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峰
(济南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
段安节《乐府杂录》记载了音乐意义上的“胡部”一词。关于“胡部”的来源、演变及其与胡乐的关系,目前学界争议甚大。黎国韬《参军戏与胡乐考》《参军戏与胡乐补论》持“参军戏源于胡乐”之说;綦翔《参军戏非源于胡乐辩》则云参军戏并不来源于胡乐,胡部和胡乐是两个概念,两说相左。本文认为中晚唐文献中的胡部即西凉乐,是中西音乐在凉州碰撞、交融后,进一步本地化而成的。
胡部,《乐府杂录》有记载,今通行本作:
乐有琵琶、五弦、筝、箜篌、觱篥、笛、方响、拍板。合曲时,亦击小鼓、钹子。合曲后立唱歌,凉府所进,本在正宫调,大遍、小遍,(案:“小遍”,旧讹作“小者”,据《乐府诗集》七十九引改。)至贞元初,康昆仑翻入琵琶玉宸宫调——初进曲在玉宸殿,(案:“玉宸宫调初步进曲在”八字,诸本并空,依《乐府诗集》补。)故有此名——合诸乐,即黄钟宫调也。《奉圣乐》曲,是韦南康镇蜀时南诏所进,在宫调,亦舞伎六十四人,遇内宴,即于殿前立奏乐,更番替换;若宫中宴,即坐奏乐。俗乐亦有坐部、立部也。[1]46
亓娟莉《〈凉州曲〉文献新考》一文,依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七十九核查出《乐府杂录》所引,脱“梁州曲”三字:
《乐府杂录》曰:“《梁州曲》,本在正宫调中,有大遍小遍。至贞元初,康昆仑翻入琵琶玉宸宫调,初进曲在玉宸殿,故有此名。合诸乐即黄钟宫调也。”[2]84
通行本《乐府杂录》言“凉府所进”,郭茂倩所引《乐府杂录》又多“凉州曲”三字,结合二者可知通行本《乐府杂录》“本在正宫调”是针对《凉州曲》而言。
另外,陈旸《乐书》卷一百八十八《胡部》条,亦引有类似记载:
唐胡部乐有琵琶、五弦、筝、箜篌、笙、觱篥、笛、拍板。合诸乐击小铜锾子。合曲后立唱歌,戏有《参军》《婆罗门》《凉州曲》。此曲本在正宫调,有太遍者,即(正)贞元初康昆仑翻入琵琶也;玉宸宫调,初进曲时在玉宸殿也。合诸乐即黄钟宫调也。[3]982
《乐书》所引与《乐府杂录》高度相似,所以黎国韬《参军戏与胡乐考》一文经过对比后认为:“《 乐书》所引的《段录》,才最符合段氏的行文习惯”[4]83。笔者基本赞同这一结论,但需要进一步考察的是,从“唐胡部”三字来看,这则史料陈旸并非直接引用,而是略有加工。
从北宋时期学者的引用来看,通行本《乐府杂录》“凉府所进”前,脱“凉州曲”三字。如此则可以得出对胡部《西凉曲》的几点认识。
(一)从《奉圣乐》“亦舞伎六十四人”来看,《西凉曲》为大型队舞演出。《乐府杂录》的《舞工》条,亦云“软舞曲有《凉州》”[1]48。
(二)《西凉曲》原为正宫调(黄钟宫),后段和尚翻新出琵琶独奏曲道调《新凉州》,授与康昆仑,因昆仑在玉宸宫中演奏,故更名玉宸宫调。
(三)《西凉曲》为开元中凉府所献。郑綮《开天传信记》云:“西凉州俗好音乐,制新曲曰《凉州》,开元中列上献之。”[5]3李上交《近事会元》卷四则进一步称:“唐明皇开元六年,西凉州都督郭知运进。”[6]42可知此曲在唐玄宗开元六年(718年)进入宫廷,而《教坊记》所列曲名,便有《凉州》。
