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方
槲包王
近些年,熊耳山出了不少草头王:栽核桃树的,成了核桃王;种连翘的,成了连翘王;种木耳的,成了木耳王;王草过端午包槲包卖,成了槲包王。这些王,大部分是自封的,唯王草的槲包王不是自封的,是她的槲包说的。她的槲包长着嘴,走到哪,说到哪。
王草的槲包有三大特点:软、黏、香。
先说软。说起来简单,真正做起来,并不简单。这是个技术活,靠的是技巧,巧在包上。许多人包槲包,或用金针叶,或用和尚帽秧子,也有用葛条劈子,无一不将槲包缠得绷紧,跟老太太缠脚似的,生怕松散了,米漏了,豆滚了,烂包一锅。待放到大铁锅里,经过一夜熬煮,米煮熟了,豆子也膨胀了,米和豆粒该伸腿时,却被绳子勒得绷紧,伸不开腿儿,直不起腰,你挤着它,它贴着你,出锅后,一冷缩,硬得犹如木头橛子一样。王草包槲包,缠绳子时,小指总在绳下压着,待绳缠好,她轻轻抽出手指,款款将槲包捆放进锅里,一横一竖,摆好,用笼篦压上,添水,将槲包捆子完全淹住,然后盖上锅盖,生火开煮。先用大火猛烧,将水烧得在锅里咕嘟嘟乱叫,折一半后,复再加水烧沸,至香味弥漫开来,改用文火,焖至天明,米熟豆烂,撈出晾起。由于包时留有空隙,槲包软硬适中,抖绳剥叶,黏香可口,味美诱人。
再说黏。犹如暄腾是蒸馍的最高境界一样,黏,是包槲包的最高境界。想要槲包黏,除了选材之外,同样含有许多技巧。比如泡米,有的人将米泡两小时,有的人将米泡四小时。王草泡米,要泡快一天。若第二天早上包,头天晚上就要把米淘净泡上,半夜起来换一次水。泡的时候又要往水里加适量的碱,手入水里,两个指头一搓,感觉水滑润润的,白色的米粒起了层黄晕,这便恰到好处。如果碱兑大了,包出的槲包糙人,容易馊,不耐存放;如果碱兑小了,包出的槲包不仅不黏,吃着还一嘴渣子。这和好厨子一把盐一个道理,槲包黏不黏,全在一勺碱上。
最后说香。是米皆香,这谁都知道,但香和香还有区别。犹如人,有的人身上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味道,很亲切,很迷人,那是体香,是自然的味道;有的人身上香气浓烈,打人身边过,直钻鼻孔,那是洒了香水的味道。王草的槲包,就是小米和槲包味道,淡淡的,很沁人,很享受。为啥哩?因为王草用的米,不是脱米机脱的,而是用石碾子碾的。并且确保绝对没有陈谷子和瘪谷。
王草靠着这三个字当上槲包王,是近几年的事。
熊耳山不产大米,只产谷子。人们把谷子碾成米,包成槲包。为什么叫槲包?答案简单得出奇:就是用槲叶把小米裹起来,就叫槲包了。说来奇怪,就像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样,一种树上长一种叶子。熊耳山少竹,但不少树,树多,犹以阔叶树居多。在众多的阔叶树种中,槲叶树是出类拔萃的一种。它的叶子阔比掌大,呈椭圆形,背面带毛,正面光滑,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树叶清香。用这种叶子包出的槲包,煮熟后,清香无比。这是大自然对熊耳山的一大馈赠。
和南方过端午节包粽子一样,熊耳山人过端午节必包槲包。这习俗,是从祖上传下来的。至于传了多少年,无人说得清。只记得“大集体”时,一家一户能分斗儿八升谷子,除了偶尔蒸两回米饭外,剩余的就是端午包槲包。家家包,也就没啥稀罕了。改革开放后,一部分人进了城,特别是最近几年,山里人都往城里挤,就很少有人包槲包了。
王草和丈夫也往城里挤,但过了五十岁,进城打工没人要了,两口子便又回到山里种庄稼,弄袋料。王草脑子活泛,种庄稼也不死式。丈夫李柱说:“熊耳山长苞谷,咱就种苞谷。”王草说:“种谷子!”李柱说:“谷子产量低。”王草说:“附加值高。”李柱说:“谷子就是谷子,有啥附加值?”王草说:“包成槲包卖,翻倍。”
