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尔雅
[关键词] “八幡信仰”;日本文学;倭寇文学;《八幡船传奇》
对于倭寇,各国史学家虽各有言说,也各有立场,但总体而言,倭寇的寇掠本质是不可否认的。然而,现代日本倭寇题材的文学作品却从不同角度对倭寇进行了粉饰、正当化乃至美化,进而形成了独特的创作题材,不妨称之为“倭寇文学”。“倭寇文学”的创作除了在日本史学家的倭寇研究中寻得史学支持外,更是从日本的神道教传统中,寻得了宗教支撑,即“八幡大菩萨信仰”及“神国思想”。早乙女贡(1926-2008)的《八幡船传奇》(1978)可以说是众多“倭寇文学”中极为特殊的一部。早乙女贡是日本战后重要的历史小说家、时代小说家,其作品多次获得直木文学奖、吉川英次文学奖等大众文学的高级别奖项。其小说《八幡船传奇》不仅没有试图去遮掩倭寇在中国沿海的烧杀寇掠之举,甚至还对以主人公香月大介为首的倭寇在中国烧城掠地、肆意杀戮的行为颇为自得,而其根由和支撑,便与小说题名《八幡船传奇》中“八幡船”相关的“八幡大菩萨信仰”,以及蕴含于其中的“神国意识”密切关联。因而本文有必要以该作品为例,对日本文学中的倭寇及倭寇观予以分析批判。
一、“八幡”“八幡船”“八幡大菩萨信仰”与“倭寇”之关联
正如小说题名《八幡船传奇》所示,小说主人公便是驾着八幡船,扬起八幡大菩萨旗,开始了他们在中国沿海的倭寇生涯,而他们的行为,也处处彰显着对八幡大菩萨威灵的信仰。因此,在剖析小说之前,我们有必要先对“バハン”“八幡”“八幡船”“八幡大菩萨”“八幡大菩萨信仰”“八幡大菩萨旗”这一系列概念予以厘清。
小说题名中的“八幡船”指的便是倭寇船,这也是人们对“八幡船”的一般认识。“八幡船”在中国史料中并无记载,因而我们只能在日本史料中进行溯源。在日本,最早将倭寇船舶等同于“八幡船”的,是江户时代香西成资所著的《南海通记·豫州能岛氏侵大明国记》:“明世宗嘉靖年中,倭之贼船入大明国,侵其边境……是值天文弘治之年,我国贼船皆立八幡宫旗,出于洋中,侵掠西蛮市舶,夺其财产,故称其为贼船,呼其为八幡船也。”[1](258-259) 而“八幡船”中的“八幡”,事實上是对“バハン(bahan)”最为常见也最为通用的汉字标记。对于“バハン”的语源,日本历史学界多有讨论,有人认为该词来源于荷兰语,也有人认为是由“番舶”“夺贩”或者“发贩”(fafan)转化而来。石原道博主张该词出自郑舜功《日本一鉴》中出现的“破帆”(白波·波发)、“破幡”。[2](67-68)而太田弘毅则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去在荷兰语之类的外国语中寻求语源,‘八幡贼‘八幡船的名称便是来源于八幡大菩萨信仰。”[3](483)只能说,一般而言,可以将“八幡”视作对“バハン”的汉字标记。而“バハン”的含义虽也包含“倭寇”船只,却比“倭寇”更为宽泛,指的是跨越国界的海贼活动乃至一般意义上的掠夺行为,到了江户时代也用于指称走私贸易,甚至连同中国商船进入长崎港,并从中卸下货物这个过程,也被称作“バハン”。