需要纠正的是,各书称郭知运为西凉府都督则不确。据《旧唐书》卷一百三,郭知运开元“九年,卒于军,赠凉州都督”[7]3190,所以开元六年时,他并没有实授这一官职,当时凉州都督为杨敬述,此曲可能为杨氏所献。而唐代献乐者,多为节度使,据《新唐书》卷二十二:
其后方镇多制乐舞以献。河东节度使马燧献《定难曲》。昭义军节度使王虔休,以德宗诞辰未有大乐,乃作《继天诞圣乐》……山南节度使于頔又献《顺圣乐》。[8]478
另据《旧唐书》卷一百三,郭知运曾在开元二年(714年)拜“鄯州都督,陇右诸军节度大使”[7]3190,但鄯州都督献《凉州曲》,不免有越俎代庖之嫌。又,《乐府杂录》《乐苑》《新唐书》皆云为凉府所献,因而献《凉州曲》者,当为杨敬述。
杨氏所进曲,据史书记载,有《婆罗门曲》《霓裳羽衣曲》。《霓裳羽衣曲》实际就是《婆罗门曲》,《唐会要》卷三十三所改乐曲“黄钟商”下,便有“《婆罗门》改为《霓裳羽衣》”[9]617的记载。而《婆罗门曲》,据《异闻录》,便是开元六年所献。边地进献的这些知名大曲,因在教坊演出,《教坊记》多有记载,但该书“大曲名”下仅有《凉州》,而无《婆罗门》。
仔细玩味前文《乐书》所引《乐府杂录》异文,《婆罗门》与《凉州曲》实为一曲,其断句应为“戏有参军《婆罗门》(《凉州曲》),此曲本在正宫调”,这样才能和后文的解释结合。这个地方唯“参军”二字有歧义,参照《乐府杂录》其他表达,或在表达《婆罗门》为参军戏:
鼓架部:乐有……戏有《代面》,始自北齐……
龟兹部:乐有……戏有《五方狮子》,高丈余。[1]44—45
都是“戏有”之后列一个节目,然后进行解释说明。“戏有参军《婆罗门》(《凉州曲》)”,虽然和上面格式略有小异,但它是可通的。
《武林旧事》后集卷四《官本杂剧段数》便有大量以《凉州》为伴奏的名目:《四僧梁州》《三索梁州》《诗曲梁州》《头钱梁州》《食店梁州》《法事馒头梁州》《四哮梁州》,虽然这是南宋的节目,但这么多以大曲为伴奏的杂剧出现,并非一朝一夕的事。葛晓音《从日本雅乐看唐参军和唐大曲的表演形式》一文,引《新撰乐谱》中《盘涉参军》,“由此推测大曲也可以有滑稽取乐的表演”[10]125,可见参军戏确实可以伴奏大曲进行演出。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胡部中的代表节目《凉州曲》与婆罗门有密切关系。要解释这一现象的源头,还要从佛教、西凉乐与隋唐部伎制度的变化谈起。
凉州地处河西,受西域文化、宗教、音乐影响甚大。隋唐凉州乐的一个主要源头,则是张重华主政时(347—353年)天竺献乐:
天竺者,起自张重华据有凉州,重四译来贡男伎,天竺即其乐焉。歌曲有《沙石疆》,舞曲有《天曲》。乐器有凤首箜篌、琵琶、五弦、笛、铜鼓、毛员鼓、都昙鼓、铜拔、贝等九种,为一部。工十二人。[11]379
天竺献贡前凉,这便使凉州和天竺直接发生了关系。此后,天竺乐在隋定为九部伎之一。上引“起自”二字,说明天竺乐就是在张重华时期进入凉州后,逐渐蔓延开来,而非此后天竺再献。
另外,佛教虽然在汉明帝时进入长安,但大规模形成信仰则是稍后的事。前秦世祖建元十一年(375年)时,僧人(实为摩尼)涉公因能求雨,苻坚奉之为国神。崔鸿撰《十六国春秋》卷四十二:
僧涉公者,西域人,一云本蜀人,不知何姓,少为沙门,以坚建元十一年至长安,虚静服气,不食五谷,日行五百里,言未然之事,验若指掌。有秘咒,能下神龙。时天大旱,坚命咒龙请雨,龙便下钵中,其雨霈然。坚及群臣亲就钵中观之,咸叹其异。坚奉为国神,士庶皆投身接足,自是无复灾旱之忧。至十六年十二月,无疾而死。[12]卷四十二36a—36b
