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国
如果鲁迅还活着,他一定不会想到,有一天“孔乙己”这三个字会出现在微博热搜上。
在“孔乙己文学”中,年轻人将自己比作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如果我没有上过大学,那我一定心安理得地去打螺丝。可是没有如果。”“都说学历是敲门砖,但慢慢我发现它也是我下不来的高台,更是孔乙己脱不下的长衫。”
孔乙己的长衫,破破烂烂,脱还是不脫,一时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这一吵,勾起了我念初中时,老师教的《孔乙己》一文。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鲁迅先生对孔乙己的态度,当时老师是这样揣摩归纳的。如今再次通读《孔乙己》,反思之后,发现有几处跟当年老师讲的有所出入。
店里的小伙计,仅仅是社会最不起眼的小角色。“眼活”是其基本专业素养。眼睛活不活,着重看短衣帮买酒会不会掺水,招待长衫主顾会不会撅腚笑迎。
看得出,作为最苦最累的短衣帮,解决了人类社会最基本的生存大问题,他们并没有受到优待,反而以愚弄欺瞒。作为利益至上的酒家,欺客售假,攀附“名头”人物(想必文中提到的大有来头的“荐头”,也不怎么光彩吧),打制利己营商招牌,已蔚然成风。
所以说,小伙计这个角色,并不仅仅是小说真实感的视觉角色,同时也在写嗜酒如命而以命挣钱的孔乙己,喝了一辈子的假酒。孔乙己极具讽刺意味的悲惨,通过小伙计的卖酒过程,凭添了一把冷冽的冰霜。
短衣帮们斗大的字装不满一裤兜,有的是经年累月打磨的钢筋铁骨,扒田锄地,苦活累活早已不在话下。而孔乙己挑灯夜读,抄文写字,为了半个秀才,吐尽心血,几十年如一日的苦读,最终使原本健康的身体不堪重负。短衣帮与孔乙己,同为“天涯沦落人”,优势难互补,一方选择认命,一方选择“躺平”,解读为互嘲取乐,以“笑”写悲,但我总觉得缺乏精神层面深层次的切肤思考,那就是两者都在争抢社会价值的认同感,谁都不想成为社会现实的弃儿,尽管身处最底层。
所以说,孔乙己跟短衣帮争辩的本质,是知识分子对社会认同感的一贯表现,并不仅仅是表面上的“取笑”“揭伤疤”。
再反思孔乙己“回”字的四种写法,如果简单分析成“卖弄学问”,在孩子们面前刷短衣帮们面前刷不到的存在感,那么,探寻中华文字演变,传承中华文明,也是人生价值的最大体现,这一点鲁迅先生不可能不清楚吧。我则认为孔乙己教孩子们“回”字的四种写法,恰恰是最好的启蒙教育,教写字与分豆给孩子们吃,都反映了底层知识分子,毫不作秀、镌刻在骨子里的善良。
所以说,孔乙己教孩子们四种“回”字的写法,是知识分子本能的善良而不是卖弄学问。
人性中最大的恶,莫过于把曾经受尽的屈辱、遭尽的苦难、遭遇的不公,在得势后加倍在曾经的同类那里找补回来,获得优越感。丁举人与孔乙己,本是同根生,一个功成名就,一个终身落魄,功成名就的掌握了生杀大权,可以对落魄者的孔乙己“吊着打”,写尽“服辩”,打至腿折,攀席而行,最终油尽灯枯,一命呜呼。小说结尾说“孔乙己大约的确死了”,抛开丁举人对同类的残忍不谈,孔乙己赖以生存的生活来源是替人抄书,试想面对丁举人的滔天权势,还有哪个敢冒着与权贵者对着干的风险,雇佣孔乙己抄书?丁举人的这一打,彻底断送了孔乙己的唯一生计。
所以说孔乙己的“的确”之死,直接原因是丁举人斩断了孔乙己唯一的生活来源。
再说说“排出九文大钱”的“排”字,孔乙己之所以“排”是为了在短衣帮们面前炫阔。这种说法,老师讲过,并且一直这样讲,参考答案也如此解读。我初学时,就很纳闷:孔乙己买酒喝跟短衣帮扯上了啥关系?不过纳闷归纳闷,总是不敢问老师。
如今反思起来,仍觉得有待商榷。
菜市场买菜的大妈们,总是先偷偷地掐掐菜的老嫩,摸摸菜干的手感,滑溜稍黏的是过夜菜,稍涩带露的是早割菜,然后讨价还价,成交而归。整个买菜过程,大妈关注的焦点只有三个:菜品、价格、老板的态度。至于周围有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则根本不会在意。
孔乙己是在买酒喝,关注点一定在酒上,而不会在意短衣帮等众人。孔乙己见到酒,浑身的兴奋点,燃烧的抓耳挠腮,所有生活的不如意,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怎么会有挥之不去的短衣帮心里残影?
退一步假设,鲁迅先生如果为了表达孔乙己在短衣帮面前炫阔,为什么不把九文大钱,“啪啪啪——”地“排”在短衣帮面前?而是一枚一枚地“排”在了酒店老板面前?“排”字显示的认真劲,应该是顺利买酒喝的一种谦恭诚恳吧?想必孔乙己以前买酒,店老板没少刁难过,所有才有了这一次的“排”,这个“排”显然不寻常。
再看看孔乙己的外貌,“长衫”格外惹人注目,是读书人的标志,这一点确凿无疑。但一件“十多年没有洗也没有补”的“长衫”,透露出的信息显然还有更多。
少年闰土的手是“鲜活圆实”的手,中年闰土的手是松树皮一样的手,杨二嫂的手是搭在髀间的手,长妈妈的手是“竖起第二根手指,在空中上下摇动”的手,鲁迅先生初中教材的小说中,人物特写手的很多,唯独孔乙己的外貌描写,没有特写到手,特写的是那一件长衫,一定有深意。
“长衫”是孔乙己支撑起来的精神“外壳”,内核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疯狂痴迷。穿了“长衫”是“上品”,脱了“长衫”是“下品”,“上品”与“下品”之间,反映的是社会价值的认同。但是这种社会价值的认同绝非是“长衫”的“穿”与“脱”来决定的,而是“争”与“不争”决定的。那么“争”的结果是什么?
幸运的成了丁举人,不幸的成了范进。
所以说“哀其不幸”是实实在在的同情,“怒其不争”的认识则有其局限性。
尽管孔乙己的悲剧是社会矛盾的缩影,对《孔乙己》的解读,我们还是应该基于生活真实的理性认识,而不必硬要靠拢社会矛盾,做架空分析,纵然是名篇也应该有理性的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