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西朱村曹魏墓M1出土石楬名物考(七则)

2023-10-28 15:03欧佳
出土文献 2023年1期
关键词:名物

欧佳

摘 要:河南洛阳西朱村曹魏墓M1出土的三百余枚石楬记录了丰富的随葬物品。本文在前人整理研究的基础上,对其中部分内容再做考释并加以补正,认为“受福”或当是瑞兽之名;“黻翣”应为丧葬所用棺饰;“篝笼”或宜作熏笼之用;“複席”应是双层席,“薦”则是坐席;“宛下”即鞋名“(革夗)下”;“墨一蠡”即“墨一螺”,指一枚墨锭;石楬记录的“帐上璧”“璧珮”之类当是帐中及室内的悬璧之饰。

关键词:曹魏墓 石楬 名物

2015—2016年,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对河南洛阳寇店镇西朱村曹魏墓 M1进行了抢救性清理发掘,出土一批重要遗物,其中的三百余枚石楬记录了随葬器物的名称、形制、数量等信息,意义重大。潘伟斌先生在推定墓主身分的研究中即已运用了部分石楬材料。2017—2018年间的相关新闻报道及纪录片亦披露了数枚石楬,笔者曾据此就石楬M1∶383所记礼服首饰做过简要考释。在2019年5月召开的“洛阳曹魏大墓出土石牌文字专家座谈会”上,与会专家学者对石楬内容及墓葬相关问题展开了广泛讨论。会后,李零先生的整理报告及曹锦炎、霍宏伟、刘连香、赵超四位学者的研究论文一同刊发,正式公布了這批石楬的大部分材料,并涉及石楬称名、名物制度、墓主身分等内容的考证研究。后续雷海龙、范常喜等先生对石楬文字的释读有所补正,时军军先生则借由石楬所记“朱绶”就墓主身分再加推测。本文拟在已有研究基础上,对石楬所记部分名物再做考察,汇为七则,或有新证,或补旧说,以期推进对石楬内容及魏晋名物制度的认识。

一、受福

受福一(石楬M1∶472,图1)

李零将其归入“饮食类”,认为“受福”乃“受赐的祭肉”。

按,“受福”在文献中常表“承受福泽、福禄”,也谓“接受福胙、福酒”等,为动宾短语。然有数词“一”,表明石楬所记应是可计数之物,“受福”当作名词。故颇疑石楬所言“受福”乃瑞兽名。

与“辟邪”“天禄”类似,“受福”这一瑞兽名或也应源自吉语。依《通典》引东汉郑众《百官六礼辞》言婚礼有“礼物凡三十种”,其中之一即是“受福兽”,还谓“受福兽体恭心慈”。一些装饰纹样中亦可见“受福”。如《南齐书·舆服志》载皇帝玉辂“漆画轮,金涂纵容后路受福輠”;“两厢上望板前优游”有“金涂受福望龙诸校饰”;车前龙汗板饰“银带花兽,金涂受福”;棨戟则有“金涂沓驻及受福,金涂雁镂鍱”,所饰“受福”正与神兽瑞禽并提。《初学记》引晋《东宫旧事》曰:“皇太子纳妃,有……漆奁盛盖银华金薄镜三,银龙头受福莲花钮鏁自副。”此“钮鏁”或同是以“受福兽”为装饰题材。

而作为祥瑞的“受福”也频繁出现于汉晋墓葬中。早先在敦煌佛爷庙湾西晋墨书题记画像砖墓M1中就出土有榜题为“受福”的画像砖,所绘“受福”兽头人身,长尾独角,肩部生翼,侧身跨步,双手前伸似捧物(图2·1)。河西魏晋墓内的其他“受福”形象也据此得以辨识:其形或状似猛兽,三足伏地,左前肢前伸捧盘,也有后足着地,双手捧球状物者(图2·2、2·3);又或曲体似龙,长鬣独角,同样前肢捧物(图2·4)。近年来中原地区也发现了这一形象——在被追回的安阳西高穴大墓M2,即曹操高陵出土画像石所刻祥瑞中,正有榜题为“受福禽”的瑞兽,同样呈“体恭心慈”的跪坐捧物状(图3)。另据朱浒先生梳理,瑞兽“受福”其实早已出现在东汉墓葬画像石中(图4),只因缺少榜题信息而一直未得以识别,但其兽首屈膝、前肢捧物的外形姿态及相关图像组合皆与河西魏晋墓及西高穴M2出土画像石所见如出一辙。1.甘肃敦煌佛爷庙湾西晋墨书题记画像砖墓M1出土画像砖 2.甘肃敦煌佛爷庙湾西晋墓M167出土画像砖

