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永辉
(中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苏轼岐梁唱和诗是苏轼在凤翔时期(1062-1065年)与苏辙进行的持续交互的诗书遣还活动,其中苏轼岐梁唱和诗亦称凤翔诗。岐梁唱和属于异地唱和,岐即苏轼所在的岐下,梁为苏辙留居之地开封。嘉祐六年(1061年),苏轼与苏辙同应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次年苏轼签书凤翔府判官厅公事,此“岐”之所由来。苏辙原授商州军事推官,后因苏洵被命修礼书,苏辙以乞养为由留京侍父,故有“梁”之谓。
唱和尤为轼辙所重,唱和至密则非岐梁莫属。与其它唱和诗无序开拓题材不同,岐梁唱和诗自始至终扎根于悠然、持续且稳定的唱和情境之中,谋篇布局别致且倾注匠心,营造出较为独特且鲜明的体式,从而形成苏轼岐梁时期所特有的“一气持满”的创作方式。这一时期绵延不绝且心无旁骛的唱和活动,在轼辙二人诗史中是一种绝无仅有的存在,加之苏轼别集中有以凤翔诗为冠者,故颇受笺家所重。然而,诸家之注,别见歧出,既未能追溯帖本形态,又未能合理还原唱和时的特定情境,也鲜少与苏辙歧梁唱和诗比勘合读,故而不能完整诠释苏轼岐梁唱和诗。
莫砺锋将“纪昀评说苏诗时善于将不同的作品互相参照”的研究方法提炼为“以苏证苏”[1]353。本文借用这种研究方法,并有所细化和拓展。具体而言,“以苏证苏”包括两个层面:其一为苏轼诗与苏辙诗互相印证,核心是以苏辙诗证苏轼诗;其二为轼辙诗的分别自证,核心是苏轼岐梁唱和诗自证,既包括苏轼岐梁唱和诗正文、题目与注释的自证,也包括苏轼集本与帖本的对勘,还包括前后诗的比较。往还于轼辙兄弟之间的岐梁唱和诗交互成文,因此将其合论互证才能提取诗作完整的价值。
据苏辙的《次韵姚孝孙判官见还岐梁唱和诗集》“伯氏文章岂敢知,岐梁偶有往还诗”[2]43句,《岐梁唱和诗集》乃“苏轼兄弟亲自编辑的唯一一部唱和诗集”[3]。该集虽然成于苏轼生前,且有小范围传阅,然“生前付梓否不详”[4]402。《岐梁唱和诗集》虽已无传,也不能确定是写本还是刻本,幸而它们分别集中保存于《苏轼诗集》卷三至五和《栾城集》卷一、二中,据此“仍可恢复《岐梁唱和诗集》的大体面貌”[3]。这固然是研究岐梁唱和诗最主要的材料,但也必须认识到,这些诗作进入别集之后,与唱和原貌已有区别。
据一些幸存帖本即可部分还原苏轼岐梁唱和诗原貌。苏轼集本中《壬寅重九,不预会,独游普门寺僧阁,有怀子由》[5]151一诗,帖本则题云“壬寅重九,以不与府会,故独游至此,有怀舍弟子由”(1)按,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此诗帖拓,帖石在陕西省宝鸡市凤翔区博物馆。。集帖互勘,差异如下:其一,集本无“舍弟”二字,唱和语气稍减。其二,帖本谓“独游至此”,颇具现场感,集本则直言具体地名。其三,集本对“以不与府会”进行删节,更为简洁明了。其四,帖本遇“府”字提行,颇具原始格式。总之,较之帖本,集本更为凝练准确。
比勘二人集本岐梁唱和诗,可以推断其中一方诗作的存亡脱落情形。苏轼的《壬寅重九,不预会,独游普门寺僧阁,有怀子由》,未见苏辙和作;苏轼的《将往钟南和子由见寄》和《和子由苦寒见寄》二诗均不见苏辙原唱;苏辙的《子瞻喜雨亭北隋仁寿宫中怪石》在集本中也不见苏轼对应的诗。此外,苏轼的《次韵子由论书》,据苏辙原韵还可以发现苏轼原唱脱落了一句。