结婚几十年,家都是王草当着。儿女没离家前,也是事事听娘的。老头子自然也听婆娘的。王草的话一落音,李柱就开始套牛犁地。自家的地犁完了,又犁了两片别人的撂荒地。犁过,撒上种子,用耙耙了,静等谷子出苗。谷子拱破地皮,没长到一拃高,他们便进谷地除草。待到谷子弯腰时,两口子的腰和着谷穗一起舞蹈。次年,春走夏来,王草说:“碾谷子!”李柱说:“街上不是有脱米机吗?”王草说:“脱米机怪省事,可没有碾子碾的米香!”李柱说:“咱包槲包是卖的,谁能辨出米是脱的还是碾的!”王草说:“舌头知道,心知道!”李柱不再犟嘴,抱起杠子,代替牛的角色,把碾子推得吱扭吱扭响。王草说:“你歇歇,我推。”李柱说:“舍不得!”王草就搭上一把手,两人并肩绕着碾盘转圈。
所有的谷子变成米后,王草上山掰槲叶,李柱跟着。王草说:“拣老叶子掰!”李柱说:“老叶子小,嫩叶子大!”王草说:“嫩叶子粘米,老叶子不粘米。”李柱说:“咱是卖哩,管它粘不粘!”王草说:“吃的人嘴管,舌头管!”李柱就听王草的话,光掰老叶子,不掰嫩叶。
端午前二十天,王草就开始包槲包。别人包槲包是二托一,即下边两片槲叶,头对头,上边垫一片,然后上米;王草是四托二,下边四片叶子,上边两片叶子,整整比别人多一倍;别人上米,五指开张,有点像搂叶子的老鸦爪,米从指缝中漏下一半;王草上米,修长的五指并拢,手掌形成铲瓢,一铲一扇,两扇一捆。李柱说:“咱这是卖哩,憨憨婆娘!”王草说:“咱要对得起别人的钱!”
李柱开着三轮车,拉着婆娘包的槲包,来到卢氏县城的东门外大桥上,和一溜子卖槲包的人摆在桥栏杆边,不出半天,他拉的槲包就被城里人抢购一空,惹得别人都对他侧目。晚上回去,李柱把情况对媳妇说了,王草说:“都是山里人,不易。你明天摆摊离人家远点。”第二天,李柱把三轮车停在桥尾,和那一溜摊子拉开很远距离,仍是很早就被抢购一空,而别人的摊子上购买者寥寥。一个有心计的人跑来买了他一捆槲包,放手一掂,就明白了自个儿输在哪里。打开一尝,对李柱说:“兄弟,能不能取取经?”李柱说:“槲包是我婆娘包的,我做不了主!”那人失望地摇摇头,回到自己摊上。晚上回来,李柱把这事对媳妇学说一遍,王草说:“明儿你告诉他,想学,来!”李柱说:“他把经取走了,咱咋办?”王草说:“全国地方大得很,光兴咱熊耳山人吃槲包?”
王草的槲包长着嘴,走到哪说到哪。久而久之,王草就成了槲包王。
第二年端午前夕,一个浙江人来到卢氏,找到王草家里,要订一批槲包,说用冷藏车运回浙江,缘由是去年他来卢氏旅游,吃过李柱卖的槲包,感觉实在好吃,回去就给亲朋带了二十多捆,人人皆言好吃,实乃天下美味。这人的妹妹开了一家超市,要进一批放到超市卖。李柱激动得嘴咧到耳朵根儿,有点像山里的八月炸,兴奋地嚷嚷:“没想到,咱熊耳山的槲包下浙江啦!”王草说:“这有啥稀奇!咱熊耳山的槲包,近百年前就去过浙江。”李柱问:“谁带到浙江的?”王草说:“曹靖华。”李柱问:“带给谁?”王草说:“鲁迅。”李柱问:“你咋知道?”王草说:“书上说的。”
李柱瞪大眼睛,盯着自个儿婆娘瞅了半天,就跟瞅个山怪似的。
李 二
李二嗜秤,十里八乡都知道。
盘子秤,钩斗秤,十六两的老秤,十两的新秤,公斤秤……大的小的,长的短的,他屋里不下十杆,依次排在堂屋靠墙一侧。堂屋不大,正墙上挂了李家的老祖子,祖子下置一长条茶几,茶几上供着祖宗牌位,一侧放了一个粮食柜,另一侧专门放秤。可见,秤在李二的眼里和粮食祖宗一样重要。
李二对秤的材质很讲究。制秤最理想的木料是紫檀。紫檀经旋后,不用上漆,颜色红润润的,闻之有香味。可惜,熊耳山里没有紫檀,李二让婆娘蒸了一挎包馒头,上了秦岭大山,来回七八天,竟然弄到了一根紫檀。回来后,他用烂布把木头的两端截面包住,外缠油纸,置院边水潭中,用石头压住,泡了半月,等木头回性,不炸口不裂纹了,捞出来,去皮,置阴凉处慢慢阴干。过了半年,来了个钉秤的,操一口安徽腔,在村中吆喝。李二把匠人请到家里,问:“师傅钉秤在行?”匠人说:“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我钉的秤,可称水中月,可称天上云,称票子一张翘杆,称头发不差毫分。如果不灵,你唾我脸上,舔都不舔!”
