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票上车

2023-11-09 01:33徐宏勤
安徽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外勤红霞黑皮

徐宏勤

老费正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老费先是迟疑了一会,然后还是摁下了免提:“老费,你明天上午在鸭棚吗?要是在的话,我就过去,我想去买些鸭子。”“在呢,在呢。”还没等老费把事情问个明白,那边的电话就已经挂了。

这一夜,老费没有睡好。他觉得这个电话打得有点冒失,打电话的是什么人?是真买还是假买?买多少?明天等他还是不等他?

最近老费一直在为满塘的鸭子犯愁。按照往年,中秋节前半个月鸭子就应该全部出栏了,但今年因为疫情原因,外地客户本来答应上门整收的,现在因为卡口太严进不来;有两家饭店之前联系要买的,现在也是因为疫情弄得饭店没办法营业。眼下这鸭子不仅出不了栏,而且每天还要继续投料,成本在不停地增加。老费为此很烦。

第二天下午,乐业集团工会的肖干事来向郝总报告:“老费那边……”“下次不准再叫老费,你应该喊费师傅。”肖干事话才开了个头就被郝总硬抵了回去。肖干事憋红了脸,然后放慢速度,甚至是字斟句酌地从头再来:“我上午去费师傅鸭棚看过了,他说目前鸭子一共有一千两百多只,如果我们一塘清,全部拉回来发给职工,我算了一下,每人两只,估计多不了多少,如果有剩下的,我们可以送给食堂。”

郝总说:“这样很好。你直接去办,但是从头到尾不准向费师傅提我半个字,你就说是哪家饭店订的,价格上也不要太计较。”

肖干事弓着腰,口口声声说:“明白,明白。”但是直到退出郝总办公室很久,肖干事都没弄明白这养鸭的费师傅到底是个什么人,以至于让郝总对他如此关照?

郝总所说的费师傅,其实就是镇上曾经声名赫赫的费跃进。

长江大桥通车的第二年,江北的姚湾镇上就时常能看到南来北往的汽车了,紧接着,政府在这路边找了块空地,盖上五间红瓦房,又在后面箍起一道围墙,建成了姚湾车站。费跃进的父亲一直是以拉板车谋生,所以在车站成立时,就被吸纳为零担工人,负责把一些汽车上带来的货物分发到附近各地。

费跃进生来瘦弱,他父亲没有让他去念书,而是把他带在身边,困了就趴在驴车上睡一觉,饿了就在马路边上买个烧饼或者馒头充饥。费跃进做不了什么搬运的重活,只能帮他父亲看看货,等等人。

这一晃费跃进就二十出头了,好歹也该成家了。车站站长看着着急,便出面把邻居谭篾匠家的大美子介绍给他。大美子性格爽朗,遇人客气,总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但因为太胖,所以好几位说亲的见过之后都没有了下文,其中有个媒婆看过之后直接告诉男方:“这女的千万不能要,其他不说,光是那个身段,你家余两个钱不够给她买布料做衣服的。”眼看这年龄也是老大不小了,反正比小费要大两三岁。如今遇到这样的好事,两家人一合计,他父亲用别人托运卸货后多出来的木板请木匠钉了个箱子,刷上枣红漆,再放上一些压箱子的钱,便把儿媳妇娶了。

因为是站长夫妻俩保的媒,所以结婚这天站长很高兴,更是没少喝酒,他趁着酒兴告诉吃酒的人们:“我做的媒准没错,这小两口将来做生意算账没话说。”

有人问:“何以见得,你说说看。”

“这还要我说嘛,你看都能看得出来嘛。他俩一个长得像秤砣,一个长得像秤杆,弄在一起将来钱能少赚吗?”把桌上吃酒的人逗得笑个不停。

镇上通了客车,站上卖票的、检票的、会计,都要添人,小费近水楼台先得月,自然被安排进来了。但他不会算账,又不识字。站长说,那你就负责检票吧。

从南京开过来的客车,是两节头的大通道,中间用油布材料连接的,很长很长。但再好的车子,驶上这狗头石铺垫的地面还是踉踉跄跄,摇头摆尾,像舞龙一般。大家都很新鲜,那边车子还没停稳,或者说还没调头,车上的旅客也还没下来,这边许多人已经哄了上去,顺着车身前后摆动,最后常常把车门边上的泥灰磨得干干净净。

小费这会儿没办法靠上去开门,就站在雨棚下面两手一抄,看他们挤来挤去。这些人看看没趣,等各自站稳了,还是十分主动地让出一条小道来。他把两只手凭空朝前簸了簸,然后甩了甩空荡荡的袖子,这才迈着外八字步像干部一般朝车身踱来。边走边斥责他们:“你们不挤啦?挤噻!再挤噻!”只见他把右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那把像老虎钳子的钥匙来,往车门小孔一戳,瞬间一转,左手拉着把手,猛地向后一拽,“哐当”一声,门便开了。上面的人如同刚开了闸的洪水,被兴奋地推了下来,满脸的收获,毕竟他们都是从南京或者县城回来的。然后,小费便一个箭步跨上汽车踏板,将后背朝门右边一倚,再把腿往左边一挡,活像一只伺机而动的螳螂,他冲着人群喊道:“不要挤!不要挤!把票掏出来,凭票上车!凭票上车!”乘客们方才老实下来。他们一边努力地把脸往小费的面前蹭,似乎在说,看到我了吗?看到我了吗?我是谁谁谁。那边又纷纷把车票越过人头,伸得八丈远。此时小费眼睛扫了半圈,接下来先接谁的票,后接谁的票,心里便有了个底。这是很重要的,因为最先上车的,往往是能抢到一号座和二号座的。那个位置可不是一般人能坐到的,那个位置可以在车子开起来的时候清楚地看到路两边的风景,可以让镇上迎面而来的行人清楚地看到他这回又坐着汽车到南京去了。不要说去南京,周边许多人这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自己的庄台。这時从南京下来的驾驶员如果赏光的话,你还可以跟他聊上两句。当然咯,若是递上一支“大前门”或者带过滤嘴的“凤凰”,那聊的可能性就会更大些,也会更加顺畅些。

面子最大的,除了政府的几位干部,就要数镇上机电一厂、二厂的那些外勤师傅了,他们可以不用排队检票,车子刚停稳,就直接在车头把旅行包从副驾驶那半摇的窗户上伸进去,直接放在座位上。有时候,或许带着五斤麻油,或者鸡蛋、毛蟹什么的,也没人去制止他们。小费包括车站的站长和这些外勤早已成了朋友。这些外勤也指望能巴结上这个检票员,认识他确实能讨到不少便宜,关系铁到一定的时候,甚至连票都不用买,不是说谁在乎这两三毛钱,那是一种待遇,一种别人眼里的身份,一种混事的能耐。在姚湾镇,如果谁能认识食品站卖肉的小兔子,放电影的大驹子和检票的小费,那在镇上一定不是一般人。

有那么一两回,镇上机电一厂的外勤师傅因为厂里太忙走不开,就直接请跟车检票的小费把成箱的机电开关带到南京,然后再帮忙转送到江南化工厂供应科某某人手里。他们除了按规矩起张货票外,也不会亏待费跃进。渐渐地,小费和江南化工厂里的这些计划员就混熟了。有几次这些厂里的领导要到姚湾来考察,只要和司机提到小费或者遇到小费,就不用买票了,这是他在酒桌上曾拍着胸脯答应过他们的。这年头,有钱不一定能买到面子,更买不到弟兄们的交情。渐渐地,计划员有时候需要开关了,就直接发电报或者打电话给小费,他就避开一厂的外勤,从二厂那边拿点货带给对方。就这样,小费一边检票,一边做起了机电开关的买卖生意,而且两不误。

