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昕雨
摘要:《诗经》摇曳着她聘婷的步伐,携着采也采不尽的卷耳,和着关关相应的雎鸠,伴着黄鸟交交,从杳远的周时,向我们走来。
《诗经·国风》涉及范围横贯整个周朝疆域,虽大多处在黄河沿岸,但其所跨经度仍是可观的——这导致其中必然有不同的风土人情;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古今的风物是否会有一些名称甚至物种方面的变化?本文以名物为切入点,研究《国风》中名物溯源明流之妙。
关键词:诗经;国风;名物
《诗经》摇曳着她袅袅的步伐,携着采也采不尽的卷耳,和着关关相应的雎鸠,伴着黄鸟交交,从杳远的周时,向我们走来。
《诗经·国风》包括《周南》、《召南》、《邶风》、《鄘风》、《卫风》、《王风》、《郑风》、《齐风》、《魏风》、《唐风》、《秦风》、《陈风》、《桧风》、《曹风》、《豳风》等十五国风,总共包含诗一百六十篇。而正如金启华先生在《诗经全译》的前言中所附《诗经·国风》地理分布图所示,《诗经·国风》涉及范围横贯整个周朝疆域,虽大多处在黄河沿岸,但其所跨经度仍是可观的——这导致其中必然有不同的风土人情;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古今的风物是否会有一些名称甚至物种方面的变化呢?
一、雎鸠的猜想
雎鸠作为《诗经》首篇《关雎》中的关键名物,自古以来都受到人们重视。作为一种名物,雎鸠这一古老名称已经从当代名称中消失了,但其具体名物实际存在的可能性还是较大,从古至今的考据者们提出了许多猜想,例举如下:
猜想一:鹗
《尔雅·释鸟》中提到:“雎鸠,王雎。”②郭璞对此进行了注释:“雕类,今江东呼之为鹗,好在江渚山边食鱼。”
鹗,现在多认为是鱼鹰(并非鸬鹚),栖息于湖泊、河流、海岸或开阔地,尤其喜欢在山地森林中的河谷或有树木的水域地带生活。以上都是与“雎鸠”不谋而合的,但最关键一处是,雄鸟求偶时会发出一种激昂的叫声,雌鸟则高声地应和,这一点是与雎鸠在《关雎》中的行为相似的,即“关关雎鸠”相向合鸣用以映衬淑女君子相似相恋之景象。
而鹗的确是中国古已有之的动物,《山海经·西山经》中早有这样的记载:
“又西北四百二十里,曰钟山。其子曰鼓,其状如人面而龙身,是与钦?杀葆江于昆仑之阳,帝乃戮之钟山之东曰傜崖。钦?化为大鹗,其状如雕而墨文曰首,赤喙而虎爪,其音如晨鹄,见则有大兵……”③
雎鸠是否就是鹗或者说是鱼鹰?我们对此再稍加思索。
鱼鹰,中国仅产指名亚种,分布几乎遍及全国各地。其中在黑龙江、吉林、辽宁、内蒙古、新疆、甘肃、宁夏、西藏等省为夏候鸟,北京、河北、山东、山西等省为旅鸟,上海、浙江、台湾、广东、广西等省为冬候鸟,海南则为留鸟。而作为《周南》首章的《关雎》自然是周南地区的风物之映照——但是单纯参照现代鱼鹰的大致分布图(如下图二),以及之前的《诗经·国风》地理分布图,现代鱼鹰分布范围和周南地区是不太吻合的——但如果我們考虑几千年来的气候变化,参考由竺可祯等科学家推算出的中国古代近五千年温度示意图(如下图三),我们可以大致得知:因为周朝平均气温要低于当代平均气温,所以雎鸠当时的分布范围应该较现代鱼鹰的大致分布范围偏南,所以周朝时期鱼鹰的分布范围大致是与周南地区相吻合的。
粗线:挪威冰川学家根据冰川后期近万年雪线高度升降变化⑤
猜想二:白鷢
师旷《禽经》:鱼鹰也,亦曰白鷖,亦名白鷢。⑥
白鷢,现在大多数认为是鹞鹰,而中国的鹞鹰则以鹊鹞为主,鹊鹞栖息于开阔的低山丘陵、山脚平原、草地、旷野、河谷、沼泽、林缘灌丛和沼泽草地,繁殖期为5—7月份,平时叫声并不响亮,只有繁殖期才发出洪亮、尖锐的叫声,这一点也和《关雎》中雎鸠关关的习性有相似之处。而且其栖息地包括陕西省、河南省、甘肃省、山西省、内蒙古自治区等等几个较为靠近周南地区的省份,几乎全国各地都有鹊鹞的栖息地。
所以我们大致认为白鷢可以作为雎鸠所指的第二选择,相较鱼鹰的可能性稍逊一筹。
猜想三:鹫
先引用几个观点:
徐鼎在《毛诗名物图说》中表示:“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雎鸠,大小如鸱,深目,目上骨露,幽州人谓之鹫。扬雄、许慎皆曰白鷖,似鹰,尾上白。⑦ ……《通志》云:‘凫类多在水边,尾有一点白,故扬雄谓之白鷢。但白鷢似鹰而非凫。《释鸟》‘雎鸠,王雎‘杨鸟,白鷢各一种。朱《传》⑧亦云水鸟,状类凫鷖。……”⑨(见下图四)
