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
丈夫外出赏樱却再未归家,只偶尔发来一封封电子邮件,说他与收藏甲骨的老人结伴,寻找祖上那对马车轮去了。“消失的他”无处寻觅,而那携带了厄运的神秘车轮却忽然现身。真相在层层迷雾中绽放狰狞笑容,这是轮回的诅咒还是蓄意的谋杀?
第一乐章 樱花奏鸣曲
丈夫近年去龙王塘赏樱归来,总要找碴儿和我大吵一架。
平素进店都是推门而入的他,这天却强盗似的踹门进来,也不管这门店是我们租的,对它并无话语权。他一身樱花香、满脸戾气地穿过一楼餐厅时,海鲜小厨的主人瞥见他,会大声吆喝一声“贵哥回来了”。与其说是与他招呼,莫如说是给在阁楼上的我通风报信。
通常我正给顾客拍着照片,他怒气冲冲地上来后,也不管外人在场,对我吹胡子瞪眼的,不是嫌我一脸褶子还穿樱花似的银粉衣裳扮嫩,就是讥讽我这水桶腰与樱花树的小蛮腰没得比,再不就嘟囔我洒了香水,吐出的气也没樱花清香。总之他与樱花幽会完,这灿烂的花朵不知怎的成了第三者,如定时炸弹埋在他心间,见我就爆炸。一般顾客在旁,我不好发作,由他撒泼。我敛声屏气调整焦距,对准顾客,相当于对准钱袋子,快门声就是点钞声,我们的生计靠它维持着。
来影楼的人要么拍各类证件照,要么拍结婚照或艺术照。有一回丈夫将战火转移到客人身上,遇到了顽强的抵抗。楼下海鲜小厨的主人说起这事,总要笑一通。一个化着浓妆的中年妇女来拍艺术照,她黑红粗糙的脸涂着厚厚的脂粉,稍稍一做表情,脂粉就像老屋的墙皮簌簌掉渣。丈夫见她对着镜头搔首弄姿,长叹一声说,赏完樱花就吃苍蝇,人生真是一场荒诞剧啊。这女人年轻守寡,是卖海蛎子的,财大气粗,在海鲜市场也是一霸,认了不少干哥哥,是个惹不起的主儿。只见她从聚光灯前腾腾奔向丈夫,用一只手薅起又矮又瘦的他,清了清嗓子,攒出一口痰。丈夫见事不妙,连忙别过脸去,但这女人蛮力十足,愣是用另一只手撬开丈夫的嘴,一口痰瞬间轰炸了丈夫的口腔,她嚷着苍蝇的味道咋样啊?丈夫羞愤难当,骂她是个没人要的烂婆娘。但他自此长了记性,其后只把怨愤撒在我身上。他被樱花勾了魂后,总用那种想把我打发到地狱的目光,冷冷看我。
丈夫是土生土长的旅顺人,我是苏州人,我们结婚十四年,儿子十二岁了。十年前在东北某地掌权的公公,因贪腐双规,一年后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违法违纪所得悉数没收,包括他为我们在旅顺购置的海景别墅,那曾是我们的婚房,儿子的出生地。
公公出事时儿子两岁,正是傻吃苶睡的年龄。我们倾其所有,在城郊买了一套七十多平米的二手房。我和丈夫挪窝时灰头土脸,而流着涎水啃手指的儿子,却因换了新环境,兴奋得呜哇欢叫。
丈夫有公职,在市总工会离退休干部处工作,实际基本不上班,经营着一家海运公司。公司法人代表由他发小挂个虚名,他是背后掌权人。但这一切的障眼法,没有逃脱纪检部门的法眼。而这家公司的注册资金,最后查明来源于公公违纪所得。公司被查抄,贪赃物品也被追缴,包括我的钻石婚戒。这实在荒谬,丈夫曾说这是他去香港时为我订制的,而实际这是一家墓地经营者,为从公公那里拿地块,知道他儿子要结婚,送上的价值二十万的婚戒。看来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跟死亡挂了钩。
一夜间我们一无所有,真是应了父亲说的,不该你享受的千万别沾,会遭灾的。
我家境一般,父亲是苏州某区供排水公司的管道维修工,母亲在一家私企服装厂当缝纫工。我高考那年母亲病故,父亲很快娶了个比他小一旬的在汤圆店打工的河南姑娘。婚后他们生下儿子,父亲为此乐开了花,他在污水横流的地下管网作业时,常哼着歌。别人调侃他时,他说别以为好声音都在天上,地下的老鼠也有金嗓子。
我当年考上的是河北一所二本院校,新闻学专业,毕业后考研和考公务员均不中,吃饭立马成了问题,因为家里在我大学毕业后,不再给我一分钱。我先是应聘到石家庄一家行业报纸当记者,之后入职天津一家待遇不错的海运企业做宣传工作。薪资加奖金,支付房租和日常开销,绰绰有余。我能敞开怀吃狗不理包子,观影看戏,短途旅游,偶尔还能享用一顿海鲜大餐,买些中低档的服饰、包包和化妆品,装扮并不漂亮的自己。
我就是在天津认识丈夫的,他来我们企业洽谈合作,我负责接待。他大我两岁,黑瘦黑瘦的,心形脸,尖下巴,小眼睛,胡子拉碴,衣着朴素,说话平卷舌不分,烟不离手,但滴酒不沾。他食量很大,也不挑食,亲切随和。因为事先知道他的家世,我对他的低调谦逊颇有好感。他与我们签订完合作协议,回旅顺的前夜,老总在豪华酒楼宴请他,但他对金盘银盏里的食物很漠然,没怎么动筷子。我送他回酒店时,他说没吃饱,要不一起去海河边吃大排档海鲜?我说当然好了,我请你。
那天晚上,在码头的露天海鲜摊,我点了青韭炒银鱼、红椒炒泥螺、清蒸虾和烤鱿鱼,这些入味的小海鲜很对他胃口,让我们变得热络和亲近。他聊到一些童年趣事,也很自然地问到我的家庭,在哪儿读的大学等等。午夜时分,女摊主打着哈欠说就剩你俩了,月亮都打烊了,钻进云彩睡觉了,她也该收摊了。这时他掐滅烟,起身跟摊主说了什么,然后问我可以给他下碗面条吗?我说当然了,我自己也想要一碗。我打开煤气罐阀门,用一只坑坑瘪瘪的铝制闷罐儿,煮了一锅清汤面。我没浪费清蒸虾的虾皮,把它们划拉到盆里,简单冲洗后下锅,清水煮了五分钟,捞出虾皮下面条,再卧两个鸡蛋,加少许盐,最后撒上一把葱花。这锅没有一滴油的面条,他一大碗,我一小碗。那凝脂玉般的蛋白裹着油润蛋黄的荷包蛋,半沉半浮在碗中央,仿佛月亮流着蜜;而漂浮的葱花,则如碧水绽开的波痕,荡漾着无尽的春意。它的味道家常又空灵,吃得月亮都馋了,从云里钻出来。享用过面条,他又美美地吸了一支烟,然后我们像老友一样,会心会意地相视一笑。他对我说,你一个人在天津怪不容易的,我也缺个做饭的,要是你不嫌弃我这狗模样,就跟我去旅顺,做我老婆吧,那里的冬天比苏州和天津冷,但雪天的海景贼拉地美啊!