姚湾,因为地处苏皖两省交界,历史上属于三不管两不靠的地方,又是高冈地区,所以号称全县的“西伯利亚”,农民年年靠天收,别无选择。也曾有一两个敢于冒险的农民做过一些过分的事情,后来作为投机倒把的典型被抓了起来,从此阻吓了一部分人前进的步伐。

这几年气候好些了,镇上的人从干部到厂长,似乎一夜之间都变得忙碌起来,甚至精明起来。集市上、菜场上,买卖之间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学会了讨价还价,卖布的尺短,卖油的秤长,卖家和买家在交替着学坏,许多人的面孔总是在隐藏着什么,眼光里总是闪烁着什么,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所以在这里要想把产品销出去确实是很难的。

有些工厂尝试着搞底价销售,就是厂里给你个产品底价,外勤在外面订到业务了,自提货出门那一天起,销售科就把产品成本记到了外勤的个人往来上,当成外勤的欠款。但是销售政策很好,外勤在外面销售时尽管报价,超出的部分由工厂和外勤四六分。对于这样的政策,镇政府多次干预过,有的说这就是投机倒把、损公肥私的翻版,有的说现在已经提倡市场经济了。争论最终没有高下,也就听之任之了。但是在厂长的眼里这是一种再好不过的手段,没有任何风险,什么后期维修、送货、催款,工厂都不用操心,外勤师傅忙得比谁都快,记得比谁都清楚,因为所有的闪失都将由他们个人兜着。

丁零零……

“费师傅,你的电报。”

小费应声走出车站的候车室,从邮递员手上接过电报,打开一看:“28型开关400只,速。”他顺势把电报朝手心狠狠地掼了掼,冲着邮递员的肩膀狠狠地一拍:“又要货了,又要货了,改日请你喝大酒。”看似一张巴掌大的电报,寥寥数字,但立字为证,其严肃性丝毫不亚于现在的合同。

这段时间,小费的内心一直在荡漾,走起路来起伏不定,有时甚至尝试着用脚尖去走路,或者猛地一脚把跟前的一粒石子踢得老远,然后低下头,用脚尖在原地画个半圆。

他上班没有办公室,有空就爱往站长室里钻,常常给站长添点开水,或者把耳朵上夹着的香烟上缴给站长,他不是想着站长这个位置,也不是巴结站长,而是惦记着站长桌上的这部电话。只要电话铃一响,不管站长在不在,他总是喜欢迅速拿起话筒:“喂!喂!喂!!”因为他时时刻刻都希望这个电话是從江南化工厂打来的。

车子到站已经好久了,这边却还没人上去检票,上面的人在车厢里喊得嗷嗷的下不来,走道上的人一个紧挨着一个,向门口不停地涌动,有的人也趁机用身子或者手臂有意无意地在女人的身上蹭一把,下面的人就堵在车边上上不去。

站长喊了两声“费跃进”见没人答应,便咬牙切齿地从办公桌上放下双腿,拔起鞋跟,狠狠地一把抓起桌上的车门钥匙,气呼呼地向客车走去,一脸的不高兴。他知道,小费这会儿不在站长室,那他一定是去了机电二厂,或者是在去二厂的路上。

有一天,站长借着中午酒喝多了,直接对小费说,你如果检票就老老实实检票,如果当外勤就去认认真真当外勤,不要既吃粽子又蘸糖。小费像小鸡啄米般不停地点着头。但时间长了,他也在掂量,这么两边耗着确实不是个事,也确实做不成个事,在这上班一个月满打满算也就三十来块钱,够什么?他最近才学到的一句话:“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这几天他一直在揣摩,这话是谁创作的,真精辟。自己少年时没有钱的苦头吃了不少,所以没有什么事比赚钱更重要了。

他想辞掉这份工作,正儿八经地做个外勤。他回家把这想法告诉大美子,大美子坚决不同意,说:“现在检票这个工作来之不易,许多人想这个位子都想不到。再说你要掂量掂量自己,没读过书,有许多事情你到时候做不来。”

小费反驳她:“你不要总说我不识字,我不识字但识事。再说现在到处都鼓励干部和全民单位的人下海经商,我很想去试试。”

大美子说:“万一哪天政策又紧起来呢?你要是真想下海,我建议你学学隔壁物资站的大杨,他既不辞职,也不拿工资。我觉得挺好的。”

“他那叫停薪留职,哪一天想回头还能回头,那叫没出息。”

为了这件事,夫妻俩对抗了好长时间,但是,上不上班最终的主导权还是在小费身上,大美子是很难真正控制他的。终于在某一天,小费把车门钥匙交给了站长:“我不打算上班了。”

以往都是简单地去南京送送货,没当个正经事做,所以无所谓,现在真正从车站一个像模像样的岗位上下来跑业务了,起初的几天小费心里总是空空的,因为真正跑业务并不是每天八小时都有事做,或许十几天甚至几个月才有一笔生意,其他的时间就很难打发。之前不是有人说过吗,做外勤,跑业务,那就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

再有,化工厂是国营单位,跟他们打交道,许多事情都很正规,甚至是死板,往往买几颗螺丝都要签份合同,还常常需要出字据、打报告,而他又不识字,这怎么得了。

后来他终于想了个办法,在摊子上刻枚牛角私章扣在裤鼻上,一旦遇到签合同的事情,他就爽快地说:“都是老交情了,我相信你们,你们弄份合同到时候我看一下吧。”

对方想想都不是外人,就按供销文本填一个,弄好了,给他看,他拿到手里上下打量几遍,照例先把嘴咂一咂,然后看似无奈地说:“用户至上,按你们说的办。”

对方说:“那请费师傅签个字啊。”

“签字太麻烦,我这随身带的私章,这样一般人还仿冒不来。”说完,小费解下私章,拔开套子,往嘴上一靠,再哈上一口气,猛地一戳,然后递给对方。

对方说:“好,好,这样更正规,更正规。”

费跃进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好,镇上新办的机电三厂郑厂长对其早有耳闻,在听说他辞职的消息后第一时间登门请他,希望他能把之前在二厂发的货转到三厂去生产。开出的条件是:干副厂长,下个红头文件报送到镇工办报备。同时允诺他双方净利润三七分,这个分成比例明显高于二厂,弄得费跃进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说:“大郑,我干副厂长,只是挂名,只给你跑跑业务,不参与管理。”郑厂长说:“不但不需要你管厂,厂子也不管你,办公室门天天给你开着,开水天天给你冲着,你想来就来,行不行?”见费跃进同意后,郑厂长连忙安排人把他隔壁的一间办公室腾出来,到文印社请人用有机玻璃专门做了一块“副厂长室”的牌子。

从此以后,费跃进没事就拎着个凹腰子茶杯,跨上小轻骑去上班了。所谓上班,也就是跑到各个办公室和那帮同事们吹吹牛,打打牌,喝喝酒。时间长了,相互也不见外了,还可以谈点关于女人的事情。许多同事都很珍惜和他聊天的机会,是的,要是他还在车站上班,你要想和他说上一两句话那是不可能的。

