不愿意嫁的人,况且这个人还丑陋,脸上仿佛有个洞,脸蛋和下巴的地方不知道怎么分配的比例,又弯又陷,远看是个洞洞,可是她嫁了他。桂枝姐说,她就想钻进那个洞里藏起来,不看世界,也不让世界看见,她看着他的脸很亲切。是啊,她出了那一档子事之后,打了胎,想方设法换了单位,去了一个偏远的矿,还发自救器,同时,她也琢磨着怎么抢救一下自己,声名和灵魂都碎了一地,她想把自己隐藏起来,兀自憔悴。哪还有白鹭呀,白毛羽都落地成黑碎碎了。桂花落,花成泥,她不捡也不拾了。

在领自救器的矿工里,她看到一双眼睛望着她,暖如灯,那张脸,凹陷处恰好可以供她蜷缩。有一次她的目光不再躲避,硬邦邦地迎着那团温暖望过去,微点一下头,他懂了,在她下夜班的时候等候着送她回宿舍。他还给她写诗,这一下击中她的初心,她一下泪水婆娑,想到自己不就是想找一个文化人吗?一天一首诗,写给她,一点一点,一朵一朵,一片一片,把她的心拾起,把她的花捡起,把她的羽洗白……飞回来,生出来,长起来……

他在诗里写,“矮,丑,穷,贫,我是一个三等的男人,可我要成为一等的丈夫”——她被他打动了,热泪长流,心想:总有一只白鹭飞过来。

结婚后,他还是每天都给她写一首诗,同时也给矿工报投稿。诗写得多了,慰藉了桂枝姐的心,补上了她心上的洞,她怀了宝宝,肚子又胖起来,多长时间没有感受到甜的滋味了呀,她恍然想起来,就挺着孕肚跑到矿上小卖部买了一小袋大白兔奶糖,都忘记了甜是啥味道,她要尝尝糖的甜!那人给桂枝姐的诗写得多了,给报社投稿也多了,他被聘为矿上的通讯员,进了矿宣传科——桂枝姐的开心是显而易见的。她不再回避回娘家,他陪着她,他们每周都回到苹果巷来,迎面遇上,桂枝姐的眼神不再回避,她又开始跟人们打招呼,她也跟我说话。有一天,我们同时在苹果树下等着家人回来开门,她没带钥匙,我的钥匙忘在家里了,无聊的等候里,她问我高几了,在哪里上学。我没敢问她的故事,她却好心提醒我,要是找男朋友,可要找个心肠好的,其他的啥好都不重要,就是“对你好”最重要。我说:“姐姐遇见一个天天给你写诗的人是天大的福气啊!”她答:“是的,我也没想到还能有这福气。声名狼藉的时候差点就不活了,没承想人生啊还真有一只白鹭飞过来。”阳光洒在苹果树上,每一片叶都晶莹,闪着光彩,桂枝姐突然说:“毛丫,其实苹果树枝也是香的,不是只有桂花树枝才香,是树都有味道,都有草木香,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只要不死,就还有机会得到自己想得到的香味甜味,人生还是很美味的。”

不知道是桂枝说话的逻辑有点乱,还是我的悟性不够,我没怎么听明白她这发自肺腑的衷心话。

我闻到她身上的香,还是当年的味道,想来,她还在用她喜欢的桂花雪花膏。经年之后,她还是香香的,身上的味道没有变,灵魂的味道也没有变。

姐夫姓冯。“这是你冯哥。”桂枝姐给我介绍,“这是毛丫妹妹,我给你说过的,就是爱学习、作文写得好的妹妹。”