不见于一方诗中的内容和情境,也可以在另一方诗中获得补偿。据苏辙的《子瞻寄示岐阳十五碑》“堂上岐阳碑,吾兄所与我”[2]19句,可补苏轼的《次韵子由论诗》未及之处:即先有苏轼寄碑,故苏辙作《子瞻寄示岐阳十五碑》,苏轼再和,此时题目已经变成了《次韵子由论书》,主题也有所转变。王义军发觉苏轼的《次韵子由论书》“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句承接自苏辙的《子瞻寄示岐阳十五碑》“堂上岐阳碑,吾兄所与我”,目的“在于引出下文的议论”[6]。实际上,次韵中“我”字韵脚之限,亦影响了意义的表达。
不见于苏轼岐梁唱和诗中的特定情境,也可与同时期其他文体互证。嘉祐七年(1062年)六月,苏轼登真兴寺阁眺望,作书与苏辙谓“可以赋此”[2]330,后苏辙果有《登真兴寺楼赋》。苏辙此赋“楼冯高而蘧蘧兮,日将薄乎西方”[2]115与苏轼的《凤翔八观·真兴寺阁》“侧身送落日,引手攀飞星”[5]115所述景象颇同,可延展苏轼岐梁唱和诗之情境,避免“论诗必此诗”而将诗义解读误导至更为逼仄的境地。
苏轼岐梁唱和诗出现于稳定持续的唱和情境之中。苏轼所谓“诗成十日到,谁谓千里隔。一月寄一篇,忧愁何足掷”[5]121,保证了岐梁唱和的连续性和稳定性。苏轼联章组诗、逐日纪行诗的集中出现,也得益于这种唱和频率。苏辙所谓“应有新诗还寄我,与君和取当游陪”[2]20,更是对唱和诗这种文体选择的肯定。正如苏轼的《次韵答王定国》所谓“每得君诗如得书,宣心写妙书不如”[5]844,唱和诗不仅拥有与尺牍近似的通问功能,还具有尺牍所没有的灵动、细密、丰富、精致与耐读等优势,充分满足了情感沟通的需求。
此外,将二人此前的南行诗与岐梁唱和诗对比,“后者的‘往还唱和’比前者的‘题咏唱和’更能体现彼此的状况,以及伴随其中的情感表达”(2)此据日语原文翻译:『岐梁唱和詩集』における蘇轍の主張と選ぶところがない。ただ、前者に見る題詠唱和以上に、後者の往還唱和には、互いの状況や、それに伴う感情の発露が認められる。参见石土冢敬大:《二苏〈岐梁唱和诗集〉考(上)》,《国学院中国学会报》2008年第54辑。。南行诗为两人同时同处书写,更多的是一种同题书写,岐梁唱和诗则属于异地唱和。既不像此前南行时轼辙形影不离,也不似后来苏轼交游渐广而与多人唱和,这一时期的苏轼专注于与苏辙唱和。正如苏轼在《送晁美叔发运右司年兄赴阙》诗中所谓:“我年二十无朋俦,当时四海一子由。”[5]1896确系苏轼此时期之真实写照。
浦起龙所谓“大抵文貌有殊,都因事状非一”[7],揭示的虽然是文章体式受到书写内容的影响,但同样适用于苏轼岐梁唱和诗。苏轼岐梁唱和诗体式的确立,既取决于诗篇的内容与意义,又受制于唱和双方的关系及情境。创作岐梁唱和诗时,苏轼交游明确、起居以时、行游从容,反映在诗中则是唱和有序、体物精当、纪行细密,充分体现了“义恰而例自立”[8]这一义例关系。
纪昀谓苏轼的《和子由踏青》“首尾两截,渺不相属,不喻其故”[9]98,纪昀所评《和子由踏青》即为岐梁唱和诗。此诗前八句集中笔墨叙写踏青,与题目相合,后八句调转话头,顿生波折,无端插入“道人卖符”这件事情,将全诗一分为二,所以钱廷锦称此诗“后半似无收煞”,张问陶则评此诗“结构大奇”[10]67。实际上,纪昀拘泥于这一首诗,未能瞻前顾后、贯穿诸诗,造成误解。此诗其后紧随一诗,体式相同,名曰《和子由蚕市》。王文诰谓《和子由蚕市》末句又回到《和子由踏青》首句,“与前篇起句相合”,并批评纪昀“即又不知看到何处去矣”[5],确属灼见。也就是说,苏轼以整体思维构思这两首前后贯通的诗,题目仅具分割和提示作用,文气并不因诗篇分裂而断绝。此诗对应苏辙的原唱题名为《记岁首乡俗寄子瞻二首》,本以两首为单元整体构思,苏轼和作虽分作二题,却统而和之。苏轼岐梁唱和诗中常常可见这种绵延不绝的文气和阔绰坦荡的格局。理解苏轼岐梁唱和诗,必须具备更为开阔的视野和深刻的思考。
