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张籍与白居易的交往始末

2023-10-29 13:25陈尚君
文史知识 2023年10期
关键词:张籍韩愈白居易

陈尚君

编者按:白居易,字乐天,号香山居士,活跃于中唐时期,晚年定居洛阳。白居易与元稹共同倡导新乐府运动,世称“元白”,与刘禹锡并称“刘白”。大部分读者最早认识白居易是因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继而读到“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白居易的诗有很多,故事也有很多,本期诚邀多位作者讲述白居易身边的友人、爱人和他写诗的故事,以飨读者。

一般读过文学史的读者,都知道张籍、王建是元白新乐府运动的羽翼,似乎彼此有共同的文学主张与密切的交往。其实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都有特别的过程,就张籍来说,他一生交往最密切的是韩愈,可以说是道义相勉,生死不隔。白居易则认识很晚。就年纪说,白居易较他小好几岁;就科第说,他登进士第还比白居易早一年;但就元和初年的诗名和官位来说,在他盘桓下僚之际,白居易远远超越了他。不过张籍不是意气用事的人,白居易表彰他的诗,他也很受用。他们结交虽晚,但维持了二十多年的友谊,可一一叙来。

一 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解读

白居易作《读张籍古乐府》:“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诗,举代少其伦。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读君《学仙诗》,可讽放佚君。读君《董公诗》,可诲贪暴臣。读君《商女诗》,可感悍妇仁。读君《勤齐诗》,可劝薄夫敦。上可裨教化,舒之济万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始从青衿岁,迨此白发新。日夜秉笔吟,心苦力亦勤。时无采诗官,委弃如泥尘。恐君百岁后,灭没人不闻。愿藏中秘书,百代不湮沦。愿播内乐府,时得闻至尊。言者志之苗,行者文之根。所以读君诗,亦知君为人。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贱贫。病眼街西住,无人行到门。”今人徐礼节、余恕诚纂《张籍集系年校注》附《张籍谱略》,定张籍生于代宗大历元年(766),较前人一般所见早三四年,各细节尚无大的违格,不妨从之。此诗云“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贱贫”,即作于元和九年(814)白守母丧服阕,归京任太子左赞善大夫时。估计白守服多暇,得以充分阅读张籍前此所示的作品,并给以极高的評价。认为“举代少其伦”,其实包含自己是张真正知己的意思。说“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赞誉张诗符合儒家入世精神,承续了《诗经》以来风雅比兴的精神。他说张诗有益教化,可以宽济万民,可是当代人并不特别重视,因此他强烈呼吁,应该让张诗收入中秘,俾便万代流传,应该播奏管弦,让皇帝可以听到。他为张籍的当代遭际感到强烈不满,似又无可奈何。

白居易此诗的精神,与他在《新乐府序》《与元九书》中的精神一致,各家文学史颇乐于引用。就他所举四篇诗而言,则与他与元稹、李绅倡导的“即事名篇”的新乐府差别很大,对今日为各家称道的张籍乐府诗似乎也有很大不同。他所称四首诗,二存二佚。其中《董公诗》作于贞元十四年(798),即张籍从江南至汴州求解进士,因韩愈而得知宣武节度使董晋之为政,作诗颂之。诗是五言古诗,较长,不能全录。他写董晋在汴州乱后挺身入城,称“东方有艰难,公乃出临戎。单车入危城,慈惠安群凶。公谓其党言,汝材甚骁雄。为我帐下士,出入卫我躬。汝息为我子,汝亲我为翁。众皆相顾泣,无不和且恭”。所谓威惠并施,使乱军折服,写出董之干练果决。再写其自奉俭薄,宽仁待民:“公衣无文采,公食少肥浓。所忧在万人,人实我宁空。轻刑宽其政,薄赋弛租庸。四郡三十城,不知岁饥凶。”白居易认为此诗“可诲贪暴臣”,是为循吏的典范。而《学仙诗》则讥讽那些以长寿升仙为目标的修道者:“药成既服食,计日乘鸾凰。虚空无灵应,终岁安所望。勤劳不能成,疑虑积心肠。虚羸生疾疢,寿命多夭伤。身殁惧人见,夜埋山谷傍。”心力财力殚尽,修道无成,反而加速了疾病与死亡。此诗不知作于何时,也不详具体所指,白居易认为“可讽放佚君”,似乎夸大了其具体所指。《商女诗》《勤齐诗》两篇不存,前者日本所存《白氏文集抄》作《高母诗》,姚合《赠张籍太祝》有“妙绝《江南曲》,凄凉《愍女诗》”句,疑“商女”当作“高女”,即李翱《高愍女碑》所述建中间(780—783)高彦昭以濮阳归朝廷,其妻女被杀之事。李翱说自己是在汴州听韩愈所说,张诗也当作于同时。无论“高女”“高母”“愍女”,所指为同一事。《勤齐诗》本事不详,白居易认为“可劝薄夫敦”,也为表彰节烈之诗。以上分析是欲说明,白居易所表彰的张籍古乐府,并非是他那些用旧题乐府反映现实的作品,而是他写重大社会问题的古体诗,近乎白的《秦中吟》。就此言,张、白皆致力乐府诗写作,精神相通,体式则大不相同。