我那时为着可怜的自尊心,还故作矜持地说我考虑一下,没有即刻答应他。但他离津后,我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每天会上网查旅顺的天气,心想万一他遇见一个比我做饭还好的女孩,这个名叫李贵的男人的主权,就不属于我了。我有领土受到威胁的危机感,赶紧打点行装飞过去。
李贵来机场接我时,把家門钥匙交我手上,说公司还有点急事要处理,先不陪我了,晚上回家一起吃饭。李贵带给我的见面礼虽也姹紫嫣红的,但不是鲜花,而是满满一后备厢的食材。
我和他在一起的第一天就进入角色,扎起围裙进了厨房,自甘做起了全职太太。
公公和婆婆对李贵的选择并不满意,嫌我模样中等,家境一般,不是名校毕业,还没个正式工作,不明白他看上我啥了。双方家长中唯一肯定我婚姻的是继母,她和父亲来旅顺参加我婚礼,一见着海景别墅的婚房,就“啧啧”叫着:这是神仙住的地方呐,这下德宝可有指靠了,你阔了,不能不管你弟,你和他可是一个爹!
德宝那年刚上小学,我们之间极为陌生,继母一遍遍地把他推到我面前,他一遍遍地逃回继母怀里,好像我是一团野火,他是一张薄纸,碰着我会要了他的小命。继母叹息着,骂德宝是个没出息的。当主婚人宣布婚礼开始,我挽着父亲的胳膊步向富丽堂皇的典礼现场时,父亲的胳膊在剧烈颤抖,而当他把我交给贵哥的那刻,更是泪如雨下。参加婚礼的人都说他这是舍不得女儿出嫁,只有我知道,他是因悲哀。
父亲一到旅顺,看见我的奢华婚房和我那镶嵌着珍珠的婚纱,就一直皱眉头。婚礼前夜,他把我叫到一旁,说这个婚能不能不结?我说,那怎么行,我和贵哥交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感情基础,他是个忠诚可靠的人。父亲忧心忡忡地说他觉得我们拥有的这一切,来路不干净,一旦他家出事儿,我会跟着遭殃。
父亲没给我送上祝福,反倒是诅咒,我气急败坏地说,要说钱的来路不干净,你挣的那几吊才是呢。哪个地下管网见得着光、哪个不是臭烘烘的?亏你还能唱得出歌!生活在地狱,却觉得在天堂,真是不知好日子是什么滋味!
父亲怔怔地看了我半晌,凄凉地叫了一声“桂枝”,那是我生母的名字,不再说什么。
在互联网时代,当年公公出事,父亲第一时间就知晓了。正式消息发布的次日凌晨,彻夜无眠的我正给儿子换褯子,有人按门铃,打开门一看,竟是父亲。他坐了一夜火车,蓝布工装满是污渍,胸前挎着德宝不要了的绿书包,蓬头垢面,满眼是泪。他颤着声说孩子别怕,有爸在呢,我一头扑到他怀里哭起来。父亲的怀抱就像地下管网的入口,散发着难闻的气味,那是混合着汗味、臭脚丫子和劣质烟草的气味,但那个瞬间我明白,它们是洁净的味道。
父亲让我跟他回苏州,说那里气候好,商路广,随便干点啥都饿不着。当时李贵也被带走配合案子调查,父亲说万一他回不来,你可不能傻等,你还年轻,有权人家的子女,有几个脚底板干净呢?多半跟着老子蹚过浑水的。父亲从书包里掏出一万三千块现金,说这是近年来他攒下的加班费,可应个急。
我没跟父亲回苏州,三个月后李贵出来,我们搬完家,依然在一块儿,过起平凡的生活。我不再揣着各种VIP卡去高档商场、按摩院、美容院、健身房、影剧院和咖啡厅,李贵也把打高尔夫、骑马、滑雪和海上冲浪的装备送人,那都是烧钱的运动。我们加入了散步者大军,这项运动无须投入,不挑剔环境,可去海边看潮涨潮落,可进公园看春花秋月,更多的时候,我们就在居所楼下散步。
那条小街有五家小商铺,由南向北依次是酒馆、宠物诊所、小海鲜店、电器维修铺和寿衣行,所以常见着醉得东倒西歪的人,见着穿着入时抱着病猫病狗的人,见着附近居民趿拉着拖鞋来买海货,见着气喘吁吁搬着旧家电的人,当然了,也必然见着红肿着眼来订制寿衣的人。
公公的落马,就像一只万花筒被打碎了,那些绮丽的幻景不复存在,剩下的是一地碎玻璃碴子。李贵感慨地说,当官就是你在位时放出的一个屁,一干人都抢着当香水收纳;可你落马时,你呼出的一口气,他们都认为有毒了。最让李贵寒心的,还不是世人的唾弃和友人的疏离,而是公公还有个私生子,他大部分的贪赃所得,都撇在他们身上了。
公公的情人是东北某旅游公司的导游,比李贵只大一岁,生得妩媚,娇小玲珑。她怀了公公的孩子后,公公把她安置到上海,买了套可眺望黄浦江的高层公寓。为了让她有营生,还盘了个点心店送她。公公下台时他的私生子五岁,我们的儿子在吐奶放屁之间,就多了个比他大三岁的小叔。
其实我和丈夫成家后,公公也曾想给我安排个工作,但李贵说天下可工作的女人多了去了,而能做对他胃口饭的女人,仅我一人。他不愿意,我也乐得相夫教子,朝九晚五打卡上班的苦楚我受够了。但家族遭遇变故后,李贵失去公职,我们的生活一落千丈,所以把孩子放到托儿所后,首要问题就是出去找工作。
我先后去了四家公司应聘,有两家看中我,但录用时要填更详细的履历,丈夫、孩子、双方父母等。公公那段时间是臭名昭著的人物,人家一见他的名字和原工作单位,大都骇然,再无下文。李贵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咱干点不需要验明父母身份的活儿,就不用看人的白眼了。几番权衡,我们最终租下这家海鲜小厨的阁楼,雇了个摄影师,开起影楼。
此番选择,很大程度是我们先相中了东家贺磊,他比李贵小三岁,学金融的,一表人才,爱好广泛,赛车、戏剧、音乐、考古、表演、茶道、配音甚至是网游,他都迷恋。贺磊毕业后在一家商业银行做高管,因职务犯罪,坐了三年牢,出狱后他靠着做进出口贸易的哥哥,在旅顺口区买下一个店面,做起餐饮生意。
这个店面带个阁楼,四十多平米,本是备货间,后来因海鲜小厨生意一般,贺磊就腾出来,打出招租广告,想着多赚一笔是一笔。据说也有不少人看过阁楼,想开裁缝店、文具店、鲜花店和书店的都有,但最终都因上下时要经过海鲜小厨,感觉人家是主,阁楼是仆,虽然租金便宜,但很别扭,风水不佳,再加上担心油烟味上蹿会影响生意而作罢。
我们的影楼投入不高,当年下来,成本就收回来了。为了节约开支,我学会了摄影技术,很快独挑大梁,不用雇人了。有时客人拍过照,顺脚就在楼下的海鲜小厨吃点东西,而有时客人享用过美食,想着即将办护照或是医保卡,也顺脚上来拍个照。我们的生意在不经意间彼此关照,虽不温不火,但年年有赚头,温饱有了保障。
最初的三年,李贵陪我在影楼忙活的时候不少。公公服刑后,婆婆去乡下买了间民房种地,拒绝亲人探望,吃长素,整日阿弥陀佛;李贵戒了烟,却恋起了酒。自古以来,酒和愁就是一团云,难解难分。
夏日的傍晚,李贵爱和海鲜小厨的主人贺磊,吃点小海鲜,喝个啤酒。有时兴致高,我在楼上又不忙,李贵会大声吆喝我下来掂掇俩菜,他对我的厨艺始终不吝赞美。
有一回李贵喝得舌头硬了,拉着我的手,说当着贺磊的面,你跟我说个实话,我家老爷子出事后,你为啥没离开我?你当初不也是看上我的家庭吗?你和我接着过,不全因为咱们有儿子吧,是不是怕别人说你不义?