3.甘肃敦煌佛爷庙湾墓群出土画像砖 4.甘肃高台地埂坡墓地M4壁画(局部)

同样值得关注的是,西高穴M2出土画像石祥瑞中还有一“阳遂(燧)鸟”(图3·2),西朱村M1石楬也记录了“白画阳遂(燧)一”(M1∶212,图5),而“阳燧”亦同在东汉婚礼三十物之列,谓之“成明安身”,汉时还应有火行、富贵、辟邪等象征。此外,西朱村M1石楬尚记其他寓意祥瑞之物。如石楬M1∶213记“画蝦蟇(蟆)一”(图6)。蝦蟆,应即蟾蜍,是汉晋时祈求长寿升仙的典型物象,墓葬、器物或绘其图,或铸其形。石楬M1∶283所记“白画骑羊儿一”(图7)被认为可对应墓中出土的一枚童子骑羊琥珀饰件。朱浒认为“童子骑羊”这一主题或与汉晋胡人乘羊及佛教中的太子骑羊有关,亦应具有一定的祥瑞含义。

由此,则西朱村M1中出现瑞兽“受福”当不足为奇。除童子骑羊饰件外,墓中还出土了另外几枚琥珀兽形饰,故石楬所记“受福”兽当有可能也是以琥珀或其他宝石雕琢而成。不过石楬M1∶472并未以“白画”或“画”修饰“受福”,所以也不排除此瑞兽是以其他形式呈现。

二、黻翣

白布黻翣二(石楬M1∶86,图8)

李零认为:“黻翣,黻是一种纹饰,若两弓相背,翣是扇子。”将其归入“起居类”。

按,《仪礼·既夕礼》载所陈明器确有属“燕居安体之器”的“翣”,但“黻翣”却应是丧仪中具有礼仪性质的棺饰。《礼记·礼器》云天子葬有“八翣”,诸侯“六翣”,大夫“四翣”。《丧大记》更详载各级所用“饰棺”之物,就“翣”而言,君(诸侯)用“黼翣二、黻翣二、画翣二,皆戴圭”;大夫则“黻翣二,画翣二,皆戴绥”;士仅有“画翣二,皆戴绥”。“饰棺”之“翣”的形制用法也异于日用之扇。《丧大记》郑玄注:“汉礼:翣以木为筐,广三尺,高二尺四寸,方,两角高,衣以白布。画者,画云气,其余各如其象。柄长五尺。车行,使人持之而从,既窆,树于圹中。”孔疏亦曰:“翣形似扇,以木为之,在路则障车,入椁则障柩也。凡有六枚,二画为黼,二画为黻,二画为云气。”石楬记“白布黻翣”两件,无论称名、数量还是材质皆与经传相符。

《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载崔武子葬齐庄公仅用“四翣”,杜预注:“丧车之饰,诸侯六翣。”这类棺饰在礼仪层面也一直有所承继,唐《开元礼·凶礼》仍谓一品丧用“黼翣二、黻翣二、画翣二”,二、三品皆用“黻翣二、画翣二”,“翣”之规格形制也还大体依据《礼记》郑注。今虽不详曹魏丧仪用器的具体规制,亦不知西朱村M1原先是否尚有“黼翣二”,不过能以“白布黻翣二”饰棺已足可见墓主地位尊荣。

值得一提的是,西高穴M2出土石楬中有一枚记“竹翣一”,李梅田先生认为此乃饰棺之翣。《后汉书·赵咨传》“复重以墙翣之饰”李贤注引《三礼图》提到的“翣”确是“以竹为之”,其余描述则与郑注大致相同。不过丧葬用翣应总称“墙翣”,还都是成对出现,并不单独使用。故该枚竹翣当非棺饰,倒更像是日常所用的竹扇之属,又或即随葬“燕器”中的翣。

三、篝笼

一升墨漆画篝茏(笼)一(石楬M1∶318,图9)