作为“八幡船”“八幡贼”名称来源的“八幡大菩萨”,亦即“八幡神”,是日本八幡宫奉祀的神祇。由于日本的多神信仰,全国供奉着各种神祇的神社数量达十万之多,而其中与八幡神相关的,就有四万多个,由此足见“八幡大菩萨”在日本民族信仰系统中的威势。关于“八幡神”最早的文字记载,可见于《续日本纪》,其中记载了圣武天皇在藤原广嗣之乱时下诏大将军大野东人祈请八幡神一事。从钦明天皇时代(539)起,八幡神开始以煅冶之神的形象出现,并有了应神天皇乃八幡神化身的说法。奈良时代,外来的佛教开始与日本原有的神社神道发生融合,出现了神佛融合的现象,八幡神作为最早显现出神佛融合现象的神祇,在天平十三年(741),奉祀八幡神的宇佐八幡宫就已经开始献纳佛经、居住僧侣。并且,在奈良东大寺修建大佛之时,宇佐八幡宫的神官亦捧持神示前往。至此,八幡神确立了其佛教护法神的地位。到了天应元年(781),圣武天皇前往东大寺参拜大佛时,授予八幡神“菩萨”的称号,使其成为日本唯一享有“大菩萨”称号的神。这便是“八幡神”又称“八幡大菩萨”的缘由。及至平安时代,“八幡神”与应神天皇相重合的说法被普遍接受,“八幡神”由此从宇佐的地方神及氏族神成为日本国家的守护神,并受到皇室与朝廷的供奉。中世纪之后,八幡神因其兼具战斗神的神格,受到武士的尊崇,同时,作为宇佐地方氏神的“八幡神”,相传主要掌管海上的船只往来。这样一来,凭借武力横行海上的倭寇集团奉拜“八幡神”即“八幡大菩萨”,便成为理所当然的了。
由此可见,日本对“八幡大菩萨”的信仰,即通常所说的“八幡大菩萨信仰”,古已有之。及至元世祖忽必烈两征日本,也就是日本所谓的“蒙古袭来”被击退,即日本所称“文永之役”“弘安之役”,“八幡大菩萨信仰”伴随着日本神国思想的发展更具威信。在“蒙古袭来”之后不久,日本还出现了颂扬“八幡大菩萨”的神德、灵验与灵威的作品《八幡愚童训》,其主旨便是“八幡大菩萨”将日本从“蒙古袭来”的国难中拯救出来。这本书对八幡大菩萨信仰的普及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日本人对“八幡大菩萨”的信仰也在慢慢衰减。一直到了“应永外寇”,“八幡大菩萨”的神德与威灵再一次得到强化。“应永外寇”即朝鲜所称的“己亥东征”。自高丽王朝末期开始,朝鲜半岛沿岸经常受到倭寇侵扰,应永二十六年(1419),朝鲜朝以打击对马岛倭寇为目的,对日本发起进攻。日本将其视作镰仓时代“蒙古袭来”的再现,于是,可于国难中拯救日本的“八幡大菩萨”再次被崇信。在《看闻御记》《满济准后日记》等日本关于“应永外寇”的记事中,都对此有所描述。《看闻御记》“应永二十六年八月十三日条”中引用了九州探题a所书“探题注进状”,提到了一个在两军混战艰难之际出现在海上、助日本军获胜的“女人”,据悉,这个“女人”就是作为“八幡大菩萨”之祭神的“神功皇后”,这也是她在《八幡愚童训》后的再次现身。而《满济准后日记》在关于“应永外寇”的记事中,出现了“奇瑞”的说法,这个“奇瑞”也被当作八幡大菩萨显现的威灵。日本所谓的“应永外寇”,事实上正是朝鲜王朝对倭寇,确切地说是对“前期倭寇”的打击,日本人认为作为“八幡大菩萨”之祭神的神功皇后显灵襄助日本击退了朝鲜朝军队,这就明确了日本人观念中“八幡大菩萨”对倭寇的护佑关系。因而倭寇将“八幡大菩萨”视作他们的守护神,乃至于在某种程度上“八幡大菩萨”的加护成为他们活动的原动力。而为了求得“八幡大菩萨”的神德与威灵护持,倭寇开始在他们的船上树起“八幡大菩萨”旗。