我吹干一瓶啤酒,拍着他的肩膀说,贵哥我告诉你,我最初跟你,确实一半是看上了你的家世,但我也是真心觉得和你对脾气,才下定决心飞到旅顺。你被羁押的那段日子,我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儿子夜里也不如以前省心,总要哭闹几回。可你被放回来的那个晚上,真是奇了,我和儿子连睡了九个钟头,真是要把日头都睡扁了。即便你是一条狗,可我们闻你的味道习惯了,又怎能离得开呢?还有你回来的那天,见你瘦得跟风干肠似的,我心里那个哆嗦啊,能让我心疼的男人,目前还只有你。
李贵听完哽咽了,他对贺磊说,再娶媳妇,就照你嫂子这样的找!
贺磊当年入狱后,他新婚仅一年的妻子离开了他。他对女人始终心有余悸,一说成家就摇头苦笑。
丈夫对公公的事在认知上能接受,说他某种程度也是共谋。求父亲办事的人贿赂他时,他明知不干净,但一想出事的概率极低,渐渐养成了吃腐物的胃口,很少会拒绝。但他憎恨公公有私生子,害得他母亲差点削发为尼。
丈夫每年至少探监两次,去时让我洗印一沓儿子的照片,说公公最想看的是孙子。我们的儿子自记事起,就知道每年要给自己见不到的爷爷拍照片。他问爷爷去哪儿了,怎么老也见不着?我们说,爷爷是船长,每年绕地球环行,所以不能上岸。兒子天真地说,原来爷爷是鱼呀。
李贵除了在影楼和我共同打理生意,近两年还开起网约车,一方面多份收入,另一方面接送儿子上学方便。
他还迷恋上了甲骨文,说那些字是太阳都想采撷的花朵,是月亮都想拾取的露珠,学习甲骨文,会有走遍万水千山的感觉。他说有朝一日发了财,定要开一家甲骨文灯饰店,因为他发现一些甲骨文,如“门、余、康、丰、云、龙、戌、庆”等,就是天然的灯盏造型。他还把研究甲骨文的专著都买来了,半懂不懂地看。
而自公公服刑的那年开始,他还迷上了樱花,每年都独自去龙王塘赏樱。他平素对我极为和善,甚至有点低声下气的,但只要樱花入眼,简直是换了个人,对我百般挑剔和羞辱。贺磊同情我,这几年樱花开放的时节,闻知他去龙王塘了,不管多忙,总要备好酒菜,给李贵降火消气。
但是今年李贵去龙王塘赏樱,直至夜晚,除了海风,没谁踹海鲜小厨的门,更没谁冲上阁楼,拿樱花来鄙薄我。
李贵这天没有回来,而他失踪不是第一次了。
李贵失踪不像一般人所想象的,去夜店泡妞或是纵酒狂欢了,而是去二十四小时书吧读书、夜钓、享受美食或是徒步绕城了。他不想回家的这天,会关掉手机,任谁也找不着。当然第二天我在厨房做早餐,总会听到钥匙在锁孔里熟练地转动的声音,他会准时出现在餐桌旁。
我问过李贵,为啥彻夜不归不提前知会我一声,难道我做错了什么,该受惩罚?
李贵总是温和地笑笑,说你什么也没做错,要说错,得算在夜晚的账上。他说有些书籍和食物,穿了黑夜的外衣,气质骤升,变得熠熠生辉,给了他逃逸的感觉,那个时刻他就不想回家。
我说,这证明你不够爱我,因为相爱的人愿意分享美好。
李贵半是讥讽半是怜爱地对我说,你真是个傻老婆,跟你说吧,美好的特性是孤绝,能分享的多半廉价。
我万分委屈地说,那你干吗还要结婚!
但李贵从未在赏樱的日子失踪过,这令我不安。楼下的贺磊也坐立不安的,他备了三十年陈酿花雕等他,厨子做了李贵钟爱的椒盐青蟹和鲍鱼豆腐煲,也都凉了。
三年来因新冠疫情常态化,人们居家的日子增多了。封控如台风一般袭来时,餐馆就得关张。但只要解封,憋坏的人们会蜂拥而入,似乎不在外纵情吃喝几顿,就对不起自由。所以海鲜小厨的生意潮涨潮落的,依然有赚头,
而我的影楼却是生意惨淡。
人们没心情打扮自己,更别说拍艺术照了。出国游停了,谁还办护照拍照呢?拍结婚照的都少了,好像婚姻成了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
贺磊见影楼客人不多,李贵的网约车运营平平,免了我们一半的房租。我想不能长期靠人施舍过日子,最近也想换宗生意做,比如开个外卖甜品店,据说疫情中人们对甜品的需求增加了。
已是晚上九点了,我和儿子步下阁楼时,海鲜小厨还有两桌食客,一对老头喝得面红耳赤的,还有一对中年男女不知说到什么伤心处,女人正一把一把地抹眼泪。先前贺磊上来问我联系上了李贵没有,我说打电话他关机了,估计今晚是不回家了。所以我下来时,贺磊没再提李贵,只是问我明早需要他帮忙送孩子上学吗?我刚摇完头,儿子不客气地说,我愿意坐贺磊叔叔的车,爸爸不在家,我可不愿跟你挤公交车上学,万一再传染上新冠肺炎咋整?
儿子出生后的名字李权,是他爷爷给起的。公公入狱后,李贵给他改名为李顺,说是要什么“权”,那是悬在头顶的剑,人生只要平顺就好,再说儿子本就生在旅顺。
顺顺正读小学,这两年受疫情影响,没有一个学期是完整到校的。一到线上教学的日子,顺顺就欢呼,他要么跟着我在阁楼玩游戏,要么在家边吃零食边对着电脑跟老师识字。他不爱学习,见生字就迷糊,算术连个位数的乘除都会出错。李贵望子成龙心切,买了一堆课外参考书勉力辅导,但收效甚微,顺顺每学期的综合成绩,都在班级倒数三四名徘徊。有一回他考了个倒数第六,还把李贵乐得多喝了一杯酒。
但顺顺自立性很强,偶尔一个人在家,煮个青菜泡面,做个西红柿炒蛋,手拿把掐。他还勤快,上学后他的背心短裤和袜子,全都自己洗。他应变能力也不差,像今天他放学后出了校门,没见李贵的车,打爸爸电话关机,他就叫了出租车,直奔海鲜小厨,先在楼下吃了碗海鲜汤面,这才上阁楼找我。
李贵失踪的日子,我是没心思吃晚饭的。我们到家后,顺顺洗完澡上床玩魔方去了,我则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像他失踪的那些夜晚一樣,将频道锁定在本地台,看是否有交通事故、刑事案件、中毒、火灾、坍塌、爆炸等突发事件。然后再搜索微信中龙王塘的动态,一幅幅摇曳多姿的樱花图片叠加而来。从游客晒出的照片看,白天风很大,人们的头发大都被吹乱了,而我在阁楼上浑然不觉。想着李贵可能宿在樱花树下,我留了条语音给他:眠花宿柳的亲爱同志,小心着凉啊,龙王塘有帐篷就租一顶。明早儿我做鱼松皮蛋粥,等你回家吃啊。
然而第二天早餐时间过了,锁孔并没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只有贺磊来按门铃,他驾车送顺顺上学,顺便和我们吃了早餐。
贺磊提醒我说李贵别是遇见坏人了,近年来绑架网约车司机的案子没少出。他这一说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打电话给李贵加盟的这家网约车公司,问能否从GPS上监测到李贵的车在哪里?公司说李贵昨晚发微信告假,说有急事外出,近期平台不要派活儿给他。
看来他是有预谋地失踪,所以我反倒不紧张了。
这天上午影楼生意不错,一对老人拍了一套金婚照,还有来拍驾驶证、厨师证、医师证照的人。忙完已是午间,拿起手机,发现李贵两小时前,发来两条微信:一条是一个邮箱地址和密码;还有一个是黑夜中的樱花照片。我赶紧拨打他电话,但提示已关机。
有李贵音讯了,说明他安全无虞,我松了口气,赶紧下楼告诉贺磊。他刚从外面回来,满头大汗的,说想看一下,啥樱花这么勾贵哥的魂啊?