李零将该枚石楬列于石楬M1∶378“银槃镫一,丹缣囊自副”之后,释“篝笼”为“镫笼”。

按,所谓“镫笼”应同“灯笼”。然两枚石楬的排序尚缺乏可靠依据,汉晋时灯具所附笼也多做成配套的罩或铸为一体,依石楬体例似可称“笼自副”而不当另记,故此说可商。

“篝”本即指笼。《史记·滑稽列传》所载禳田祝词有“瓯窭满篝”之语,索隐按:“言丰年收掇易,可满篝笼耳。”《说文》竹部称“篮”为“大篝”,《广雅·释器》亦曰“篝,……笼也”。而“笼”为来母东部字,“篝”属见母侯部,东、侯阴阳对转,古音来、见二母关系密切,是笼、篝应属同源。另外,《楚辞·招魂》:“秦篝齐缕,郑绵络些。”王逸注:“篝,络。……言为君魂作衣,乃使秦人职其篝络……”“篝络”即“篝笿”,其具体用途虽有争议,但仍应是笼器之属。石楬记“篝笼”容积为“一升”,似可理解为盛物之笼。

不过,称“篝”之笼又多用作“罩”。《史记·陈涉世家》“夜篝火”,集解引徐广曰:“篝者,笼也。”索隐引郭璞云:“篝,笼是也。”但实是以笼罩于火上。《龟策列传》言去兔丝以取伏灵“即以烛此地”,集解引徐广曰:“,笼也。盖然火而笼罩其上也。……《陈涉世家》曰‘夜火也。”西朱村M1石楬所记笼器还多标明具体用途或属性,如M1∶376之“脯笼”。则“篝笼”之“篝”或当从《说文》竹部所言:“篝,笿也。可熏衣。”扬之水女史也曾指出:“篝、笿、笼,在这里都是络的意思。用竹篾编作透空的网罩,其下置炉,便可熏衣。”

西汉时即已不乏其例。江陵凤凰山西汉墓M8遣策168记有“薰笿一”,“笿”即“篝笿”,言竹熏笼一件。马王堆西汉墓还提供了名实互证的例子:M1出土一大一小两件竹熏罩,皆蒙以细绢,口沿及顶部施锦缘(图10·1),遣策281、282分别记作“熏大一,素鞔,赤掾(缘)下”与“熏小一,素鞔,缋掾(缘)下”,“”当依朱德熙、裘锡圭先生所释读作“篝”;M3出土此类熏笼一件(图10·2),遣策亦记“熏大一”“熏小一”。《急就篇》“篅箯筥箅篝”颜师古注:“篝,一名笿,盛杯器也,亦以为熏笼。”提及两类用法。《方言》:“篝,陈楚宋魏之间谓之墙居。”郭璞注:“今薰笼也。”再据前引《说文》可知,汉晋时的“篝”当多指熏笼。

1.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M1出土 2.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M3出土(示意图)

此外,晋《东宫旧事》曰:“太子纳妃,有漆画手巾薰笼二七、大被薰笼三、衣薰笼三。”(《艺文类聚》引)石楬“篝笼”亦施“墨漆画”。而石楬M1∶179所记“银香炉”又恰可与“篝笼”组成一套熏香用具,其使用情况可参打虎亭东汉墓M1北耳室北壁画像石所绘(图11)。所以综合来看,石楬所记“篝笼”当极有可能是作熏笼之用。

四、複席与薦

广□尺、长一丈□□複席一枚,青地落星锦缘(石楬M1∶186,图12)

广二尺、□□青地落星锦缘薦二,墨漆画机二(石楬M1∶69,图13)

李零将两枚石楬所记皆释为“席”,言“複席”指“多层席”,并将尺寸全部补出,作“广二尺、长一丈有二複席一枚”、“广二尺、长一丈,青地落星锦缘薦二”。

李零还释“白绯练複衫一”(M1∶450)之“複衫”为“多层衫”,可见是将“複”理解为“多层”,恐亦稍有不确。《释名·释衣服》:“有里曰複,无里曰。”《说文》衣部:“複,重衣也。”段注云:“引申为凡重之称複,与復义近。”《说文》还谓複“一曰褚衣”。此义与“重衣”也并不矛盾,因为複衣有里而重自然就可“褚”以丝绵,即《急就篇》“襜褕袷複褶袴裈”颜师古注所谓“衣裳施里曰袷,褚之以绵曰複”。后赵石虎御床所施“熟锦流苏斗帐”,即外用锦而“絮以房子绵一百二十斤,白缣为里,名曰複帐”。是以“複”就衣、帐而言实指有内里并多絮丝绵,複席有“里”自然应即双层席,其内或亦有絮。