二 白居易与张籍结交的初期阶段

白居易出生于大历七年,比张籍年轻许多。他的早年奔波,也颇多辛酸。他在贞元十六年进士及第,也快三十岁了。张籍初入科场时已经三十四岁,在汴州获得韩愈的首荐,省试更得中书舍人高郢的青睐,一举登第,很属意外,比白居易还早一年。唐人一般礼部及第,是获得做官的资格,至于选派何官,还要经过吏部的铨选。白居易在贞元十八年试书判拔萃科及第,不久授秘书省校书郎。到宪宗元和元年,复举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得授盩厔尉。其间写出名篇《长恨歌》,才名耸动天下。三年,授翰林学士,更以《新乐府五十首》名重一时。相比起来,先一年登第的张籍的处境则曲折艰困得多。他登第当年返乡,不久就逢家丧,居守三年。服除后可能曾入泾州军幕,寻居长安郊外待选,又过了三四年。这时可能有东平帅李师道邀请他入幕,他也知李师道与朝廷多违逆,不去,据说作《节妇吟》以谢之。这是张籍最有名的作品,写作时间与背景都有许多讨论,很难下结论。直到元和元年初,他方得选为正九品上的太常寺太祝。其间韩愈一直以他为知己,但自己也经历了议事触祸、南贬阳山的曲折,有心吹嘘,无力帮忙。

张籍认识白居易,可能始于元和初。最早的记录,张籍有《寄白学士》:“自掌天书见客稀,纵因休沐锁双扉。几回扶病欲相访,知向禁中归未归?”可能作于元和四年,即白居易入翰林院之次年。唐代翰林院在大明宫内禁,学士日夜轮值,平日也或留宿禁中。张籍似乎有过往访不遇的经历,因为诗相约,希望有机会见面,身体偶恙,更希望有准信见告。语气稍卑微,地位使之然也。白居易《答张籍因以代书》:“怜君马瘦衣裘薄,许到街(宋本作“江”,据金泽本改)东访鄙夫。今日正闲天又暖,可能扶病暂来无?”是得信后立即回复,今天在家有闲,天气也和暖宜人,你身体不好,能暂来一叙否?他可怜张籍“马瘦衣裘薄”,生存状况不好,有同情,但仅表示欢迎你来,并无移驾往访的意思,可见相知尚浅。

次年秋,张籍作《病中寄白学士拾遗》:“秋亭病客眠,庭树满枝蝉。凉风绕砌起,斜影入床前。梨晚渐红坠,菊寒无黄鲜。倦游寂寞日,感叹蹉跎年。尘欢久消委,华念独迎延。自寓城阙下,识君弟事焉。君为天子识,我方沉病缠。无因会同语,悄悄中怀煎。”诗写卧病期间庭院之景色,有人生寂寞、年华蹉跎之感慨。其间“尘欢久消委,华念独迎延”是对上次往访白居易,受到礼遇的追述。“自寓城阙下,识君弟事焉”两句,是说任太祝居长安后,就对白居易以兄弟相期。现在荣衰悬隔,内心充满煎熬,欲见面倾诉而无缘。这里,仍看到张籍对白的期望,也含无聊欲诉之情怀。