我将图片点给贺磊看,他揉了下眼睛,定睛看图片,吧唧一下嘴,说晚上的樱花这么肥啊,像海蛎子!
他的话像欢乐的浪花,荡去我心中的阴霾。
第二乐章 甲骨变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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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原谅我今早没有回家吃饭。昨天来龙王塘看樱花,遇到一个收藏甲骨的人。他跟我同姓,七十多了,当过海员,去过世界不少地方,退休后在大连一家游艇俱乐部当教练。据他说他父亲曾在伪满日本人开的船厂做过工,日本战败时,仓库留下两箱没来得及运上船的货物;后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个楠木盒子,装的都是甲骨,属于罗振玉的藏品。这批甲骨的命运他没说怎样,但说他父亲得到一盒子,挨饿的年代,他家用它换过粮食。他父亲去世后,还留下两片甲骨。说他父亲本想捐赠给旅顺博物馆的,但怕被追究来历而倒霉,所以嘱咐他只可私藏欣赏。老李随身带的这块甲骨,成了他的护身符,陪他走过很多地方。它像半个鞋底,赭石色,表面光滑,拳头大小,上部的文字痕迹清晰,而底下的三个字却被腰斩了,残缺不全。据他讲契文说的是天气,占卜是否得雨。估计那时久旱,人们担心庄稼收成不好。因他属龙,说是命里不能缺水,方可呼风唤雨,所以一直带着这片甲骨。另一片老李说甲壳完整,占卜的是狩猎,是他老伴的心爱之物,放在家里佛龛前,当菩萨供奉着,谁也不能碰。
我跟老李说,应把占卜狩猎的甲骨带在身上,这样人生旅途不惧虎狼,所向披靡。而身上的这块该供奉在佛龛前,佛主喜甘霖,忌杀生,哪场狩猎不是血淋淋的呢?老李说你说得对啊,我家这些年不顺,是不是那片甲骨供错了地方呢?
老李告诉我,他有一儿一女,儿子是学法律的,大学毕业后和朋友合开律所,事业发展本来不错,但为利益驱使,在一宗案子中,指使人作伪证,诬陷被告人,被吊销了执照。他因是名校毕业,人又长得帅,承受不了打击,一路颓废下去,重度抑郁,几次自杀未遂,沦为酒鬼,没家没业,只得回家啃老子。人都说儿子养爹,他家倒过来了,是爹养儿子,所以他这把年纪还得出来找事做,不然儿子的生活就没保障。他的女儿是学艺术的,琵琶弹得不错,也得过一些奖。正当她要踏入国家级民乐团的时候,新婚不久发生车祸,女儿丢了一条胳膊,琵琶自然是弹不成了。女婿对女儿虽不离不弃,但女儿一夜之间成了残疾人,做不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快乐不起来。
老李说儿女连遭厄运,他的老伴精神崩溃了,不到六十岁就小脑萎缩,常把他当打短工的,一到晚上就撵他出去,说是干完了活儿,得了工钱,还想睡在人家里不成?只要他在家,老伴就无法安睡,所以他只得住在游艇俱乐部。老李说幸好老伴认得儿子,不然他还得雇个保姆陪她,又是一笔开销。儿子酗酒,她还知道管,四处藏酒瓶,一见电视画面中出现酒类广告,便会咬牙切齿地关机。她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就是从佛龛上取下甲骨,轻轻擦拭,然后抱在怀里,念声阿弥陀佛,再恭恭敬敬地摆回去,这时她面上的神色是安详的。
老李对甲骨收藏有研究,我们从下午三点,不知不觉聊到夕阳尽了,突然发现夜晚的樱花会发光,就像星星一样。
我跟老李讲了家里发生的变故,尤其是父亲嘱咐我寻找的那对碾压甲骨的车轮。老李说旅顺这一带收藏旧器物的人,他大都熟悉,也许能帮我寻到。所以这段时日,我会跟着老李去找车轮。
网约车公司那里我已告假,顺顺你就费心了,冰箱零度保鲜抽屉中,有我给他买的香草奶酪,但一次不可给他吃那么多,可乐也不宜让他多喝,他今年长肉厉害,快成小胖墩了。还有,尽量让他少打游戏。影楼那里你愿意关一段也好,反正生意一般,开比不开也好不到哪里去。当然如果你在家闷得慌,也可开着,挣不挣钱无所谓,起码可以跟贺磊聊聊天,心情最重要。之所以关掉手机,用邮件与你联系,一是想和老李专心寻找马车轮,可能要去不少地方,还有就是想清静一下,有进展我会电邮给你。
我身上的钱够用,备用口罩也不少,务请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再说一句我是怎么和老李搭上话的吧,昨天风很大,龙王塘等于下了场樱花雨,我见有个老者从怀中取出一片令人眼熟的东西,放在樱花落得最厚的地方,用手机拍照,连忙凑过去看,落樱簇拥的竟是一片甲骨!镌刻在甲骨上的文字看上去活生生的,就像一群闻香而起的蜜蜂。
还有,老李告诉我,他老伴不认他后,他每年都来龙王塘赏樱,他们定情于樱花树下。
贵哥
看完李贵的信,我怅然若失良久,这个从天而降的老李什么来头,他是不是骗子呢?