再说同为席属的“薦”。《楚辞·九叹》:“薜荔饰而陆离薦兮。”王逸注:“薦,卧席也。”然石楬将“薦”与“墨漆画机(几)”一同记录,二者组合,当属坐具。《说文》廌部:“薦,兽之所食艸。”又艸部:“荐,薦蓆也。”段注以为“不云‘艸席,云‘薦席者,取音近也”。文献中实际也常用“薦”称席。《释名·释床帐》曰:“薦,所以自薦藉也。”王先谦补引苏舆言:“薦,盖草席之名。”这种席似还多以蒲编织,颜注《急就篇》提到“蒻谓蒲之柔弱者也”,“蒲蒻可以为薦”。《慧琳音义》释“席薦”言:“《文字集略》:薦,菰、蒲蓐也。是蒲蒻薦也。”贵者所用又更为精美考究,石虎御座“必以五色線编蒲心为之薦席”,石楬所记薦则以青地落星锦为缘饰。南朝宋“大明泰始以来,相承奢侈,百姓成俗”,萧道成辅政时“上表禁民间华伪杂物”,所列“不得作”诸物中就有“锦缘薦席”,可见这类薦席也应属奢华之物。而石虎御座除荐席外,也还有“悉漆雕画,皆为五色花”的几,与石楬“薦”“几”同记的情况一致。在东方朔《非有先生论》中,吴王听闻非有先生高论后,“戄然易容,捐薦去几,危坐而听”,颜注曰:“捐薦席而去冯几,自贬损也。”东汉魏晋墓壁画中也常见拥凭几端坐的墓主像,可见薦与几的组合正是汉晋时构成尊位的标志。

五、(革夗)下

六寸绛韦宛下一量,绵著(石楬M1∶268,图14)

李零言:“绛韦宛:不详。绵着:疑读绵絮。着绵见M1∶443,读絮绵。”M1∶443记“丹地承云锦蓐一枚,著绵五斤”,雷海龙指出“著”,“似当读为‘褚”。又有补记认为“宛下”疑读鞋名“(革苑)下”,“一量”即“一緉”,石楬记“一双长六寸的绛色皮鞋,内褚有绵”。

按,“一量”显是记数,汉晋衣物疏中“量”多作“两”,表所记之物成对。石楬“宛下”确应如雷海龙所说指一种鞋履,现再作补充。

六、墨一蠡

墨一蠡(石楬M1∶305,图15)

李零认为“蠡是瓢状器”,“墨一蠡”是指“墨汁一蠡”。

按,依石楬体例,“蠡”确为“墨”之量词。西晋石崇《奴券》曰:“张金好墨,过市数之蠡。并市豪笔,备郎写书。”(《太平御览》引)可见书写用墨以“蠡”计量。然瓢勺类器多无盖,似不宜用来盛贮墨汁,且古时用以贮放的也多是固态墨。就文献描述及出土实物所见,先秦至西汉时墨多呈粉末状、小颗粒状、小圆片状,并已出现较为细小的墨锭。随着制墨工艺的发展,东汉至南北朝时期的墨不仅墨锭加大,制作也更为考究,如固原西郊东汉墓、酒泉西沟村魏晋墓M7、南昌东吴高荣墓、北票北燕冯素弗墓、南昌火车站东晋墓M3、东晋吴应墓、新昌东晋墓等都曾出土长度在3厘米以上且工艺精良的固体墨(图16)。是以西朱村M1恐当不会以墨汁随葬。

因是固体,故古人常呼“墨为螺、为量、为枚、为丸”。吴应墓出土的墨略呈水滴状(图16·4),该墓衣物疏以“丸”量之,称“故墨一丸”。魏晋时呼墨为螺之例如陆云《与兄平原书》曰:“一日上三台,曹公藏石墨数十万片,云烧此消复可用然烟,中人不知。兄颇见之不?今送二螺。”曹操于铜雀三台之冰井台所藏乃大量天然石墨,“石墨可书,又燃之难尽,亦谓之石炭”,魏晋南北朝时作为书写材料似还与人工墨并重。陆云取其少量赠兄长,正以“螺”计数。另如汲太子妻《与夫书》曰:“并致上书墨十螺。”(《初学记》引《妇人集》)妻子寄送丈夫之墨应是书写所用,可为以“螺”称量墨之确证。而作为“墨”的量词,“蠡”正当读作“螺”。班昭《东征赋》“谅不登樔而椓蠡兮”,李善与五臣皆注“蠡”音“力戈(切)”,李善还谓“蠡与蠃,古字通”,李周翰亦释“椓蠡”为“琢蠡蚌之肉而食”。《宋书·桂阳王休范传》载刘休范同党“杜墨蠡”,《魏书·刘昱传》作“墨骡”;《晋书·姚泓传》有“安夷护军姚墨蠡”,《晋书音义》注“墨蠡”之“蠡”音“禄戈反”,《宋书·沈林子传》又作“默骡”。“螺”为“蠃”之俗体,是“蠡”亦可通“螺”。前揭《奴券》“过市数之蠡”,宋吴淑《事类赋·墨》注即引作“过市数螺”。故石楬之“墨一蠡”应即“墨一螺”,谓固体墨一枚。

