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的祭歌

2023-11-05 00:10徐素萍
荆楚学刊 2023年5期
关键词:红楼梦爱情

摘要:文章通过文本细读、对比,结合前人对《红楼梦》《九歌》的相关研究,探讨了《红楼梦》对《九歌》的借鉴: 1.《红楼梦》中死后化神的女子与《九歌》的湘夫人、云中君等女神有形象和气质上的类似之处;2.《红楼梦》中红楼梦曲、葬花辞、芙蓉女儿诔和《九歌》的祭歌形式类似;3.《九歌》中祭神的香草仙花意象在《红楼梦》中频繁出现;4. 《红楼梦》《九歌》都描写了人神之间的悲调爱情。在此基础上文章论述了《红楼梦》对《九歌》神人关系的发展:1.《九歌》的神与人通过巫进行了短暂的情感沟通,但祭祀完毕后,神人各归其位。《红楼梦》的神则以肉身投世到人间,历情劫后重返神府,神人相合;2.《九歌》是献给诸神的祭歌,爱情只是祭祀时娱神的手段;《红楼梦》是献给爱神的祭歌,书中专司爱情的女神——警幻仙姑地位极高。

关键词:《九歌》;《红楼梦》;祭歌;神人关系;爱情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768(2023)05-0101-05

楚辞作为中国个体抒情文学的源头,表达了作者在天上人间不懈追寻理想的情怀。它超凡脱俗的抒情气质对后世文学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红楼梦》作为情本小说,追求超政治的诗意生活,讴歌青春女性,展现人性中最纯美的情意,其深受楚辞影响。楚辞中的《离骚》[ 1 ] 21在《红楼梦》[ 2 ]出现的频率较高。《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贾宝玉对《离骚》中的香草名称如数家珍。第七十八回更是直言《芙蓉女儿诔》“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先生大人传》等法”。鉴于此,研究楚辞对《红楼梦》影响的文章也多集中于探究《离骚》对《红楼梦》的影响。而研究《九歌》[ 1 ] 65对《红楼梦》影响的文献目前我们还没有看到。

相比《离骚》,表现人与神沟通主题的祭歌《九歌》想象力更加奔放,情感表达更加深刻细腻,行文更唯美飘逸,更具备“摇荡性情,形诸舞咏”的魅力,正如刘熙载《艺概》曾言“《九歌》纯是性灵语 ”[ 3 ] 90,也正如梁宗岱所言“《九歌》所表现的世界是一个纯粹抒情的世界,是最贞洁的性灵,是纯金,是天然地适合于诗,或者,较准确点,根本就属于诗的世界”[ 4 ] 128。通过《九歌》《红楼梦》的文本细读,我们发现,崇尚“性灵”的诗化小说《红楼梦》受《九歌》的影响不亚于受《离骚》的影响,《九歌》可能也是《红楼梦》的创作底色之一。尽管《红楼梦》作者没有在作品中直接提及《九歌》,也许这也是《红楼梦》惯用写作手法——“真事隐去”,正如林黛玉深受李商隐影响却说不喜李商隐的诗文一样。所以,文章尝试从女性形象、祭歌形式、香草仙花意象、悲情模式等方面探讨《红楼梦》对《九歌》的借鉴,并且在此基础上阐述《红楼梦》对《九歌》的发展。

一、《红楼梦》的重要女性形象与《九歌》的联系

《九歌》中有东皇太一、东君、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等十位神灵。其中湘夫人是湘水女性之神,湘夫人就是以舜死后二妃(娥皇、女英)哭竹的神話传说为原型的,而《红楼梦》中的两位主要女性形象林黛玉、史湘云身上有舜帝妃子娥皇、女英的痕迹。先看林黛玉,《红楼梦》第三十七回借探春之口交代了她的原型:“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那竹子想来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潇湘妃子就完了。”而她的题帕诗“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也重申了她是湘水女神,她极有可能是“娥皇”,因她的娥眉是作者浓墨重彩刻画的,而“潇湘馆”题辞为“有凤来仪”,显然她排在第一位,这两点与“娥皇”有可印证处。除了林黛玉,史湘云应是另一位湘水女神“女英”。这一点从其姓名及她的判词“云散高唐,水涸湘江”中可以看出一二;而《红楼梦》曲辞《乐中悲》描写她的词是“英豪阔大宽宏量”也可看出她可能是“女英”;此外,在《红楼梦》中她经常与林黛玉并举,我们可以从《红楼梦》“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等回中可以看出黛玉湘云关系紧密,而在“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回中,从林黛玉、史湘云的酸话“她不会说话,她的金麒麟会说话”“好哥哥,你不必说话教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可看出贾宝玉对史湘云的喜欢与关爱也非同寻常,史湘云与林黛玉并列的身份不言而喻。