当代学者王承略在他对《毛诗名物图说》点校与解说中不赞成徐鼎的看法:
“《毛诗名物图说》中,徐鼎引陆玑云云意在借陆玑之说证明雎鸠就是幽州人所谓的鹫,而对扬雄、许慎等人‘白鷢之说提出怀疑,因为据《尔雅 释鸟》,明确区分雎鸠、白鷢为两种鸟。陆玑云云,一见于《周南 关雎》孔颖达正义,一见于《尔雅 释鸟》邢昺疏,二者文字基本相同。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认为陆《疏》原文至“幽州人谓之鹫”而止,非是。”
鹫的名称从古至今一直没有变动,《广雅》中解释为雕:鹫,雕也。
而雕是一种栖息于高山林地、高山草原和针叶林地区、草原、荒漠及丘陵地带的凶猛禽类,平原非常少见。在繁殖季节大多栖息于不同海拔高度的山地森林地带,最高可达海拔4000米以上,常在阔叶林和混交林中活动,也出现在浓密的针叶林中。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河之洲”的场景,所以,我认为鹫的可能性比较小。但是有没有可能是“幽州人所谓的鹫”这句话上出现了差池呢?时代久远,语音已经不可考。
对于《关雎》中“关关雎鸠”,当代人因为从古至今的一系列的考据,甚至能得以亲自体验一番这种场景,自能冥想出千年前那雎鸠关关,河风微澜波的景象。
二、黄鸟的推测
黄鸟是一个出没于《诗经》、频率较高的物象,据统计,“黄鸟”物象分别出现于:《周南·葛覃》、《邶风·凯风》、《秦风·黄鸟》、《小雅· 黄鸟》以及《小雅·緜蛮》。与之相应的,自古以来对“黄鸟”的猜测从未停止过。
三个推测:【黄鸟≠仓庚】、【黄鸟=仓庚=黄莺(黄鹂)】、【黄鸟=黄雀,仓庚=黄莺(黄鹂),黄鸟≠仓庚】
《尔雅》中说:“皇,黄鸟。仓庚,商庚。黧黄,楚雀。仓庚,黧黄也。”⑩《尔雅》将黄鸟与仓庚分释,说明其观点为两者为不同种类,即“黄鸟≠仓庚”。
但是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中则表示:“黄鸟,黄鹂留也,或谓之黄栗留,幽州人谓之黄莺,一名仓庚,一名商庚,一名黧黄,一名楚雀。”⑾;张华注师旷著《禽经》中“仓鶊,黧黄、黄鸟也。”一节时也说:“今谓之黄鹂,黄莺是也。”⑿清代徐鼎在他的《毛诗名物图说》中也遵循毛《传》,将“黄鸟”释为“抟黍”(即黄莺),并且认为《豳风·东山》中的“仓庚于飞”和《小雅·伐木》中的“鸟鸣嘤嘤”都是指黄鸟,即认为黄鸟=仓庚,并且黄鸟=黄莺。综上,也就是说陆玑、师旷、张华与徐鼎的共同观点是“黄鸟=仓庚”,其中陆玑、张华与徐鼎更进一步,认为“黄鸟=仓庚=黄莺(黄鹂)”。
而现代学者王承略则于他点较解说的徐鼎论作《毛诗名物图说》中用《尔雅》佐证,指出徐鼎的“黄鸟=仓庚”说法是“实承陆玑之误”,并认为除《周南·葛覃》外,《邶风·凯风》《秦风·黄鸟》《小雅·黄鸟》《小雅·緜蛮》中的黄鸟,皆为黄雀(但其未说明为黄雀的具体原因);而仓庚则为黄莺,即黄鹂。即“黄鸟=黄雀”,“仓庚=黄莺(黄鹂)”,“黄鸟≠仓庚”。
黄鹂与黄雀是两种不同的鸟类,但是它们有着同一种别称,“黄鸟”——而黄鹂与黄雀两种鸟的生活习性相似,都分布在邶、秦、周南地区,外貌相似,皆有黄色被毛。于是,笔者大胆地得出了一个推论:黄雀等于黄鸟,黄鹂等于黄鸟,但是理论上,黄雀不等于黄鹂(有点类似白马非马学说),所以说,依照我的推论,黄鸟极有可能是包括以仓庚为故名的黄鹂以及黄雀的一种黄色鸟类的总称。
三、阜螽与草虫的渊源
阜螽与草虫作为《诗经·国风》中的重要昆虫物象,皆出没于《召南·草虫》“喓喓草虫,趯趯阜螽。”一句。
草虫,《尔雅》中解释:“草虫,负蠜。郭璞注:常羊也。”⒀ 其中,“负蠜”,即“负盘”,而《汉书·五行志中之下》说:“ 严公 二十九年‘有蜚(此处“蜚”应该是蟑螂,因为蟑螂也被称作蜚蠊)。” 刘歆对此表示:“以为负蠜也,性不食穀,食穀为灾,介虫(即甲虫)之孽。”再看其他关于负盘的解释,同样是类似我们今人所说的卷甲虫、鼠妇之流,无法鸣叫,更不必说“喓喓草虫”了。关于草虫是否是负蠜的推理便在这里作结,即“草虫”并没有很大可能性是拥有“负蠜”这种名称的卷甲虫之流。