建元十三年(377年),苻坚下令求鸠摩罗什辅政。《十六国春秋》卷三十七称:
太史奏有星见于外国之分,当有圣人入辅中国,得之者昌。坚曰:“朕闻西域有鸠摩罗什,襄国有释道安,神清气足,方欲致之,以辅朕躬。”并遣求之。[12]卷三十七16b
之后,苻坚在派遣吕光攻伐龟兹时,再一次让他访寻鸠摩罗什。《十六国春秋》卷六十二云:
秦苻坚时,遣骁骑将军吕光等率兵西伐龟兹,坚谓光曰:“……朕闻西域有鸠摩罗什,深解法相,善闲阴阳,为后学之宗,朕甚思之。且贤哲者,国之大宝,若克龟兹,即驰驿送来。”[12]卷六十二1b
其时佛教信仰已深深影响了吕光等人,《十六国春秋》卷八十一谓:
光有喜色,遂进军攻龟兹城,其夜梦金象飞越城外,光曰:“此谓佛神去之,胡必亡矣。”[12]卷八十一3b
吕光以夜梦佛去鼓舞人心,并在得到鸠摩罗什后,屡次听从鸠摩罗什意见,改变原本的政治主张:
建元二十一年(385年)春正月,光既平龟兹,以龟兹饶乐,遂有留居之志。始获天竺沙门鸠摩罗什……光还中路,置军山下,将士已休。什曰:“不可在此,必见狼狈,宜徙军陇上。”光不纳,夜果大雨,洪潦暴起,水深数丈,死者数千人,遂深异之。光欲留王西国,什谓光曰:“此凶亡之地,不可淹留,推运揆数,将军宜速东归,中路自有福地可居。”光乃大飨文武,博议进止,众咸请还,光乃从之。[12]卷八十一5a—6b
佛教在这些地域获得了充分的发展,佛教音乐得以推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因而,前文所谓《婆罗门》和《凉州曲》的关系便可以解释了。而西凉乐在音乐上的主要源头则是龟兹乐,其实所谓龟兹乐,其源头也在天竺乐。佛教的传播带动了声乐的发展,龟兹便较中原先受其影响。《乐书》卷一百五十八称:“龟兹乐,尤盛于开元之时。是以曹婆罗门累代传其素业。”[2]814龟兹乐主要通过婆罗门传播,则其与天竺及佛教的关系可知。
吕光破龟兹后,得其音乐。《十六国春秋》卷八十一称:
因得其乐,器有箜篌、琵琶、五弦、笙、笛、箫、觱篥、毛圆鼓、都昙鼔、答腊鼓、腰鼓、羯、鸡娄鼓、钟鼓、其(贝)等,十五种为一部。工二十人。歌曲有《善善摩尼》,解曲《婆迦儿》,舞曲有《天》《殊勒监曲》。诸国惮光威名,贡款属路。光抚宁西域,维恩甚著。[12]卷八十一4b—5a
西域诸国贡款,音乐应该是其中之一。正是由于这样的关系,所以《隋书》卷十五介绍“西凉乐”时便称:
西凉者,起苻氏之末,吕光、沮渠蒙逊等,据有凉州,变龟兹声为之,号为秦汉伎。魏太武既平河西得之,谓之西凉乐。至魏、周之际,遂谓之国伎。今曲项琵琶、竖头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华夏旧器。[11]378
着一“变”字,则说明西凉乐主体成分是龟兹声。
西凉乐,《隋书》卷十五有记载:
其歌曲有《永世乐》,解曲有《万世丰》,舞曲有《于阗佛曲》。其乐器有钟、磬、弹筝、搊筝、卧箜篌、竖箜篌、琵琶、五弦、笙、箫、大筚篥、长笛、小筚篥、横笛、腰鼓、齐鼓、担鼓、铜拔、贝等十九种,为一部。工二十七人。[11]378
从主奏乐器上来说,箜篌、琵琶、五弦、笙等,西凉乐与龟兹乐完全相同。另外,西凉乐舞曲《于阗佛曲》便来自龟兹乐,所以西凉乐对龟兹乐既有很大的继承,也与龟兹乐不全同,其中钟、磬二器便是中国传统太常用乐。这实际是龟兹乐入华后,一步步本土化的结果。《隋书》卷十五亦记录了这一过程:
吕氏亡,其乐分散,后魏平中原,复获之。其声后多变易。至隋有西国龟兹、齐朝龟兹、土龟兹等,凡三部。开皇中,其器大盛于闾闬。时有曹妙达、王长通、李士衡、郭金乐、安进贵等,皆妙绝弦管,新声奇变,朝改暮易,持其音技,估衒公王之间,举时争相慕尚。高祖病之……帝虽有此敕,而竟不能救焉。[11]378-379
吕光之后,乐为北魏所得,即前引“魏太武既平河西得之,谓之西凉乐”[11]378。
北魏孝武帝永熙三年(534年),北魏分裂为东魏与西魏。东魏孝静帝武定八年(550年),禅位北齐;西魏恭帝三年(556年),禅位北周。《隋书》所云齐朝龟兹,即来自于北齐。《北齐书》卷五十:“甚哉,齐末之嬖幸也。……西域丑胡,龟兹杂伎,封王者接武,开府者比肩”[13]473,可见龟兹乐在北齐十分盛行。
北周龟兹乐流传,除了继承西魏以外,后周武帝娶妻阿史那氏,又一次带来了龟兹音乐。《旧唐书》卷二十九云:
周武帝聘虏女为后,西域诸国来媵,于是龟兹、疏勒、安国、康国之乐,大聚长安。胡儿令羯人白智通教习,颇杂以新声。[7]1069
而此次阿史那氏入周,其路线取道西凉州。《庾子山集》卷十四《周上柱国宿国公河州都督普屯威神道碑》云,北周武帝保定五年(565年),“被使领兵出西凉州,奉迎突厥皇后”[14]885,再一次说明龟兹乐和西凉乐有密切的关系。
其中随皇后而来的龟兹乐人苏祗婆,对隋代乃至中国音乐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隋书》卷十四引郑译语云:“周武帝时,有龟兹人曰苏祗婆,从突厥皇后入国,善胡琵琶”[11]345。之后郑译关于七声音阶的争论,主要是在此基础上展开的。①关于这一点,可参阅张志峰、孙红瑀《宫调变迁考》,《戏曲与俗文学研究》,第8辑。
而据《隋书》卷十四,隋太常用乐沿袭后周之乐:“开皇二年(582年)……是时尚因周乐”[11]345,自后凉至隋代,龟兹乐都有极重要的地位。其中隋代龟兹部分为:西国龟兹、齐朝龟兹、土龟兹三部。
而西凉乐便是龟兹乐传入中国后进一步本地化的结果。前引龟兹、西凉二者,乐器、歌曲、解曲、舞曲的同中有异,尤其从西凉乐《永世乐》《万世乐》的名目来看,经过二百余年的发展,西凉乐已经中国化了。这一变化,正合前引吕氏亡后,“新声奇变,朝改暮易”之说。
因而,正是因为西凉乐在龟兹乐的基础上,结合凉州风土、中原音乐不断改进,所以才先后有“西凉乐”“国伎”之称。至隋代,西凉乐进一步发展成为单独的乐部,和龟兹乐并行。发展至唐代的时候,西凉乐已经与龟兹乐风格大有差别了。杜佑《通典》卷一百四十六则明确指出了二者在用乐和演出上的差异:“自周、隋以来,管弦杂曲将数百曲,多用西凉乐,鼓舞曲多用龟兹乐,其曲度皆时俗所知也”[15]3718,又称:“自安乐以后,皆雷大鼓,杂以龟兹乐,声振百里”[15]3720,“唯庆善乐独用西凉乐,最为闲雅”[15]3720。
故此就表演而论,龟兹乐重用鼓乐,前引乐器中鼓类有七种:毛圆鼓、都昙鼓、答腊鼓、腰鼓、羯鼓、鸡娄鼓、钟鼓;而西凉乐重用管弦,弹筝、搊筝、卧箜篌、竖箜篌、琵琶、五弦、笙、箫、大筚篥、长笛、小筚篥、横笛,皆为管弦乐器。这正合《通典》所论。