再如,纪昀认为苏轼长诗《壬寅二月……》“五百字一气相生,不见窘束,亦不见纷杂”[9]79。纪昀所谓“一气相生”,颇能概括此诗特征。作为苏轼岐梁唱和诗中字数最多的一首,令苏辙次韵时亦不免生出“试写长篇调,何人肯见酬”[2]14的慨叹。诗内虽然包含了相当丰富的内容,但逐日而记,倒也显得有条不紊。在这一首纪行诗中,苏轼从十三日一气写到十九日,随日而记。其中,苏轼自注间入诗中,以为区隔:
十三日,宿武城镇……
十四日,自宝鸡行至虢……
十五日,至眉县……
十六日,至盩厔……
十七日,寒食。自周至东南行二十余里……
是日,与监宫张杲之泛舟南溪……
十八日,循终南而西……
是日,游崇圣观……[5]124-128
赵克宜谓此诗“逐节铺叙,言尽而止”[9]79,可谓深中肯綮。其一,诗间随日施注,以注分段,每日所记不相杂厕,犹如若干小诗拼接成一首长诗。其二,全诗戛然而止,并无收束,全诗只是勾画出一线,未集结为一点。依据苏轼行迹和自注体例,可推知此诗写于不同时日,后汇总梳理而成。
苏轼出祷磻溪时写下了一系列的诗,诗题不仅日期连贯、有序,而且内容也很密集、整饬:(1)《七月二十四日,以久不雨,出祷磻溪。是日宿虢县。二十五日晚,自虢县渡渭,宿于僧舍曾阁。阁故曾氏所建也。夜久不寐,见壁间有前县令赵荐留名,有怀其人》;(2)《二十六日五更起行,至磻溪,天未明》;(3)《是日自磻溪,将往阳平,憩于麻田青峰寺之下院翠麓亭》;(4)《二十七日,自阳平至斜谷,宿于南山中蟠龙寺》;(5)《是日至下马碛,憩于北山僧舍。有阁曰怀贤,南直斜谷,西临五丈原,诸葛孔明所从出师也》。
关于第一首诗,纪昀认为“后四句自不相贯”,而且与题中“祷雨无涉”[10]82,事实确实如此。此诗题颇长,叙述行实始末,诗则直承诗题,从夜晚写起。换而言之,题与诗并非统摄关系,而属于接续关系。值得注意的是,王文诰认为第三首诗“章法井然”,并且将其分为两大部分,前一大段为“叙传体”,“记夜宿事”,末四句“是论断体”,可谓句与篇既相对独立,又融为一体[5]176。
当然,苏轼除了借苏辙原唱立意之外,也常常跳出原唱窠臼,有所趋避。纪昀认为苏轼的《和子由记园中草木》组诗之六“跳出题外”、之九“索性一字不着题”,这种观点认为苏轼和作脱离了原唱,属于借题发挥。关于此组诗,苏轼更多是借机述说己况。扩至组诗全篇,纪昀认为组诗之二“拉杂铺叙”,而之七和之八均“作赋体”,特征也是详于己而略于人[9]146-151。《和子由记园中草木》作为苏轼岐梁唱和诗体式变幻无常的有力证据,也体现了苏轼在岐梁唱和诗中相对放松的姿态。王士禛认为《凤翔八观·石鼓歌》“别自出奇,乃是韩公勍敌”[11],何绍基评价《凤翔八观·真兴寺阁》“一气持满,坡集中亦属仅见”[10]78,这些赞誉均得益于岐梁唱和时相对宽松的唱和氛围。
苏轼岐梁唱和诗或有被诋之以“突兀”者。例如,关于苏轼的《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起首“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两句,查慎行在《补注东坡先生编年诗》中所引沈德潜语赞其为“神来”之笔,纪昀则批之“起得飘忽”,方东树斥之“突兀”,及至诗篇整体,吴汝纶乃至认为“笔笔突兀”,各家对此诗缺乏适当铺垫的判定基本不谋而合[10]53。其实,这句诗原本是对着苏辙写的,与他们共同的经历有关,故当事者反而习以为常。由于没有专作注解,外人则大惑不解。“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二句,本不需要解释,但由于在轼辙诗中频出的“夜雨对床”属于二人共同的美妙记忆,情深处就不免添入一笔“尝有夜雨对床之言,故云尔”的注释[5]96。
