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皇室藏书楼与其书目编纂

2023-10-29 11:47翟新明
文史知识 2023年10期
关键词:真宗馆阁藏书楼

翟新明

书籍是国家文化的象征,《隋书·经籍志》序称:“夫经籍也者,机神之妙旨,圣哲之能事,所以经天地、纬阴阳、正纪纲、弘道德,显仁足以利物,藏用足以独善。”(《隋书》卷三二)将书籍与国家、社会、个人相关联。书籍实际上承载着历史,也成为思想表达的独特载体。但书籍也是脆弱的,尤其是每逢战乱,书籍往往散逸无存,隋代牛弘所论书之五厄,每与战乱相关。战乱之外,诸如火焚、水没、禁毁、偷窃、虫噬,均在所难免,所以宋代郑樵论求书之法,明代祁承列藏书约,都是为求书、藏书制定规则,进而形成一套有关藏书、访书的完整制度。对于历代开国君主来说,恢复国家藏书的规模,不仅是恢复前代知识系统,也是创建本朝文化的重要举措。宋代重视文治,也就塑成陈寅恪在《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中所说的“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277頁)的现象。除了克复荆南、吴蜀等地所获得的皇室藏书外,宋太祖、太宗还大力搜访图书,并鼓励民间进献亡阙之书,馆阁藏书已经稍复旧时的规模。宋真宗、仁宗朝编纂完成的《三朝国史艺文志》著录太祖、太宗、真宗三朝官方藏书三万六千一百九十六卷,虽不及唐开元中的八万馀卷,但至《宋史·艺文志》已著录宋代藏书近十二万卷,益可见宋人藏书与著述之盛。

与恢复馆阁藏书相呼应,宋初帝王也往往喜好修书、著书。宋太宗、真宗父子诏修了类书《太平御览》一千卷、总集《文苑英华》一千卷、政书《册府元龟》一千卷,合称为“三大书”,是宋代官方修书的代表,规模既大,对后世也影响颇深。宋太宗、真宗还有各种诗文著述。大中祥符四年(1011),真宗御书《宋太宗书库碑》,这是文献记载最早出现在石刻中的书目,是将记文与书目合刻于一碑之中,后来如元代大德七年(1303)杨曲成所撰《孔庙经籍祭器记》、泰定元年(1324)陈袤所撰《元西湖书院重整书目记》、至正十年(1350)《密州重修庙学碑》等,都是在记文之后附录书目,且刻之于石,其源即在真宗所书《宋太宗书库碑》。此碑备载宋太宗所藏书籍、器物,原存放在太原寿宁教寺,后来磨灭不存。不过,幸运的是,清初的朱彝尊还曾见过此碑,并在《宋太宗书库碑跋》中载录碑阴所著录的若干书籍,称:“所可识者,有太宗《御制文集》四十卷,又《集》一十卷,《怡怀诗》一卷,《回文诗》一卷,《逍遥咏》一卷,《至理勤怀篇》一卷。《宋志》载《御制集》一百二十卷,盖统言之也。”(《曝书亭集》卷五一,《四部丛刊初编》影印原刊本,1a页)凡此皆为宋太宗别集之作,其后所录则为图谱书扇之类,是则此碑所录,乃是宋太宗御制及所藏书籍、器物。宋真宗也有诗文著述,且喜好与群臣唱和,除与太祖、太宗并作的孔子文宣王、姜尚武成王《两庙赞文》并在国子监镂板外,还诏令诸臣作有七十二子赞;天禧二年(1018)龙图阁待制李虚己所上《明良集》五百卷,即是汇录真宗御制及群臣进和诗歌。

