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希望

2023-10-19 10:37王丽丽
参花(上) 2023年10期
关键词:劳务市场工头老张

凌晨五点钟,手机的闹铃响了。

老张醒来,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这雨从昨天午后就来拜访,直到现在还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正值春旱,好雨及时,可老张着急啊,担心劳务市场的活儿又要泡汤了。前一天约好做楼内地面防水,但是赶上阴雨天,这活就沒有定数了,老张还在焦急地等待老板的电话。

老张翻了个身坐起来。老张的夜总是在翻来覆去中度过,睡眠不怎么好,毕竟是六十岁的人了,长期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他的身体有些透支。一到阴雨天,他这老胳膊老腿就出开始发声,肩周炎、关节炎、腰椎间盘突出,轮番上阵,折腾得难受。尽管如此,可他依然早起,坚持出工。

老伴还在酣睡,老张不忍打扰,用手撩开挡在她前额的一缕头发,看到枕头上遗落了几根白发。辛苦了一辈子的老伴,殆尽了年轻时的花颜月貌,她这一辈子净跟着自己操劳了,也没过几天好日子。想罢,老张轻轻下床,胡乱地吃了几口饭,早餐就这么对付了一下。

他一边捶打着后背,一边踱到窗前。窗外玻璃上的雨水稀稀拉拉地流下来,像蚯蚓在泥地上爬过。他隔着玻璃用手划拉着触摸不到的雨痕,咋看咋像自己老脸上的皱纹。一年多的劳务市场打工生活,脸上的纹路被雕琢得更加深刻,皮肤也被太阳晒成古铜色,原本挺直的腰板也弓了下去。“世界上有一种投资只赚不赔,那就是打工。”老张看过这句话,他苦笑了一下,也不尽然。

劳务市场在城西南角闲暇的一隅,聚集了来自城外周边村庄的中年人,或有住在城里的,闲暇无事,也来打工。天刚放亮,人们就已到达。市场上人头攒动,有的闲聊,有的抽烟,有的踱来踱去,一片嘈杂。年轻人一般不会光临这里,他们有更好、更体面的工作。起初老张也抹不开面子,不过老张也想开了,这有什么,凭力气挣钱,有啥丢人的。不过去年第一次去劳务市场的时候,他还是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

老张活了半辈子,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来劳务市场讨饭吃。他年轻时开过拖拉机;托运过红砖、石头、石灰等建筑材料;后来驾驶十几米长的大货车,长途运输货物,往返于安徽和上海;再后来年龄稍大些,就在私营企业打工。他感觉自己的工种挺体面,以前看到中午路边树底下躺着休息的工人,总是唏嘘不已。毒辣辣的日头晒得水泥地面滚烫滚烫的,放上个鸡蛋就能即刻被煎熟一样。讨厌的苍蝇凑着热闹,不知趣的知了吱吱乱叫,还得忍受着飞扬的尘土,汽车的喇叭声,刺耳的刹车声,他们想睡会儿觉都是奢望。以往每次路过,老张总是叹道:“这些人真能吃苦!”妻子在他身边答话说:“换了是你,你能受得了吗?”“俗话说,没有享不了的福,也没有受不了的罪,逼到份儿上谁都能行。”老张嘟念着。这回倒是轮到他自己来体验这种生活了。

老张在私企上班时,厂子生产汽车配件,跟国外一家汽车公司签订了购销合同。但是,配件生产出来以后,商家以诸多理由,推三阻四,反复压价,最后退单,白白浪费了几百吨钢材,导致厂子资金链断裂,差点倒闭,被迫转手卖给了他人。一天,新老板把正在修理机器满手是油的老张叫到厂房后面的阴凉处,有点遗憾地说:“老哥,咱们厂子要裁人,你看你年龄大了……”话未说完,老张就明白他的来意,心凉了半截,像那台总是停摆的老化的机器一样,他擦了擦手上的油,说:“老板,你刚上任,不知道内情,不是我赖着不走,是厂里拖欠我七个月的工资,这事咋说?”老板瞅着他,就像头疼那台机器一样。

“我是新厂长,这事你得和老厂长交涉。”工资的事,不是说给就给的,后来他们互相推诿。老张实在没办法,只得与其他被辞退的工友们商议走法律程序,两个厂长这才给他们结算工资。