与“枚”“丸”等量词不同,“蠡/螺”作量词似为墨所独有。虽然称“蠃”之物多近球状,但又往往并非标准的球体,如螺类就或近椭球,或有螺塔,细腰蜂“蜾蠃”的腹部则近乎纺锤形。汉晋墨锭常见上小下大的椭球形,吴应墓衣物疏虽称为“丸”,但称“螺”也未尝不可,宋叶少蕴即曰称螺是“取其上锐,必肖如今之挺形”。西朱村M1“墨一蠡(螺)”所记当也是一枚这样的墨锭。

七、悬璧为饰

白珠、金镊挍帐上璧一,柙自副(石楬M1∶49,图17)

刘连香在讨论西朱村M1墓主时指出:“西朱村墓石牌上直接记录璧4件,另带有其他装饰或组合的璧4件。”并提到西朱村M1出土石璧1件,西高穴M2石楬记“璧四”,墓中出土玉璧残块,曹植墓出土石璧1件,而曹休墓则未见圭璧类文物。

按,此说似是将M1石楬所记“璧”都看作墓主身分的证明。的确,石楬M1∶214记“石璧三,柙自副”、M1∶232记“璧一,柙自副”,墓中亦出土石璧,确实像是彰显墓主身分地位的赗赠之物。但“其他装饰或组合的璧”则恐非此类。

石楬M1∶49所记“帐上璧”有“白珠、金镊挍”(图17)。“挍”即校饰,白珠和金镊组成璧之垂饰。《续汉书·舆服志》言太皇太后、皇太后入庙所服之簪“端为华胜,上为凤皇爵”,“下有白珠,垂黄金镊”,此虽是簪端垂饰,但白珠、黄金镊的组合恰与石楬所述相仿。此类悬垂之“镊”还多配以流苏组绶,如《西京杂记》谓汉昭阳殿“上设九金龙,皆衔九子金铃,五色流苏。带以绿文紫绶,金银花镊。每好风日,幡毦光影,照耀一殿,铃镊之声,惊动左右”,又言武帝时“长安始盛饰鞍马”,“犹以不鸣为患,或加以铃镊,饰以流苏,走则如撞钟磬,若飞幡葆”。颜师古还谓司马相如《子虚赋》“缪绕玉绥”之“绥”,“即今之所谓采垂镊者也”。既有垂饰又谓之“帐上”,则此璧似当于帐间悬挂为饰。

帷帐垂饰珠玉同样可追溯至战国秦汉时期。《楚辞·招魂》言:“纂组绮缟,结琦璜些。”王逸注:“纂、组,绶类也。璜,玉名也。言帱帐之细皆用绮缟,又以纂组结束玉璜,为帷帐之饰也。”《汉书·西域传》谓武帝“兴造甲乙之帐,落以随珠和璧”,《汉武帝故事》又对此敷衍增饰:“上以琉璃、珠玉、明月、夜光,杂错天下珍宝为甲帐以居神,次为乙帐以自居也。”(《北堂书钞》引)

梁沈约《咏帐诗》“甲帐垂和璧”仍用此典。南北朝时,王侯权贵所居帐上常施流苏类垂饰,南齐东昏侯更于穿针楼“上施织成帐,悬千条玉珮,声昼夜不绝”,北周宣帝“所居宫殿,帷帐皆饰以金玉珠宝,光华炫耀,极丽穷奢”,尽显帐中垂珠悬玉之盛。

至于石楬M1∶101所记“帐中连璧珮胜一,白珠挍”(图18),似应是指双璧相连并饰有白珠之珮,也应垂悬于帐内为饰。而帐上、帐中璧及珮勝又或可与石楬 M1∶270所记“丹地承云锦斗帐”组合使用。

在西汉帛画、漆棺彩绘及东汉画像石中即可见以绶垂束的玉璜、玉璧,并多具珠串、流苏坠饰(图19·1—3),朝鲜乐浪彩箧冢出土竹箧彩绘不仅表现了帐幔间明珠玉璧的参差错落,悬璧之下也还可见垂饰(图19·4)。