除了《九歌》中的湘夫人,《山鬼》《云中君》应对曹雪芹塑造林黛玉、史湘云这两个形象也有启发。首先,从几处描写林黛玉的潇湘馆“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中我们不难看到《山鬼》中的“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的意境。其次,《红楼梦》曲辞《乐中悲》 描写了史湘云“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的亮丽气质,这一点暗合《云中君》中的“华采衣兮若英”“烂昭昭兮未央”“与日月兮齐光”的光彩夺目的云神形象,而她总是短住大观园,行踪飘忽不定,也很像 “蹇将憺兮寿宫”“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的云神。

除黛玉湘云身上有《九歌》女神的痕迹,《红楼梦》中仙袂飘飘的警幻仙姑“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与《九歌》“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的少司命的神韵极其相像。只是她不像少司命掌管少儿的生命,而是专管“人间之风情月债”,守护着人们尤其是少男少女的相爱之情。

二、《九歌》的祭歌形式对《红楼梦》的影响

《楚辞·九歌》共11篇,是一组语言清新优美、感情诚挚深婉的祭歌,其末篇《礼魂》为“送神之曲”,其余10篇各祭祀一种神灵。《九歌》祭祀神灵的祭歌形式对《红楼梦》影响很大。

《红楼梦》创作缘由是“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 所以作者在风尘暮年“怀闺秀”“演出这悲金悼玉的《红楼梦》”——“悲悼祭奠”是《红楼梦》的主旋律。从秦可卿、金钏、尤三姐、晴雯到林黛玉,《红楼梦》用浓笔祭奠这些多情的女子。秦可卿临死之前给王熙凤托梦,说她知晓贾府后事,告诉她贾府还会有“瞬息的荣华”,劝王熙凤在祖坟附近多置田产,以备将来子孙耕读。她葬礼的规格之盛甚至超出贾敬、贾母。金钏死后,宝玉虽不可公开表达对金钏投井的悲哀和悔恨,在金钏生日那一天,违背家法,私自外出,在井边焚香祷祝,把金钏当作神灵一样郑重祭奠,以尽“不了情”。优伶药官死后,和她惺惺相惜的姐妹藕官在大观园内烧纸祭奠,宝玉知道后还托芳官告诉她祭奠最好的方式不是烧纸,而是“逢时按节,只备一香炉,一心诚虔,就能感应了”,祭奠也可不必论什么日期,不必论什么供品,“只在敬心,不在虚名”。晴雯死后,宝玉为她精心创制长篇悼文《芙蓉女儿诔》,焚香祭奠,口念悼词,表达无尽的哀思。而黛玉恰巧听见,赞扬悼词新奇,又提出润色意见,改到“黄土陇中,卿何薄命”时,黛玉变了脸色,这里也暗示“晴为黛副”,作为另一朵芙蓉花,黛玉深知自己也会红颜薄命。我们可以推断黛玉死后宝玉定也有祭黛玉的文字。宝玉对黛玉情深,紫鹃只是说了一句“黛玉终究要回苏州”,宝玉就如失去心肝一样痴呆了,可以想见一旦黛玉辞别人世,宝玉该如何心痛!也许前面的这些青春女性的死亡,只是为黛玉之逝带给宝玉的伤痛做伏笔而已。

《红楼梦》第五回“开生面梦演红楼梦”中,有一曲名为《红楼梦》,共由十二支曲子构成,每一曲主唱一个人物命运,主唱的人称上有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与“薄命司”里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又副册的判词一起构成完整的体系,叙述女孩们的一生命运,仿佛墓志铭,又像是祭文:这与《九歌》中各个曲子主祭一个神灵的结构很相似。

这样的祭祀组歌形式,在《红楼梦》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中又出现了一次。宝玉“进了潇湘馆的院门看时,只见炉袅残烟,奠馀玉醴。紫鹃正看着人往里搬桌子,收陈设呢。宝玉便知已经祭完了”。原来是黛玉“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喜、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所以她焚香写诗,私自祭奠。

此外,《红楼梦》中的《葬花词》《桃花行》《姽婳词》也是祭文,前面两首表面祭花,实质也是在祭少女易逝的青春。由此观之,《红楼梦》整体上就是一部女神祭祀巨著,绝非普通才子佳人的大团圆小说,所以“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九歌》的祭歌形式对《红楼梦》的影响可谓大矣。