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那些上班的尤其是坐办公室的,人在厂里,心里却早惦记着过年的事情了:小孩过年的褂子还没买,有些年货还没办,拜年走亲戚的礼物还没备齐,等等。所以一有空闲,一个个就偷偷地溜到集市上或者供销社的大店里,一点一点地筹办起来。许多外勤也都陆续回到厂里,销售科、财务科这几天较平常热闹了不少,进进出出的都是人,个个忙着业务结算,指望趁着这个时候能多分点钱回家,更希望这个年能过得更加体面一些。有几个外勤就爱往厂长室跑,磨来磨去,一个目的,就是和郑厂长倒苦水:某一笔业务因为出了产品质量问题,打点对方开销太大,要是按照厂里的规定,分成之后就分不到钱了,希望郑厂长能多提两个点。不要小看这一两个点,如果遇到十万以上的合同,这一笔就能多分上千钱。钱这个东西,你不喜欢它,它就不喜欢你,你若喜欢它,它就喜欢你,所以要争取,要主动,否则钱是不会自己找上门来的。郑厂长一向宽厚仁慈,看看这人估计明年还有潜力,或者也是好不容易攻下一个客户单位,就同意多提一点,但都要有所承诺:比如说明年你的销售额必须翻一番,或者回笼额要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等。一个个总是把胸脯拍得跟棺材板一样咚咚响,“这个没问题。”“那个我保证。”在这个节骨眼上,销售科、财务科的人也都尤其重要,或许笔头一歪,就会干出些笔下生花的事情来。所以许多外勤对他们也都十分恭敬,甚至是惧怕。

但对于费厂长来说,就不存在这些问题。早上一上班,财务科戚会计就主动把弄好的结算单送到他办公室,请他确认,因为她知道,在厂里不能将费厂长视为一名普通的外勤师傅,十个外勤抵不上一个费厂长。更何况她一直是仰着看费厂长的,可以说,只要是乘车去过县城或者南京的,誰不认识车站的费跃进?谁不想认识车站的费跃进?她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乘车的时候,镇上一个小伙子想逃票,从对面翻窗进来,正在检票的费跃进眼疾手快,连跨两步,上前一脚把小伙子蹬下车窗的场景。没想到那位一直令人生畏的费跃进竟然成了一墙之隔的同事。

费厂长说,我不看,一共九笔账,你看对不对。于是就把今年开春以来送到江南化工厂的九笔账逐一报给戚会计听:“你把我的账再对一遍,我不会亏待你的。”

戚会计心领神会:“好,那我回头再认真地核对一下。”

第二天,他来告诉费厂长:“我昨天晚上加班把这些账都对过了,今年一共销售六万三千元。”然后又放低声音:“有两笔返工维修的费用,我没记到你账上,反正钱也不多。除去成本和费用,你一共应得一万三千三百六十四块。”

费厂长靠在椅子上,捧着个凹腰子茶杯,眼珠上下转了转,说差不多。然后端正了身子,用食指紧摁在桌面上,两眼盯着戚会计:“这个钱,你去找大郑签个字,回头,这一万就打在我账上;那三千,请你下午到信用社提出来,明天陪我一起去南京,我要给人家送压岁钱,再不去就没日子了。”然后,又对戚会计招了招手,戚会计往费厂长桌子跟前更近了一步,费厂长近乎靠着她耳朵说:“剩下的三百多全归你了。”

戚会计脸一红,说:“那多不好意思啊,这也太多了,不能要,不能要。”因为她一个月工资也就五六十,这相当于半年的工资了。

费厂长用嘴往东墙噘了噘,意思是不要再说了。

戚会计接着显得十分为难地说:“去南京恐怕不行,郑厂长不肯。”

费厂长说不会的,边说边把她拽到隔壁厂长室:“大郑,明天我叫小戚陪我去趟南京,去送压岁钱。”

郑厂长听说要戚会计陪他去南京,立马把脸沉了下来:“不行不行,年底戚会计事情太多,走不开。实在要去我可以重新派个人。”转身又问戚会计:“你同意啦?”

戚会计说:“我什么时候同意的?我一切听领导的。”

费厂长提高了嗓门:“老母猪拱大蒜一头一头来,事情多,慢慢做。”并坚持要带她,显然有点客大欺店的样子。

郑厂长拗不过他:“那明天晚上必须回来。”然后硬咬着牙望着他俩一同离开了厂长室。

到江南化工厂送礼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要等到对方都是一人独处的时候才好开口,还不能被其他人知道,费厂长晓得,这些国营单位的人很难搞,一个不服一个,一个看着一个。所有的打点都要面面俱到,只要有一个处得不到位,马上就会甩脸色给你看。费厂长的年货事先都放在化工厂门口的小吃部里了,一共是两箱特曲,四箱松花蛋,两捆香肠,分成了十来份。说起来是家乡一点土特产,其实每个人另外还有个小红包,只不过红包有大小,各人不一样。

这边礼还没取完,那边太阳都快下山了。戚会计不断地叹着气,费厂长说:“急有什么用,我比你还急,这些家伙一个个看起来像正人君子,你来送礼,他还要摆着臭架子,装模作样,磨磨叽叽,扭扭捏捏。”

等到年货取完,回镇上的最后一班车早已经开走了。费厂长说,就住这吧,我马上带你去新街口逛逛。戚会计两眼愣愣地望着他。是的,只能望着,又能说什么呢?

倒了两趟公交车,他俩来到新街口百货商场,费厂长先把她带到皮鞋柜台,戚会计似乎看上了一双高跟皮鞋,棕色的,尖头子,是正流行的船鞋,但是又嫌后跟太高,试鞋子的时候要不是费厂长上前扶了一把就差点崴了脚,她摇摇头又还给了营业员。

营业员见状说道:“这种鞋跟高什么啊,最近这款卖得最好,城里姑娘买的最多。”

戚会计说那是城里姑娘,我们乡下的哪能穿啊。营业员眉毛一皱:“你是乡下的?骗谁啊。”戚会计只有哼哼两声,脸一撇,没有再搭理她。

正在这会儿,有人挤到柜台跟前:“那个鹅毛带滴水的衣服在哪里啊?”