而就图像及文献所见,这类珠玉饰除饰帐外还多直接施于宫室,最著名的莫过汉成帝时昭阳殿“裛以藻绣,络以纶连。随侯明月,错落其间。金釭衔璧,是为列钱。翡翠火齐,流耀含英。悬黎垂棘,夜光在焉”(班固《西都赋》)。汉未央宫前殿亦以“黄金为壁带,间以和氏珍玉,风至其声玲珑然也”。东汉德阳殿内则“连璧组之润漫,杂虬文之蜿蜒”(《艺文类聚》引李尤《德阳殿赋》)。曹魏景福殿中亦“垂环玭之琳琅”(何晏《景福殿赋》)。后赵时,“石虎太武殿,悬大绶于梁柱,缀玉璧于绶”,太极殿前高楼亦“结珠为帘,垂五色玉珮,风至铿锵,和鸣清雅”。是故没有标明帐中或帐上的“白珠挍璧珮”(M1∶222,图20)当有可能是悬于宫室内为饰。

对于这类饰物的称名,有学者曾提出应即“璧翣”,并多为学界采纳。然《礼记》所述戴璧且垂五采羽的周之“璧翣”实是“树”于簨之两角,似不能等同于悬玉垂饰。更重要的是其他文献也基本未见以“璧翣”称名,前文所揭诸例就径称玉器名或言珮。现西朱村M1石楬亦称璧、璧珮或珮胜,则此类称名当更符合汉晋时人的语用习惯。

最后还想对石楬M1∶461所记“连璧柏胜一具”(图21)做一蠡测。“连璧珮胜”虽施于帐中,但丧葬器用亦见“连璧”。如《续汉书·礼仪志》载装殓天子遗体的东园秘器乃“表里洞赤,虡文画日、月、鸟、龟、龙、虎、连璧、偃月”,同书《舆服志》谓凶礼所用“大行载车,其饰如金根车,加施组连璧交络,四角金龙首衔璧,垂五采析羽流苏”。荆州谢家桥西汉墓M1棺挡外侧拴扣有两件木质饰物,中为双连璧,左右双龙交尾,兽面张翼覆于上,显然也是专为丧仪而备(图22)。石楬之“连璧柏胜”就字面看似可理解为是以柏木制成的连璧形饰,而柏也恰与丧葬、鬼神相关,故或有可能即此类丧葬饰物。

附记:拙文收稿后,得阅郑志刚先生的博士学位论文《汉魏大墓石牌文字研究》(2019年11月25日答辩)及王咸秋先生的文章《洛阳西朱村曹魏墓石楬的发现与分类研究》(《中国书法》2022年第3期),亦涉及西朱村M1石楬所記名物的考证,拙文的一些结论两位先生也提出了类似意见。另外,本文写作时尚未见全部石楬,后《流眄洛川:洛阳曹魏大墓出土石楬》(上海书画出版社,2021年7月)一书公布了西朱村M1出土的所有石楬材料,并收录曹锦炎先生撰写的《石楬铭文分类注释》,其中一些意见与拙文也多有重合之处,但论证和细节等仍有不同。现就新见材料对本文的有关讨论略作补充:

(一)新见石楬M1∶77记“福头、蹄三具”,曹锦炎补为“[受]福头、蹄三[牲一]具”,据此认为M1∶472 的“受福”是指受赐的祭肉。但这两枚石楬的关系已不清楚,无法确定所记是否为同类事物,另据石楬残存长度看,M1∶77的“福”字前当还有两字,而仅记“受福”恐也不同于将“头”“蹄”等一同写出,故此说仍可商。另有新见石楬M1∶335记“当圹一”,曹锦炎认为似指放置于墓门处的屏障物。不过据唐宋文献记载,置于墓中的一种镇墓神煞即名“当圹”,石楬所记更像是这类镇墓之物。若是,那么“受福”也有可能同属于此类明器神煞。

附记:拙文蒙王化平师审阅指正,并得到孟蓬生先生、王雁卿女史、何山先生、左骏先生等师长及学友张今、孔德超、叶磊、黄程伟先生的很多帮助,文中一些问题还蒙匿名审稿专家提示。文章观点曾在“问故事:汉魏宗室墓发掘材料研读会”(2021年,南京)上宣读,并同与会的郭晓涛、王咸秋等先生交流讨论。特此一并致谢。

(责任编辑:田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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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国风>风物考》
继承传统训诂研究法拓展名物研究新路径
——评杜朝晖《敦煌文献名物研究》
马王堆汉墓遣策名物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