白居易作《酬张太祝晩秋卧病见寄》:“高才淹礼寺,短羽翔禁林。西街居处远,北阙官曹深。君病不来访,我忙难往寻。差池(金泽本作“跎”)终日别,寥落经年心。露湿绿芜地,月寒红树阴。况兹独愁夕,闻彼相思吟。上叹言笑阻,下嗟时岁侵。容衰晓窗镜,思苦秋弦琴。一章锦绣段,八韵琼瑶音。何以报珍重?惭无双南金。”虽然仍含生分,各以官职相称,姿态已经有很大改变,即你以高才沉沦下僚,我以弱羽得居禁林,虽然仍称居处较远,官守职重而忙碌,难以往访,但表达了较珍重的关心。

以上两组唱和,是白居易任学士期间与张籍来往之作。认识,但还没有成为挚友。

元和六年,白居易因居母忧而退居故里,至九年方出为太子右赞善大夫,职务从近臣变成了闲职。其间他与张籍的关系也有了根本改变。对张的称呼,也改为张十八,这是表示亲近。其间白居易存三首赠张诗。一首是《酬张十八访宿见赠》:“昔我为近臣,君常稀到门。今我官职冷,唯君来往频。我受狷介性,立为顽拙身。平生虽寡合,合即无缁磷。况君秉高义,富贵视如云。五侯三相家,眼冷不见君。问其所与游,独言韩舍人。其次即及我,我愧非其伦。胡为谬相爱,岁晩逾勤勤。落然颓檐下,一话夜达晨。床单食味薄,亦不嫌我贫。日高上马去,相顾犹逡巡。长安久无雨,日赤风昏昏。怜君将病眼,为我犯埃尘。远从延康里,来访曲江滨。所重君子道,不独愧相亲。”所谓冷暖见交情,白居易体会到了。以前为学士,世所观瞻,白说你来得少,如前述,白对张有些冷落。现在守闲官,来往者少了,只有张籍不嫌不弃,也不在乎两家居处遥远,频繁来看望,且病眼严重,冒着风尘,怎不令白居易感动。白居易感慨高官时忽略张籍,问张籍有哪些朋友,这时韩愈知制诰,与张关系最好。张籍说与白居易关系仅次于韩愈,这让白有些感到羞惭。由于路远,就宿在白家,因此而彻夜长谈,因此而相知更深。

《寄张十八》:“饥止一簟食,渴止一壶浆。出入止一马,寝兴止一床。此外皆长物,于我有若亡。胡然不知足,名利心遑遑。念兹弥懒放,积习遂为常。经旬不出门,竟日不下堂。同病者张生,贫僻住延康。慵中每相忆,此意未能忘。迢迢青槐街,相去八九坊。秋来未相见,应有新诗章。早晩来同宿,天气转清凉。”此诗应作于前诗之前。前半段写自己,其实人生需求很简单,饥有食,渴饮水,出有马,卧有床,也就够了。其他都是长(音zhàng)物,也就是身外之物,也反省自己以往名利之心太重了。所谓一冷一热见交态,他更感到张籍友谊的可贵。经常念及我,与自己兴趣相投,一个懒放,一个贫病,那就带着你的新诗,到我家住几天。张籍当然乐于成行。

白居易还有一首《重到城七绝句·张十八》:“谏垣几见迁遗补,宪府频闻转殿监。独有咏诗张太祝,十年不改旧官衔。”这是为张籍写的抗议书。朝中每天都有官员除授,从谏院迁官的有拾遗、补阙,御史也常转任殿中监,为什么写诗的张太祝,就十年不改官,凭什么这样欺负人啊!虽然帮不上忙,发点声音也是必须的。