法曲,原称法乐、法歌,即佛教音乐。随着佛教入华,其乐也传入中国。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二十《为法乐》条云:“《荆楚岁时记》:荆楚人相承,四月八日,迎八字之佛于金城,设幡幢鼓吹,以为法乐。”[16]226通行本《荆楚岁时记》作“四月八日,诸寺各设斋,以五色香汤浴佛,共作龙华会”[17]30。这个习俗应该存在,韩鄂《岁华纪丽》卷二:“荆楚人相承此日迎八字之佛于金城,设榻幢歌鼓,以为法华会”[18]44-45。
《岁时广记》上引文字,应出自《岁华纪丽》。因为《岁华纪丽》亦引有《荆楚岁时记》,基本与通行本相同。不管是龙华会,还是法华会,既有法会,则法乐运用亦在情理之中。法曲至迟在梁武帝时代已与宫廷发生关系,《隋书》卷十三有载:
帝既笃敬佛法,又制《善哉》《大乐》《大欢》《天道》《仙道》《神王》《龙王》《灭过恶》《除爱水》《断苦轮》等十篇,名为正乐,皆述佛法。又有法乐童子伎,童子倚歌梵呗,设无遮大会则为之。[11]305
无遮大会,《南史》卷七、《梁书》卷三皆有记载,可证明其记载的真实性。隋时,法曲入宫廷演出,从器乐看其已进一步中国化,减去佛教重要乐器贝,加入钟磬等。据《新唐书》卷二十二:
初,隋有法曲,其音清而近雅。其器有铙、钹、钟、磬、幢、箫、琵琶。琵琶圆体修颈而小,号曰秦汉子。盖弦鼗之遗制,出于胡中,传为秦、汉所作。其声金、石、丝、竹以次作,隋炀帝厌其声澹,曲终复加解音。[8]476
因法曲日渐中国化,隋炀帝不喜,所以吸收外来音乐,又在曲终加“解音”。
法曲在唐时确归入太常太乐署管理。《唐会要》卷三十四云:“开元二年(714年),上以天下无事,听政之暇,于梨园自教法曲,必尽其妙,谓之皇帝梨园弟子。”[9]629因为玄宗喜欢法曲,所以从太常坐部伎中抽调乐人三百,称为“梨园弟子”。《旧唐书》卷二十八有载:
玄宗又于听政之暇,教太常乐工子弟三百人为丝竹之戏,音响齐发,有一声误,玄宗必觉而正之,号为皇帝弟子,又云梨园弟子,以置院近于禁苑之梨园。太常又有别教院,教供奉新曲。太常每凌晨,鼓笛乱发于太乐署。别教院廪食常千人,宫中居宜春院。[7]1051-1052
《新唐书》卷二十二亦称:
玄宗既知音律,又酷爱法曲,选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园,声有误者,帝必觉而正之,号“皇帝梨园弟子”。宫女数百,亦为梨园弟子,居宜春北院。[8]476
因而,梨园乃是在太常基础上别立。与此同时,玄宗还教宫女数百,这些宫女居住宜春北院。这一点通过《教坊记》亦可印证:
妓女入宜春院,谓之内人,亦曰前头人——常在上前头也。其家犹在教坊,谓之内人家……敕有司给赐同十家。虽数十家,犹故以十家呼之。……楼下戏出队,宜春院人少,即以云韶添之,云韶谓之宫人。……内人带鱼,宫人则否。[19]11
这里所说的内人,即《新唐书》所云宫人。别教院,实即梨园。这些人经常学习的是“供奉新曲”,如《教坊记》所载《圣寿乐》事:
开元十一年(723年),初制《圣寿乐》,令诸女衣五方色衣以歌舞之。宜春院女,教一日便堪上场,惟搊弹家弥月不成。至戏日,上令宜春院人为首尾,搊弹家在行间,令学其举手也。[19]12
《圣寿乐》,正新曲也。又如法部所奏《荔枝香》曲,亦为新曲。
另据《旧唐书》卷二十八,玄宗所制新乐甚多:
玄宗又制新曲四十余,又新制乐谱。每初年望夜,又御勤政楼,观灯作乐,贵臣戚里,借看楼观望。夜阑,太常乐府县散乐毕,即遣宫女于楼前缚架出眺歌舞以娱之。若绳戏竿木,诡异巧妙,固无其比。[7]1052
