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随着全球化的进程加剧以及旅游业的回暖,东西方之间的民间往来及文化交流又开始活跃,本文以“面子”理论为切入点,通过中国人在酒桌上的“客气”文化来阐述面子与跨文化传播之间的关系。基于布朗和莱文森(Brown and Levinson)的面子理论和丁允珠(Ting-Toomey)的面子协商理论,来探究面子的给予和保全对跨文化交流的实现以及人际关系的黏合作用。
【关键词】跨文化传播;面子;客气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15-0069-04
一、东西方“面子”概念的不同阐述
(一)西方的面子观念
有关不同文化的面子研究中,布朗和莱文森(Brown and Levinson简称B&L)的面子理论是众多学者研究的起点,“面子”包括积极的面子(positive face)和消极的面子(negative face)。消极的面子指的是个人欲望的实现不受阻碍,个人的自主性、独立性和活动范围不受侵扰的权利要求。积极的面子指的是个人的某些方面有被外界认可和欣赏的需求,体现在个人持续保持其积极的正面形象[1]。王雅刚将面子理论划分成了四类观点:唯面子观、面子包含地位观、地位先于面子观、唯地位观[2]。郑丽妍表示,B&L持典型的“唯面子观”(face-only view),“将其定义为每个社会成员在公众面前想要呈现的公众形象和社会心理需要”,把面子当作人际交往中的固定资产[3]。杜风鹏认为B&L面子观的本质上是为了满足面子的需求所采取的理性言语行为策略,在这种观点中,礼貌的作用就是为了维护与增强个人面子,将面子的礼貌性行为过于功利化[4]。布朗和莱文森的面子文化研究是立足于“安格鲁萨克逊”文化根基,以西方天赋人权观念为导向,强调面子对于个人名誉及尊严的维护,和对个人独立性、自主性不受他人制约束缚的伦理标准。
(二)中国的面子观念
在中国文化体系中面子不仅关乎于个人名誉,有时甚至会让个人做出一定牺牲,为了成全他人的面子而暂时先搁置个人的权利与喜好。因此中国人的面子观倾向于包含地位观,甚至在特殊的场合下“地位”的重要性高于个人面子的得失。那是否可以将中国人的面子观念概括为社会权力导向而非西方式的自我导向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为了阐释清楚这一问题,我们引入文化路径并站在特定的情境中分析中国人的面子观念。
第一位给面子下定义的中国学者是胡先缙,他用语义分析法对中国文化中的“脸”和“面子”进行了比较研究,所谓的“面子”是指社会地位和声望,展现的是社会大众给予公众人物的尊重,而“脸”是指社会公众、群体对符合社会道德标准和价值观个体所展现的肯定,是对自身道德行为的评判。翟学伟在胡先缙提出“面子”和“脸”的区分的基础上指出,“面子”被理解为个体通过自我形象塑造之后在他人心中形成的地位差序,即外在的自我;而“脸”定义为个体为了和圈层的喜好及审美达成共识,通过印象整饰等多方面的心理暗示,形成趋近于该圈层的认同性心理,即内在自我[3][5]。顾曰国从中国传统文化的角度总结归纳了五条准则,其中包括“脸”“面子”与求同准则。但这种过于标准化程式化的概括受到了其他学者们的反对,例如冉永平指出,不能脱离语境去谈面子,语言本身不能孤立地决定面子的保全与剥夺,尤其是在特定语境下面子的形成与转化都是相对且变化的,例如社会距离、相对权势、会场场景等特定语境因素都会对面子产生影响。因此面子的形成不完全取决于言语本身,而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们的认知期待,认知期待又源于语境文化的规约。
(三)文化路径及视角下的面子协商理论