于是老张失业了,卷铺盖走人。

失业之后的老张,情绪十分低落。这些年,一边供孩子上学,一边打工攒钱,前几年刚在城里置办了房子,还有几十万的房贷。如今儿子虽然大学毕业,却留在了大城市工作,工资较低,还得租房,也只够养活自己。生活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老张寻思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以前常听老家的邻居老王头说,去劳务市场干短工,心想我何不去试试。

那天一大清早,天还黑乎乎的,他就穿戴整齐,出发了。好不容易找到劳务市场的地点,天已拂晓。他刚停下电动车,忽见一大群人像潮水一样涌上来,酷似小学生上课一样,把手举得高高地喊:“什么活?我去行吗?”老张蒙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人们以为他是来领工的呢。“我是来找活干的,不是来叫人的。”老张急忙辩驳。大家听了此话,方才失望地慢慢散开。其中一人上下打量着他说:“看你的穿戴,哪像是干活的?以前咋没有见过你?”又一人打趣道:“又来了一个抢饭碗的。”老张低头看看自己,果真很不入流,光是这身工作服就显得干净了一些,肤色也比别人白净许多。他在厂里是个车间班长,管理着水、电、气、航吊,不常晒太阳,所以,不仅穿得利索,看上去也白净些。听着这些人的话,看着他们的肤色,心里不禁打怵,看来这劳务市场也是一个江湖啊。

“砌墙垒砖,谁去?技工一天三百五,小工一天二百!”老张寻着声音望去,看见一个穿戴整洁、油头粉面的人,右手拿着个小喇叭,左手拿着一个缺边少角的大本子,边来回走着边对着人群高声地喊,还不时地挥舞着本子指着一旁的空地说:“去的站到这里来!”老张小声问旁边的人,“这人是领工吗?”“不是,不是。”身边的人一边回答一边向前挤,“他是这劳务市场上的经纪人,专替领工找人的,每带走一个人,他就赚五块钱。”说着就挤到前面去了。嗨,有意思,还有这个营生,老张想,真是行有行规,算是长见识了。

早上五点到六点钟,是下活的好时候,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就陆陆续续领走了许多人。但是,向市场西面望去,还是有百十号人在等,个个伸脖子瞪眼,唯恐错过每一个来人,只要嗅到一点味道就围攻上去。老张心里着急,来回跺着脚,这咋能干上活呢?正寻思着,忽觉背后有人拍了他一下。“有福叔,你咋来了?”老张回头一瞧,这人他认识,是邻村的,且是自己老家村子的女婿,叫刘用,因有点小聪明,又爱夸夸其谈,大家称他“刘墉”。老张本不愿意遇见熟人,这回尽管捂得严实,还是被认出来了。“不在厂子里干了?”“不了,年龄大了,人家不用了。”老张细细地打量着他,见他的脸如土色,头戴一顶毛线帽子,颈上缠一块灰不溜秋的围巾,外套一件黄大衣,缩着脖子,佝偻着身子,两手抄在袖筒里,在春寒料峭的晨风中,颤抖地站着。老张十分诧异,若不是他先和自己打招呼,还真的认不出来此人。这人比他小几岁,当年他身材修长,脸庞俊俏,惹得大姑娘们争相自荐,怎奈长辈早已给他定下亲事,他只好应允。村里谁不说小菊找了个好对象。谁知结婚以后,才得知这人不爱干活。小菊虽不是十分漂亮,但也算水灵标致,且十分能干,处处宠着丈夫。这几年刚刚过上好日子,儿子也大学毕业了,她却得了重病,刚满五十岁就撒手人寰了。

“近来过得怎样?”老张关切地问。“你就别提了,削了高粱种谷子,一茬比一茬矮。”老刘沮丧地说,“前年刚找了个新老伴,开始恩恩爱爱还不错,她带了一个闺女,我把积蓄全拿出来打发她女儿出阁,这不挺好嘛!可是后来她贪得无厌,我干劳务挣的每一分钱都叫她索去,每天老板给我结账必须打在她的微信上,怕我儿子要去。”停了停,似有难言之隐,又说:“不仅如此,晚上还住在闺女家,个把月见不到面,连个唠嗑的也没有,回家凉锅冷灶的,她还不给八十岁的老娘做饭。”说着就要落下泪来。老张沉默不言,半路夫妻相处难,哪有十全十美的。“不说了,换个话题。”老刘抽抽鼻子,眼睛移向别处。