营业员说:“你說什么啊,我听不懂。”顾客连说了几遍,边说边比划,说是别人说的就在这店里有得卖。

营业员终于弄懂了,回她:“那叫羽绒衫,还鹅毛带滴水呢。笑话。”声音还没落下来,自己先“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然后用尺杆朝左边指了指。转过身来对戚会计说:“你也不妨过去看看,现在很流行这种羽绒衫,而且下雪天在外面穿着都不带沾水的。像你这样皮肤嫩白嫩白的穿起来肯定不丑。”

费厂长趁着这会儿,不管戚会计同意不同意,已经跑到收费处把鞋子的钱付了。然后又带她来到隔壁,看看羽绒衫是什么样子。看了才知道,料子光滑滑的,像车间里用的那种塑料布,有鸭蛋青色的,有粉红色的,颜色有四五种。戚会计有点动心了。其实刚才在试鞋子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身上这件双排扣的外套走在这个商场里已经很土气了,和新试的这双鞋子非常不配。费厂长说:“买件粉红色的吧,喜庆,正好过年穿。”戚会计没有吱声。主,给他做了。

出了商场大门的那一刻,费厂长肚子突然咕咕直叫,他火急火燎:“赶快吃饭,赶快吃饭。”他们就近找了一家饭店,一人要了一听青岛啤酒,上了一碟盐水鸭,一份海蜇皮,一碗韭菜腰花汤。

戚会计抿了一口啤酒,然后张开嘴,用手在嘴边扇了扇,边扇边说:“难喝死了,酸歪歪的,难怪别人说像马尿,果真不假。”

费厂长停下筷子:“啤酒就是这个味,城里人比较爱喝,我们也要学着尝尝,学着像个城里人的样子。”

戚会计笑笑:“你不要学,学了也不像,荸荠再大还是有土腥味。”

费厂长一脸无辜,自讨没趣,然后叫来店老板上饭。

店老板上了两碗,戚会计说:“我不吃,一碗就够了。”“不用退,我吃。”戚会计很愕然地望着他,没想到这么精瘦的一个人,饭量却这么大。

吃过晚饭,他们在对面的金陵饭店门口转了转,看见来来往往的有许多老外,金发碧眼,常常是一件夹克衫,一只背包,十分洋气。再看看身边的这些人,一个个到哪里都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头上打的摩丝,像是天天都要赶去开会照相似的。仰望大楼,高可接天,戚会计拽了拽费厂长的袖子:“我们走吧,再仰就把脖子仰疼了。”他们都知道,金陵饭店不是用来住的,是用来看的。

顺着中山北路,他们边走边看,在附近找了一家旅馆,开了两个房间。费厂长进了房间不一会儿就把戚会计喊过来,叫她把羽绒衫和皮鞋一起拿过来试试。

其实戚会计也很想试,因为在商场都是分开买的,但这两样穿在一起到底是个什么效果呢?

她一手拎着皮鞋盒子,一手拎着羽绒衫,来到隔壁房间,先是倚在门框上不想进来,费厂长上前拉了她一把,这才很不情愿地迈过门槛。

她把羽绒衫和皮鞋穿上之后,费厂长说确实不丑,我看和南京人根本就没什么区别,怪不得那个营业员说你是城里人呢。

戚会计用拳头捣了他胸口一拳,费厂长不仅没有让开,还用右手把她正要缩回去的拳头紧紧抓住,然后用左手拽了拽衣角:“你看这腰,勒得紧绷绷的,就是不丑。”

当他们第二天下午回到厂里的时候,戚会计踢踢踏踏的皮鞋声已经响彻了整个走廊,她也想让鞋跟尽量不要发出声音来,但就是不听使唤,所以步子听起来乱七八糟。有两三个人把头伸到窗户外面,更是弄得戚会计两腮滚烫,她不时地抬起左手,理一理她那并不凌乱的头发。

春节后上班的第一天,戚会计来了,穿的还是那件双排扣,脸一直沉着,谁讲话都不睬,即使睬你了,也像是吃了子弹一样,所以就没人敢靠近她,不知道她过年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憋了一整天,到了快要下班的时候,见一条边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戚会计来到隔壁费跃进办公室,拦住了正要往外走的费跃进:“我要跟你结婚。”

费跃进一听,双手往肚子上面一合:“这,这叫什么话?”然后上前把门关了个严实,并扭了保险。

“我们俩在南京的事情怎么外面人全知道了?而且说得丝毫不差。”原来春节期间她男朋友不但没来她家拜年,还托人索要定亲的礼钱,把亲给退了。她说:“我现在连家都回不去了,脸都丢尽了。”

隔壁的同事其实早有预判,一句半句地似乎听到了什么,但又不好掺和,倒是小黑皮不嫌事多,把半边脸贴在门边上,从门缝里听了个大概,回头给大家说:“这回费厂长上车没买票。”然后一摇三晃地离开了。

厂里乱得像是一锅粥,一个个看似上班,却三个一堆,五个一团,一边聊一边紧盯着窗户外面。戚会计与费厂长在办公室较劲已经不止一次,而且她总是哭哭啼啼。费厂长最终答应戚会计,给他几天时间,回去先把婚离了再说。

“你想都不要想!”大美子没有任何惊讶,更没有任何犹豫,她一口就把话回绝了。估计这两天她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但她既不问,也不打听。她知道:男人有钱就学坏,女人学坏就有钱。这几年,费跃进手头阔绰了,所以该来的总是要来,只是迟与早的问题。大美子说:“你要那个狐狸精我没意见,我就当作没看到,但是你要想离婚,不可能。我天不怪地不怪,要怪就怪我没长个水蛇腰。”

费跃进提出可以把家产家电全部给她,另外再给些补偿。大美子说:“你的钱我一分也不会要,至于儿子,你也不用操心,不要说现在我有工作,即使没有工作,我也能拾菜帮子把他养大。” 她随手拉开抽屉,把两本结婚证揣在口袋,出去了。

费跃进也知道这婚不是一下子说离就能离的。结婚这么多年,他和大美子之间虽不能说有多恩爱,但日子总还过得去,而且大美子凡事都依着他,两口子很少有个磕磕碰碰,这会儿陡然说是要离婚,告诉谁都不信。他像丢了魂似的,耷拉着脑袋回到了厂里。

戚会计这几天因为不敢回家,所以在厂里收拾了间宿舍。这两人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住到了一起。虽然没有结婚,但和新婚小夫妻也没什么区别。费跃进到哪里,戚会计都黏着他,跟着他。费跃进也不躲闪,毕竟戚会计胜过大美子,至少带出去不跌份。

厂里这两年效益不错,但是形象始终上不去,没有那种大厂的气派,在镇上无论是一厂还是二厂,这几年都建了楼房。对于跑业务的外勤来说,出门都要带上一本像模像样的产品样本,封面上照例应该有幢几层的楼房。一旦递到客户手上,人家虽然没来过或者没听过,但是一看照片这气派就知道企业规模不小,以至于接下来谈事情做生意就会更加踏实一些。

开了春,郑厂长决定把临街的平房扒掉,集资建一栋综合楼,一、二层办公,三、四层住宿,一旦建成,那将是镇上最高的建筑。为了减缓厂里的资金压力,郑厂长动员职工集资建房,这对职工也确实是个好处,或者说是福利,可以说两全其美,正式员工只收成本价,八千一套,临时工外加两千。费厂长在厂里属于举足轻重的人物,凡事都有优先权,他最先挑了一套,三楼,三室一厅,最东户,上首。

经过将近一年的时间,房子交付了,费厂长从县里请来的装潢公司专门绘了一套图纸,忙了两个多月,终于完工。于是便选择在古历六月十六这天“进宅子”。

这天他把厂里的全体员工留下来,在下面食堂办了五桌酒席。参观新房成了吃饭前必走的流程。专业的队伍做专业的事情,而且人家县里的装潢公司见多识广,所以房子装得确实漂亮,中间的客厅很大,上面是彩云玻璃吊顶,玻璃里面暗藏有好几支电棒,开关一按,哗哗的全都亮了起来;墙上也不丑,上半截贴的是发泡墙纸,下半截是用水曲柳做的墙裙;客厅正中以往挂中堂的地方现在是新裱的迪卡墙画,既有旭日东升,又有青山绿水,一派生機;顺着墙裙是一溜边的实木家具,老虎腿,看上去十分敦实;地上的酱红色镜面砖,近乎照人。西侧的卫生间里浴缸、马桶一应俱全,不知道是谁深有感慨地冒了一句:“今后拉屎尿尿都不用出去了。”