据前文,唐太宗贞观之后所制新曲皆有胡部风格,因而让法曲子弟学习新曲,这便是实质上的法部、胡部合作。
道调,即道曲。道教在唐代的主要发展,始于唐高宗,睿宗、玄宗继之。据《通典》卷五十三:
大唐乾封元年(666年),追号老君为太上玄元皇帝。文明元年(684年)九月,册玄元皇帝妻为先天太后,立尊像于老君庙所。开元二年三月,亲祠玄元皇帝庙,追尊玄元皇帝父周上御史大夫敬,追尊为先天太皇。[15]1478
因此之故,高宗时始完善道调乐章。《新唐书》卷二十一称:“高宗自以李氏老子之后也,于是命乐工制道调。”[8]472崔令钦《教坊记序》亦云:
吕光之破龟兹,得其乐,名称多,亦佛曲百余成。我国家元元之允,未闻颂德,高宗乃命乐工白明达造道曲、道调。[19]20
道调自此被重视起来了。
白明达,原系龟兹乐人,前文所云隋代法曲,便多为其所造。后白明达由隋入唐,早在唐太宗贞观三年(629年)即参与修乐事。《旧唐书》卷七十九云:“贞观三年,太宗令祖孝孙增损乐章,孝孙乃与明音律人王长通、白明达递相长短”[7]573,故高宗命白明达造道曲便在情理之中。白氏所创道曲,应有龟兹风格。
玄宗亦极喜神仙之事,因而在位时又大造道曲。《新唐书》卷二十二云:
帝方浸喜神仙之事,诏道士司马承祯制《玄真道曲》,茅山道士李会元制《大罗天曲》,工部侍郎贺知章制《紫清上圣道曲》。太清宫成,太常卿韦绦制《景云》《九真》《紫极》《小长寿》《承天》《顺天乐》六曲,又制商调《君臣相遇乐》曲。[8]473
自此之后,玄宗对道家愈发痴迷。《大唐郊祀录》卷九记载了太清宫开元时的祭祀用乐,系玄宗御制,其辞乐依次为:将神用煌煌之乐(黄钟宫),登歌发炉奏冲和(大吕宫),登歌奏初上香(大吕宫),登歌奏再上香(大吕宫),登歌奏终上香(无射羽),上香毕奏紫极之舞并序黄钟宫,入破第一首、第二首、第三首,登歌撤醮无射羽。
从这些程序尤其入破的运用能看出道曲和胡部大曲之间的密切关系,这更说明自白明达造道曲至玄宗时期的一脉相承。虽然道曲为祭祀音乐,和日常演出有所不同,但祭祀都用了入破,遑论日常新制道曲。但这种新创歌曲毕竟太少,与之对应的,则是天宝十三载(754年)时,太乐署直接对大量胡乐进行了改名,以太簇宫为例:
天宝十三载七月十日,太乐署供奉曲名及改诸乐名:太簇宫,时号沙陁调。《龟兹佛曲》改为《金华洞真》,《因度玉》改为《归圣曲》……《摩酰首罗》改为《归真》……《急龟兹佛曲》改为《急金华洞真》,《苏莫遮》改为《万宇清》……《乞裟婆》改为《仙云升》。[9]615-616
从这些改名的名目看,一部分佛曲及胡乐被直接改为道教音乐。故而,道曲和法曲除了使用场合和演奏人员的区别外,并没有太大的差异,即改名的道曲和法曲原系同一乐曲,新造道曲大多亦有胡乐元素。
散乐,其实是雅乐的对立面,别名“百戏”。《通典》卷一百四十六谓:“散乐,隋以前谓之百戏。散乐,非部伍之声,俳优歌舞杂奏。”[15]3727早在汉代,因武帝通西域、佛教入华等影响,中外文化交融空前频繁,散乐和夷乐高度融合,至隋炀帝时百戏大盛。《旧唐书》卷二十九云:
开皇初,散遣之。大业二年(606年),突厥单于来朝洛阳宫,炀帝为之大合乐,尽通汉、晋、周、齐之术,胡人大骇。帝命乐署肄习,常以岁首纵观端门内。[7]1073
隋炀帝在宴会外族首领时多用之,类似于现在接见外国元首时要奏外国国歌和歌曲。《隋书》卷四载,大业十一年(615年)正月,“大会蛮夷,设鱼龙曼延之乐”[11]8。