公公服刑后不久,有次李貴探监回来,说他父亲给他讲了一桩家族往事,公公认为他之所以出事,与祖上赶着马车碾压过甲骨有关。毁了文明的人家,不遭厄运才怪呢。而且祖上万不该又把这对明知上了诅咒的车轮,卖给好心人,贻害他人,罪加一等。说是如果能找到当年碾压甲骨的马车轮,供奉起来,消除业障,对摆脱不了马车轮魔咒的人家,诚心忏悔,顺顺这辈的李家后人,才会兴旺。
这个故事说起来有点传奇,成了李贵的一块心病。他开网约车去旅顺周边,总要打听马车轮的下落,但毫无线索。他还拜托交际广泛的贺磊帮他留意,贺磊倒是从旧物市场高价买过一只马车轮,但年代和历史都对不上,只好低价退回去。
李贵的祖父李满,宣统年间生人,当年是旅顺一家盐庄的马夫,我曾在李贵家的老相册上,看到过他年轻时的照片。他四方脸,头发浓黑,小眼睛,嘴有点瘪,似乎受了什么冤屈的表情。别看他个子不高,但很壮实,膂力过人。无论冬夏的照片,他都双臂环胸,李贵说祖父这是当马夫养成的习惯,赶马车时,他总是把马鞭插在怀里,说是好的马夫不使鞭子,而能让牲口爬坡时用力,下坡时掌握好平衡。
话说日本战败,苏军进驻旅顺的那年,李满三十多岁,还没成家。盐庄的主人少时家贫,曾经讨过饭,受尽白眼,所以一朝翻身,视钱如命,格外吝啬,有月亮的夜晚不许家人点灯,冬天不管多冷,烧炕只是稍微有点热乎气就撤了火。他和儿子吃干饭,老婆和女儿只能喝稀粥。但他对雇佣的伙计,舍得让他们敞开怀吃(当然伙食比主人的差一等),因为他知道,没有力气出不了活儿。
盐庄主人的女儿叫巧凤,是家中老大,二十八了还没出阁。她一脸麻子不说,脾气还坏,跟谁说话都凶着脸。因为长得丑,她见着镜子就砸,所以盐庄上下,没谁敢把镜子摆在明面,得掖在褥子底下,或是藏在抽屉里,趁她不备偷偷照。说媒的不算少,也有穷汉想娶她,但巧凤却不愿嫁,她心里装着李满。盐庄的人都不敢正眼瞧她,包括她的父母和弟弟,只有这个马夫,敢于笑眯眯地直视她。她发脾气时,李满总是打趣她,说是一个喝稀粥的丫头,哪来那么大的火气?总会把她逗乐。
盐庄主人发现女儿看上了马夫,甚是欢喜,因为李满忠厚能干,父母又不在了,若得个倒插门的女婿,盐庄有了好长工,巧凤也有了归宿,实在是一桩好买卖。主人看穿女儿的心思后,对李满也就比对其他伙计好些。他赶马车通常坐在车上,本来不费鞋,但东家给伙计配鞋子时,单鞋棉鞋总要多给李满一双,虽说那鞋子是半新的。伙计们看得清楚,东家这是想收李满为婿啊。但李满可不想娶巧凤,她那乡间土路似的坑坑洼洼的脸,虽然他敢看,却不想碰,何况巧凤没有女人的温柔劲,就是把整座盐庄给他,也无法俘获他的心。
1945年8月苏军进驻旅顺后不久,东家腾出盐庄的工具间,给巧凤布置婚房了。他搜罗了一堆废弃家具,请木匠拆了,打箱子柜子。钉子拔后有眼,所以那箱柜的脸,也就跟巧凤的一样,虫蛀过似的。巧凤嫌工具间不好,说一个放家把什儿的地方,老鼠常来坐窝,咋能住人?她闹着要把闺房改成婚房。东家自然是不同意,在他看来,李满入赘,能住工具间已是厚待他了。
盐庄的伙计看出李满不想和巧凤成亲,私下给他出主意,说是不行就撂杆子走人吧,凭你这一身的力气,到哪儿不混口饭吃?还有人悄悄告诉他,日本战败后,有些日本男人剖腹自杀,撇下老婆孩子,生活成了问题,有不少愿意就地嫁给中国人,不花一分钱,白捡个洋媳妇。
其实伙计们不说,李满也想逃了。这些年东家变着法,没少克扣他的工钱,他想不能亏了自己,得拐走一批好货再远走高飞。
这年初秋机会来了,东家让李满从盐庄仓库,装了八百斤细盐,运到黄营子去。这黄营子一直是兵营,清军、俄军、日军都驻扎过,现在日本投降,这里成了苏联士兵的天下。哪个部队不吃盐呢?所以盐庄没断过与黄营子的生意。
一般重要的交易,东家会押车前往,货到后收取银票。但因他跟李满透露了要收他为婿,李满听后,也没说不,所以东家已把他当自家人看待了。这次黄营子的苏军要细盐要得急,而他在盐庄要验收一批从庄河运来的粗盐,所以直接派李满去了。
为了不让人对自己起疑心,李满出发前特别刷了鞋子,晾晒在窗台上;他把积蓄缠进腰包前,特别拿出几吊搁在枕头底下,故意跟人说怕路上掉了;他又去灶房跟伙夫说,他回来会晚,又累又饿的,得比平常多给他留口饭。
李满去灶房时,巧凤跟进来了,她见伙夫腿上放着一簸箕高粱米,正埋头拣里面的沙子,就撇着嘴对李满说,见天地吃高粱米饭不拉嗓子吗?今儿俺给你押车吧,咱从黄营子回来,不用你掏腰包,俺请你在街上吃鲅鱼馅包子咋样?管饱。李满连说他见着高粱米就像见着亲娘,最得意这口了,再说送完货回来,马也乏了,得先回盐庄喂马。巧凤见鲅鱼馅包子和自己都诱惑不了他,踢着门槛,骂他不识抬举,贱命一条,活该挨踩,噘着嘴走了。
李满出发的时候,是午后三点多,天上乌云密布。巧凤虽然生着气,还是候在马车旁,将一件雨衣扔到他怀里。李满怕她跟车走,连忙许诺回来给她买花生糖,还求她万一下雨了,将他的鞋子拎回屋,不然潲了雨,明天就没干净鞋换了。巧凤“哼”了一声,先数落他就惦记一双破鞋的本事,接着告诉他哪家的花生糖好吃。李满赶紧说,就买这家的,买它两包,让你吃个够!
怕东家假说有事脱离不开,再乔装尾随自己,李满赶着马车从盐庄出来后,还是朝着既定的黄营子方向走,而这得穿越整个城区。
战后街市的店铺,多半还是老样子。除了日式料理店大都黄摊儿了,该卖烟酒糖茶的还卖烟酒糖茶,该卖药的还卖药,该卖海货的还卖海货,该卖寿衣的还卖寿衣,该打铁的还打铁,该唱戏的还唱戏。卤味店依然飘出香味,布匹店的布依然五颜六色,杂耍艺人依然走街串巷讨生活,乞丐也依然向路人伸出黑黢黢的手。只是街上张挂的旗子变了,称霸街市的车辆也重新洗牌了,以前耀武扬威的是日本人的车马,自从苏联士兵进驻旅顺后,他们的坐骑便是街市的王了,鸣笛都带着胜利者的气势,人力车和拉脚的马车都得小心避让着。