三、红楼梦中的香草仙花意象与《九歌》的联系

屈原在《九歌》中用“荷”“蕙”“薜荔”“女萝”“茝”“桂”“兰”“芙蓉”等香草仙花,为神灵们建造了一个香气弥漫、圣洁优雅的降临寓所,创造了一个亦真亦幻的世界。如《湘君》中,香草缠绕着迎神的小船,“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花草装饰着神临的房屋,“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桡,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茝兮既张。……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大司命》中,“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少司命》中,“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除了营造香洁的祭神环境之外,《九歌》中的香草还是献给神灵的佳礼。《九歌》中神灵赠送的香草不仅是神灵相恋时爱情的信物,而且是爱、洁、美的象征,表达了不相忘、永相随的情意。比如“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湘夫人》)“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山鬼》),“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九歌》中出现的大多数香草都能在《红楼梦》中找到,后者的香草功能与《九歌》有类似,也有拓展之处。首先,香草为《红楼梦》营造了一个个如梦似幻的神仙环境。太虚幻境就是一个花房,“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薛宝钗的住处蘅芜苑也是“异香扑鼻”,因为“蘅芜满净苑,萝薜助芬芳”。其次,《红楼梦》中香草也牵系着人物的情意。宝黛互赠物品很多,但荷包香囊这类贴身香草饰物,是宝玉最看重的。他把黛玉给他的荷包系在外衣里面的贴身红袄襟上,以免被他的小厮索要礼物时随手摘去。在《红楼梦》中宝玉是“护花使者的“花王”身份,他和黛玉一起葬花,他給平儿簪上香草并蒂秋蕙,还把他和香菱发现的“夫妻蕙”和“并蒂菱花”埋在了土里。这两点《红楼梦》中的香草功能与《九歌》类似,而《红楼梦》中香草还有其他功能。一是以花喻人。《红楼梦》中人物的姓名、判词、花名签也与《九歌》香草意象有关。比如《少司命》中的“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秋兰最后”对应“空云似桂如兰”这一花袭人的判词。“蘼芜”对应 “麝月”和“宝钗”,因为“开到荼蘼花事了”是麝月的花名签,蘅芜君是薛宝钗的别号。而《少司命》中的“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则隐含了“花袭人”。除了袭人,《红楼梦》以香花命名的人物还有蕙香、芳官、药官等。而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一夜宴”中的群芳就是众多女孩,作者借“占花名”游戏说出众女孩对应的花朵。比如宝钗为牡丹,黛玉为芙蓉,探春为杏花等。二是借香草刻画人物。宝钗直接服用香花精华制成的“冷香丸”,隐喻她的“任是无情也动人”。而湘云则“醉眠芍药裀”,天真烂漫。“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湘云与花,已共一体!

由此可见,《红楼梦》作者对香草仙花的痴迷程度与屈原一样深沉,这些高洁的花草寄托了他们铭心的哀思和喜爱。《红楼梦》中香草仙花与女神的魂魄合为一体,这香魂在书中弥漫,从太虚幻境的初生异卉之精制成的“群芳髓”香、仙花灵叶宿露烹制的“千红一窟”茶、百花之蕊酿就的“万艳同悲”酒到薛宝钗的“冷香丸”,处处可见花神之影。《红楼梦》就是花魂寄寓的“香丘”,在这里,花神收藏着芍药的落英,欣赏着“芰荷红玉影”,安慰着“蓼花菱叶”的哀愁。

四、《九歌》的悲情模式对《红楼梦》的影响

王逸等认为《九歌》是屈原改作的楚地祭祀乐歌。由“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娱乐”[ 1 ] 65可以看出,《九歌》原来是用于娱神的祭歌,可能带有粗鄙淫荡的色彩。屈原运用自己独特的“蒙冤遭弃”的情感体验对《九歌》进行修改润色,改变了《九歌》以爱恋娱神的快乐基调。《九歌》中神灵降临经常不顺利(只有东皇太一、东君成功降临),巫扮演的神灵之间求相遇而难相遇,抑或是偶一相遇即告分离,大多以热烈的追求开始,以哀婉的分离告终。屈原改编后的《九歌》感情基调总体上是心曲难通、悱恻缠绵、感别伤离。正如刘勰《文心雕龙》“辨骚第五”[ 5 ] 24对《九歌》的评价:“靡妙以伤情。”