李二听后,就放宽了心,和钉秤的谈价钱。价钱谈妥,搬来梯子,上楼取下那根紫檀木,交到钉秤的手上。钉秤的说我带有秤杆,你要多大的随便挑。李二说你的秤杆能有我这紫檀好?钉秤的接过木头,掂掂,看看纹络,笑笑,说:“用你的也行,要加钱。”李二问:“用我的料,咋还加钱?”钉秤的说:“料是你的,手是我的。你把木头旋成秤杆,我只收钉秤钱。”李二心疼钱,就自己旋。他先用镰刀将木头转圈刮细,然后用刨子溜一遍,又用碗瓷片刮,最后用砂布打磨,捣鼓半天,还是两头停,已累得满头大汗。钉秤的坐在椅子上,一边手拉衣襟扇凉,一边冲着李二笑:“可不敢把你的紫檀弄毁喽!”李二住了手,问:“加多少钱?”钉秤的呵呵一笑:“叫你婆娘给做点好吃的。”李二喊过婆娘,交代一番。婆娘转身回了灶房,一阵忙活,鸡蛋汤、油烙馍端上桌子,一杆大秤已经钉好了。红润润的杆,两头箍圈铜皮,秤星黄灿灿的,跟星星一样。李二从墙角取杆老秤,将一块石头放进箩头里,掂老秤称了,又掂新秤来称。钉秤的问:“投不投?”李二说:“投,投着哩!”钉秤的往箩头里放块汗渍渍的手巾,秤杆往起一翘,秤锤日溜一下抹了回来。钉秤的问:“灵不灵?”“灵,灵着哩!”钉秤的心安理得从李二手里接过钱,吃了油烙馍,喝了鸡蛋汤,抹抹嘴,挑上担子走了。
十里八村都知道李二钉了杆紫檀木秤,好多人来看。
“哎呀,这秤杆真不赖,红润润的,跟牛鞭差不多!”
“哎呀,这秤锤真大,跟牛蛋似的!”
同辈人看着秤,和李二开玩笑。李二生气了,说秤可杀不可辱,从开玩笑者手里夺过秤,往祖子一边的墙角靠。长辈的不失时机用开玩笑的口吻训斥两句后,说,“叫我上上眼!”李二把秤交到长辈手里。
“哎哎,这秤,咋一骨堆俩星哩?”
“人家这是公斤秤,一星管二。”
“这秤家伙呀,达四百斤,不光能称起猪,连牛都能称起!”
李二听着人们的赞美,咧着嘴笑。
看,中。借,不中。李二的秤,谁借哪杆都中,唯独这杆不借。一日,队长卖猪,猪肥,一般的秤达不起,就向李二借那杆秤。李二十分不情愿地把秤借给队长,谁知称猪时,猪死命挣扎,咔嚓一声,把秤杆一弄两截。李二心疼得两天吃不下饭。队长觉得心里有愧,就在队下分粮食时,让李二掌秤。李二坚辞不受。
逢集,李二挑担柴火到横涧街卖。柴火贩子过秤,李二瞅都不瞅。贩子喊:“二哥,看秤。”他答:“看啥看,秤上有星,你能不识星?”贩子当然识星,数一报,账一算,把钱递到他手里。他接过钱,也不数,顺势装进兜中。贩子知道李二嗜秤,耍秤是高手,他不瞅秤,也没一个人敢日弄他。
李二一辈子嗜秤。老了,瘫了,每天还想摸摸秤。
一日,从西峡上来个药贩子,买李家的枣皮,拿的是公斤秤,和李家的秤很投。只是李二的儿子不识秤,称后,捏住星要回屋叫老子看。李二婆娘小声对儿子说:“拿下院,叫你三大看去。”儿子说:“我大身瘫了,眼又没瘫。”李二婆娘说:“憨娃呀,你大一辈子就不识秤!”儿子惊得瞪大眼睛,说:“我不信。我大不识秤,钉恁多秤干啥?”李二婆娘说:“你大怕人哄咱嘛!”