如果“草虫”并非“负蠜”,那会是什么呢?由“喓喓草虫”我们可以加以猜测,这里的草虫,可能是蝗类的一种总称,古人是没有生物的分门别类概念的,眼里只有长得像同一类植物动物或者长得不像同一类,于是同在草中鸣叫的小虫类,自然而然有被统称为“草虫”的可能性。
那如果《尔雅》是正确的,即“草虫”就是“负蠜”呢?也是殊途同归的:《尔雅》中又说:“阜螽,蠜。【李巡注】蝗子也。”于是我们很容易做出一个猜测,是否有可能《尔雅》中“草虫”“负”的“蠜”便是又被称作“蠜”的“阜螽”呢?
这里便涉及到阜螽,有种说法是蠜即蚱蜢,但是李时珍《本草纲目》中有这样一个说法:“蛗螽,在草上者曰草螽,在土中者曰土螽,似草盏而大者曰螽斯,似螽斯而细长者曰馨螽。”其中的蛗螽,在文中应当是被当做蝗类的总名称来使用了;另一种说法便是与我之前的猜测相似的想法了,参看前文中李巡对于《尔雅》的注“蝗子也。”以及陆玑之疏:“今人谓蝗子为螽子,衮州人谓之螣。”草虫被释为负蠜,而阜螽被释为蠜(由几乎同时代的《列子·汤问》中“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等文章可知,“负”字在当时确有“背负”之意)——所以这里涉及一个古代人常常误解的科学常识:蝗类交配的时候常常是较大的母蝗虫背着较小的公蝗虫,而在古人看来,大蝗虫背着的小蝗虫一定是“蝗子”——古人应是由此得出阜螽为“蝗子”的结论。然而阜螽并不大可能是“蝗子”,更多的可能是公的蝗类动物。所以说,建立在《尔雅》解释正确的基础上,草虫与阜螽,更有可能分别是母的蝗类动物和公的蝗类动物的统称。
而《召南·草虫》中,用“草虫”与“阜螽”两个名物的鸣叫,生动地使读者见物思景、闻声察情,烘托了思婦于秋季怀念丈夫的无限寂寥萧瑟。
《诗经》作为中国现实主义诗歌文学艺术的开端,承载的不只是文学上的使命,它真实地反映了西周初期至春秋中叶数百年的社会与自然生活。它通过赋比兴的手法,将残忍之事、家常劳作之事、税收赋役之事艺术化,却又同时用尖锐的明喻、暗喻与讽刺,挑开了当时社会细节中的污秽——而这些生活中的细节,很多都是通过日常的名物来表达的,它们来源于周人的日常生活——通过了解它们,就能够更好地感受周人的生活场景,从而更好地解读诗歌的意旨。
名物研究就如同一座桥梁,连通着古今的代沟,同一名物的不同解释极有可能代表着全然不同的文本解读与意义内涵,所以它对于《诗经》的研究,意义非凡。
参考文献:
[1]郭璞 邢昺.《尔雅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2]师旷.《禽经》[M].北京:中华书局,1991.
[3]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M].
[4]《诗经直解》[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
[5]王巍.《诗经民俗文化阐释》[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6]徐鼎.《毛诗名物图说》[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6.
注释:
①金启华:《诗经全译》,凤凰出版社(原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前言。
②郭璞 邢昺:《尔雅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
③袁珂:《山海经校注》,北京联合出版社,2014年,《山海经·西山经》部分。
④图源自网络
⑤图源自网络
⑥师旷:《禽经》,中华书局,1991年
⑦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
⑧指宋朱熹的《诗集传》
⑨徐鼎:《毛诗名物图说》,清华大学出版社,2006年
⑩郭璞 邢昺:《尔雅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
⑾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
⑿师旷:《禽经》,中华书局,1991年
⒀郭璞邢昺:《尔雅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