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思琪
痛苦不是什么肉眼可视之物,而是深藏于人心的感受。在时间长河中,不同时代、不同境遇下的人的痛苦各不相同。在名为“痛苦”的不可计数的记忆碎片中,有“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家国哀叹,有“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沧桑苦涩,也有“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的人生失意。
曾经闪耀的生命在须臾一生中所承担的一桩桩痛与苦,大多散佚于时间的深流。像你我这般后来者,被时空隔绝在无形的墙外,只能偶然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或低泣。而在这世界上,能够为人类遥远的哭声与叹息敞开门扉、供它们穿行而过的,是语言和文字所建构的特殊空间。
悲剧中的矛盾与痛苦往往是引人注目的。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面对谋害父亲、篡夺王位的叔叔克劳狄斯与背叛父亲的母亲乔特鲁德,背负王室的责任与父亲的遗愿,即便看到了美好生活背后的肮脏,也无法忽略亲情带来的羁绊。在重重矛盾之下,难以抉择的王子陷入了漫长的“延宕”。他一再拖延本应履行的复仇行动,一再催促、拷问、怀疑自己,在痛苦中久久挣扎。这痛苦,缘于他善良天真的天性,又因莎翁的着力刻画而变得深刻。人们逐渐理解他的延宕从何而来,感同身受他的痛苦,与他共同思考命运的难题。
与“生存,还是毁灭”那般掷地有声的诘问不同,有一些痛苦就像蛰伏在水底的巨兽,沉默不语,却暗含巨大的破坏力。它会藏在让骆驼祥子燃起生活希望的洋车里,也会慢慢压弯他原本挺拔的背脊、高昂的头颅。它会藏在城南院子墙边盛开的夹竹桃里,也会暗暗催促花朵的零落、亲人的离别……这些如深流一般隐秘的痛苦常常在暗处酝酿力量。人世的不公、时代的不幸、永恒的遗憾、死亡的诀别……痛苦成为这一切的汇聚之地,同时也成为文学作品中最打动人的部分。
人们对于痛苦的感知,或是基于自身经验,又或是通过参照和模仿他人。尽管无法阐明详细过程,但目前可以确信的是,人类天生就具有同样的情绪感知能力。人类在襁褓时期就能通过身边人脸上的表情,辨别出开心或者悲伤的情绪。随后,婴儿逐渐成长,阅历增长,在直接或间接的学习过程中,体验和辨识更为复杂、细腻的情感。文学就是其中一种方法。我们通过鲁迅的笔触,看到“吃人的社会”下小人物悲切的一生;通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字,看到拉斯科尔尼科夫内心痛苦的忏悔;也通过李白与杜甫的诗篇,看到一个王朝、一个时代在呻吟声中的崩塌与陷落。人们所读到和领会到的,不是停留在纸张上的虚幻影像,而是影像之下直击心灵的悲戚与共的时刻。
人们总是祈愿青春永驻、幸福长存,于是在事与愿违之时更感到人力微小、世态炎凉。看着曾经满载欢声笑语的大观园内荒草丛生,望着时光如江水东流一去不复返,照见镜中年迈苍老的眼神失去昨日的光彩,这些悔恨、遗憾与离别,都是滋生痛苦的温床。有的人归于尘土,有的人歌颂往昔,斑驳的记忆织就詩篇,也将痛苦铭刻其中。
人类的情感具有一致性或者说共通性,因而文学可以记录和传达它们,并引发更多人的共鸣。借由文学的记载与创造,人们可以领略到世间无数的痛苦,这些痛苦是如此的丰富,小到一根针引发的瞬间痛感,大到现代社会里人的“异化”所带来的分裂之痛。人类的痛觉体验错综复杂,一时间难以寻觅真正的源头,但文学总会坦诚地、不假思索地将它呈现出来。这些有关痛苦的表达将随着生活阅历的丰富而变得可以理解。阅读那些片断,就如同与知己促膝长谈,因为文学所记述的是无数人类生活的一个个切片,是全人类共同的喜乐悲欢。
当然,文学并非为了让人感受到痛苦而存在。文学所提供的,是一种理解世界的可能性,一种对于世界的体验。当人们理解痛苦的同时,他们也将理解欢愉的可贵;当人们看清痛苦的来处,也将看到幸福的去向。正如王国维先生在评“红楼梦之精神”时所言:“在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而使吾侪冯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离此生活之欲之争斗,而得其暂时之平和。”一纸红楼写尽了悲酸苦楚,集合了人世间许多的苦痛烦忧,似乎人生的本质也充满了悲观色彩,但文学的任务,或者说艺术的任务,恰恰是提供一种无关利害的体验。
我常记得苏东坡的《定风波》。当我一筹莫展,深陷困境的时候,会借着这些词句,想象自己披一蓑衣,持一竹杖,又如堂吉诃德般骑着一匹瘦马,向着前路义无反顾飞奔的模样。如此滑稽的场面,能令我暂时忘却痛苦和烦忧。
今朝所受之痛苦,昨日之人也必然经历,而昨日之种种,也早已有达观豁达者付之一笑。有时候,当我读着那些或真实或虚构的故事,会感到前人的月光静静照在眉前,悠悠诉说它的岁月。我以词语为桥,通达彼岸,跳脱出当下一时一刻的个人的痛苦,然后真正地意识到,书中所写下的诸多痛苦,都不过是人生的常态。
文学丰富的痛苦之况味并非阅读体验的尽头,而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告诉我们:属于你我的人生故事,还有许多的可能性等待我们亲笔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