一下午的时间,他教会了老张劳务市场的规则。在劳务市场应该如此这般:观察领工的人品,他所承揽工程是何种类;什么活应该去干,什么活不能答应;哪个领工对待雇工仗义,哪个刻薄,以及怎样讨价还价等等。老刘的唾沫星子直逼得老张后退,老张的头像是捣蒜锤子,一个劲地点。这刘用不愧是“刘墉”,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通,然后捏一把鼻涕,甩得老远老远,又向鞋底上摸了一把。说话间忽然见来了一辆车,他就一溜烟地奔过去了。“唉,这老刘,也是苦命人。”老张望着他的背影喟叹道。

屋里很静,钟表滴滴答答地走着,丝毫不理会老张的心思。而窗外的雨却似乎有点知趣,竟然小了些。

老张的思绪继续飞扬。劳务初期,老张没有人脉,其他人都是两个一伙三个一群地合伙接活,他则孤孤零零地无人搭理。一天,小喇叭又响起来了,“电工,电工,谁会玩电?”老张的耳朵支棱起来了,见无人应声,便向前挤了两步。“我。”那声音低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电工这是老张的本行,所以才斗胆试试。大家都扭头看着这个刚入市场的人,伸了伸脖子,咽了咽唾沫,大概知道自己没有这方面的技能,也不计较。领工说了一声“跟我走吧”,老张并没有询问工钱,也不知道是啥活,挤出人群,骑上电动车跟那人走了。老张如释重负,似乎有一种被救赎的感觉。

走了不过二十来分钟,来到一处建筑工地。放下电动车,跟着领工,拐弯抹角穿过许多扎有脚手架的过道,躲过地上的泥浆和建筑材料堆,来到楼群的跟前。工头给他安排了活儿——凿壁排线。这个活他是熟门熟路,闷头干了一上午,还算顺利。中午十二点下班,只有半个小时吃饭休息的时间。他到附近买了几个火烧,三口两口地填饱肚子,一摸随身带的水杯,水早就凉了,将就着喝了几口,又找来几块泡沫板,寻了一块避风且有阳光的墙旮旯,枕着一块砖躺了下来。他活动活动略为僵硬的胳膊,望了望高楼,又习惯性地伸直大拇指,上下来回晃,楼高、楼距也就大约有了个数儿。

正想着,工头喊他起来干活。初春日头短,转眼就五点多了,天渐渐黑了下来,视线有些模糊。工头在楼外喊着,“下班啦!”老张寻思,还有一点活,赶着完成吧,老张不懂劳务的规矩,干活不偷懒。不巧,有一条线管从楼上穿下来时,高了些,他使劲踮起脚尖去够,就听“砰”的一声,“哎呀!”头撞在什么东西上了,他顾不得,只忙活手中活。可不大一会儿,他感觉脸上有热乎乎的东西流下来,用手一摸,黏糊糊的,血顺着头发流到脸上,滴进了脖颈。他这才停下来。原来是他的头撞到了坚硬的钢制模板角上,磕破了。“老张,下班了!”工头没听见动静,赶紧进来找他。“这是怎么了?”工头看着满脸是血的他,吃了一惊,就赶紧和他去医院缝合伤口。老张用毛巾捂着伤口,血把毛巾都湿透了。工头开起车来,风驰电掣般,一路狂飙到医院,医生给老张整整缝了六个针脚。包扎完以后,工头送老张回家。路上,工头打趣地说:“哪有像你这样干活的,人家都是悠着点,要是你这样干,这劳务生活哪能受得了?”不过还好,这位老板还算仗义,看到老张干活踏实卖力,给他支付了医药费和误工费。

可是,老张又失业了。

伤好后,老张又去了劳务市场,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单打独斗是不行的,大都是一位工友揽上一个活,还会叫上一位好友一起去,组成一个小小的团队,有事也好商量,也有个照应。于是老张和老刘以及邻居老王组成了劳务小组。若是领工找人干活,他们就互相推荐或是一起去。