“八幡大菩萨”旗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在一面旗上同时标有“天照皇太神”“八幡大菩萨”“春日大明神”三大神神号的三大神连记旗;另一种则是在并立的三面旗上各标一个神号的单独旗。在三大神连记旗上,“八幡大菩萨”的神号位居中央,墨色浓于左右两大神号,位置也比其他两大神号高出一头,由此亦可看出“八幡大菩萨”作为主神无可撼动的地位。而在这三大神中,“八幡大菩萨”作为武神的神格更为突显。因此,对于海贼与倭寇来说,“八幡大菩萨”更适合做他们近身的守护神。于是,在海贼与倭寇活动中,“八幡大菩萨”旗也慢慢从三大神连记旗发展为三大神单独并立旗,后又发展成了“八幡大菩萨”旗一旗独立,达到了对“八幡大菩萨”的绝对崇信。
“八幡大菩萨”旗除了作为倭寇的守护神立于倭寇船上护佑倭寇武运长久之外,还有作为战旗的实际功用。在倭寇进行劫掠活动以及与商船或官军发生争战之时,倭寇往往用它来识别敌我两方,并将其作为转换阵形、前进后退的指挥旗。此外,由于倭寇,尤其是后期倭寇所兼具的走私贸易的性质,“八幡大菩萨”旗也被用作进行海上走私贸易时与中国船只的联络信号。
而立有“八幡大菩萨”旗的倭寇船,便是“八幡大菩萨”船了,简而言之,则为“八幡船”。但“八幡船”仅仅是日本的说法,在中国,不管是历史记事还是史料记载中,均无“八幡船”一语。这大概是因为有了“倭寇”的说法,作为倭寇与倭寇船舶之指代的“八幡船”,在中国便没有使用的必要了。
除了“八幡大菩萨”旗与“八幡大菩萨”船之外,另一样明显带有“八幡大菩萨”标记的,便是日本刀。在日本刀上,多雕刻有“八幡大菩萨”的神名。“日本刀是武器,因此,通过在刀上雕刻作为武神的八幡大菩萨的神名,可以使其神德附于刀上,起到为刀灌注斗魂与神灵加护的作用。而使用这种日本刀的人,也会得到神的护持。”[3](493) 同时,日本刀也是后期倭寇在走私贸易中的重要走私品。“刻有‘八幡大菩萨神名的日本刀,通过后期倭寇,经由明朝内部与倭寇勾结的相关人员,便流入到明朝人手中,使他們成为了日本刀的消费者。而原本就非常珍视日本刀的中国人,对于流行于日本的刀上刻有‘八幡大菩萨神名的日本刀,更是尊其为‘日本刀中的日本刀。”[3](488-489) 但是,由于日本刀属于杀伤性武器,其运输和交易需要比其他物品更为隐秘,因此不可直接将装载日本刀的走私贸易船称作“日本刀船”,又因日本刀上刻有“八幡大菩萨”的神名,故而以“八幡船”代称“日本刀船”。而“八幡船”也便成为了后期倭寇活动期中日两国日本刀的买卖者乃至所有走私贸易者之间通用的暗号。[3](489) 这也是日本史学家太田弘毅所主张的“八幡船”即“后期倭寇船”的观点的来由。同时,因为用来指称日本刀船的“八幡船”是作为秘密的暗号和代称使用的,为了避免暴露,日本人和中国人在流通和交易过程中均不使用商用文书,也未留下文字记载,这也就从另一个方面解释了中国的史料记载中并无“八幡船”一词的原因。
由此可见,无论是“前期倭寇”还是“后期倭寇”,都与“八幡大菩萨信仰”有着密切的关系。在日本的历史记事以及日本人的观念中,是八幡大菩萨的出现帮助他们驱逐了攻打日本“前期倭寇”的朝鲜朝军队,就此,“八幡大菩萨信仰”在日本威势愈盛,“后期倭寇”更是将“八幡大菩萨”当作他们唯一的守护神,在船上乃至战时皆竖“八幡大菩萨”旗,将所用船舶称“八幡船”,甚至因为笃信“八幡大菩萨”对倭寇的护持,从而将他们在他国的烧杀抢掠视作正当的、合法的、受神灵庇佑的行为。
二、《八幡船传奇》中的“八幡信仰”及倭寇行迹
早乙女贡《八幡船传奇》的时代背景是1551年日本战国大名大内义隆被属下陶晴贤发动的“下克上”叛乱之后。主人公香月大介本是大内义隆的家臣,在大内义隆被迫自裁后,香月大介成为了失去家主的浪人。为了救回被卖往中国的好友之妹,他同好友荒户源七郎一起乘坐大倭寇徐海的船来到了中国,开始了他们的倭寇生涯,两年后又返回日本,拜原家主大内义隆的女儿容姬为新家主,并与容姬一道多次筹谋立誓杀死陶晴贤为原家主报仇,最后为救容姬而死。他至死还怀念着曾经乘坐“八幡船”恣意海上、威风凛凛的“八幡”生涯。