几位科长围着装潢公司的老板,问这问那,无非是想自己家的那套也按照费厂长家的样子来做,但又不敢开口,遮遮掩掩,最后终于弄明白了,这套房子电器家具不算,单装潢就花了将近四千块。其他人听了都咂舌,一声不吭,推推搡搡,下了楼梯喝酒去了。

酒桌上有人抱怨,说郑厂长今天喝得没到位,郑厂长再三解释:“确实是这两天事情太多,不能喝。刚才已经喝了大半杯了,要不是因为今天费跃进乔迁大喜,我一滴都不喝的。”

小黑皮说:“郑厂长啊,今天不仅是费跃进乔迁,应该说是费跃进和戚红霞小两口共同乔迁。”

郑厂长朝他瞪了一眼:“嗯,就你知道。”

小日子一直在甜甜蜜蜜地过着。男主外,女主内,费跃进更多的时间是在和江南化工厂的那些计划员联系,发发货,送送礼,喝喝酒。戚红霞在工作不忙的时候顺带把他的这些账目理得清清楚楚,每次发货多少,成本多少,利润多少,货怎么送,找几吨的车子划算,这些啰里啰嗦的事情都由她包了,费跃进为此少操了不少心。

厂里的年终总结大会,虽然是一年一度,但今年不一样了,是放在新落成的综合楼里召开,这是两场麦子一场打,所以郑厂长也是精心准备。县里的科局领导、镇上的领导、客户代表,能请的都请到了,说白了就是找个理由把大家邀请过来认个门,聚一聚。从大马路过来,到综合楼,一路上插满了彩旗,中间凡是有电话杆、有树的地方都挂上了红彤彤的过街条幅,过年的气氛渲染了半个姚湾镇。许多走来过去的都要在这里停下脚步,仰起头多望几眼。

费跃进因为是销售冠军,在这次大会上厂里奖励了他一辆吉普车。说是奖励,其实都是费跃进结算分成应该得的钱,郑厂长之所以这样做,主要是让大会开得更有档次,更有亮点。费跃进走上主席台,从郑厂长的手里接过了钥匙模型,然后举过头顶,左右连晃了几下,不知是钥匙模型做得太大,还是费跃进长得太瘦小,总之,看起来怪怪的,犹如不堪重负的举重运动员。

大会的最后一项议程,是请出席这次会议的最高领导也就是县乡企局局长做重要指示。

局长用手压了压话筒:“指示谈不上。今天再一次来到姚湾镇,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变化很大,感触很多。”

局长站在全县乡镇企业发展大局的高度,对近几年姚湾镇的乡镇企业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希望机电三厂乃至姚湾镇的所有乡镇企业要只争朝夕、大干快上,做到月月有变化,年年有飞跃,力争成为全县乃至全省乡镇企业的排头兵。

确实,这几年,仿佛是一夜之间,姚湾镇包括几个大队,增加了不少机电厂,还有其他企业,像服装厂、泡面厂、鞋帽厂等等。办厂的原因很多,但最关键的还是因为改革开放的环境催生了乡镇企业的兴起。

在中午的庆功宴上,费跃进喝了不少,但他还是留了一点量。因为之前已经约好了,几个科室的好弟兄晚上要开着新车到县城里去兜风,然后到县城最好的鸿宾酒家好好撮一顿。

十一

中午不醉,晚上加倍。虽然现在一个个都已经酒足饭饱,但有的人还是意犹未尽,提出来请大家去泡澡。这时小黑皮说,那我带你们去个好玩的地方。有人问在哪里?小黑皮说酱菜大厦隔壁。众人都愣住了,平常县城里也没少来,但从没听说过有酱菜大厦啊。小黑皮坚持说有:“就在大盐公司对面。”蒙了半天,厂办郝主任终于缓过神来,用筷子敲了敲桌子:“听我说,听我说,哪里是酱菜大厦,那是医药大厦。”原来是县里一位著名书法家把“医药大厦”写成繁体字,又是行草书,小黑皮哪里能认全,一直以为里面是卖酱菜的,才有了这般误会。

费跃进迷迷糊糊地把车开到了医药大厦隔壁,下了车,醉醺醺地看到了门头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不停地闪烁着“日新池”三个大字,十分刺眼。门口隐约站着几个女孩,看着他们一车人下来,都连忙过去招呼,费跃进因为要熄车灯、锁车门,最后一个下的车,他又绕着车子转了一圈,把四个门把手都一一拽了拽,再加上人也长得瘦挑,等他跨入门口时,这一拨人都已经被簇拥着嘻嘻哈哈上楼了。这也不怪女孩们,因为她们都知道,这开车的一般都是司机,但她们却不知道,今天开车的是个例外,他不是司机,而是个有钱人。费跃进显然有点不高兴,嘴里骂骂咧咧:“这猴急猴急的干什么啊。”他爬到楼上,见没人搭理他,便开始放腔:“这什么鬼地方,乌漆麻黑的,换个地方,换个地方。”一行人这才齐刷刷地转头望着费跃进,似乎是把今天的主角给忘了。老板娘是个明白人,今天这最后上楼的应该不是司机,而是今晚买单的主,于是连忙跟近了些,赔着笑脸,特地招来两个高挑的女孩子,一边一个搀着他进了包厢。

等到费跃进到家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戚红霞问他这一夜死哪去了:“我一夜没睡,担惊受怕,既怕你喝多了栽到哪里,又怕你吉普车撞到哪里。BP机呼了不回,要了有什么用?”伸手就要夺他腰里的BP机,准备摔了。费跃进说他们哪四个一起去打的牌,不信你现在就问。边说边从兜里掏了厚厚的一沓子钞票扔给她:“这是赢的。”戚红霞便没再吱声。

近段时间,费跃进三天两头朝县里跑,今天说是请客户,明天说是请领导,都是大半夜回来。有一天,他也是酒多睡沉了,鼾声起伏,BP机嘀嘀叫了两声,戚红霞就拿过来看看,发现上面一连显示两条信息:“到家了?”“想你了!”戚红霞抱起枕头就往费跃进的头上掼去:“你起来,你看看。这是谁?”费跃进懵懵懂懂,愣了半天,说,我不认识,谁啊……于是,锅碗瓢盆,响彻了整栋综合楼。费跃进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衣服穿上,门一带,走了。

一连几天,整栋大楼都没有安宁,各种版本的故事此起彼伏。戚红霞私底下问了几个人,大家先是闭口不说,但是终究抵挡不过这会计的职权和威严,消息汇总起来,戚会计隐隐约约地知道了一些,反正他在县里的一个浴室里有个相好的。戚红霞心里终于明白了:狗永远改不了吃屎的本质。

痛定思痛,她决定,从今天起,只要在厂里业务分成的钱,费跃进一分也别想拿到手,钱全部存到厂里的个人账户上,费跃进想要钱,可以,她付,要多少给多少,但必须说出名堂再给钱。

乡镇企业正如火如荼,因为是买卖制,所以在政策上有着很大的诱惑力,镇上送报纸的、糖酒专卖的、物资站的、食品站的,有不少人都在一边上班,一边跑业务。他们发动全家把在外地工作的亲戚、战友、同学全列出来,然后请哪位长辈写封信,有的是请长假,或者三五天的短假,再按照地址摸上门去,看看在那些城市里能不能找到渠道引荐一下需要机电开关的企业。

整个姚湾镇,厂长、外勤师傅、工人一天天地多了起来,也带动着小吃部、打字社、刻章的、賣摩托车的、歌舞厅等不少行业的兴起,处处都涌动着一股暖流甚至是躁动,小镇上差不多天天都有新鲜的事情发生,不再像往常那样死气沉沉。

十二

费跃进正在郑厂长办公室里报销发票的时候,外面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发现是大美子进来了。

费跃进一愣:“你来干什么?”