冯哥伸手接桂枝姐的手包。“没事儿,不沉。”桂枝微微笑着并不想松手,可还是被冯哥接过去拎着,他还一手抚着桂枝姐的腰背:“累不累,站多大会儿了?”“不累,不累,没事儿。”桂枝姐像是被呵护在掌心的美丽小鸟,丑丑的冯哥温柔又体贴,他的爱让他看起来很是美好,冯哥待我的言语神态也很亲切,好像我是桂枝姐的亲妹妹似的。我模糊却真切地感觉到,冯哥真的爱桂枝姐,他对她那么温柔,凡和她相关的,他都是好好相待,爱屋及乌,连对待她的邻居小妹都尽显热情诚恳。他们俩那么好,我的目光还粘在他们身上,怎么也看不够!那句诗是什么来着,“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唉,这就是他们的样子,跟一幅画似的。苹果巷里飘着桂花香,此时,真的有一只白鹭从桂枝姐头上飞过。天蓝蓝的,白云晃晃悠悠,有一只白鹭飞过来……

一趟一趟,冯哥陪着桂枝姐去做孕检,这回桂枝姐真的要生宝宝了,肚子胖胖的桂枝姐站在苹果树下,有一朵祥云笼罩着着……

桂枝姐走路颤巍巍的,微微颤着的是她那越來越隆起的腹部,也是她黑黑的面容上浮现出来的笑意。

冯哥又来接她了,小心谨慎的样子,走在她一边,或者仔细地牵着她的手,见到熟人冯哥就说:“去检查一下。”熟人们也都知道哩,也主动搭话:“去医院哩。”“是哩,定期检查。”桂枝姐甜甜温软地笑,慢慢走着,像一只幸福的大乌龟。

一天,我放学回家,遇见桂枝姐在苹果树下跟花奶奶聊天,“等他来接我。”“快到月份了吧?”“还有两个月零七天。”“看肚形好像是个男孩子,是不是?”“做B超了,说是个男孩子。”“多好!桂枝真是有福哩,小冯这么好,再生个大胖小子,小冯才高兴哩,男人都喜欢要男孩子,况且他家还是南阳的吧,南阳人更是大多稀罕小子!”桂枝姐用绵绵的声音回应:“喜欢就喜欢吧,其实男孩女孩都一样,只要健健康康的。”花奶奶弯了嘴巴过来说:“还别不信,男人喜欢了,你的日子更好呢。”

桂枝姐糯米一样的嗓音细细软软地含糊着:“是吧,是吧。”她的甜美流光溢彩,映在苹果树清亮的叶子上,连小蜜蜂和花蝴蝶也绕着她飞翔,是闻到她的桂花雪花膏香了,还是嗅到她心里的甜蜜?

5

苹果树结出累累的果子,岁月的幕帘无数重。

有一天,午睡时我做了一个梦,桂枝姐站在苹果树下嘤嘤地哭泣,她说她的孩子没有成,是个大胖小子,生出来了,没有成,嘤嘤——嘤嘤——

桂枝姐的哭声又纤细又温柔,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哭着走了,苹果树上挂着她的眼泪,白花花的,分辨不清是羽毛还是花朵,是苹果花吗,还飘散着桂花的香味,是白鹭的白色羽毛吗,分明就是桂花阵阵香——

“毛丫,毛丫,姐姐姓焦,是不是就不好呀,哪有桂花树是焦的呢,焦了还能好吗?”

“桂枝姐,你莫难受,桂枝什么时候都是香的,你会幸福的,believe,believe!”我一急连刚记住的一个英文单词也来帮忙了。

周遭空荡荡的,一望无际的静谧垂落在小巷里。

丁零——丁零——闹钟响了,我醒了。好逼真的一个梦啊!

我翻身起床赶紧上学去了。

怎么会做这样的一个梦,好奇怪,那么逼真,不可思议。晚饭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絮叨给妈妈听,妈妈边叹气边说,桂枝那闺女真是点子背——啊?!我脑袋一嗡,别吓我,妈妈,我中午做了一个梦,就是这个样子的。妈妈,你别吓我!