李满赶着马车接近新市街的扶桑町时,乌云滚滚的天海中,闪电似银鱼又似烟花,恣意地飞舞和绽放,雷声随之响起。好马对雷电习以为常,权当是天神开路,照走它的。
因为预料有雨,李满早把那批细盐苫了雨布,不然雨水会成了窃贼,让细盐白白流掉。距黄营子七八里有个小村,他的一个同乡在那儿开车马店,李满想先到那儿歇个脚,确认东家没跟着,再将细盐低价私售,开车马店的食盐需求量大,拿到现钱后再奔向远方。
扶桑町一带曾是日本高官住宅区,一座座房屋跟庙宇似的,现在它们的主人已去,这里被征用为苏军军官住宅,包括罗振玉的私宅和“大云书库”。
罗振玉在扶桑町的私宅,是两栋砖木结构的民居——宸翰楼;还有一座三层俄式藏书楼,也就是著名的大云书库,它是读书人津津乐道之地。那时出入这里的人,大都长袍马褂、满腹经纶的模样。
罗振玉清末入京,在学部任职,兼京师大学堂农科监督。辛亥革命后逃往日本。他在旅顺是个妇孺皆知的人物,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学问,而是这个前清遗老,参与溥仪复辟,成为傀儡政府的幕僚,出任伪满监察院院长及后来的满日文化协会会长。
李满认识罗家的一个杂役,他说罗振玉不常回来,但只要他现身旅顺,罗公馆上下,一个个跟避猫鼠似的,大气不敢出,早晚给他请安算是日课。尽管他在日本人聚集区拿下地块,所盖的房子也算洋派,但生活上却固执己见,不许家人用洋火,也不许家人穿洋布衣裳。想来罗振玉在新京的日子并不好过,所以回到旅顺和家人说话,一言不合就发脾气。但他对下人不错,遇到有难处的还会搭把手。
罗振玉的闲暇时光,都消磨在所收藏的古物上了,他沉迷于甲骨研究、金石碑刻以及档案史料的整理和勘校,整日勾勾写写、描描画画,故纸堆无疑是他最钟情的暖被子。
关于罗振玉的发达,历来说法不一。他少时家贫,天资聪颖,中年后到上海与人合办杂志,其后致力于收购江浙沪一带出售的古籍字画,得到不少稀有的珍本善本。据说他掘到的第一桶金来自广东盐商孔子第七十代孙孔广陶的岳雪楼藏书,其中不少宋元版本书,大都是皇家刻本、名家校抄本。罗振玉头脑灵活,他将购品反复筛选,一部分永久珍藏,一部分转售,手中有了资金,既可维持家用,又利于市场周转。
罗振玉掘到的第二桶金就是甲骨文了。十九世纪末期,在河南安阳小屯的商代晚期都城和王陵葬区,出土了刻有文字的龟甲骨片,那是当年商王占卜吉凶时,由巫师在龟甲和兽骨上刻下的卜辞,后世的百姓称之为“龙骨”,说这是神奇的药引子,因而流入药铺,潜入京华,逐渐为太医所知。
早期收藏甲骨的国子监祭酒王懿荣,就是因身染疟疾,发现太医开的药方中有一味“龙骨”,而这味药非同寻常,居然刻有文字,与篆文不同,于是潜心收藏和研究。
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慈禧和光绪逃往西安,王懿荣身为京师团练大臣,率部拒敌失败,悲愤投井自尽,其子不得已变卖家藏偿债。以《老残游记》闻名于世的小说家刘鹗慧眼识珠,购得王懿荣收藏的千余片甲骨卜辞,之后他又多渠道搜集,考证出这些甲骨文是殷人刀刻文字,著有《铁云藏龟》。
而罗振玉第一次见到甲骨文,据说正是在好友刘鹗那里。罗振玉在政治上像是一头钻进了黑烟囱,自甘禁锢和涂黑,但他在文化嗅觉上一直灵敏异常,判断力和鉴赏力超群。他著述丰厚,涉猎广泛,自从见到甲骨文的第一眼起,他就仿佛被勾了魂,爱不释手,不仅派胞弟和妻弟去安阳收集,他也亲往踏查,主张搜集甲骨时龟甲、兽骨兼收,整理、考释与刊印甲骨研究成果,有《殷墟书契》等相关论著多部。
罗振玉无论走到哪儿,他倾心搜集的文化宝物都如影随形地跟到哪儿。他在旅顺建造的大云书库竣工后,就将在天津法租界贻安堂的藏品搬运到此,包括书画、金石拓本、档案、法帖、铜器、陶器、甲骨,等等。他在大连开设了“墨缘堂”书店,自家刊印书刊售卖,不辱斯文,又有进项,两全其美。他对藏品进出得当,掌控有度。
罗振玉绝不会想到,旅顺会是他人生的最后一站,他苦心搜集的毕生珍藏,有一天会遭到哄抢。
而李贵的祖父李满,在那个准备出逃的日子,赶着马车经过扶桑町时,正赶上罗家搬家。
苏军将这一带的房屋征用后,限期罗家三日内迁出,说是暂用三个月,必要物品搬出,其余可留原地。
那时罗振玉已去世五年了,居于罗宅的是他的遗孀和儿孙们。罗振玉有个孙子是学医的,懂得防腐术,所以对爷爷的尸体进行了特殊处理,罗振玉得以在家停灵百日,像他活着一样,接受孙男娣女的叩拜。不同以往的是,灵前香烛缭绕,纸钱的灰烬像黑蝴蝶一样飞舞。
罗振玉的葬礼也是风光一时,据说是日本人出动飞机选的水师营西沟村的一处坟茔,前有溪,后有山。出殡那天日伪当局调遣数千人夹道致哀,李满所在的盐庄是灵车所经之地,东家见别的商家都摆路祭,也买了两样便宜点心献殷勤。
李满和伙计们站在盐庄门口看这场大出殡。送殡的队伍簇拥着灵车,大车小辆缓缓伴随,僧道诵经,灵幡飘荡,喇叭声声,不光是送葬的人披麻戴孝,连拉着灵柩的马也披麻挂孝,都成了白马。李满还记得送葬者中有个妇女抱着个三四岁光景的小孩,妇女腰扎孝布,脸上挂着泪痕,小孩戴着孝帽子,美滋滋地吃着裹着砂糖的米果。巧凤站在伙计们中间见这孩子可爱,上前一步,將一块桂花糕递给他,可小孩见到巧凤,如见厉鬼,哇哇大哭。妇女瞅了一眼巧凤,叹息一声,用手抚摸孩子的头,连说孩儿不吓。李满对巧凤说,你把小孩子都给吓哭了!巧凤翻着白眼说,他家死了祖宗,他就该哭!
李满驾驭的马算是他的老伙计了,旅顺的大街小巷,就是蒙起它的眼,它也不会走岔路的。但这天李满赶着车经过扶桑町时,远远看见罗家门前,歪七扭八地停着五六台装载着物品的马车,马车旁还围着一群人。乌云满天,暴雨将至,那一道道白炽的闪电,特别像罗振玉大出殡的那天人们扎着的孝布,也不知天上出了什么丧事——或许为昨夜的流星?