就在这期间,白居易写下《读张籍古乐府》,大声鼓吹张籍诗得风雅正传,应该为君主所知,足可代表当代精神。张、白交谊,因此而登上新的台阶。

三 各自经历人生的悲欢荣退

就在白居易为张籍诗歌努力鼓吹之际,长安发生一件大事,叛镇派刺客入京,于元和十年六月三日凌晨,伏击杀死主张平叛的宰相武元衡,重伤御史中丞裴度。朝野大哗,白居易出于义愤,上书要求追查元凶,却遭到越职言事的指控,更被诬以对母不孝的罪名,出贬为江州司马。这是白居易人生的重大挫折,他的政治热情受到很大挫伤,也因此对立身方式加以重新思考。

不知为什么,视白居易为知己的张籍,其间并没有留下相关的诗歌。如果说张籍诗有缺失,但白居易存诗中也看不到应答之迹。白居易在江州作《与元九书》,说“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看来也没有什么意外的事端。

五十岁还是九品太祝,张籍前途似乎很不乐观,但武元衡被刺后,裴度入相,裴度又最信任韩愈,这一意外也改变了张籍的仕途。

元和十一年,张籍终于转任从六品上的国子助教,其间白居易在远方,仅与韩愈有较多来往。不久,又任正六品上的广文博士。在这期间,韩愈随裴度参与平定淮西之役,任行军司马,因功授刑部侍郎。白居易在江州三年,改任忠州刺史。韩愈经过南贬潮州,量移袁州,十五年九月还朝任国子祭酒,十一月到京,立即推荐刚任秘书郎不久的张籍为正五品上的国子监博士。因为这一职位,张籍终于得缘参与朝会。其时白居易也得还朝,任主客郎中、知制诰。其间发生一件有趣的故事。以宰相出任河东节度使的裴度,听闻张籍升官,给他送来一匹名马,张籍作诗感谢,裴度酬和,一时诗人纷纷唱和,所有人都很欢快。详见拙文《危事经非一 浮荣得是空—一代名臣裴度的人生感悟与诗歌情怀》(《文史知识》2020年第8期),可参看。

穆宗长庆元年(821),张籍与韩愈、白居易都在京城。张籍由延康坊迁居靖安坊,与韩愈为邻居。白居易也购入新昌坊新居,作《新昌新居书事四十韵因寄元郎中张博士》,将自己迁入新居的喜悦,与最好的朋友元稹、张籍分享。诗太长,仅录最后一节:“博士官犹冷,郎中病已痊。多同僻处住,久结静中缘。缓步携筇杖,徐吟展蜀笺。老宜闲语话,闷忆好诗篇。蛮榼来方泻,蒙茶到始煎。无辞数相见,鬓发各苍然。”这一年白居易五十岁,元稹四十三岁,张籍五十六岁,都不年轻了。元、白皆经历了长期貶外,张籍也终于摆脱穷困的处境,一切皆有所改善。白居易真诚相约,有便随时可以过来坐坐,好茶招待,更期待珍惜时光,谈诗论诗。最后两句值得玩味,头发都白了,彼此珍重,不必介意见面频繁。

不久,白居易迁中书舍人,张籍作《寄白二十二舍人》:“早知内诏过先辈,蹭蹬江南百事疏。湓浦城中为上佐,炉峰寺后着幽居。偏依仙法多求药,长共僧游不读书。三省比来名望重,肯容君去乐樵渔。”唐代以翰林学士草内制,即以皇帝名义颁发的诏书,中书舍人掌外制,起草中书门下官职除授为主的制敕。白居易早在元和初已为学士,有足够的资历。中间“蹭蹬江南”,求药是说修道,僧游是说问禅,都作出世之想。张籍坦白相告,你在三省之中,名德素重,朝廷正要倚重于你,怎么会让你作闲适之想,与樵渔为伍?