完成《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诗作之后,苏轼又作《和子由渑池怀旧》一诗。此诗采用先论后叙的倒叙法,前四句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5]97此诗历来被评为秀句妙语。其实,这几句诗不全是苏轼的妙手偶得,乃是接过苏辙在《怀渑池寄子瞻兄》中“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2]12的话头,顺承苏辙原唱“语势”的惯性熔铸而成。二诗若不能互训,读来似嫌突兀;若置于唱和情境之中,则属自然而然。继续溯流逆探,苏辙诗又是承接苏轼的《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一诗,并呼应“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5]96两句。总之,此一系列诗作互为榫卯、环环相扣,从而浑然一体。
王士禛认为苏辙岐梁唱和诗“魄力不逮文忠矣”[11]246,钱锺书的《宋诗选注》注苏轼的《和子由渑池怀旧》曰:“苏辙每每学他哥哥的诗(甚至哥哥用错的典故,兄弟会照错)。”[12]苏辙诗虽不及苏轼诗的艺术价值,却激发了苏轼名作的产生。从入仕前进卷的深度合作,到南行同题诗的初见成效,再到两人重注经典时的明确分工,均带有二人协作的印记。苏轼谓“子由之文实胜仆”,固属自谦,竟有人认为苏辙之文乃苏轼“代作”,这是令苏轼都感觉极为可笑的[13]1427。
宋人洪迈早已指认过苏轼岐梁唱和诗存在芜词累句现象:“东坡赋《中隐堂》五诗各四韵,亦有‘坡垂似伏鳌’‘崩崖露伏龟’之语,近于意重。”[14]394此洪迈所举苏轼诗即为苏轼岐梁唱和诗。之所以出现此种“意重”情形,《容斋续笔》将其归咎于苏轼“词意既多,故有失于点检者”[14]394。
在苏轼岐梁唱和诗中,洪迈所举并非孤例。苏轼的《和子由记园中草木十一首》之一云:“嗟汝独何为,闭门观物变。微物岂足观,汝独观不倦。”[5]202在此四句中,“汝独”“物”“观”语词接连出现,表达的意思相同。语句中隐藏的是苏轼急于见到而未能见到苏辙时的迫切之情。又如苏轼言祈雨之事:“安得梦随霹雳驾,马上倾倒天瓢翻?”[5]174作此诗之次日,苏轼又言相同之事:“安得云如盖,能令雨泻盆。”[5]175此非苏轼词穷,而是反映了苏轼当时真实的愿望。在不连续时间内苏轼诗语的重复,更是其内心深层情绪的折射。其一诗云:“终朝危坐学僧趺,闭门不出闲履凫。”[5]181又一诗云:“谁能孤石上,危坐试僧禅。”[5]195诗中同文就有“危坐”和“僧”,而僧与禅,则属异文同义。
苏轼岐梁唱和诗“芜词累句”还表现在直接以日常问答语入诗,这种日常问答语主要特征就是重言重意,絮絮叨叨。如苏轼的《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之一谓:“病中闻汝免来商,旅雁何时更着行。”又《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之二谓:“近从章子闻渠说,苦道商人望汝来。”[5]156-157此一组三诗,共用一题,本事为苏轼从章惇处得知苏辙弃任,故苏轼询问苏辙是否赴任。二诗驱遣口语,稍作剪裁,熔为诗句,“未尝求工于字句”[10]63。二诗开篇两句与诗题高度重叠,完全是将诗题律之以诗。当然,这种现象在苏轼其它诗中也存在,但不似岐梁唱和诗典型且突出。
岐梁唱和诗作为远程写作,二人交互遣还,客观上有通问之用,主观上有宣心之妙。这种唱和诗往往兼备尺牍的功能,甚至可以说,是有韵的尺牍。尺牍施于亲友之间,善于叙写闲言琐事。尺牍体入诗,既能发挥诗的优势,又能借鉴尺牍的长处,相得益彰,是日常生活艺术化的绝妙写照。
