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就篇》所反映的华夷天下观

2023-10-29 11:47张继海
文史知识 2023年10期
关键词:民族

张继海

《急就篇》,又名《急就章》,是西汉元帝时黄门令史游编的一部童蒙识字教材,曾广泛通行于两汉至隋唐之间。据《汉书·艺文志》的记载,先秦两汉间类似的字书类启蒙教材曾有过十几种,但除了《急就篇》,都没有完整地流传下来。因此,《急就篇》就显得尤为重要。

《急就篇》用韵语写成,正文由三大部分组成:一是姓氏名字,二是衣食器用动植诸物,三是社会人事等。根据王应麟的分类说法,就是“始以姓氏名字”“次之以服器百物”“终之以文学法理”。姓名部分用三言,结尾部分为四言,中间主体部分为七言句。

根据学者研究,今传的《急就篇》分为两个系统:一为三十一章本,一为三十四章本,后者多出的第七、三十三、三十四章,为后汉时附入。前三十二章有唐颜师古注和宋末王应麟补注,第三十三、三十四章则无颜注,仅有王应麟注。后人附入的末二章,可以视为《急就篇》的第四部分。

《急就篇》全文仅二千一百四十四字(包括后人附入的一百二十八字),却包括一百三十多例姓名、四百多种器物、一百多种动植物、六十多种人体部位和器官、七十多种疾病和药物等内容,几乎涵盖了汉代生活的方方面面,正如沈元在他的名作《〈急就篇〉研究》中所说,它是汉代“社会生活的一面明亮的镜子”。

迄今所见从文献整理和校证角度对《急就篇》做出的最全面和深入的研究著作,是复旦大学张传官先生的《急就篇校理》(中华书局,2017)和《〈急就篇〉新证》(中西书局,2022)。此两部著作是把傳世文献、出土文字材料与考古实物和图像资料相结合进入深入考证和研究的代表性成果,为后续研究提供了可靠文本和一个基础牢靠的平台。从另一方面看,如果把《急就篇》看作是反映汉代社会生活面貌的一个重要史料来源、“一面镜子”,则自沈元之后,相关的专题性历史研究论文还不算很多。从知网检索可知,研究成果主要涉及书法、用字(文字)、编撰思想、儿童启蒙教育、人名、疾病名、纺织服饰、医学价值和医学教育等方面。其中,只有编撰思想和人名研究比较多地触及到历史社会生活。张传官的两部著作,书后附录的参考文献几乎网罗了此前的所有相关成果,也呈现出这一特征,即对于历史研究者而言,基于《急就篇》而展开的专题研究还很薄弱。

诚如鲁迅先生所说,一部《红楼梦》,不同的人从不同的角度,各自看到了事物不同的一个侧面。笔者翻阅《急就篇》,读出了其中蕴含的汉匈关系状况乃至华夷秩序观念。今依《急就篇》中的内容先后顺序,分别简陈于下。

《急就篇》的第一部分为人物姓名,皆三字为一组。除个别复姓加单名外,大部分为单姓加双字人名。双字人名是有寓意的,反映了某种思想观念。对《急就篇》中出现的人名作研究,或者扩大为对汉印、出土简牍中所见的人名作研究,相关的成果已有很多。《急就篇》的人名部分有颜师古注和王应麟的补注(以下分别简称为“颜注”和“王补”),经过今人研究,认为旧注大部分正确,但是也有颜注误、王补正确或颜、王均不甚准确的情况。笔者在前贤对人名考订的基础上,试对其中涉及到民族关系的人名作一番分类、分析和解读。

第一类人名,以击破胡虏为寓意,简单直接,代表的人名有郭破胡、焦灭胡、侠却敌等。例如:

郭破胡 颜注:“言能克匈奴。”王补曰:“《汉·王子侯表》:‘高邱侯破胡。《功臣表》:‘任破胡。《昭帝纪》:‘吕破胡。又有赵破奴。”

焦灭胡 王补曰:“汉有左冯翊贾胜胡、水衡都尉吕辟胡、后汉千乘王宠,一名伏胡。”

第二类人名,以祝福汉朝强盛、地域广大为寓意,代表的人名有冯汉强、由广国、左地馀、宪义渠等。例如:

左地馀 颜注:“言土地有馀,封邑广大也。汉有欧阳地馀。”今按:“地馀”不仅是颜注所说的土地有馀(富)和封邑广大(贵),祈求富贵,还有一层意思是指疆域辽阔、土地广袤,《急就篇》第三十二章有“汉地广大”一语(后文将涉及),正是其意。人名“由广国”的“广国”,颜注:“言为本朝益土地也。”其实“广国”就是国土广大的意思。与“广国”意思接近的是“广汉”。广国、广汉乃汉代常见人名,其意与“地馀”相近。