通观《八幡船传奇》,虽然主要写的是主人公香月大介等人当了倭寇之后的种种,但从小说题名到小说内文,除了在提示读者所谓“八幡”就是“倭寇”时使用过“倭寇”一词之外,其他情况一律使用“八幡”代指“倭寇”。这两个词虽然含义基本等效,但在情绪、情感乃至观念上存在巨大差别。“倭寇”一词中轻侮厌憎的意味不言自明,而“八幡”则来源于日本“八幡大菩萨信仰”,因此,以“八幡”指称“倭寇”,不仅消除了其中的轻侮厌憎之情,从日本人的角度来看,甚至带有某种神圣的意味。而在小说中,作家为坚持使用“八幡”一词,还犯了一个史实性的错误。小说写道,南京城陷落后,总督胡宗宪逃往浙江,并给徐海写了亲笔信,名为“背叛劝告书”,称:“八幡”已包围桐乡,徐海若能解桐乡之围,便许他黄金五千两及大明朝高官之位。事实上,“八幡”仅是日本人对倭寇的代指,中国历史记事和文书中均无“八幡”“八幡船”等表述。据日本史学家太田弘毅推测,“八幡”“八幡船”等用法是“后期倭寇活动期中日两国走私贸易者以及日本刀的买卖者之间通用的暗号”,[3](489) 既然是“暗号”,又怎么会堂而皇之地写在官府发出的“劝告书”中呢?由此可见,以“八幡”代“倭寇”本身,就足以表明作家早乙女贡对于倭寇的态度了。
事实上,在日本的当代倭寇文学中,不论作家是从哪个视角出发、站在怎样的立场描写倭寇,都不可避免地会对倭寇在中国沿海的恶行乃至罪行进行不同程度的掩饰或推诿。例如,津本阳《雄飞的倭寇》就将倭寇的寇掠行径写成日本雄飞海外的壮举;泷口康彦《倭寇王秘闻》更是将倭寇在中国的烧杀劫掠歪曲成他们帮助中国百姓对抗明朝廷的侠义之举;南条范夫《海贼商人》则为倭寇的武装活动披上了热血的海上冒险的外衣,淡化了其寇掠本质,反而引发了当代读者的向往,达到美化倭寇的效果等等。可见,对倭寇的行为与本质进行不同程度的美化,是当代日本倭寇文学的整体倾向。但早乙女贡的《八幡船传奇》却完全不同。乘坐八幡船叱咤海上、劫掠中国沿海的倭寇生涯,是主人公香月大介至死怀念的荣耀,似乎在作家的观念中,倭寇的行为本不需要美化就已然是正当乃至值得称耀的了。
在《八幡船传奇》中,作家对倭寇进入中国之后的杀虐行为丝毫不作掩饰,高调乃至生动地描述了他们在中国境内烧毁城池、践踏百姓之时的“英勇”,甚至还写到了百姓逃难之时的慌张无助和卑微如泥。他写道,在香月大介等人夜袭南京城、火烧城池之时,市民从睡梦中惊醒,口中一边喊着“八幡来了”,一边纷纷狼狈逃窜。当他们逃到城门时却发现守卫兵为了抓捕城内倭寇,坚守城门不开。“大火烧城,市民若不能逃出城外,便会被烧死”[4](94),城门边一片哀嚎。而在倭寇的马蹄过处,“人就如同烂泥一般被踩在马蹄之下,死去,倒在死者身上的人又被踩踏,死去”[5](95)。与这些被烧虐踩踏的中国百姓的惨状相对比,作者对放火烧城的香月大介等人如此描绘:“与白天假扮百姓的样子不同,他身着铠甲,铠甲外披挂红色战袍,身后“八幡大菩萨”旗帜猎猎,俨然一个威风凛凛的武者。”[5](97)他们不仅烧城掠地,甚至也讨伐官兵:“在讨伐胡宗宪之后,他们的气势愈盛,凡是通过杭州湾的船,不论官民,都遭到了他们的袭击。”[5](113)在日本的倭寇文学中,极少见到如此不加掩饰地描写中国百姓所受的侵害。作者之所以这样描写,当然不是像中国倭寇题材文学那样是为了揭露倭寇恶行,而是为了凸显香月大介等人的英武非凡。那么,对于这样一种无论在何种意义上都不符合道德规范的寇虐行为,作者又是在怎样的心理前提下,对其进行大肆褒扬的呢?这便与倭寇的“八幡大菩萨信仰”密切相关。