马见前方乱纷纷的,放慢了步子。李满心急,将插在怀中的鞭子扬起,照着它的屁股,狠抽了一鞭子。马一激灵,颠颠跑起来。但经过罗家门口时,还是被一台横在路中央的马车给逼停了。
那台马车装着大大小小的袋子和楠木盒子,它们正被人拽到地下,人们哄抢里面的东西。李满发现除了卷轴字画和书籍,更多的是“哗啦啦”从盒子里掉出来的甲骨。有人吆喝着字画比王八盖子值钱,于是人们都去抢字画。有的字画两三人争夺,到了人手上,丢盔卸甲的,字缺胳膊少腿了,花鸟丢了脑袋或没了枝叶,而画中的山河,没有不破碎的。有的人只抢到画轴,也不舍得扔,说是拿回家当擀面杖使,而抢书的人,嬉笑着说不愁老人卷烟和小孩子揩腚的纸了。
李满见状,心也痒痒,他知道罗家宝贝多,想着既然撞上,合该他发财。他跳下马车,瞅准一个半尺高的青铜物件,一把抓到手。也不知是物件沉重还是紧张过度,李满觉得心脏突突乱跳,胳膊僵直得似乎不会回弯了。
喧嚣的人语中,有人在哭着乞求大家别抢了,看来这是罗家的后人。李满定了定神,先把到手的物件放到马车上,准备再顺走几片甲骨的时候,只觉头晕眼花的,感觉路上的甲骨仿佛复活了,一群王八张牙舞爪地向他聚拢,要用锐利的钳,断他手足似的。他抓起一片甲骨的时候,身旁的一个男人龇牙咧嘴地嘲笑他,说兄弟你拣字多的拿,字少的值个屁呀。李满丢下这片找字多的甲骨的时候,一个炸雷响起,他听见自己的马发出凄厉的嘶鸣,受惊的马才会这样叫,李满胡乱抓起两片甲骨,跌跌撞撞回到马车旁,吃力地攀上马车。他撇下甲骨,颤声喊着“驾——”可因为现场一片嘈杂,加上他气促,说出的话自己都听不清,马依然是不安地原地踏步。李满只得动用马鞭,但他的手绵软无力,勉强抽了一鞭子,马终于迈步向前了。可就在此时,又一个惊雷响起,这匹马像一座沉寂的火山终于喷发了,疯狂地奔跑起来。
惊厥的马通常如洪水般一泻千里,会顺着一条直道奔跑下去,但这马因前方有辆马车堵着,它只能拖着两轮马车,拉磨般原地转圈,但速度如旋风似的,带倒了好几个抢夺文物的人。只听人们惊叫着,马毛了,快跑呀!而那些从楠木盒子里被倒在地上的甲骨,被车轮碾压得“嘎巴”作响。那甲骨上的字先前还活灵活现的,顷刻间四分五裂,化为齑粉。李满头疼欲裂,视线模糊,一阵恶心,只觉鼻腔一阵腥气,四肢像是被小鬼给绑上了,不得舒展。他晕厥在马车上的最后一刻,看见的是马鬃毛扬起后如灰云一样飘拂,听到的是车轮下的甲骨赴汤蹈火般的呐喊声。
事后目睹过罗家文物遭哄抢的老人们回忆,不叫一匹拉盐的马毛了,撞伤了三个人,冲散了哄抢文物的人,罗振玉的宝贝还不知损失多少呢。听说车老板是一家盐庄的伙计,去黄营子给苏军送盐的。也亏得这匹马毛了,它的主人那天晕厥过去,没法给它指明方向,它在罗家门口团团转圈,碾碎了一堆甲骨后,终于猛醒,撞开堵在前面的马车,呼啸着冲出扶桑町,直奔盐庄,使主人得到及时救治。
李满年纪轻轻突然中风,被他的马拉回盐庄,命运又把他和巧凤联结在一起。而那天惊雷过后,虽然乌云滚滚,但很奇怪的是,竟没有想象中的暴雨,只是轻描淡写地飘了点雨丝。
未来女婿说瘫就瘫了,一个免费的长工废了,主人气得心口疼,要把李满赶出去,巧凤说那样父亲连牲口都不如了,坚决不肯。反正工具间基本收拾出来,她就将李满安置其中,请郎中诊治。任何年代看病都是烧钱的事儿,巧凤先是花光了李满腰缠的钱,然后把自己微薄的积蓄也搭上了。
李满发病之初昏迷了两天,苏醒后看到巧凤的脸,知道自己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盐庄,觉得人生真是凄凉荒诞,绝望地哭了。
李满恢复意识半年后腿脚慢慢听使唤了,能拄拐下地趔趔趄趄地走几步,就是嘴巴还有点歪斜,说话“呜噜呜噜”的,像是一扇漏风的窗。巧凤只得咬着牙变卖首饰,继续给他治疗,盐庄熬草药的气味一直弥漫到次年春天,李满的嘴巴终于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被拉回来了。
李满度过危险期后,巧凤就赶着马车去运送食盐了。因为父亲时常威胁她,要他们卷起铺盖走人,说不能养个吃闲饭的病秧子。
巧凤精明能干,性子泼辣,很快学会了赶马车,熟悉了旅顺周边的道路,她出入盐场和钱庄,交易未有闪失,不逊李满。半年下来,巧凤的父亲都得龇牙说这闺女顶半个儿。江湖中知道她遭遇的,都给巧凤竖大拇指,说这女车老板重情哇!
那匹马自在罗家门口受惊后,坏脾气仿佛一下子发泄完,变得异常温顺。巧凤为了让它多卖力,夜里总要给它加草料。她对这马万分疼爱,也是因为它把李满又送回自己身边。因为李满昏迷时,她解下他的腰包,发现塞满了钱,明白他这是出逃未遂。李满掖在枕头底下的几吊钱,窗台那双刷了的鞋子,不过是他的障眼法。马拉回了人,却没拉回他的心,这是最让她难过的。不过巧凤不灰心,她知道李满嫌她丑,也讨厌她的臭脾气,既然改不了容貌,脾气总能改的,从此后说话温柔了,做事也不跋扈了,盐庄的伙计都说巧凤重新投胎了。
李满发病之初,巧凤为方便照顾,搬来和他同住。她说炕头热乎,利于李满康复,甘愿睡炕梢。虽然有几个夜色温柔的夜晚,她很想钻进李满被窝,哪怕依偎着他哭哭也好,但她忍住了,因为李满看她的目光依然是冷的。
但到了第二年夏天,巧凤发现他眼里泛柔光了,她赶马车回来,李满先前会问,马累坏了吧,给它饮水了吗?后来问的不是马,而是她了,关心她冻没冻着,饿没饿着,受没受人欺负。李满開始给她烧洗脚水,巧凤泡脚时,他就听她讲外面的故事。哪个洗染店偷水让人给逮着了,哪个药房售假让顾客给砸了招牌,哪个酒馆酒客互殴差点出了人命,哪个产婆接生了个六指婴儿。一个出不了盐庄的人,仿佛被腌成了咸鱼,外面的故事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的。
但巧凤讲得最多的,还是马。这匹马自李满中风后,再出现在街市中,比老虎都威风,见着它的猫狗鸡鸭,莫不落荒而逃。有时狗正撒着欢儿,回身一看这挂马车来了,吓得一溜烟跑掉。鸭子本来有滋有味啄着路边的虫子呢,抬头一望它来了,也哆嗦着后退。不仅动物们畏惧它,六七岁以下的孩子,见着它也怕。小孩子在路边本来玩得好好的,见它过来,丢下玩具撒丫子去找妈妈。其实这马走得有板有眼,绝不会冒犯动物和小孩子。因为这,巧凤赶马车,也轻巧不少,不必担心它撞着什么。
李满每次听巧凤讲马的传奇故事,只当她编瞎话安慰自己,仿佛街市为她这个女车老板而设,畅行无阻,无须担忧。但后来看她的表情,不像虚构,所以巧凤再出车回来,他会拄着拐去马房,留意这匹棕栗色的蒙古马的异常之处。
它仍认老主人,李满和它贴脸时,它眼里湿漉漉的。这匹马三岁就归李满役使,十几年过去,一直是驾辕的马,即便谁需要套两匹马拉货,偶尔使它,它也没拉过外套,是匹力大无穷而又从不偷懒的马。它的鬃毛不那么光亮了,牙口也不比从前,吃豆饼时掉渣,咀嚼干草有点费力,但除了衰老,李满实在看不出它有何让人畏惧之处。相反,它目光中平添的哀怨,倒使它没了以前的英气,哪有逼人的地方呢?