宪义渠 颜注:“国名也,后为县,在北地。以县为名也。”王补曰:“义渠,西戎之别也。《百官表》:‘高帝五年,廷尉义渠。《韩非子》:‘阳成义渠骑将也。《后汉》:袁绍将‘蒋义渠。”今按:义渠最早为民族名,后为地名,再后又作为人名。以义渠为人名,这也体现了汉朝疆域的宏阔和包容以及文化的多元。

第三类人名,以立功绝域、扬威远方为寓意,代表的人名有庶霸遂、范建羌、蔡游威、泠幼功等。例如:

庶霸遂 颜注:“言能遂成霸功。”

范建羌 颜注:“言立功于西羌之地也。”

蔡游威 颜注:“威之远扬也。”今按“威”字,自于省吾以下多以为是“成”字之讹,且以汉印中多见名“游成”者,其人名含义可能是“游于外而有所成就也”。张传官除了补充人名作“游成”的例证外,又认为从韵脚看也以作“成”为协,故倾向于于说。不过,他也指出,楼兰出土晋代《急就篇》残纸抄写两遍此姓名,皆作“威”,故称还有待进一步考证。笔者认为从人名的含义来讲,对于“游成”的解释虽然也可成立,但终感有些迂曲,不如“游威”词意清晰,故仍然认为应以颜注义胜,当是寓意游行天下、建威远方。

泠幼功 颜注:“幼者,少小之次。功者,言能立功也。”今按自于省吾以下,或有释“功”为“公”,认为二字相通,“幼功”即“幼公”,亦“少公”“少君”“穉公”之比。笔者认为人名的含义可以有多个解释,不必咬定一定此是而彼非,尤其是当利用其他材料改字并提出一个新说时,应该谨慎。这就像校勘古籍,对校法和本校法相对可靠,而利用其他文献的他校法,凭借学术知识的理校法,如果采取改字出校的处理方式,其犯错的风险程度就会显著上升。对于“泠幼功”的“功”,“蔡游威”的“威”,我们不妨且遵从旧本用字,颜师古的旧注也可作为参考,学者可以另提出新说,百家争鸣。

第四类人名虽然不直接和民族关系相关,但多和军事有关,故也可单列一类,作为参考,代表的人名有高辟兵、减罢军、孔何伤、所不侵等,它们都表达了一个意思,即祈求减少战争,盼望和平和身体不受伤害。这类人名和祈求长寿或不生疾病属于同类性质。

减罢军 颜注:“犹言偃武也。一说:久从戎役,故疲劳也。”今按前一说是,“罢军”就是希望停止军事行动,不要再打仗。

所不侵 颜注:“言其谨悫,不为寇暴也。”王补曰:“言不可侵侮也。”今按王说是。“不侵”就是指不受侵害,平平安安。“不侵”和“辟兵”“何伤”是同类意思,都是指不受刀兵之灾,不受侵犯和伤害。

简单总结一下。前三类人名给我们传递的信息是,希望汉朝国力强盛,疆土辽阔,可以击破胡羌,个人则可以为国效力,成就功业。第四类人名反映的心愿则是爱好和平,个人可以无灾无难。这也不奇怪。对于进取的人来讲,他们希望像张骞、傅介子一样干一番大事业,所以就叫“霸遂”“建羌”;而对于相对保守的人来讲,平平安安就挺好,所以取名“不侵”“辟兵”。

“姓名讫,请言物。”《急就篇》的第二部分是各种器物名、动植物名、疾病名和药物名等。比较值得注意,同时也比较奇怪的是,在讲各种穿戴衣物的时候,竟然也提到了汉朝周边的少数民族:

裳韦不借为牧人。完坚耐事逾比伦。

屐屩麤羸窭贫。旃裘蛮夷民。

去俗归义来附亲。译导赞拜称妾臣。

共六句。

在此之前,已經介绍了多种衣服鞋履之类,都是汉人的传统衣物,到这里话锋一转,开始介绍游牧人的穿着。显然在《急就篇》的编纂者看来,对游牧人的穿着也应该有所了解,他们不仅与汉人交往频繁,而且也已经成为在大汉土地上生活的族群之一。

借助颜注和王补,我们试对这几句话略作解释。

“裳韦不借为牧人”,颜注:“韦,柔皮也。裳韦,以韦为裳也。不借者,小屦也,以麻为之。其贱易得,人各自有,不须假借,因为名也。言着韦裳及不借者,卑贱之服,便易于事,宜以牧牛羊也。”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穿着用柔皮做的裳,穿着用麻做的鞋,做放牧的人。