“我不能来啊?”大美子气喘吁吁地回应着。

郑厂长连忙过来招呼:“嫂子进来坐,进来坐。”

大美子说:“我已经不是你嫂子了。”

“怎么可能呢,不管如何,你还是合理合法的嫂子啊!”

费跃进站起身来,准备走。

“你去哪里啊?”

“你管我去哪里啊。”

“你儿子十岁生日还办不办?”

“啊!什么时候啊?”

“郑厂长,你看看,你看看,他连自己儿子的生日都不知道了,不知道整天忙什么东西。”

费跃进摸了摸头,朝郑厂长尴尬地笑了笑:“这事我还真忘了。我整天就忙着为三厂跑业务了。”

郑厂长给大美子倒上一杯茶:“儿子过十岁是大事,要好好操办一下,到时候我们都要去喝酒的。”

那边大美子一声不吭,等他的信,这边费跃进在考虑着,别人家儿子过十岁都在操办,我不比别人差,再说这几年混得还有些样子呢,也要让大家看看,尤其是以前一直看不上我们家的那帮人。

“办,不但要办,还要大办,我这个大头儿子我当事呢。”然后告诉大美子:“你说过了我就知道了。你负责办,老子掏钱。”

郑厂长说:“嫂子,你看看,这个表态还有什么话说?”

大美子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便不再说什么,走了。

大美子走后,费跃进和郑厂长说:“赚钱都是给儿子的,自己能花什么钱。”

郑厂长说:“这两年,你确实是没怎么问儿子,这也算是一种补偿。还有就是我要提醒你哦,嫂子真的不错,你不要玩得过分哦。”

第二天,费跃进从戚会计那里取了一千块钱,又托人从县里带了十几箱上好的白酒,一起交给了大美子,然后撂话给她:“剩下的事情我就不管啰,到时候我就负责喝大酒。”

十三

费跃进在向戚红霞取钱的时候,闹了点别扭。现在钱一直被戚红霞管控着,赚一分钱、用一分钱,她都清清楚楚,所以,费跃进即使赚得再多,也没有一个自由的空间,拌嘴的日子也与日俱增。戚红霞变得日益慵懒,有事没事都会和几个男男女女凑到一起打麻将,基本上随叫随到,晚上就由赢家请客一起去大排档,弄得费跃进几次回来连饭都吃不上,然后极不情愿地跑到大排档和这帮人一起混吃混喝,心里很不舒服。

这天,小黑皮来到费厂长办公室,掩上门,从口袋里悄悄掏出一张纸,是个传真,他告诉费厂长这是南方一家专门生产电话机的企业,由于忙不过来,现在寻求对外合作,可以先从他们那里领一些电话机配件回来,在姚湾当地安排人员组装,然后再送过去,货到了对方验收合格了就立即付款,包括组装费用。

费跃进开始半信半疑,其实,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犹豫,镇上最近有好几个人都出来单干了,我为什么不能?坐车要车票,当干部要文凭,但国家没规定没读过书就不给当老板吧。再说,我虽然不识字,但识事啊。尤其是这几年,这个账一直被戚红霞把持着,如果能另起炉灶,至少戚红霞就没办法干预,自己用钱也就要活络些。

对于眼前的这件事,费跃进十分在乎,认为是一个赚钱的机会,不妨试一试。他连忙嘱咐小黑皮,暂时先不要告诉任何人。

他没有立即表态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对小黑皮做事不太放心。

下午下班之后,费跃进单独把郝主任约到了一家小饭店,他想听听郝主任的意见。他相信郝主任,人家毕竟是个高中生,还干过民办教师。自费跃进进厂以来,就一直尊重这种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尊重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大郑。郝主任在厂里口碑也很好,凡事抹得光堂绕得圆。郑厂长有一次在职工大会上表扬说,郝主任是三好主任,一是协调能力好,二是笔头好,三是酒量好。无论是打报告还是写总结或者弄个稿子,谁看谁满意。不管来的什么客户或者领导,谁来谁满意。包括费跃进在内,每次需要起草催款函、邀请函什么的,都是请郝主任帮忙;客户来了,也是请郝主任出面接待,每次都是欢喜而来,满意而归。

郝主任听了事情的原委后,对他说,想发展、想办厂肯定是好事。但是,他建议费厂长,乡企局领导讲的那些鼓励大干快上的话我们只能听一半留一半,他们急功近利,好大喜功,干出来是他们的政绩,到时候他们可以天天带着更大的领导来视察;干瘫掉了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再去寻找新的亮点。“费厂长,你不要小瞧机电开关这个产品,如果真正做精做透的话,市场也是很大的,我们暂时没有必要去从事自己不熟悉的行业。古人说大智知止小智唯谋,不是没有道理的啊。”他半开玩笑地对着费厂长说:“我们起名字可以带个跃进,但做起事来不一定非得跃进啊!”

郝主任的话,费跃进并没有听进去。这几年他一直想干件大事,他要证明自己,他虽然没读过书,但其他方面并不比别人差。他想当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要先拿一笔钱到对方那买配件,他找到戚红霞。她说哪有这种好事,死活不答应。几个回合下来,费跃进认为戚红霞不答应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这样将来等他赚到了她就无权再干涉了。

时隔两天,费跃进告诉小黑皮:“钱我想办法,你负责物色几个人准备干起来。”小黑皮说地点就放在他老家,那里紧挨着水库,偏僻一些,没人知道。个把礼拜的时间,钱凑齐了。费跃进找到大郑,说是外面有个客户,要签笔大合同,小黑皮酒量大,请他一起去撑撑场子。郑厂长欣然同意了。他俩就带着五千多块钱现金来到南方,这不仅仅是去提配件回来安装,更重要的还要考察对方的真假。

十四

他们下了火车,在广场上见了面,对方的领导大腹便便,西装革履,戴副金丝边眼镜,很有派头,握手之后,从西服内口袋里掏出一个金属夹子,从里面掏出两张纸条,有扑克牌那么大,然后弯下身子,恭恭敬敬先递给小黑皮:“这是我的名片,请多赐教。”小黑皮愣了一下,知道对方误会了,连忙用手一扬:“吴总好,这是我们费厂长。”吴总这时候又把名片递给费厂长。然后他们一起被一辆豪华的红色小轿车接上,径直往公司开去。

见来的是一辆高级轿车,公司的门卫自然不敢怠慢,更不敢盘问,就直接把大门推开让他们进来了。一行人在车间迅速转了一圈,车间里职工一个紧挨着一个面对面坐着,面前的一个类似于粮站翻粮的履带在他们的面前不停地滚动,职工一刻不停,忙忙碌碌,干起事来速度飞快。