院子里,娘儿俩正对着话,屋里炕上,只听“齁喽”一声,李二咽了气。
我二老老爷
我听说我二老老爷是个大高个子。我二老老爷的个子比我大老老爷、三老老爷都高,进出屋子,门框顶老碰头。后来分家另过,我二老老爷盖了新房,将门放高一尺,从此可以昂首挺胸進出屋子。
我听说我二老老爷自幼好读书,读过《论语》《大学》《中庸》,读过《战国策》《史记》《资治通鉴》,还读过《菜根谭》……总之,诸子百家的书,我听说我二老老爷都读过。我二老老爷十八岁中了秀才,二十二岁中了举人,因排行老二,被人称为二举人。我听说我二老老爷中举后,还准备考进士,革命党把朝廷给推翻了,我二老老爷的进士就没有考成。
我听说我二老老爷的进士没考成后,就在家里读书。我二老老爷把能读的书都读了。满屋子的书,都被我二老老爷一字一句吞咽到肚子里。我二老老爷不光读书,还写字。他的字很肥,很壮,很有劲,很厚重,很值钱,又很不值钱。卢氏城以及西南各乡的商号,为能求到我二老老爷的字为荣。即便求不到,也要求到“店”字上边的一点。我听说好多人模仿我二老老爷点的那一点,可总模仿不像。我二老老爷点的那个点,一笔下去,跟把一座山蹾在纸上一样,然后把笔往上一提,山峰就向上飞扬起来。别人的点,落笔后,总往下划一下,再拧拧笔,厚则也厚,但却少了生气。
我聽说我二老老爷给人写字分出三六九等:富商大贾,求字一个价码;一般商号,求字一个价码;穷人开个小商小铺,求字又是一个价码;有的穷人实在没钱,二老老爷分文不收。
我二老老爷住的村叫董家村,和横涧街只隔一条河,是横涧乡的第一大村。村子大约有一千多口人,张姓和赵姓占了百分之九十,却不知为什么叫董家村。这里边应该有说道。但我没听人说过有啥说道。我听说村里除了张姓和赵姓人家,还驻扎一个保安团。保安团有百把十人,百把条枪。团长姓郭,叫郭焕章。长个五短身材,却是个狠角色,善使一杆快枪,单臂一甩,不用瞄,不用瞅,指哪打哪,说打人鼻子不打人眼。狠则狠也,然爱附庸风雅,时不时穿着制服,到我二老老爷的家造访。我二老老爷的家离他的保安团隔不到半里地,抬腿的工夫即到。一个人,不带卫兵,不带枪,见了我二老老爷,抱抱拳,称我二老老爷一声二哥。我二老老爷回礼,也抱抱拳,称他团长。他说叫兄弟。我二老老爷仍叫他团长,不叫兄弟。郭团长说我来向二哥讨杯茶喝。我二老老爷就命人泡茶。泡一杯,再泡一杯。两人就坐下喝茶。喝一杯,再喝一杯,都不说话。临走,郭团长说:“二哥,改天去我府上喝茶。”我二老老爷说他胆小,怕枪。郭团长笑了笑,笑得很不自然。笑过后,又说:“二哥,啥时间把我厅楣上的‘安保堂三个字给换换。”“换换?”“嗯,换换。把‘堂字两边的两点也向上扬扬。”我二老老爷说:“什么东西都有道,该向上的,自然向上;该向下的,你扬上去,也得下来。”
我二老老爷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郭团长杀害了他的一个学生。他在七寸街逮到这个学生,用铁丝穿过手脖,吊到树上点了天灯。我二老老爷很喜欢他这个学生。他把给人写字挣的钱,除了购置百十亩土地外,其余的钱都给了他这个学生。他这个学生姓杨,是地下党横涧区的区长。郭团长听了我二老老爷的话,八字胡抖了抖。抖过后,又冲我二老老爷说:“二哥,听说,最近熊耳山里土匪闹腾哩凶,夜里睡觉可要闩好门!”我二老老爷说:“风能吹落树叶,却吹不倒树。”郭团长说:“也不尽然!”