“完坚耐事逾比伦”,颜注:“言着此衣履屦者,必须完全坚韧,堪任事务,经历长久,乃得逾于等类,不破坏也。”今按颜说不确。此句是针对上句的“裳韦”和“不借”说的,是夸赞这两样东西结实耐用,超过其他材料做的衣服和鞋子。

“屐屩麤羸窭贫”,根据颜注,屐、屩、、麤四样东西都是不同质地或形制的鞋,都是为贫贱之人所穿。

“旃裘蛮夷民”,颜注:“,胡履之缺前雍者也。言蛮夷之人,唯以氈为裘,而足着也。今西羌其服尚然。”王补:“《新唐书·西域传》:‘足曳,履也。”就是说,身着旃裘、足踏的,是蛮夷之民。

在上面四句话中,三句讲的都是“牧人”和“蛮夷民”的穿着,甚至还夸了他们的一些衣物质量好,性价比很高。

如果说,在介绍各种衣物穿着的时候插入对游牧民族穿着的介绍还可以理解,那么后面的两句话就实在不可理解,因为明显跑题了。这两句话好像是横插进来的,与前后文都不衔接。如果一定要承认其文本存在某种合理性,则只能说汉朝人对周边民族充满了优越感,这种天朝上国的感觉,压都压不住,既然提到了“蛮夷民”,索性也就不隐藏了,遂直接说出了这两句:“去俗归义来附亲。译导赞拜称妾臣。”

“去俗归义来附亲”,颜注:“去其本俗,归于德义,附化而亲近也。”

“译导赞拜称妾臣”,颜注:“始来归义,言语未通,故须传译导引进见而拜,依臣妾之礼也。”王补:“《匈奴传》:‘呼韩邪朝天子于甘泉宫,赞谒称臣而不名。男曰臣,女曰妾。”

《急就篇》产生的时代为西汉中后期,在宣帝中兴之后,元帝承平之时,外无边患之忧(当时匈奴内附,西羌平定),内有贤相循吏之治,社会比较稳定,经济相对富足。只有放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才好理解《急就篇》中洋溢的这种自信和优越感。

“诸物尽讫五官出。”《急就篇》的第三部分,是王应麟所说的“文学法理”,也是七字一句,其中没有涉及到周边民族的内容。但是到临近结尾部分的第三十二章,忽然改为四字一句,读来令人倍感振奋。大概在《急就篇》的编纂者看来,这部作为儿童识字课本的书近两千字,且其中多有生僻字,名物繁多,不好认,不好记,到最后部分总要对学童勉励一下,既要提高其兴趣,又要使其立志成才,看到希望,顺便做一下爱国主义教育。所以这部分的文字,读起来真是令人眼前一亮:

汉地广大,无不容盛。万方来朝,臣妾使令。边境无事,中国安宁。百姓承德,阴阳和平。风雨时节,莫不滋荣。灾蝗不起,五谷孰成。贤圣并进,博士先生。长乐无极老复丁。

特别是前面的六句,表现了西汉后期边境和谐、万方来朝的盛况。翻译成现代汉语,大意是说:汉朝的土地幅员广阔,万事万物,无不承载包容。四方蛮夷来朝贡,如臣妾般接受大汉的驱使和命令。边境无事,内地安宁。学童读到这里,心中的自豪感当油然而生。

在《急就篇》的第四部分,即东汉时所补的两章中,也有关于民族关系的内容。第三十三章有:“四民康宁,咸来服集。何须念虑合为一。”如果不仔细分析,会觉得它与民族关系无关,其实不然。

对于“四民康宁,咸来服集”,王应麟注:“士农工商,咸安其业,德泽所被,悦服和集。”这是以“士农工商”来解释“四民”。但是笔者以为,“四民”还可以理解为四方之民。为什么要这样理解呢?因为下一句就是“咸来服集”,有“来”这个动词,有“服集”即悦服、臣服和聚集、聚拢这样的动作,一定是自远方来,则“服集”这个动作所发出的主体当不是指本土从事不同职业的人(士农工商)。再下一句为“何须念虑合为一”,意为不须忧虑,远近四方都凝合为一体,实现了天下一家。所以笔者认为,“四民康宁,咸来服集”讲的应该是四方民族大团结、地方(特别是边地)拥护中央的这样一种情景。

又,对于“四民康宁”的“四民”,还有另一种可能的解释。张传官指出,“民”字阿斯塔纳本作“表”,“四表”本指四方极远之地,后亦泛指天下,魏晋隋唐时有“四表晏宁”“四表咸宁”“四表辑宁”等语,作“四表”亦可通。如果作“四表”解,它也是一个地理空间的概念,与笔者上面的分析相合。

东汉时增补的第三十四章,也有一段文字与民族关系有关,其文曰:

云中定襄与朔方,代郡上谷右北平。辽东滨西上平冈,酒泉强弩与敦煌。居边守塞备胡羌,远近还集杀胡王,汉土兴隆中国康。

这几句的意思是:从正北方到东北方再到西北方,沿边诸郡都守塞备胡,随时准备杀灭入侵之敌,祝福汉家强盛兴隆。由于文字比较浅近,这里不再展开。但是,揣摩此章文字所传达的信息,显示汉朝与周边民族的关系已不像第三十二、三十三章所展现的那样和谐,而是冒出了紧张气氛和腾腾杀气,需要驻兵守边,随时准备兵戎相见。

对于东汉时补入的这两章文字,其具体补入时间,前人还没有具体的推定。只是从“河南洛阳人蕃息”“真定常山至高邑”等语,可以判定是在光武帝即位、定都洛阳之后。如果从上面分析的当时民族关系来看,应是东汉国力正盛、匈奴臣服之时,应当是在明帝到章帝时期。因为如果时代再靠后的话,不仅东汉国力和内外形势与增补文字对不上,而且地方贡献、祥瑞频臻等内容就没有了着落,而且再提到“高邑”这样象征刘秀龙兴的地名也就失去了新鲜感。

如果要对第三十三和三十四章再作区分,由于这两章所反映的民族关系由第三十三章的融洽团结变成了第三十四章的紧张对立,则它们应是在不同时间被编入《急就篇》的,第三十四章的时代当更晚,这恐怕与东汉权贵凭借武力轻开边衅贪冒军功从而恶化了内外关系有关。

抛开东汉时附入的最后两章不谈,西汉元帝时编成的这部《急就篇》,从不同侧面反映了当时汉朝廷与周边民族的關系状况,总的来说是友好共处的,匈奴等政权向汉称臣,汉朝则享受了万方来朝的荣耀。这与史书的记载相合。以西汉时对汉朝威胁最大的匈奴和羌来说,在西汉的最后几十年都实现了与汉友好共处,边境安宁。《汉书·匈奴传》称:

至孝宣之世……权时施宜,覆以威德,然后单于稽首臣服,遣子入侍,三世称藩,宾于汉庭。是时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后六十馀载之间,遭王莽篡位,始开边隙。

《后汉书·西羌传》称:

元帝时,彡姐等七种羌寇陇西,遣右将军冯奉世击破降之。……自彡姐羌降之后数十年,四夷宾服,边塞无事。

当然,我们分析研究《急就篇》中透露的民族关系信息,意义不仅在于与史书的记载相印证,其实我们还看到了更多。比如,我们看到了《急就篇》里体现出的汉朝人的自信、相对于周边民族的优越感,当然还有胸襟的博大与包容。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汉朝人看待周边民族始终有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好像只有你仰慕接受我的文化、对我俯首称臣,才是一个理想的内外关系。而要维持这样的“盛况”,其实需要付出很多,不仅需要有外交的努力,还要有和亲、怀柔、册封、赏赐、边贸等具体举措,还要有强大的经济和军事实力做后盾。而我们分析《急就篇》中的人名后发现,人名所体现的思想观念是多元的,在国家强盛这个主题叙事之下,也有具体个人的个性追求。如果把东汉时附入的第三十四章与前面的《急就篇》主体部分相比较,则更能感受到和平的可贵。特别是当汉朝国力远远超过周边民族,实力碾压对手时,能保持足够的清醒和克制,不过激、不越界,就显得尤为珍贵和难得。

写到这里,不禁想起汉元帝时甘延寿、陈汤率兵远至中亚,击杀郅支单于一事。这个时代,也就是《急就篇》产生的时代。这个事件引起的内外震动可以说极大,争议也极大。虽然总体来说积极意义大于负面影响,但是也不能不让人警惕,毕竟,国家整体利益的要求与个人对功名富贵的追求并不总是相一致。“宜县(悬)头藁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样的豪言壮语,听了不禁让人血脉偾张,但是这究竟是不是长治久安之道,则值得深思。《急就篇》虽然仅是一个儿童识字课本,但是也让我们读出了这样的信息,因为“边境无事,中国安宁”,肯定要胜过“居边守塞备胡羌”。

与后世的蒙学读物比起来,《急就篇》中关于民族关系部分的内容更应得到珍视。比如南朝梁产生的《千字文》,只有“臣伏戎羌,遐迩壹体,率宾归王”十二字与此相关。而到了《三字经》,则几乎完全消失不见。比较之下,我们应该承认,《急就篇》的编纂者—从史游到后来已经佚名的增补者,其胸襟之广、气量之大是很令人敬佩的。

(作者单位: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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