唐袭隋制,唐高祖武德时期设内教坊以处之。《旧唐书》卷四十三称:“内教坊。武德已来,置于禁中,以按习雅乐,以中官人充使。”[7]1854内教坊,可能早期隶属太常。《唐六典》卷十四在介绍太乐署时,指出太乐令的职责为“掌教乐人调合钟律,以供邦国之祭祀、飨燕”[20]402,还负责考核乐人:
凡乐人及音声人应教习,皆着簿籍,核其名数而分番上下,短番散乐一千人,诸州有定额。长上散乐一百人,太常自访召。关外诸州者分为六番,关内五番,京兆府四番,并一月上;一千五百里外,两番并上。[20]406
短番散乐总共一千人,籍属地方,分番轮进;长上散乐一百人,可能经常供应御前。散乐人虽然隶属内教坊,但太常又考核他们,所以他们应隶属太常。
据《唐六典》,在宫廷的散乐人数量实际并不多,这也符合史料记载。因为据《新唐书》卷一百三,万年县法曹孙伏伽曾上书唐高祖,禁止散乐:
百戏散乐,本非正声,隋末始见崇用,此谓淫风,不得不变。近太常假民裙襦五百称,以衣妓工,待玄武门游戏。臣以为非诒子孙之谋。[8]3996
高祖从其议。又,《通典》卷一四六谓:
大抵散乐杂戏多幻术,皆出西域。……大唐高宗恶其惊人,敕西域关津,不令入中国。睿宗时,婆罗门献乐,舞人倒行……吹筚篥者立其腹上,曲终而亦无伤。……玄宗以其非正声,置教坊于禁中以处之。[15]3729
开元之前,宫廷散乐虽然大部分来自河西及西域,亦隶太常,但和九部乐有本质差异。九部乐为部乐,演奏水平较高,得到国家层面认可,属于雅乐范畴,西凉乐、龟兹乐便是如此。散乐则是部乐的低级版,系百戏杂奏,如《教坊记》所载《大面》、《踏谣娘》、筋斗等,都是百戏之属。[19]13虽然散乐的品类繁多,但从《通典》所载婆罗门、散乐用乐来看,其用乐比较单调,属于俗乐范畴。这正合《周礼》所云“散乐,野人为乐之善者”[20]629的说法。
因而,唐宫廷在开元之前,对散乐仅有少量吸收。至睿宗时,散乐因婆罗门献乐而大盛。玄宗时,设立左右教坊。《教坊记》没有明确记载教坊设立时间,据《新唐书》卷四十八:
开元二年,又置内教坊于蓬莱宫侧,有音声博士、第一曹博士、第二曹博士。京都置左右教坊,掌俳优杂技,自是不隶太常,以中官为教坊使。[8]1224
教坊的设立既是音乐发展的必然,也是玄宗综合考量各种政治利益的结果,最后玄宗借口“太常礼司,不宜典俳优杂伎”[19]21,将散乐人从太常中独立出来。至天宝初年(742年)时,教坊规模约为太常三分之二。李林甫《唐六典》卷二“凡诸司置直,皆有定制”下,题“太常寺三十人……教坊二十人”。[20]35
散乐发展的一个重要标志,则是开元二十四年(736年)升胡部于堂上。据《新唐书》卷二十二:
开元二十四年,升胡部于堂上。而天宝乐曲,皆以边地名,若《凉州》《伊州》《甘州》之类。后又诏道调、法曲与胡部新声合作。明年,安禄山反,凉州、伊州、甘州皆陷吐蕃。[8]476-477
诏道调、法曲与胡部新声合作的契机则是三者皆为七声音阶,与龟兹乐皆有密切的渊源。但它们的合作乃是在太常而非教坊。因为《教坊记》所录曲名中,虽有众多西域歌曲,却无道曲,无法在教坊完成三者的合奏。而据白居易《立部伎》来看,三者合作也是在太常完成。因胡部和法曲合作,之后太常中的这部分乐曲则隶属于法曲部了。关于法曲部和胡部的关系,请参阅拙文《参军色考论》。②张志峰《参军色考论》,《戏曲研究》,第112辑。