在众多华人学者中,丁允珠提出的“面子协商理论”在亚洲领域的跨文化传播当中具有重要的意义,她不仅解释了面子是什么,更重要的是强调了面子的转换性与文化情境性。面子协商理论主要讨论的问题如下:1.任何文化背景下的人都试图去保持或协商面子;2.在不确定性高的情况下“面子”的概念具有模糊性和问题性;3.由于文化、个体、情境层面的变量都会在不同的程度上影响文化行为,因此不同成员对他人面子的关心与成全的选择方式是不同的[6]。笔者认为,东西方价值观的不同可以归结于个人主义理念(低语境)与集体主义理念(高语境)的不同。陈佑荣表示,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的文化导向的不同会直接影响面子的身份选择方式以及面子协商的路径和策略选择。在集体主义为导向的高语境文化中,人们以所在的群体作为依托将群体性脸面视为个人面子的保护层和避难所,当个人或所在集体面临面子被剥削的风险时,人们倾向于面子间接性保全策略,倾向以自谦性的委婉表达保全尚未受损的脸面,并对未来潜在性面子威胁行为做出预防措施[7]。
二、面子理论具体分析
从微观层面上分析,东西方面子观主要的差异分歧在对“消极面子”概念的理解上,而B&L的面子理论其核心点也是聚焦于保护个人消极面子并提出“面子保全论”,该理论认为身处社交关系网络中每一个个体均希望双方可以默契地维护正常面子需求,对于自我在他人眼中的产生的形象具有本能性的关切,这和马斯洛的社交需求层次理论不谋而合。在满足了温饱之后,社交层面上人们需要以优质的积极面子形象表现自我,在此基础上产生受人尊重乃至自我价值得以实现的消极面子需求。需求的路径实现由简单到复杂伴随着积极面子和消极面子对不同人生阶段的反馈,其背后文化基础都是建立在个人主义为导向的西方文化体系中,以此来解释中国人面子需求的现实方式显然过于片面。
从文化的宏观层面上来看,中国社会有集体主义文化,个人的脸面与集体的脸面对于每一个中国人而言都很重要,面子不仅有关于个人形象的塑造,也是人人都需要承担的集体责任,在保障集体面子不被剥夺的前提下,个人与其所在的群体之间可以形成面子与社会资本的交换,将自我的面子嵌入社会关系中,形成个人与社会资本相互绑定。吴铁钧表示在中国文化语境的作用下,“脸”和“面子”分裂成了两种不同的意涵,从统一的路径异化成了双重路径,即“面子”的建立不必以“臉”作为基础,而“脸”的获取也不一定会导致“面子”的获得[8]。吴的观点指出了中国人的面子获取方式的多元性,却忽略了同他人的面子互动性。面子之间的互动与转换离不开“面子协商理论”所关注的文化情境因素,以下通过中国酒桌上的文化场景来展现面子的置换过程以及主宾之间社会关系的构建过程。
三、中国酒桌上的“客气”文化
Victoria Chen描写了中国酒桌上宾主为了展现自己的热情好客,不断向客人敬酒夹菜,“强迫”客人多吃多喝,而客人则不断“拒绝”宾主的好意,最终“不情愿”地接受了宾主盛情地夹菜,这个不断反复的博弈在中国文化中被称为“客气”,赵善阳将客气定义为“熟人社会里对外人表示友好和关心的举动,是恭敬的另一种表现,作为一种社交礼仪的规则,客气不仅‘内外有别而且还有‘真假之分”[9]。
在中国这样一个礼尚往来的人情社会中,客人到宾主家做客成为不同关系网络的连接纽带,而客气则是这根纽带上重要的润滑剂。为了表示宾主家的客气,通过不断给客人夹菜来体现东道主热情好客的积极面子,而客人面对宾主的盛情以及丰盛的美食,表现出优雅且克制的姿态,从委婉“拒绝”主人的热情到最后不得已接受主人的热情夹菜,则是为了维护作为客人自主性的消极面子,来展现一个有涵养的客人应有的“客气”。
以下是主客之间的对话:
(1)主人:多吃点!来吧,别客气,请再多吃一点吧。
(2)客人:不啦谢谢,我已经吃了很多了,真的很感谢,我真的吃不下了。
(3)主人:别这样,就多吃一点,你是我今晚最重要的客人,这么客气干吗,来了就只吃这么一点。(同时转动餐桌上的圆形转盘,让食物转到客人面前)
(4)客人:不不不,我真的真的吃不下去了,我不是在“客气”,您自己多吃点吧。(将转盘转回到主人面前)
(5)主人:(略显犹豫)来嘛,别客气,你还能再多吃一点的,你吃得太少了,就再吃一点点。(又将转盘转回了客人面前)
(6)客人:那好吧,就再多吃一点,谢谢,太客气了。