《红楼梦》开篇以作者口吻说以往的小说不曾将“儿女私情发泄一二”,第五十四回又借贾母之口对“凤求鸾”故事进行“掰谎”,对“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大团圆”式的才子佳人故事表示不满:儿女私情偷偷摸摸,是恋爱阶段的感情价值被忽视,爱情的百转千迴没有被细细刻画。感于此,《红楼梦》不惜笔墨,对儿女间“不可言传”“乖辟邪谬不近人情”的感情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描摹。《红楼梦》从抒情体的楚辞中吸收营养,借鉴了其表现情感的悲情模式。《红楼梦》中相遇、相知却不能长相守的悲情与《九歌》中的“悲莫悲夫生别离”的悲情很相像,其表达情感的方式——深邃幽隐、婉丽曲折也与《九歌》类似。

《九歌》中仅有少数几句写与神灵相知相遇的快乐,比如“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少司命》)“乐莫乐兮新相知。”(《少司命》)“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少司命》)短暂的欢娱之外是无限的相思苦痛、对对方忠贞的怀疑。总是有各种原因让神灵们不能常留,甚至不能相聚:《湘夫人》中湘夫人说来未来,《山鬼》中神女山鬼最终没有见到心上人,《河伯》中河伯虽然能与心上人游九河、登昆仑,但是最终不得不面对长久的分别。《九歌》的主体部分——求而不得的相思之苦被着重刻画。神灵的思念之苦,表现为忧愁、叹息、流泪、隐忍。比如: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云中君》)[ 1 ] 67

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

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湘君》)[ 1 ] 68

沅有茝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少司命》)[ 1 ] 71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山鬼》)[ 1 ] 75

宝黛之间的钟情、执着、强烈的思念与《九歌》中神灵的怨愤凄苦、缠绵悱恻的爱情感受如出一辙。书中叹息、流泪、忧愁字样频繁出现。比如:

(黛玉)又有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 2 ] 204

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2 ] 229

(黛玉)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来。……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2 ] 232

原来他二人竟是从未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语,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这句话的滋味,都不觉潸然泪下。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了。[ 2 ] 264

《九歌》中的神灵在久候无果后会对意中人的不守约产生抱怨,对对方的忠贞怀疑,还会嫉妒有可能存在的第三方。比如等待湘君的湘夫人抱怨“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湘君》)担心有人把他留住,“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湘君》)山鬼一方面担心自己变老,一方面埋怨对方不仅没有时间思念她,“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鬼》),还无故怀疑她的忠贞,“君思我兮然疑作”(《山鬼》)。

《九歌》中爱人间的抱怨、怀疑、嫉妒,在《红楼梦》中集于林黛玉一身。一旦宝玉流露出对别的女孩的关切和欣赏,她就会怀疑嫉妒。她嫉妒宝钗有配宝玉的“金锁”,嘲笑宝玉没有“暖香”去配她的“冷香”。宝玉去看宝钗,黛玉抱怨他被宝钗“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赔罪后她还要捎带上揶揄宝钗,“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我论理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黛玉看到宝玉知道湘云有金麒麟,就有心收藏另一个金麒麟时,也是嫉妒加嘲笑。

《九歌》表现悲情经常通过“比”“兴”的曲折手法,不直接言明。比如《湘夫人》用“罾何为兮木上?”的不正常比喻心上人不能如约而至;《河伯》的“冲风起兮横波”用大风浪比喻神灵之约出现波折;《山鬼》“路险难兮独后来”用道路艰难写爱情受阻的情境。与此类似,《红楼梦》宝黛爱情“好事多磨”,他们虽然“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有奇缘相遇,可是因当时礼教对真爱的敌视,加之二人性格相异,真爱又无法直接用语言剖明,相爱之人有命无运,“心事终虚化”,只能各自品味爱情失意的痛苦。作者表达这种相爱不得的痛苦也经常用曲笔,或用侧面描写,通过他人之眼、之口写他们是天生一对,很少让主人公直抒胸臆,即使有时直接表达,也有“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道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的哀叹,这与《九歌》中神灵的悲情同样声凄婉转、缥缈恍惚。也许,只有这样的“求而不得”的曲折悲情才具有销魂蚀骨的审美观照价值。

五、《紅楼梦》的神人关系对《九歌》的发展

《红楼梦》在很多方面借鉴了《九歌》,在此基础上也对《九歌》作了发展,这里重点从以下两点谈一下《红楼梦》在神人关系处理方面对《九歌》的发展:

1.《九歌》中的神与人虽然可以借巫进行情感的沟通,但人神相分,他们的身份不能互换。而《红楼梦》里的神则是以肉身来到人间,受劫后重返神府,神人的身份是相合的。

《九歌》中的神由巫扮演,神的可贵之处在于像人,有着眷恋、痛苦、嫉妒等人类的情感,但这些神灵都在人之上,对人的生命、福祉有着决定的权力。人对神的态度是敬重且畏惧的,他们对神灵求告,想博得神灵的信任,想依靠神灵达到风调雨顺等现实的目的。而且由于祭祀的时间空间所限,这种带有表演性质的情感沟通是短暂的,祭祀活动结束后,人是人,神是神,身份不能互换。