朱刚认为,“苏轼早年在凤翔任上所作诗歌之中,出现了可以确信的‘日记体现象’”,且此现象为苏轼“自觉经营的结果”。值得注意的是,“被研究者所关注的‘长题’现象,也已形成于这部分作品之中”。令人费解的是,苏辙虽然和苏轼“同题同赋”,然而“没有一个长题”,朱刚将这种现象归结为苏轼的“诗史”观念[15]。朱刚在论及苏轼的《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时,认为其“诗题中的这个日子具有‘纪念日’的性质,此类情况在《苏轼诗集》中屡见不鲜”[15]。
苏轼岐梁唱和诗题确实出现了大量的具日志地诗题,譬如《九月二十日,微雪,怀子由弟二首》和《十二月十四日,夜,微雪,明日早,往南溪小酌,至晚》二题。两诗诗题体式相似,均包括月日、时候、天气、活动等元素,后者还有地理。若进一步考索,则会发现苏轼的这些诗题与尺牍的格式和语词有相似处。譬如,王羲之尺牍有云:“十二月六日羲之报。……雨昼夜无解,夜来复雪。弟各可也,此日中冷,患之,始小佳。”[16]因为唱和频仍,具日客观上使往还有序,也有利于后来系年。苏轼的不少岐梁唱和诗之所以年经地纬,月日可稽,舆地能考,就是因为有大量的具日志地诗题。
欲追溯苏轼岐梁唱和诗题更为原始的面目,则必须回到苏轼诗的帖本形态。轼辙伯父苏涣去世后,二人均给亡伯写有挽诗。施元之、查慎行、冯应榴、王文诰等注本均有题为《亡伯提刑郎中挽诗二首,甲辰十二月八日凤翔官舍书》的诗作,在《西楼苏帖》中,此诗首行却是“轼谨赋挽辞二章,寄献故提刑郎中伯伯灵筵”,下书“侄殿中丞顿首再拜”,诗后有“甲辰十二月八日凤翔官舍书”一行,全诗并无题目[17]。集本则撮合诗前文字,重新拟题。明万历刻本《重编东坡先生外集》题名《亡伯提刑郎中挽诗二首》,诗后附“甲辰十二月八日凤翔官舍书”一行,则直袭帖本[18]179。《苏轼全集笺注》则题作《亡伯提刑郎中挽诗二首》,“甲辰十二月八日凤翔官舍书”作小字题注[19]。总之,集本出于体例的整体考量,采摭、增删、调整诗前诗后的文字,并将之“升格”并“淬炼”为“题”,在这个过程中,集本的礼仪功能被弱化。
在苏轼岐梁唱和诗中,有一类“志地”诗颇受批评。如苏轼的《周公庙,庙在岐山西北七八里,庙后百许步,有泉依山,涌冽异常,国史所谓“润德泉世乱则竭”者也》,纪昀认为“此种题目正以不作为是也”[10]89。同样格式的题目还有《留题仙游潭中兴寺,寺东有玉女洞,洞南有马融读书石室,过潭而南,山石益奇,潭上有桥,畏其险,不敢渡》。此类题目可以一分为二,后半部分是对前半部分“周公庙”和“留题仙游潭中兴寺”的解释和铺展,以功能而言,后半部分实属题之注。再以组诗《凤翔八观》为例考察,可以确证其诗题体例不纯。该组诗凡八首,题如《石鼓歌》《诅楚文》《王维吴道子画》之式,只是第四首迥异于其余七题,名曰《维摩像,唐杨惠之塑,在天柱山》,同隶于《凤翔八观》之下的《诅楚文》题注云“碑获于开元寺土下,今在太守便厅”,倒与此同例。以功能而言,《维摩像,唐杨惠之塑,在天柱山》后二小句亦为题之注。不同于苏轼,苏辙和诗题为《杨惠之塑造维摩像》,并有题注“在天柱寺”[2]25,一如苏辙其它诗题,经过统一提炼。若苏轼原迹也是如此,则说明苏轼题和题注存在分工不明确的情形,这种题目遭到论诗者的苛责,也是可以理解的。若非如此,则说明是集本将题与题注等量齐观了。
关于诗题功能,各家说法并不统一。朱刚认为,“苏诗的大部分题目,便都参与了全诗意义的构成”,反映了“诗歌创作的基本观念”[15]。赵鑫则认为,苏轼诗“题中时间、地点、人物等本事信息并未对玩索诗艺提供独到帮助”,即“非出于艺术效果的考虑”,拟定长题的目的是“以诗存事”[20]。关于“存事”说,元人吴师道曾记载过苏轼的一个杂书小册,内容涉及轼辙早期的往来唱和。这个类似于草稿本的册子,“往往因余纸信手肆笔”,“至若弟怀其兄而书于前,兄怀其弟而题于后,追计岁月,感叹离合”[21]。从这个稿本来看,苏轼诗题确实有“存事”的可能。不无遗憾的是,现在已经无法追讨这个册子了。元丰四年(1081年),苏轼致书陈传道,谓“诗但不择古律,以日月次之,异日观之,便是行记”[13]142。岐梁诸诗井井有条,贯穿始终,这也是“少陵以后,惟东坡之诗,于编年为宜”[22]的原因所在。