我听说,那天夜里,果真刮了很大的风。风把我二老老爷的门刮开了。我二老老爷端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只说了一句话:“想干啥?随便!”一个土匪抡起刀,在我二老老爷眼前晃了晃,说:“跟我们走一趟!”我二老老爷站起身,取了帽子往头上戴。一个土匪说:“恁好的帽子,戴你头上,糟蹋了!”说罢,从我二老老爷的头上夺过帽子,戴到自己头上。我听说,那土匪把我二老老爷的帽子往他的头上一戴,跟电打了一样,立马滚到地上,直喊头晕。另一个土匪说:“举人的帽子,是你能戴得的?帽子上边的那个绿疙瘩,是玉皇大帝专给文曲星做的官帽,你能承受得住?!”那土匪急忙爬起来,把帽子还给我二老老爷。我听说我二老老爷从土匪手里接过帽子,戴到自己头上,用双手正了正,然后用左手弹弹右衣袖,又用右手弹弹左衣袖,好像不弹,他就不是我二老老爷似的。弹过后,在火把的映照下,迈步出了门。
我听说我二老老爷在四个土匪的押解下,于天明时分进到土匪设在熊耳山的巢穴。土匪研好墨,展开宣纸,叫我二老老爷给题三个字。我二老老爷问题哪三个字?土匪头子说:“聚义堂!”我二老老爷说:“这三个字,我不会写!”土匪头子说:“你是举人,听说你肚子里净是字,敢说不会写!”我二老老爷说:“尽管我会写,也不会给你写!”土匪头子问:“为啥?”我二老老爷说:“你不配!”众土匪把刀架到我二老老爷脖子上,我二老老爷梗着脖子,就是不提笔。土匪头子说:“不写就祭刀!”我二老老爷哈哈一笑,只说一句随便,便挺挺地站在那儿,再不吭声。土匪头子恼羞成怒,欲举刀向我二老老爷头上抡。紧急关头,一个军师模样的人急忙阻挡:“大哥息怒,文曲星可不敢随便乱杀,不然,要遭天谴!”土匪头子愣了愣,收起刀,仍余怒未息,便剁了我二老老爷一根手指。我听说,那根手指还在地上弹蹦,我二老老爷看都没看一眼,便迈步下了山。
我听说我二老老爷丢了一根手指头,照旧该读书读书,该喝茶喝茶,该给人写牌匾写牌匾,哪一点该上扬上扬,哪一点该下滑下滑。郭团长门楣上的“安保堂”三个字,始终没动。直到解放军解放了横涧,镇压了郭焕章,那牌子落地。
“土改”时划阶级。我听说我二老老爷因土地放租,被划入剥削阶级。剥削阶级自然在镇压行列。下边把名单报到县里,县委书记一看,心中一惊,只说了一句话:“二举人是社会贤达,对革命有功!”急忙派人骑了快马,驰往横涧……
我听说我二老老爷上路前,用手正了正帽子,用左手弹弹右衣袖,用右手弹弹左衣袖,好像他不弹,就不是我二老老爷似的。族人哭天抢地,我二老老爷却笑着说:“死有什么好哭的!”族人问:“您还有什么要对我们交代的?”我二老老爷说:“该交代的,都在堂屋挂的两个字上!”族人都点头,说记下了。我二老老爷叫人搬过一把椅子,放到院边,然后微笑着对行刑的人说:“伙计,把活做好点!”行刑的人手有点抖,说话也有点抖。另一个行刑的见状,骂一句:“瞧你个熊样,能干出好活?叫举人老爷上路都带着痛苦!”一边说,一边接过枪。枪刚举起,便听到战马嘶鸣,接着传来一声大喊:“枪下留人!”
我二老老爷没被镇压,还当上了县政协委员。
有人问:“枪口对着您,您怕不怕?”
“怕!”我二老老爷这样回答。
问的人又问:“那咋不见您抖哩?还笑目兮兮!”
我二老老爷说:“要是抖了,就对不起读的那么多书了!”
我二老老爷的这么多事,都是我听老辈人说的,其中,我爷说得最多。我听我爷说,他的爷和我的二老老爷是弟兄。我爷爷管他叫二爷。
我问爷爷:“我二老老爷堂上挂的两个字叫啥?”
“秉正!”
我爷说这两个字时,拿了很大的劲,仿佛在写字似的。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