《红楼梦》中神人一体,神即人,人即神。红楼梦中的主要人物都是从仙界下凡历情感之劫,历劫后重返神界。比如贾宝玉是神瑛侍者下凡,各位女子是来人间历情劫的花神,所以《红楼梦》第二回、二十回、四十九回反复出现宝玉的女神崇拜宣言:“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三十六回又写宝玉“每日甘为诸丫头充役”。三十五回连焙茗都代宝玉向亡去的金钏亡魂祈祷:“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成个女孩儿。”宝玉挨打时喊一声姐姐妹妹就可以止痛,甄宝玉更是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在贾宝玉眼里,未嫁女儿最柔弱、最清纯,她们就像“才抽出嫩箭的兰花”。她们即使被不公的俗世摧残,被任意践踏至死,但她们死而不亡,会化作花神。这样的女神,是爱与美的源,是可以超越死亡的生命活水,地位至高,是《九歌》中没有的:这一设置既具有挑战世俗礼制的价值,又具有唯美诗学的价值。

2.《九歌》中的神人之间的爱情在祭祀时是娱神的手段,也是作者表达自身情感的一种媒介。《红楼梦》中的爱情则是神因“凡心偶炽”“还债”下凡到人间的真实体验,爱情在《红楼梦》中地位不但独立,而且是很重要的存在。

《九歌》反映了楚地祭祀以巫扮神,向神灵倾吐衷肠,进行人神沟通的过程。爱情是娱神的手段,表达了人类对神灵的求告、信任和依靠。屈原改定的《九歌》的人神相恋的悲情影射了屈原对君臣失契的感怀,爱情本身不是《九歌》表现的重点。

《红楼梦》中的爱情地位则重要得多。《红楼梦》还塑造了专司爱情的女神——警幻仙姑,“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她懂得爱情,强调爱情的神秘性、不可言传性。她把爱情与“皮肤滥淫”的占有欲望区分开来,能够“布散相思”,助人理解真爱的滋味。《红楼梦》借女神之口探讨了爱情这一在中国古代被搁置的概念。“意淫”“通灵”均指出爱情体验的精神性、神秘性,“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指出心灵之情是天生的,是人的神性体现,唯美而脱俗。两心之间的爱最重要的是心灵的相通,在于付出,在于感受,關键是“尽情”, 所以最深情的祭奠也不过是:“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哪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庸常之人只有“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不再通灵,无法体验这种心灵之爱,只重婚姻形式,用礼教束缚女儿的自由之身。更有禽兽,只知把女性作为占有、享乐、解闷甚至泄欲的对象,强买豪夺也在所不惜。这些畜生之流只是必朽的“粪窟泥沟”。他们只能活在肉欲的罪恶中,在风月宝鉴的虚相中走向死亡。

综上所述,《红楼梦》是一首深受《九歌》影响的爱神祭歌,作者继承了《九歌》人神相恋的悲情模式,把祭歌形式发挥到极致,以独特的方式阐释了作者心目中的爱情理念。作者用心血凝成的巨著祭祀青春的爱神们,把俗世之人不解甚至误解的珍贵的“无可奈何之情”一一记录。当我们从这个角度看《红楼梦》时,我们便能更好地理解“通灵宝玉”虽于经济仕途无补,但可以补世人重男轻女、重物轻情的心。《红楼梦》这首关于爱神的祭歌,饱含作者对于人性深澈地了解,饱含他对人类情感状况的博大的同情。其作者要补世道人心的胸襟与屈原“哀民生之多艰”的怀抱何其相似。他们都用不朽的祭歌启迪我们重视精神世界,用深情的诗歌之光引领我们超越这虚空的物欲世界。

参考文献:

[1]楚辞[M].刘向,辑;王逸,注;洪兴祖,补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

[2]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长沙:岳麓书社,2015.

[3]刘熙载.艺概[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

[4]梁宗岱.梁宗岱选集[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

[5]刘勰.文心雕龙[M].黄叔琳,注;纪昀,等,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责任编辑:陈丽华]

收稿日期:2021-09-26

基金项目:江苏省教育厅项目“大学生心理健康维护视阈下的《红楼梦》文学治疗资源的开发和研究”(2023SJYB0627)

作者简介:徐素萍(1975-),女,江苏阜宁人,三江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硕士,主要从事汉语教学、文学作品语言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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