老王本来是企业正式职工,厂子虽然倒闭了,可退休后还领着两千来块钱的退休金,日子还算过得去,可儿子在外欠了几十万,消息来得突然,他受不了这刺激,情绪一下子崩溃了。后来情绪稳定了,偏又不小心跌折了腿。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他等不及腿好利索,就急着去劳务市场找活,为儿子还债。大家都说他是叫儿子逼的,其实还因为家里有九旬老母呢,人在中年,哪有自己悠闲的日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点不错。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老张掐灭烟头,正要起身,手机响了。我们去城东干活吧,有个仓库里卸车的活,下雨不碍事,就是远一点。是老刘的电话。好的。老张答应道。这围城四周的工地,这一年他都干遍了,也不算远。老张换上工作衣服,一面下楼一面嘟囔着。

老张开着三轮上路了。路上车少人稀,所去的工地几乎要穿过整个小城才能到达。每次一出小区大门口,公路对面那个高大的广告牌就映入眼帘,广告牌足有八九米高,由两根路灯杆子一样粗的柱子支撑着。每当走到这里,老张就不由自主地感叹。埋柱子的两个坑是他和另一个工友挖的,两个一米见方,三米深的坑。当时正值盛夏,烈日炎炎,刚开挖还可以,后来挖深了,闷在坑里,不透风,铲不上几锨土,就得喘气擦汗。完毕,几乎爬不上来,人像水里捞的一样,汗水湿透全身。此后,每当看到这牌子,老张就十分自豪,城市建设也算有我的功劳吧!

转过八号路,路口西边又是一个建筑工地,在这个小区的地下车库,他和老刘一干就是四十九天。车库的地面要用水泥预制,但是,还没等施工,就被雨水灌了,必须先排水、整平,才可以浇灌水泥。里面没有灯,他们工作时要戴头灯,稍不留神就踩进坑里,弄得裤脚全是泥和水,又臭又黏,无处洗刷。在没有照明的地下室干活,每当下班回到地面,就像煤矿工人上井一样,眼睛好长时间不能适应外面的强光。

老张一边走一边回忆劳务生活的种种遭遇,世上哪有只赚不赔的生意?劳务的生活又苦又累,可能还低人一等,可是这城市的建设却不能缺少他们。楼群在成长,小城在上新,这些劳务工人是建筑工地的第二梯队,在大型建筑公司完成樓房主体工程以后,他们负责地面落灰、楼顶防水、安装烟道等零碎的工作,他们也是建筑行业不可缺少的中坚力量。想到这里,老张挺起了腰板,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雨停了,路边的花草树木吸足了水分,生机勃勃。金灿灿的迎春花在清晨的薄雾中摇曳着,粉嫩水灵;路旁的垂柳也神采奕奕、婆娑多姿,绿得逼眼;那树底花下的草坪也嫩黄翠绿,一棵棵小草的尖脑袋上,顶着一粒粒水珠,晶莹剔透,像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老张忽然发现这座城市原来这么美丽,以前来去匆匆,早出晚归地两头不见太阳,很少欣赏一路的美景。自从前几年在城里买了房子,搬来城里居住,就一直忙着干活,哪顾得留心这城市的样子,每天劳动回来,累得腰酸背痛。但是,看到自己的劳动收获,看到楼群像婴儿一样长大变美,顿时就有了力气,也充满了希望。

老张边走边寻思,等自己老了,干不动了,儿子结婚了,他会带着孙子在城里转转。

“看吧,爷爷在这座楼的地下室预制过水泥地面。”

“瞧瞧,看到那个楼顶了吧,爷爷在上头做过防水。”

“喏,这所学校,爷爷铺过地面砖,说不定就是你上学的那间教室嘞!”

孙子一定会觉得爷爷很伟大吧。老张越想越高兴,索性哼起小曲来,惹得行人回顾。

晨雨中,老张回顾了一年多的劳务生涯,那人那事、轻活重活、脏活险活历历在目,感触颇深,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离工地近了,老张找了个地方停下电动三轮车,远远地看见老刘他们早就在那儿等着他。

老张戴上安全帽,挺了挺腰板,整了整衣装,走到工地入口,听完安全知识训话,跟着队伍再一次向他的“战场”走去……

作者简介:王丽丽,滨州市作协会员。有散文、诗歌散见于《散文百家》《山东青年》《农村青年》《青年文学家》《农村大众》《山东商报》等纸媒。

(责任编辑 王瑞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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