从诗题参与诗之意义的角度而言,题目本应统摄全篇。然而,苏轼岐梁唱和诗题统而不摄者却颇多。一些诗篇虽有题目之名,但仅有铺垫之功。《日知录》谓:“古人之诗,有诗而后有题;今人之诗,有题而后有诗。有诗而后有题者,其诗本乎情;有题而后有诗者,其诗徇乎物。”[23]苏轼岐梁唱和诗或因唱而和,或遇事而作,或先已成诗、而后转寄,题目主要以询问对方和传达己意的辅助功能为主。
唱和诗肇始于东晋,至唐渐入盛境,“宋代达到鼎盛”,其后“依旧不衰”[24]。唱和诗包括同处唱和和异地唱和,“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是唱和诗的功能[25]327。唐代白居易、元稹和刘禹锡等人的唱和最为著名,虽然参与者屡经调换,地点也有变动,而唱和不止。白居易在《和微之诗二十三首》序中谓元稹以近作四十三首寄其相和,其中所用“瘀”“絮”“敕”和“虑”诸韵,“皆韵剧辞殚,瑰奇怪谲”,意在以险韵讨巧取胜[25]1721。这些唱和诗的着力点主要是在形式层面,“亦有各道己意,但借韵为诗者”[5]210,主要仍在于诗艺竞技。作为唐人唱和殿军的松陵唱和诗人(870-871年),在搜寻诗料、开拓题材和发掘细节等方面不遗余力,并创制出“杂体诗”。作为宋人异地唱和代表的二李唱和诗人(988-991年),其诗多长题与联章,是闲居唱和的代表。然而,这些唱和与岐梁唱和全然不同,他们人员不固定、地点不一,或竞技于诗艺,或惺惺相惜,多囿于礼仪之限制,流于相互间的寒暄,独抒性灵之作并不多见。
苏轼岐梁唱和诗则在体式上更具匠心:既有自成体系的联章组诗,又有逐日纪行诗,还有长篇赋体诗,也有独立的短诗。这些不同类型、不同体式的诗,相互勾连,前后贯通,构成统一的整体。诗前的“铺叙”与诗中的“闲言”,使诗更具层次感和连贯性。苏轼岐梁唱和诗的帖本意义更为丰富,形式更为灵活,蕴含着丰富的礼仪格式和谦敬用语。这些诗进入集本之后,对帖本元素有所沿袭,也有所改动,加之苏轼帖本广为流布且为人所重,众人广加辑佚,甚至抄撮帖本诗前诗后的文字作为题目,遂使苏轼岐梁唱和诗呈现出多元复杂的面貌。苏辙诗集经其统一删削和仔细筛选,后人染手较少,故而其诗体例单纯整饬,这也是轼辙诗题体例迥异的原因所在。苏轼岐梁唱和诗与其说是“日记体”,毋宁说是具有交际功能的“尺牍体”,可称之为“有韵尺牍”。
尺牍体在苏轼岐梁唱和诗中的运用,与苏轼“随物赋形”等文学观念可以相互印证。苏轼在作于绍圣年间(1094-1098年)的《自评文》中称:“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13]2069元符三年(1100年),苏轼又在《与谢民师推官书》中借机发挥此义:“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13]1418“随物赋形”“行于当行”以及“止于不可”等观念,揭示了文章随着具体情境的变化而变化的特征。苏轼岐梁唱和诗同样具有这样的特征。这些诗作不一定会形成一个集中固定的主题,因此就有诗“常常不受题目的束缚”[1]299。实际上,早在苏轼入仕前,其在《子思论》中谓:“昔者夫子之文章,非有意于为文,是以未尝立论也。所可得而言者,唯其归于至当。”[13]94这是苏轼“行于当行”文学观念的最早显露,而此观念在岐梁唱和诗中也得以较早集中地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