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繁星和春水的地方

许玮

冰心1913年随父母离开福州“三坊七巷”，举家迁往北京时，才13岁。年纪尚小的她，一定不会想到“三坊七巷”日后会成为福州城的一片繁华商业区。

据考证，“三坊七巷”早在晋、唐时期便已形成，是福州当地贵族和士大夫们的聚居地。顾名思义，“三坊七巷”由三个坊、七条巷和一条中轴街组成。这里庭院深深，老宅遍布，街巷内如今还保留着沈葆桢故居、林觉民和冰心故居、严复故居等有上百年历史的建筑。

“七巷”最北面的一条路叫杨桥路。杨桥路与南后街交叉处有一座大院，原是“林姓大宅”，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林觉民生前的住宅。林觉民殉难后，冰心祖父谢銮恩老先生将大院买下，成了“谢家大院”。院子坐南朝北，大门两端分别挂着“冰心故居”和“林觉民故居”两块匾。

关于这座大院，冰心晚年在散文《我的故乡》里有过详细描述：“一九一一年我回到福州……那时我们的家是住在福州城内南后街杨桥巷口万兴桶石店后。这个住址，现在我写起来还是非常地熟悉、亲切……这所房子很大，住着我们大家庭的四房人。祖父和我们这一房，就住在大厅堂的两边，我们这边的前后房，住着我们一家六口，祖父的前后房，只有他一个人，和满屋满架的书，那里成了我的乐园，我一得空就钻进去翻书看。”

1911年，冰心11岁，而提笔写这篇文章时，已是耄耋之年。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繁华。时间造就了繁华，也带走了繁华。如今的“三坊七巷”，呈现了和百年前不同的景象，它能广为世人所知，不仅因为这里是福州著名的历史文化街区，更主要的是商业元素的掺杂——这里人头攒动，是福州最火的商业步行街。

漫步“三坊七巷”，时间似乎在某个点打了一个结。百年前，或者更早，福州人的先辈在这里开始创业，也开始了远行。我来“三坊七巷”寻找冰心的足迹，眼眸里却满是商业大潮的五光十色。远去的旧日时光已经是老唱片里喑哑的调子，要谛听从前，要探寻冰心留下的足迹，真是无法完全亲近的一桩旧梦了。

冰心1900年生于福州府城的隆普营，后举家迁往上海，后来又迁居山东烟台，辛亥革命后回到福州。冰心的祖籍是福建省福州市长乐横岭乡。关于这段鲜为人知的家事，冰心在文章里有过专门的说明。

冰心的曾祖父叫谢以达，是长乐横岭乡的一个贫苦农民，因为不识字，常受人欺负，于是下定决心，节衣缩食也要供自己唯一的儿子读书，这个读了书的儿子便是冰心的祖父谢子修。后来，不少族人以谢子修为荣，将他“进学”之地“福建闽侯”作为籍贯，有意与长乐横岭乡脱离关系。冰心听说了祖上的这段经历后，便不再随族人那样把闽侯作为祖籍，而是将长乐横岭作为自己永远的故乡。她说：“我们的根是深深扎在福建横岭乡的天地里的。”

這就是冰心的性格，从不觉得祖上的贫寒会蒙羞于己，反而更加深爱长乐故土，愈到老愈怀念桑梓，晚年把大量稿费捐给了家乡的教育事业。

辛亥革命后，冰心全家回到福州。她祖父买下林觉民家的老宅，还有了专门的书屋。书屋名为“紫藤书屋”，满是南国韵味。我在福州城见到了紫藤，袅娜婷婷，在闽江的清风里摇曳着，别有一番诗情画意。用“紫藤”二字定名书屋，轻盈含蓄，想来，冰心的祖父才情不浅。因为父母的开明，也因为祖父藏书丰富，幼年冰心在这里和弟弟们博览群书，文学天赋得到启蒙。1912年，冰心考入福州女子师范学校预科，一年后，全家便迁往北京。这一别，故乡从此在心头了。

我缓步走进紫藤书屋，在摆有冰心作品的展柜前驻足。经时间淘洗而传世的经典著作《春水》《繁星》《寄小读者》等，引来游人品咂的兴致，也能隐隐嗅出冰心当年在这里生活时的气息。光阴倒回一百年，福州城自然不会有如今的喧闹。谢家大院书声琅琅，笑语欢盈，门外不时传来小贩的叫卖吆喝。“三坊七巷”留下了冰心的童音，也留下了一位才女“出世”前的时代预言。我想，游客进到冰心故居，是冲着八闽老院儿特有的秀气和精致，更是冲着冰心的大名吧。

1955年秋冬之际，冰心回到福州故里参观考察。我翻阅了她当年的日记，有一句话让人感慨：“绿波照我又今日，红树笑人非少年。”阔别老家四十余载，再回来，谁都会生发出由衷的感慨啊。不过，彼时的福州城及“三坊七巷”，跟今天一定是两个模样。时光如白驹过隙，“非少年”的怕不止冰心一人。想必这句话，是她从北京归来，望着故乡旧景，心头迸发的浓浓情思吧！

正午的阳光从榕树上流过，时间的流淌，实在不易觉察。人生一瞬，韶华易逝，从“三坊七巷”走来，我心上的这些感慨愈发浓烈。我惊叹福州当地对于历史文化经营的成功——街肆、商铺、名人故居，很好地融合，且声名远播。而我是来寻访冰心足迹的，自然要多在“谢家大院”停留，也自然会遥想冰心的“远别与归来”。

在大多数读者眼中，冰心以“慈祥的奶奶”和“文坛祖母”的形象示人，这自然跟她百岁高龄有关。纵观冰心一生的创作，这样一位有着深厚国学基础、受过国内外良好教育的作家，新中国成立前写出许多经典作品，新中国成立后的创作加入了全民“大合唱”，独特的“冰心体”悄然瓦解。这是特殊年代所“造就”，不是冰心一个人的无奈，是从旧中国进入新中国后绝大多数作家共同的境遇。

一位日本的冰心研究专家说，在日本，相较于鲁迅、丁玲等现代作家，冰心的作品被认为是“稚嫩”的，因此从事冰心研究很难被同行高看。无独有偶，国内也仅是为数不多的几位专家从事冰心研究，且鲜有后来者。然而，中国现当代的文学史，冰心无疑有不可替代的一席。她清丽典雅又带着浓浓传统格调的书写，是同时代女作家无可比拟的，尤其是她一生都努力保持文字的品格，并高扬爱的旗帜，这是我们无论何时都不该遗忘的文学财富。

闽江两岸，潮涨潮落，有繁星和春水的地方，就有冰心的文字哺育的后来者。在“三坊七巷”的商业街，冰心故居闪耀着文学的光芒，也镌刻着一位“世纪老人”对故土的殷殷乡情。我想，对冰心解读和研究的深入，是一个精神层面的话题，无关商业的喧嚣，需要我们虔心而常怀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