这段“客气斗争”是积极与消极面子(邀请—拒绝—邀请—拒绝—邀请—接受)的置换过程。在对话(1)中主人主动夹菜并转动餐桌转盘热情地邀请客人多吃点,以积极面子去“挑战”客人的消极面子,客人的礼貌回应先是试图拒绝主人夹菜的好意以展现自己端庄优雅的消极面子,但是这也是间接伤害主人的积极面子。最后对话(5)中主人要结束这场关乎面子的客气拉锯战,用“咄咄逼人”的语言与动作去迫使客人消极面子让位于主人的积极面子,最终客人“勉强”接受主人夹菜的盛情款待从而结束这场有关面子的客气拉锯战。所以客气是由主客双方的面子共同配合完成的,宾主要好客展现积极面子,尽量使客人满意,客人要知趣,暂时“掩藏”自己的消极面子,多多配合主人积极面子的展示,这样就形成了一个主邀客辞的双簧,而客气是主旋律。邀而不辞,非礼也,辞而不再邀,亦非礼也,在这个你邀我辞的过程中,主客彼此揣摩对方的心意并见机行事[9]。
由此可见在中国酒桌文化里主人与客人的面子是不对称的,这固然是因为主人与客人的角色定位不同,但究其原因是大我社会下形成的集体主义文化所决定的。大我社会是相对封闭的熟人社会,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搭伙过日子,彼此从小玩到大,以关系的亲疏远近为纽带赋予不同的权益。而西方社会个人主义文化孕育于小我社会,人口高度流通,进出频繁,彼此素不相识,都是异乡之客,以契约为依据达成社会共识。而布朗和莱文森的面子理论是根植于西方个人主义文化土壤中,重点是保护个人消极面子不受外界所干扰,自主自治不受侵害。尤其是“勿施于人”和“说实话”(Speaking honestly)是西方人际交流公共话语体系当中受推崇的礼貌标准,其特点是开诚布公地谈论自己真实想法和感受,不要将自己的喜好与意志强加于人,哪怕是为他人好。因此在西方社会的酒桌场景中,宾主将自己认为好吃的饭菜强行夹给客人是不礼貌且威胁客人面子的行为,而客人没有明确表达自己真实想法也是不诚实的体现。但是在熟人社会中这反而是一种拉近社会距离体现亲疏有别的有效手段,通过强行夹菜看似是在挑战客人的消极面子侵犯其选择自主权,而实际上是在打破内外有别的藩篱,缩短彼此的心理距离;看似是在扮演客气的角色,实际是在促成双方面子的置换与熟人圈子的形成,这与西方“坦诚地说”原则背道而驰,却是中国人“集体自我”人格塑造的关键,也是中国人所说“自己人不讲客气”的文化内涵。
四、总结:跨文化传播与面子理论
通过上述对中国及西方社会的面子文化分析发现,对自我积极面子的展现与夸赞是大多数文化中达成的共识性理解,但是对于消极面子的阐述,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差异明显。西方文化采用积极面子让位于消极面子的策略,认为消极面子是个人尊严、名誉、隐私、权利的体现,一旦挑战其个人的消极面子,逼迫其作出違背本心的举动就是对个人自治权和个人主义至上的践踏。而在中国文化推崇消极面子与积极面子是依据情境相互协商的策略,必要时个人的消极面子要让位于情景主体的积极面子,通过双方面子的协商与互动,有时甚至挑战其个人的消极面子,通过让渡部分个人的权利达成社交任务。消极面子往往在中国熟人社会的交流情境中充当着被交换的介质。
面子观的差异性在一定程度上也是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文化差异性展现的窗口之一,东亚文化将面子视为外在形象的集中展现以及社会关系的黏合剂,通过积极面子与消极面子不断的协商与置换,体现了东亚高语境文化下人情世故形成的过程。而以盎格鲁萨克逊为主导的西方文化的礼貌观则是侧重于消极面子的维护,通过保障每个人的自主权(autonomy)和自由意志(free will)不受到外界环境的干扰而保持个人生活空间的独立性。两者的面子观存在差异,在跨文化交流的过程中需要换位思考,谋求达成共识。中西方文化势必要在彼此的交流中共同发展,随着时代的进步,面子的文化内涵也会慢慢发生改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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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赵安琪(1991-),男,汉,辽宁大连人,硕士研究生,广州华商学院专任教师,助教,研究方向:跨文化传播、组织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