如《八幡船传奇》中所写的那样,倭寇每次在中国的杀伐争战,他们都会高举“八幡大菩萨旗”,在猎猎旗帜下,犹如带着“八幡大菩萨”的意旨一般作战。在战胜之际,他们会挥动“八幡大菩萨旗”欢呼呐喊,如同“八幡大菩萨”的神威得到了佐证一般,而在战败或撤退的时候,他们会将旗帜卷起,仿佛是愧对“八幡大菩萨”的护持。同时,作者早乙女贡也数次写到了“八幡大菩萨旗”的“神威”:“八幡大菩萨旗让明兵因畏惧而缩手缩脚,还未开战,便已丢弃了刀枪,一个一个地降服了”[5](97)“八幡大菩萨旗足以让南海沿岸诸州都战栗”[5](113)。在这些表述里,早乙女贡甚至直接用“八幡大菩萨旗”代替“倭寇”,这样一来,作家让我们感受到的是,倭寇的入寇不仅受到“八幡大菩萨”的护佑,甚至成为了“八幡大菩萨”的直接行为。而神明护持之下的行为当然是正当的。这便是早乙女贡在《八幡船传奇》中骄傲自得地描写倭寇对中国沿海的烧杀劫掠,以理所应当的态度描写饱受迫害的中国百姓的惨状的根本原因。
三、《八幡船传奇》中的“神国”立场与倭寇观
“八幡大菩萨信仰”可追源于日本的“神国思想”,可以说是“神国思想”的具体化表现之一。也正是因为长久以来“神国思想”的浸淫,日本作家在面对倭寇问题的时候,颠覆了惯常的、正确的历史观,而将其烧杀劫掠的行径写成叱咤风云的凛然壮举。
日本的“神国思想”在古初便已见端倪,即所谓“惟神之国”[5](3)。“神国”二字最早作为一个词汇使用,是在《日本书纪·神功皇后摄政前记》中,说的是神功皇后征伐三韩时,新罗王看到神功皇后大军,以为神兵天降,于是不战自降。而神功皇后出征的本质,就是为了掠夺财富、扩张领土。[6](428)由此可见,“神国”本就是在对外掠夺的语境中产生的。神功皇后作为日本向海外开疆拓土的先驱,也被当作日本后来海外行动的护佑。到了平安时代,《日本三代实录》在对贞观十一年(869)十二月新罗船袭击日本筑前国那珂郡的记事中,也出现了“神明之国”的表述:“我朝久无军旅,专忘警备,兵乱之事尤可慎怒。然我日本朝所谓神明之国,神明之助护赐,何兵寇可近来。”[7](255)记事认为,日本能在遭“他国异类”入侵时不受其害,便是因为有神明护持,这便是“神明之国”的明证。由此可见,日本人认为,无论是日本对别国的侵略,还是日本对别国入侵的抵御,都受到了神明护持,因此无往而不胜。“神国”的表述以及“神国思想”之于日本人的意义也便由此奠定。而“神国思想”在日本被激发,是在13世纪后半期元世祖忽必烈两次征伐日本,亦即日本所谓的“蒙古袭来”发生之时。众所周知,蒙元军两次东征都惨遭失败,其中有很多必然的和偶然的原因,但日本显然更愿意将其归因于日本是神国,而阻拦蒙古军的飓风也成了“神风”,就连“蒙古袭来”前日本朝廷在神社的祷告,都有了重大的通神意义。随后日本的诸多史籍、纪事、文学作品都对此大加渲染,宣称日本得神所助,“神风”大败元军,使得日本的“神国意识”逐渐成为一种系统化、固定化的思想。“神国思想”真正作为思想武器表现在日本统治者的对外政策中,是在16世纪后半期丰臣秀吉成为日本实际掌权者之后。随着丰臣秀吉对天主教的禁绝,日本“神国思想”从对他国入侵的防卫,走向更深入的意识形态与思想上的排外。同时,丰臣秀吉多次表示了意欲出兵朝鲜半岛、进击中国、称霸东亚的野心。他的理由就是“日本是神国”,是“天孙民族”,受神明护佑,理该坐拥天下,一统异邦。至此,日本的“神国思想”从一种外交方式、一种意识形态,演变成了他们确确实实发动对外侵略的理论支撑和思想武器,成为日本此后对外扩张的开端。