而早期教坊组织及分部,目前仍是学界空白。根据前文论述,在唐代音乐的大融合中,河西新声(胡音声)、龟兹乐、散乐等逐渐脱颖而出。教坊设置后改隶而来的河西新声(胡音声)、龟兹乐等,在教坊中又如何演出,则成了一个新问题。
其实关于二者,《教坊记》皆给出了答案。《教坊记》附录有《曲名》,隋唐所造新声《破阵乐》《还京乐》《泛龙舟》皆在其中。另外,“大曲”名下,河西新声《伊州》《甘州》《凉州》《霓裳》等皆在其中。教坊大曲下另有《龟兹乐》。这说明虽然太常仍在大宴演出河西新声和龟兹乐,但教坊也可以大量演出这类曲目。换言之,龟兹乐、西凉乐等部乐和散乐在教坊之间实现了融合。
这一点《教坊记》亦有记载,教坊虽然是以“散乐”名义独立出去的,但它主要的功能还是歌舞。“西京右教坊在光宅坊,左教坊在仁政坊。右多善歌,左多工舞。”[19]11《教坊记》“曲名”下所载曲目,载小曲(单曲)二百八十首,大曲四十六首,这正合“散乐”之说。另外,其所载新进曲名以及舞蹈的相关表述亦可佐证。
关于教坊多乐舞,王建《王司马集》卷八《宫词一百首》:“青楼小妇砑裙长,总被抄名入教坊。春设殿前多队舞,棚头各别请衣裳”[22]3445,便说明教坊经常征用青楼女妓。这实际是制度使然,前引《唐六典》卷十四太常散乐人分番上下的原则,除了长上散乐一百人外,剩下的大多要轮番。因《旧唐书》卷二十八“太常乐府县散乐毕”[7]1052,知散乐人多来自府县。
结合前引《教坊记》,这些女妓进入教坊后便称“内人”,虽然优秀者可以进入宜春院学习、交流演出,但家仍然在教坊。这样,教坊实际成为俗乐向雅乐转变的关键枢纽,通过沟通太常而逐渐变成一个和太常并行的机构,并在发展过程中夺去了太常的一部分功能,前文所云胡部、法曲、道调的演奏便是证明。
如果以散乐为参照,西凉乐和龟兹乐应该也有一个泛指胡部的阶段。散乐必然有来自西凉和西域者,但早期文献对此皆没有区分,混称散乐。基于此,作为早期部乐的西凉乐,因其本土化程度不高(《隋书》卷十五西凉乐便有鼓乐,至《乐府杂录》则完全变为弦乐),所以“胡部”一词可能为泛指,有时混合了龟兹乐。但在教坊成立后,至迟至中唐时期,“胡部”成了西凉乐的专指。据《旧唐书》卷十三,唐德宗贞元十六年(800年)正月,“南诏献《奉圣乐》舞曲,上阅于麟德殿前。”[7]392《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二详细记述了《奉圣乐》分部情况:“分四部:一、龟兹部,二、大鼓部,三、胡部,四、军乐部。”[8]6309这里龟兹部和胡部呈并列关系,在实际演出时所用乐器也有差别,可见这时二者已经界限分明。
仔细对比相关文献可以发现,《奉圣乐》胡部中,没有了《隋书》所载钟磬,类似的方响则在龟兹乐中使用,说明中唐时期龟兹乐地位又高于西凉乐。而至《乐府杂录》时,方响又变为胡部使用,则晚唐时期内廷的审美逐渐发生变化,又进一步青睐西凉乐了。这一习俗沿袭到宋代,便是宋教坊中法曲部为第一部。
另外,《乐府杂录》将《西凉乐》归入胡部的原因,应是这时胡部即西凉乐。据笔者统计,《乐府杂录》中“胡部”一词另出现过三次,皆指西凉乐。将《奉圣曲》归入胡部下,乃因在《奉圣曲》中,胡部参与一定演出,且可能经常演出的只有胡部一段,因而归入胡部。
故中晚唐文献中的教坊“胡部”一词,应为西凉乐(包括来自西凉地区散乐)的专指。中外乐舞亦以西凉地区为媒介,实现了广泛的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