中午你睡觉的时候,桂枝就是来过啊,她坐完了空月子,她还把你叫醒问啥来着,你还劝她一句,然后倒头又接着睡,不是梦,是你睡迷糊了,当成梦了。

我都要替桂枝姐姐哭死了,她怎么这么倒霉。以至于我真的在梦里梦到连冯哥都不要她了,嫌她不能再有孩子,她嘤嘤地哭泣。我揉着惺忪的眼睛爬起来,还在问妈妈,刚才是不是桂枝姐又来咱家了,妈妈在餐桌旁一边为我们分着爸爸从食堂刚打回来的热豆浆,一边说毛丫你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了,怎么把真的当梦,把梦当真?人家这么早来咱家干吗,人家好好的,人家早坐完了空月子被小冯接回家好生养着哩!听桂枝她妈说那小冯对桂枝还是跟从前一样,根本没有一点嫌恶,反而还更体贴哩,桂枝这闺女也算是嫁对人了,小冯人长得不咋样,可那心眼真是好得很……听着妈妈絮叨几句,我就真的醒了,口里喋喋喊着,My God!感谢天地人心,感谢苹果花,感谢苹果树,南阳人并不都是像花奶奶说的那样稀罕小子,生出小子就享福,生不出小子就受气,她还以为桂枝姐没了孩子会被离婚哩——我一口气说完道听途说的八卦换口长长的气,端起碗把我的豆浆一口气灌下肚子去上学。路过苹果树,苹果树上空荡荡的,想起那一天的苹果树下桂枝姐的肚子鼓鼓的,那一天的苹果树上有青苹果累累挂满枝头,今天发现,树下是空的,树上也是空的,想是白鹭飞过,一夜间摘了果子吗?可能,并没有白鹭飞来,只是有一根羽毛落下来,垂在空中,等桂枝姐姐这样心里有白鹭的人儿伸手去采?“事实上,”久经岁月的花奶奶称,“桂枝呀,到现在连根白鹭的羽毛也没有触摸到,抓瞎了她心里的那一窝白鹭窜飞……”听到花奶奶这呓语一般的唠叨,透过光阴里苹果树朦胧的枝叶和光影,我恍然明白,她可能也是一个心里头飞过白鹭的人,也许她的白鹭如今还在夜夜的梦里飞,从苹果树的树梢上来,不然,怎么好些回看见她把目光悬在苹果树的尖尖处哩?

苹果树下往来多少人的白鹭,在心上飞,在梦里落……“相信吧!总有一朵祥云笼罩我们,”冯哥又在给桂枝姐写诗,“相信吧!会有一只白鹭飞在你头顶——”

后来,我忙着上学忙着迎考,然后去外地读师范大学了。从妈妈的口里零星地知道桂枝姐的消息,冯哥始终对她还是一样的好,他们抱养了一个女婴,悉心养育,冯哥很努力,不断晋升,从编辑、记者到部门副主任、主任,升级任职矿工报的副总编辑了,享受煤矿企业年薪的待遇,他们一家三口生活得幸福美满。妈妈说,她和爸爸在大街上见到过他们一家三口,小姑娘长好高了,蹦蹦跳跳很活泼的,一手牵着爹一手拉着妈,可亲哩!

山青青,水碧碧,井下的煤越来越少了,空气中煤尘也越来越少了,天上白鹭越来越多了,地上“城市书屋”也越来越多了。有一只白鹭歌唱着飞过来,是桂枝姐的白鹭,那是一只喜欢书和文化的白鹭,偏偏落在那个凹凸有致的汉白玉雕刻出来的“书”字里,冲着横、竖、点啄来啄去显出一副细读端详的样子;越来越多的白鹭飞来我们居住的这座小城,矸石山防燃冲水形成湖,白鹭呼朋引伴翔集在湖畔,生成“白鹭洲生态园”,桂花飘香,书香弥漫的白鹭洲上,群鹭阵阵歌唱嘹亮又欢乐。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尘埃,白鹭飞,来了去,去还来,时光荏苒。桂枝姐的女儿后来在我从教的这所重点中学读书,大名冯春,乳名白鹭,在校园里相遇,小姑娘不称我老师,喊我毛丫阿姨,是个乖巧的小机灵鬼。清晨或傍晚时分,常会见桂枝姐接送孩子,有时候还会和冯哥一起来。霞光映染着喧嚣的街景,亲爱的桂枝姐姐终得圆满。

“冯春——”她呼唤孩子。“我是白鹭——”丫头淘气地歪着小脑袋,小脚像是踩了弹簧,一跃跨上爸爸的后车座。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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