我们细究日本“神国思想”的脉络,不难发现其与倭寇的密切联系。首先,倭寇作为日本所谓的“雄飞海外”的行动,本就是其“神国思想”中外征侵略的体现。其次,在“神国思想”的形成过程中,“八幡神”,即“八幡大菩萨”作为唯一的具体化了的神,在日本进行对外侵略和抵御外国入侵中都以守护神的形象出现,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而“八幡大菩萨”又被倭寇奉为守护神,甚至倭寇也被称作“八幡”,这其中的联系是不言而喻的。是以,我们联系日本的“神国思想”,以及作为其构成部分的“八幡大菩萨”信仰,便不难理解《八幡船传奇》对倭寇恶行描写得志得意满的逻辑了。既然在日本所谓的“应永外寇”,亦即朝鲜王朝对“前期倭寇”的打击中,日本有“八幡大菩萨”显灵襄助,击退朝鲜朝军队一说。这便表明,在日本人的观念中,“倭寇”行径本就是受“八幡大菩萨”庇佑的正当行为。而对于“后期倭寇”,即16世纪活动于中国沿海的倭寇集团,史学家太田弘毅也充分验证了“八幡大菩萨”对其所谓的“护持作用”:“将在外国侵略中守护日本国土的‘第三神风与后期倭寇进行关联,结果会如何呢?那么,日本人——特别是后期倭寇——认为‘神风护佑倭寇在海外的活动,也就不奇怪了。或者说,后期倭寇正是凭借风力驱动船舶驶向中国大陆的。‘第三神风可能便是倭寇活动的能量之源。‘第三神风不仅仅具有观念上的意义,更被认为是现实中船舶行驶的动力。这便是具体的‘第三神风的恩泽。这样想来,八幡大菩萨=‘第三神风与后期倭寇的结合,便无可否认了,而它们的象征,便是八幡船。”[3](483) 由是,我们可以说,作为倭寇守护神的“八幡大菩萨”其实就是日本“神国思想”中那些护持日本的诸神的具体化与确定化。换言之,“神国思想”事实上就是“八幡大菩萨信仰”的一种普泛化的表现。因而,“神国思想”与倭寇之间联系是天然存在的。这也就是太田弘毅所说的,“从外征——虽不能说是国家层面——的一面来看,后期倭寇便是对神国意识的一大表现”。[3](482)
“神国思想”本质上就具备凌驾于道德、是非对错、国际道义与法律法规之上的特点。在“神国思想”的统摄之下,日本怀着“神国天孙”的优越感,认为日本的国家为神所造,日本的民族是神的后裔,神明护佑他们免受外族的入侵,神明支持他们开疆拓土,他们为自己的任何一种行为都冠之以神的旨意,所以,即便是入寇他国乃至对外侵略,都是正当的、正义的、神圣不可质疑的。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之下,日本民族主义思想的产生和帝国主义思想的发展可以说是一种必然。日本在“神国思想”支撑之下于明治维新以前的数次对外侵略以及明治维新以后横行世界的野心便是明证。这一思想也同时表现在日本的文学艺术中,而与“神国思想”有着直接连接点的“倭寇文学”,就是其中非常典型的一例。正是“神国思想”融注进日本“倭寇文学”中,才使得日本的“倭寇文学”呈现出了与中国的史籍記载以及文学描述全然不同的倭寇叙事。甚至,由于早乙女贡《八幡船传奇》中尤其明显的“神国意识”,使得这部小说与其他一味粉饰倭寇罪行的日本“倭寇文学”也有所不同,并为我们通过对小说的剖析更加深入地了解日本的国民性及国民心理提供了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