吴总指指画画,边指边说:“我们这边电话机订单不断,产销两旺。”他随手从周转箱里拿出一个成品递到费厂长面前,他边介绍边摆弄,然后放下成品:“车间很忙,我们就不影响他们工作了。”

出了车间,站在公司的停车场上,吴总用手指了指近在咫尺的大楼:“我办公室就在这上面,今天市里领导在这召开现场会,我也是抽空接待你们,这会儿就不到办公室坐了。现在我们直接到宾馆,房间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了。”

费厂长被眼前的阵势吓住了,他对小黑皮说:“你看看,我们那叫什么企业,人家这里才是真正的工厂,而且是现代化的。”

小黑皮点了点头,十分认同。

一车人全部来到宾馆,把他俩安顿好,吴总说:“我们南方人的办事效率可能不同于你们那边,你们恐怕有点不适应,有不到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在宾馆,早先等候在那里的技术员拿起桌上的样品,给他们认真地做了组装示范。吴总告诉他们:“我们只要收到你们的配件材料费,明天就安排发货,你们可以派人跟车,直接让司机把货送到你们当地。”费跃进和小黑皮四目相对,算是一种默认。

眼前的电话机据说是脉冲式的,已经远远高于姚湾镇上还在使用的那些摇把子的电话了。

对于这样颇具技术含量的电子产品,费跃进还是有点不放心,又连问了两次小黑皮:“这个回去你能组装起来吗?”

小黑皮说:“这里有图纸,就按照上面来。万一不行,我把街上修收音机的老陈请来指导一下,给他两个钱。”

费跃进竖起大拇指,朝他笑了笑,他觉得小黑皮就是脑子好用。

既然是跟车发货,而且货一直运到姚湾当地,这个环节显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而且我出钱,他出货,不存在谁骗谁。于是,费跃进就把钱点给了对方。

第二天,小黑皮押车回家,一路颠簸,直接把配件卸到了他所在大队闲置的房子里,又稍稍清理了一阵,安排了几个亲戚,打开图纸,自己手把手地向他们做了示范,并开始了组装。

就这样一批压着一批,连续发了三批货,对方每次都能在收到货的第一时间把整机和组装加工费一次性汇过来,一分不少。

这么多天以来,费跃进尽量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欢喜,他几次和小黑皮商议,他觉得这个生产模式真是挺好的,就是两头在外,供不愁,销不愁,只要把生产和质量抓好就行了。他决定这次凑齐一万块汇过去,争取让对方多发些配件,这边再多组织几个亲戚朋友过来装配,他想把这个事情做大。他从内心里感激小黑皮提供的这个很有价值的信息。现在不是都流行这么一句话吗:信息就是金钱,信息就是财富。果真不假。

十五

正如此这般设想,规划着属于他们俩发展蓝图的时候,小黑皮又送来一张传真,是个公函:目前申请组装的厂家很多,而且装配的手法参差不齐,有的厂质量不过关,影响了我们公司的声誉。公司决定加强管理,淘汰一批组装点,最终选择不超过三家单位来长期合作并建立分厂。从前期验收的情况看,姚湾这里的组装质量不错,决定作为一家候选。

费跃进听了小黑皮的一番叙述后十分认可,他和小黑皮说,我们一定要争取把这个分厂的名额拿下来,到时候我们就大张旗鼓地搞个挂牌仪式。小黑皮接着又说,传真上提出一个条件:为了建立长期稳定的合作关系,对方要求每家先打22万保证金,然后一次性提配件20万,留2万做合作保证金。

费跃进直勾勾地望着小黑皮,面露難色:“我哪有这么多钱啊。”

事情就此搁了下来。

现在费跃进动一分钱都要经过戚红霞同意,最终还要郑厂长签字。他找戚红霞要钱,戚会计坚决不给,说那帮人一定是个骗子。费跃进不能反驳她,这段时间他和小黑皮赚到的几笔钱,他是坚决不能告诉她的。

这把费跃进难死了。

两三天过后,小黑皮说吴总手下的人打电话问资金准备得怎么样了,不行就答应别人了。

面对这么好的商机,费跃进急得直转,和戚红霞吵了起来,要她把属于他的钱还给他,他自己保管,并奚落她妇人之见,办不成大事等等。戚红霞说没问题,但钱在厂里的账上,明天先找郑厂长签字再拿。费跃进说那你千万不能告诉他说我去组装电话机。戚会计说那有什么不能说的?费跃进没辙,就告诉她:“你先别急。”然后又补了一句:“算了,算了,我自己想办法。”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费跃进五心烦躁。在快要下班的时候,门卫送上来一封挂号信,费跃进拆开一看,是南京寄过來的一张承兑汇票,16万多。他知道,这是上个月江南化工厂答应付的货款。

这一夜,费跃进翻来覆去没有睡好。第二天一上班,他把小黑皮喊到办公室,告诉他,这里正好有张承兑汇票,不行就先拿它救急,不够的再向朋友借。小黑皮说,这不行,这个要查起来算是挪用,是犯法的。费跃进说没事,实际上就是临时垫十几天,等我们收到货组装好了再发过去,对方不就很快付款了吗,那时候我们再还给厂里也不迟,这事没人知道。小黑皮便和对方通上电话,好话说尽,总结起来一句话,就是请求对方先占个名额,答应这几天就去签合作协议。吴总一开始不同意,说寻求合作的单位很多,只能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往后排,否则就是不讲诚信。最后说看在和费厂长这几次合作愉快的基础上,勉强同意了。

这边除了承兑汇票,费跃进又从别的地方借了一些,凑齐了22万元,两人又用同样的理由向郑厂长请了假往南方去了。

刚到县车站,费跃进身上的大哥大响了,是郑厂长打来的,费跃进问他什么事,郑厂长说,前几天采购的一批零部件昨天检验全部不合格,生产上不能用,现在全在停工待料,叫小黑皮赶快回来处理。费跃进说叫别人处理不行吗?郑厂长说,其他人没用,这是小黑皮经办的,只有他能和对方沟通好。费跃进只有硬着头皮让小黑皮回去,然后独自一人往南方去了。

再次见面的地点还是在火车站的广场上,这回双方俨然都成了多日不见、相互信任的老友。费跃进见接送的轿车以及驾驶员都和上次不一样了,就问吴总,吴总说,那辆红色轿车这两天在接送一位港商,所以就换了一辆。

来到宾馆,对方收到承兑汇票和现金后,费跃进叫对方打个收条,然后拿在手上认真地看了看,便放进了公文包的一个夹层里。常话说强盗都是逼出来的。这几年,费跃进也不容易,最起码他学会了打条子,读条子。他曾经掰着手指讲给同事听,他说他已经学会了写24个字:今、收、借、到、万千百十元角分,还有大写的壹到拾,包括自己的名字费跃进。

吴总说,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你们放心,我们两天内组织发送配件,可能要发四车,你们也没办法在这一车一车地等着押车了,如果要等也可以,就住在这里。费跃进想这时候再说些较劲的话,就显得生分了。再说,一共四车,你说你押哪一车?