其间白居易作《曲江独行招张十八》:“曲江新岁后,冰与水相和。南岸犹残雪,东风未有波。偶游身独自,相忆意如何。莫待春深去,花时鞍马多。”这是初春相招,觉得新年不久的曲江寒意未退,景色宜人,偶游有感,招张同游。张籍当然响应,作《酬白二十二舍人早春曲江见招》:“曲江冰欲尽,风日已恬和。柳色看犹浅,泉声觉渐多。紫蒲生湿岸,青鸭戏新波。仙掖高情客,相招共一过。”同样写春初景色,是出于想象,感谢白居易的高情相招,至于去了没有,则不得而知。

不久,因韩愈推荐,张籍受任为水部员外郎,白居易适逢草制,《张籍可水部员外郎制》极肆表彰:“文教兴则儒行显,王泽流则歌诗作。若上以张教流泽为意,则服儒业诗者,宜稍进之。顷籍自校秘文而训国胄,今又覆名揣称,以水曹郎处焉。前年以来,凡历文雅之选三矣,然人皆以尔为宜。岂非笃于学,敏于行,而贞退之道胜也?与之宠名者,可以奖夫不汲汲于时者。”水部虽是尚书省中的闲曹,因南朝诗人何逊曾任此,水曹郎就成了诗人的代称。白居易因张籍之授官而称颂此一时代之文教兴而王泽流,如张籍之服膺儒学而业诗名世,且曾以贞退、不汲汲而闻于世,几年间三度改官,也可见对儒者之尊重。当然,这是职务作品,私下更应表达祝贺。《喜张十八博士除水部员外郎》:“老何殁后吟声绝,虽有郎官不爱诗。无复篇章传道路,空留风月在曹司。长嗟博士官犹屈,亦恐骚人道渐衰。今日闻君除水部,喜于身得省郎时。”有些调侃,但真心欢喜。“老何”即指何逊,何逊身后,官署还在,但郎官皆不爱吟诗,空有传闻而已。现在名实相副,白居易觉得比自己任职郎署还要高兴。

当然,张籍与韩愈关系更密切。前面白居易招张籍游曲江,不久就有韩愈与张籍雨后同游曲江。韩愈有《同水部张员外籍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漠漠轻阴晩自开,青天白日映楼台。曲江水满花千树,有底忙时不肯来?”是张籍先有作,已不存,韩再和,反问白居易:景色这么好,你有什么要事奔忙而不肯来呀?白的回答也很有趣。《酬韩侍郎张博士雨后游曲江见寄》:“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行便当游。何必更随鞍马队,冲泥蹋雨曲江头。”家中小园,景色也好,闲中观赏,已很满足,何必跟随大队人马,踩着雨后的烂泥去看景色呢?

白居易与韩愈,可以说是中唐文学的巨擘,原本来往并不太多,长庆间因张籍居介,有很多的交接,留下一些佳话。

四 张、白交往的最后八年

长庆二年七月,白居易出为杭州刺史。其间因宣武军乱,取道商洛大道东下,意外在半途遇到出使的张籍。《逢张十八员外籍》:“旅思正茫茫,相逢此道傍。晚岚林叶暗,秋露草花香。白发江城守,青衫水部郎。客亭同宿处,忽似夜归乡。”偶然相逢,地点不明,有些意外,更感珍惜,客亭同宿,对前途都有些迷茫。

白居易在杭州,仍与张籍保持密切联系。《江楼晚眺景物鲜奇吟玩成篇寄水部张员外》:“澹烟疏雨间斜阳,江色鲜明海气凉。蜃散云收破楼阁,虹残水照断桥梁。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好著丹青图写取,题诗寄与水曹郎。”这首诗曾入选韩国七律选本《十抄诗》,是白居易七律名篇。前六句皆写杭州登楼所见之瑰丽景色。“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两句,尤见警拔卓荦、壮美清丽。张籍作《答白杭州郡楼登望画图见寄》,比白诗稍弱,在此不录。