修书、著书之外,宋太宗还修建了崇文馆以储藏书,还在皇宫后苑修建了清心殿,“藏图书以资游览,尝于此续《御览》,致飞鹊之异”(《玉海》卷五二,中文出版社,1977,1040页)。比太宗更进一步,真宗不仅爱好藏书,还喜欢向群臣宣扬自己的藏书,更喜欢给自己的藏书编纂藏书目录。咸平元年(998),真宗命令朱昂、杜镐、刘承珪校勘三馆、秘阁书籍,同时编纂书目,也就是后来的《咸平馆阁图籍目录》。大中祥符二年,真宗宣召宁王赵元偓等在龙图阁观看《书目》;三年,又率领近臣在龙图阁观看宋太宗御书和书籍图画;四年,召群臣在玉宸殿观书,并有唱和;七年,召群臣在太清楼观看书籍,并在楼下赐宴,与群臣唱和。“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史记》卷七《项羽本纪》)对于宋真宗来说,经过了三代帝王累积的藏书就如同身上的锦衣,自然不肯秘不示人,将藏书向群臣展示,所宣扬的不仅是国家太平兴盛、文化繁荣的现状,也是对于个人拥有如此众多藏书的自得,其背后正显露出宋真宗作为大国君王不无得意的炫耀心理。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诗·小雅·北山》)对于宋代帝王来说,三馆、秘阁所代表的馆阁藏书,以及宫廷内所修建的藏书楼,都属于皇室藏书范畴。宋真宗的藏书楼颇多,除了崇文馆、秘阁、史馆之外,还有太清楼、玉宸殿、龙图阁等皇室私人藏书楼。藏书既多,则需要对藏书进行整理和编排,这也就促成了书目编纂。对于馆阁来说,藏书是其基础功用,而对群书的校勘、编目与修纂则是馆阁人员的重要工作。真宗朝诏修太祖、太宗两朝国史,“命知制诰天长朱巽、直史馆开封张复,取太祖、太宗两朝史馆日历、时政记、起居注、行状,编次以闻”(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六二),所取材即来自馆阁。等到大中祥符九年《两朝国史》修成,其中即有《艺文志》七卷,备录太祖、太宗两朝藏书。这一部国史艺文志的编纂来源,实际上就是宋真宗所承续的馆阁藏书,以及此前所修纂的馆阁和皇室藏书楼书目。在馆阁编纂书目之外,皇室私人藏书楼也多编有书目。早在咸平四年十月,直集贤院李建中奏称太清楼藏书需要重加校勘,真宗即阅太清楼书目,并诏求阙书;至景德四年(1007)三月,真宗复至太清楼观书,“上亲执《目录》,令黄门举其书示之”(《玉海》卷五二,1041页)。景德二年四月,真宗至龙图阁观书,其时在经典阁、史传阁已各编自有书目;至大中祥符二年,真宗又命宁王赵元偓等观龙图阁书目。《宋史·艺文志》目录类著录了《太清楼书目》四卷、《玉宸殿书目》四卷、《龙图阁书目》七卷,实即三种皇室私人藏书目录。

事实上,古典目录学的发生首先即在于书目的编纂。相比于类似篇目的一书目录,作为群书目录的书目,具有更强的学术特性。正是因为书目的大小序、分类、排序和其中具体文献的著录,目录学才具有了章学诚在《校雠通义》中所宣扬的“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学术价值,也才由此成为治学门径,被历代学者所重视。不过,大多数的书目实际上是藏书目录。除了引用书目局限于引书,史志要记载前朝见存书籍(《汉书·艺文志》至《宋史·艺文志》),或是前朝人著述(《明史·艺文志》)外,举凡官私所修书目,其实都是对官私方藏书的具体记载。而书目的编纂本就是藏书整理的直接成果。从最早汉代刘向、刘歆父子校勘群书进而编纂《别录》《七略》,至魏晋以后各代编纂官方藏书目录,再到唐玄宗朝编纂《群书四部录》,都是在整理官方藏书基础上完成的。

在多数情况下,官修的皇室藏书楼书目是一种登记目录,其分类与著录也多取决于馆阁藏书自身的分类与文献归属,尤其是在宋代,皇室藏书楼的修建往往缘起于单独收藏帝王御制文章,随着其他藏书的增多、馆阁藏书复本的抄录,也就多将帝王的御制文集单列为一类。如太清楼有“太宗圣制诗及故事、墨迹三百七十五卷,文章九十二卷”(《玉海》卷五二),又有经史子集四库之书,是在四部之外,别出圣制文章。《龙图阁书目》七卷,实即在龙图阁六阁之外再加太宗御制御书文集。因此,馆阁书目虽多承自传统的四部分类法,但在具体的分类上仍有所变通。此是在传统的学术分类基础上,因馆阁藏书需要而产生的特殊的图书分类。另一方面,皇室藏书楼书目往往只著录藏书分类、书名、作者等项,而不及于对具体书籍的解题提要。前述景德四年三月,真宗至太清楼观书,即亲执《目录》,令黄门举书示之,以一一核对,这种书目的卷帙不可能过大,往往局限在十卷以内,与有解题的书目卷帙在数十卷形成对比。龙图阁藏书之中,经典阁有目录三十卷,史传阁有目录四百四十二卷,应当是列有解题的,但最后编成的《龙图阁书目》却只有七卷,也就是将各阁原有的目录汇总,删去繁复的解题而成。这也与后来官修的《崇文总目》六十六卷、《中兴馆阁书目》七十卷等馆阁书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简单来说,馆阁藏书代表了国家藏书,其书目编纂更需要体现出学术特质,所以需要著录解题;而皇室藏书楼更具有私人性质,其书目仅仅是为了便于检索,因此也就成为“但记书名”(《隋书》卷三三)的登记簿而已。

宋初太宗、真宗对于文化的重视,造成了馆阁和皇室藏书楼的兴建,藏书的搜访和整理又促成了书目的编纂。一方面,皇室藏书和书目成为《三朝国史艺文志》与《崇文总目》编纂的直接来源,另一方面,也形成了宋代蔚为大观的皇室藏书文化,并进一步影响到私人藏书的兴盛以及明清以来的藏书发展史。可以说,宋代不仅是中国学术文化的兴盛期,也是藏书与目录学发展的兴盛期,而宋初皇室藏书楼与书目的编纂,为这种兴盛打下了坚固的基础。

(作者单位:湖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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