十六

为了应对这次大规模的生产,费跃进找到镇上的供销社,把过去卖农药的仓库租了下来。简单修整了一遍,又添置了一些工作台,通上了电,还有一些螺丝刀等装配工具,一应俱全。他天天握着他的大哥大,一刻也不离手。他不停地打电话给对方,对方一会儿说已经发货了,一会儿说已经在路上了,一会儿说估计快到了。

四天,五天,直到一个星期都没有接到货车,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费跃进不放心,就拿起大哥大想再一次催催对方,但打过去没人接,半天时间里,费跃进又连续打了三四次,还是没人接,他甚至认为可能是因为他的大哥大出了故障或者是没有信号。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和小黑皮商量后,他独自连夜开车到南京,然后坐上了去南方的火车。

到了厂门口,他说要找吴总,保安说没有这个人,他说怎么可能,上次我来参观他还在厂里接待过我。保安对了半天没对上,没办法,说,那你到他办公室去找他,费跃进说他办公室在哪一层?保安说,我哪知道,他都带你参观过,你难道不知道他办公室在哪一层?费跃进这时明显地感觉到一滴滴的汗珠在从头发根里往外冒。是的,当时就在车间急匆匆地转了一圈,连吴总的办公室都没去,茶也没喝上一口,然后就直接去宾馆了。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到楼上一连跑了几层都没有找到这位所谓的吴总,问这问那,大家给他问烦了,最后有领导出来责令保安把他撵出去。保安知人难处,叫他不要蹲在这里,有事去找公安局。他按保安所指的方向找到了公安局,民警说,这几天已经连续接到几起相同的报案了,正在追讨,然后让他做完笔录回去等通知。

费跃进回来了。

他住在县里,找了一位公安局的朋友商量对策。这时候,戚红霞也已经觉察到了什么,她和郝主任一起赶到县里,问出个眉目。郝主任埋怨费跃进:“你不听我话啊,用古人的话说,这就是不放手,不知止啊。”事情很快传到了郑厂长那里,郑厂长之前已经有了预感。因为这一段时间,费跃进很少到厂里来,估计有什么事在瞒着他,但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他是动用了厂里的承兑汇票。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来到镇政府,向镇上的主要领导做了汇报,几位镇干部碰头之后统一意见:这是一起重大经济诈骗、贪污挪用案件,他们一边向县乡企局汇报,一边到县公安局报案。

戚红霞是第一个知道费跃进被抓的,最近一段时间,她常常被费跃进弄得头疼,但不管如何,她还是央求郑厂长把他放了:“是不是钱还了就可以放人?我算过了,他结过账存在厂里的有五万,还有没结账的将近六万,是不是先还一部分,剩余的等他出来让他自己想办法。”

郑厂长说:“我对费跃进也不薄啊,但他还是这山望得那山高。字不识几个,想法倒是一大堆。他是永远不知足,更不晓得知止,真是欲壑难填啊。这回我也不着急,让他在里面好好蹲蹲,好好想想。我不怕他不还钱。钱不够,这厂里的房子还有车子全部充公。”

戚红霞走后,郑厂长把郝主任和销售科科长叫过来,安排下一步对策。郝主任见郑厂长脸色铁青,就说:“郑厂长,古人说‘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不要着急,把事情想周全一点最好。”郑厂长说:“其他事情先放一放,你先拟几张公函,然后你们俩把函带着,去化工厂还有其他几个单位跑一遍,告诉他们自即日起,由费跃进经办的所有业务一律归本厂所有,接下来的业务全权由销售科负责对接落实,费跃进再无权代表企业与对方发生任何业务关系。还有,所有的应收款一律汇到我们三厂账户,任何人不得私自拿现金和承兑汇票。”

这一过,就是三个星期,费跃进通过律师带话出来,让戚红霞把存折上的钱统统交公,另外把今年已经回笼的账再结一结,其他的等他出去筹,同时也让她带个信给郑厂长,保证年底前全部凑齐,请郑厂长找找关系,把他先放出来再说。

费跃进走出看守所后,立马在附近电话亭打了个电话给南京,因为他怕这段时间化工厂有什么业务和他联系不上而着急。当他把电话打过去的时候,對方告诉他,厂里已经安排其他人来对接了。费跃进的脑子犹如过山车一样,猛地一震。他辛勤多年一手培育的大客户就这样瞬间丢失了。他迫不及待地赶到厂里,指着郑厂长说他太不仁义。郑厂长听他口无遮拦,一声不吭,过了很久,郑厂长站起来:“你不说了?该我说了。”他抓起烟灰缸往桌上一拍:“我要是不仁义,就不可能找到乡企局局长把你保出来。”

戚红霞已经搬出了他们的新房,住到了老家。存折上的钱也已经全部充公,除了他自己名下的那张工资存折。而费跃进这时候再住到这个集资房里,显然也不适合了。

等到费跃进找她的时候,她说:“我们都分开一段时间吧,各自好好想想。”

费跃进说:“这怎么能行?”

戚红霞说:“怎么不行?我们俩本身就没有任何关系,也没办什么手续,我就像一个没有买票的乘客,上了你这辆车。现在我下车,还不行吗?”

费跃进觉得这段时间很窝囊。精心装潢的房子看似是自己的,此刻与自己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戚会计是自己真心喜欢的人,此刻与自己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三厂是自己乐意投靠的,此刻与自己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他想起了之前在歌厅里经常唱的那首歌——《一无所有》,他不敢唱,一唱就要淌眼泪。

姚湾他蹲不住,他要去南方,他要去公安局打听案件的进展。但是答案始终只有一个,就是回家等消息。

费跃进觉得唯一的抓手就是那个曾经参观过的工厂,他认为这个姓吴的骗子肯定和这里的某些人有着特定的关系。他就一直赖在这里不走,希望能有个什么发现。不知道已经是第几个晚上了,公司的人都陆续下班了,费跃进孤身一人,拎着小包向旅馆走去。刚出公司大门不一会儿,冷不丁从后面飞来一辆摩托车猛地把他撞倒在地。

十七

当费跃进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病床上了,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护士告诉他是路边清洁工把他送过来的,他问护士:“我的大哥大呢?”护士说没有见过。费跃进请护士打电话到三厂给戚红霞,戚红霞说:“对不起,我不是他老婆,你们最好找他老婆。”护士转过来告诉他时,只见他眉头紧锁,没再吭声。到了傍晚,他忍不住又叫来护士,请她把电话打到姚湾车站。

当站长把费跃进被撞的消息转告给大美子时,大美子两只脚在地上直跺,连骂了几句:“活该!”然后对着站长说:“你看他人长得精瘦啊,心大着呢。什么事都想做,什么钱都想赚,就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大美子迅速解下系在身上的围裙,安顿好儿子,然后叫来她的弟弟,又在车站边上拦了一辆路过的长途货车,一起连夜向南方奔去。

十八

肖干事拿着一张发票来找郝总:“这是上次在费师傅那边买鸭子的费用,一共是一千二百三十只,总共六万九千元。”

郝总接过发票,一边签字一边说:“这事你帮我记着,你有时间可以多往费师傅那边跑跑看看,如果他家有什么困难,你可以关心关心他。今后再遇到他像今年这样鸭子卖不掉的情况,你可以直接全部收过来发给职工,不用向我汇报。你们这些孩子不知道,以费师傅为代表的这一代人,虽然他们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是想当年他们对姚湾乡镇企业的贡献是很大的。可以说如果没有当年的那代人,就没有我们今天的乐业集团,更没有今天姚湾的发展。”

郝总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嘱咐肖干事:“还是那句话,不准和费师傅提我半个字。如果他要是问什么,你就说你是代表哪家饭店订的。”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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