长庆三年秋,元稹出为浙东观察使,驻节越州,与杭州相邻,元、白杭越唱和,极一时之盛。张籍作《酬杭州白使君兼寄浙东元大夫》:“相印暂辞临远镇,掖垣出守复同时。一行已作三年别,两处空传七字诗。越地江山应共见,秦天风月不相知。人间聚散真难料,莫叹平生信所之。”想到分别已经三年,更欣知元、白同居浙中,不断能读到二人的新诗。张籍有些悲哀,一是韩愈病重,二是年岁渐增,更有聚散难料的伤感。白居易作《张十八员外以新诗二十五首见寄郡楼月下吟玩通夕因题卷后封寄微之》:“秦城南省清秋夜,江郡东楼明月时。去我三千六百里,得君二十五篇诗。《阳春》曲调高难和,淡水交情老始知。坐到天明吟未足,重封转寄与微之。”相隔遥远,但真心相知。张籍附上新作二十五首,白居易反復吟诵,既赞赏曲高难和,更体会张诗貌似平淡而饱含的深意。他说吟到天明,意犹未足,因而转致元稹。元稹读后,作《酬乐天吟张员外诗见寄因思上京每与乐天于居敬兄升平里咏张新诗》:“乐天书内重封到,居敬堂前共读时。四友一为泉路客,三人两咏浙江诗。别无远近皆难见,老减心情自各知。杯酒与它年少隔,不相酬赠欲何之?”这里居敬指元宗简,卒于长庆二年春。白居易以张诗相示,元稹想到当年共居京城时,经常在元宗简的升平里居咏读张籍新诗。诗的重点不在张籍,而在怀念元宗简,透露出来的信息则是元、白、张、元四人关系之密切,特别是元、白对张诗的欣赏。

长庆四年秋冬间,张籍获任主客郎中。稍早些时候,白居易杭州任满,以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这是白居易首度分司居洛。宝历元年(825)三月,白居易出为苏州刺史,张籍作《寄苏州白二十二使君》遥寄:“三朝出入紫微臣,头白金章未在身。登第早年同座主,题书今日异州人。阊门柳色烟中远,茂苑莺声雨后新。此处吟诗向山寺,知君忘却曲江春。”此诗也收入《十抄诗》,是张籍的名篇。诗说白居易经历宪、穆、敬三朝,皆得在朝廷任职务,足见资历深厚。两人登第仅隔一年,座主高郢为同一人。“题书今日异州人”,人即民,张籍早年曾居苏州,因此对白居易任乡邦刺史,感到格外荣幸。“阊门柳色烟中远,茂苑莺声雨后新”两句,写两人分居苏州与京城,两边都有美好景物,更引起对往事与各自现况的怀想。最后设想白在苏州游遍山寺,留下佳什,虽有些“忘却曲江春”的遗憾,更有彼此相知率意的表达。

文宗大和二年(828),张籍从主客郎中升任国子司业,是从四品下的高官了。而接替他任主客郎中者,居然是久负天下重名的诗人刘禹锡。张籍《赠主客刘郎中》:“忆昔君登南省日,老夫犹是褐衣身。谁知二十馀年后,来作客曹相替人。”刘禹锡成名很早,永贞间已任屯田员外郎,那时张籍还在艰难待选,其后更在太祝任上盘桓十年。经过二十三年,刘居然接任自己的旧职。诗中虽有一些沧桑感慨,但隐隐包含的人生无常,得失无意,这句话刘禹锡可以说,即“沉舟侧畔千帆过”之意,从张籍口中说来,总有些显得不太妥适。

张籍大约卒于大和四年春夏间,得年六十六岁。他生命中的最后两年,是在闲适中度过的,参与了裴度、白居易、刘禹锡为中心的大量唱和活动。他给白居易的最后一首诗,是《送白宾客分司东都》:“赫赫声名三十春,高情人独出埃尘。病辞省闼归闲处,恩许官曹作上宾。诗里难同相得伴,酒边多见自由身。老人也拟休官去,便是君家池上人。”他赞许白居易得天下重名,但始终追求归闲。他自感年岁渐增,愿意随白休官,常做白家清客。白居易给张籍的最后一首诗是《雨中招张司业宿》:“过夏衣香润,迎秋簟色鲜。斜支花石枕,卧咏《蘂珠篇》。泥泞非游日,阴沉好睡天。能来同宿否?听雨对床眠。”最后一句,意境很美,为宋代苏氏兄弟所继承。

张籍卒后,贾岛、无可有悼诗,白居易没有留下悼念文字,原因不明。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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