但有一天李满终于找到了异常之处,不是在马身上,而是在马拉的车上,具体说就是那对车轮。
东家不管多抠门,在置办马车上是舍得使钱的,他深知一挂好车动力无穷,能带来更大收益。首先是马,得选年轻力壮溜光水滑的;车呢,最重要的是车轮,不然途中出了故障,还得去大车店修,实在不划算。
东家选的马车轮是橡木的,这材质坚实而耐腐,不惧坑洼,减震性能也好。轮毂的方形榫眼,镶嵌着十八根韧性十足的木辐条,像太阳散发的光芒。车轮的木轮圈外包上好的铁,为求坚固,侧面打了两圈蘑菇铜钉,好像这车轮滚着无数金豆子。車行起来,轻巧而稳当,不怕硌着石头,也不怕掉进泥坑。李满赶着马车翻山越岭、爬沟过坎,稳稳当当,从无闪失。
李满是怎么发现马车轮的异常之处的呢?先是听盐庄的伙计说,有时他们起夜,懒得走到茅厕,会就近在马房旁解溲。马在马房,而马车卸载后在马房外面,只要尿水滋在马车轮上,它们仿佛受了羞辱似的,发出咆哮声。李满初始不信,但不是一个伙计嘀咕这事,加上巧凤说街市的家畜和小孩子害怕这匹马,他就留意起马车轮来。
那是一个初秋的夜晚,巧凤累了一天睡着了,李满从窗户望见大半个月亮像头迷失的麋鹿,在云彩里没头没脑地进进出出,彩云忽明忽暗的,心有所动,便拄着拐踱出屋子,来到马房。他先给马喂了草,然后出来,解开裤带,对着马车轮撒尿。果然尿水所溅之处,立刻激起响声,像在呜咽着控诉什么,而且马车轮侧面的铜钉,一明一灭的,仿佛魂灵在舞蹈。李满赶紧去马房,提了小半桶清水,清洗了马车轮,然后回到马房,坐在干草堆上,看着微弱的马灯,想着马车轮这是有什么天大的冤屈,竟发如此幽怨之声?后来他想到自己发病的那刻,耳畔轰响着甲骨被碾压的声音,看来冤屈的是甲骨上那些粉身碎骨的字了。因为那次事件后,他养病期间,也听到盐庄的伙计说,哄抢罗家文物后,一些人家遭遇不幸。
有人家觉得甲骨没大用途,当柴来烧,可它们入了灶坑,会像爆竹一样炸响。据说有个主妇用甲骨添柴烧水,铁锅瞬时炸裂,热水喷溅,好端端一张脸给烫伤了。还有的用抢到手的画轴当擀面杖,可是擀出的面条,一根根都淋了血似的,鲜红鲜红的,没谁敢吃。而有的人把抢来的经卷一页页撕下,卷烟抽时,莫不被憋得面色青紫,呼吸困难,烟叶仿佛成了火药。更离奇的是,有的人家抢来铜烛台,只要你点着蜡烛,放别处它勃勃燃烧,可当你把蜡烛坐到这只烛台上,它会哆嗦着灭掉,屡试不爽。家人觉得这是招来了鬼怪,赶紧把它扔了。李满听到铜烛台的传说时,心想这烛台该留着,万一哪儿走水,这灭火神器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李满当时在罗家门口抢到手的甲骨,早被惊马在回盐庄的路上给颠簸掉了,但青铜物件还在。这件卣是商代的盛酒器具,半尺来高,口小腹大,有盖和提梁。卣身镌刻着花纹和云纹,非常精美。李满治病缺钱时,巧凤曾想卖掉它,但转念一想,李满能回到她身边,马功不可没,青铜卣也护佑了他,一个男人应该有个酒器陪伴,所以把它当护身符,恭敬地摆在桌子一角。但李满不愿看到它,觉得因为抢夺了罗家宝物,他才招灾。
李满发现马车轮有异常响声,坐在干草堆的那个夜晚,下决心联系罗家后人,奉还青铜卣,否则可能摆脱不了命运的诅咒。当他准备回屋的时候,巧凤一觉醒来发现他不在,寻到马房。她穿一件藕荷色半长布衣,微黄的灯影下,像一枝亭亭玉立的莲,脸上的麻点隐然不见,竟泛着蛋清色的明润光泽,令李满怦然心动。当巧凤把手搭在他肩上,问他为啥跑干草上坐着,这是马吃的料,不能抢它的食儿;要是他饿了,她可以生火给他拨拉一碗疙瘩汤。李满终于忍不住,把巧凤抱在怀里。马房成了洞房,干草堆变成婚床,他们圆了房了。
这之后李满就和巧凤睡一个被窝了。他也很快联系上了他认识的罗振玉家的杂役,托他把青铜卣归还给罗家。这杂役从罗家出来后,在一家车行拉人力车,他满口答应。然而就在他们把青铜卣交给他的第三天,巧凤黄昏赶马车归来,告诉李满她路过这家人力车行,见门口乱纷纷的,一打听,说是有个车夫在一家酒馆门前,载着个喝得烂醉的苏联兵,他上了车指点不清自己住哪儿,车夫拉着他转了大半个旅顺城,实在没招,把他拉回车行,想等他明白住哪儿再送。谁知他一到车行竟醒了酒,嫌车夫把他拉这儿来了,一脚踢向他。这车夫也是倒霉,车行门口伫立着一对石狮子,他的头重重撞向其中一只狮子的脑袋,这颗没有思想的石头脑袋,撞坏了七情六欲的人脑袋,车夫的后脑勺就像葫芦开了瓢,裂了道大口子,鲜血横流,人们赶紧将他送医。而仔细打听那车夫,正是他们所托之人。巧凤说这青铜卣兴许还在车夫手上,没来得及送还罗家,这可咋办,找谁要去?李满叹息着说,人都这样了,还惦记一个盛酒的玩意儿干啥?没准正是它让车夫遭难呢。
后来他们打听了,这车夫活了下来,但脑子不好使了,见着驴子叫大爷,瞅着老婆喊树墩,捧着饭碗说茅坑,最可笑的是管椅子叫丈母娘大人,那青铜卣他岂能记得?
还是回到李贵祖父的那对马车轮身上吧。李满将他在罗家门口突发疾病与车夫的厄运联系起来,跟巧凤商量想把马车轮烧掉。巧凤说别说她爹会不同意,她也不答应,买一对上好的马车轮得多少钱?再说这车轮美观耐用,坐着舒坦,办事顺利。李满说它们夜里有响声,还会发光,说明魔鬼附在其上。巧凤听明原委后说,你们往它身上“哗哗”滋尿,就不许它哼哼几声?还有那车轮打了那么多铜钉,别说是夜里,白天也晃人眼呢。
李满也就不提此事了,只是巧凤再赶马车时,他会给马喂点芳香的早熟草或是一角豆饼,这是它最爱的,嘱咐它规矩走路,多卖力气,别把活儿抻到晚上,早干完早回来歇着,在他想来夜晚的马车轮鬼大。
到了一九四六年底,李满完全康复,他扔掉拐杖,打算过了除夕就接过马鞭,让巧凤留家享享福了。然而腊月二十一,巧凤去牧城驿一家大车店送盐归来,李满惯常抄着袖子在盐庄门口迎候时,感觉这马车有些不对。以往巧凤远远见着他,会快马加鞭,旋风般抵达盐庄。可那天马车就像一只折断翅膀的燕子,扑扇了很久才到。巧凤下马时捂着肚子,都没看李满一眼,先去茅厕了。李满以为她内急,也没在意,赶紧卸下马,将它牵到马房。马喜欢新鲜的水,李满每天都给它换新水。但刚干完活儿的马,不能大量饮水,所以他只给它小半桶。李满将水提给马时,它只是垂着头,对水不闻不碰,李满以为它累了,要喘息一下再喝。李满出了马房,见岳父在院子里跳着脚骂巧凤是个废物、败家子。原来巧凤这次运盐,让三个持枪的土匪,在半道的坟场给劫了,一文钱都没拿回来。李满听后吓得气都喘不匀了,心想幸亏人没事。他跟岳父赔着笑脸,说过了除夕他就出去干活,这点损失一定能夺回来。岳父啐他一口,说,你他娘的更是个废物,都不值一粒盐,哪个挂卵子的靠娘儿们养活!李满羞愤难当,恨不能撞墙死了。
这天晚上巧凤烧水洗了个澡,把穿出去的衣服又洗干净,也没吃饭就上炕了。李满怜爱地问她,这三个土匪长得啥样,说了啥话,是不是跟盐庄有过节?巧凤说你问马就是了。李满说马又不会说话,巧凤叹口气,抱着被子去炕梢睡了。
李满心烦意乱的,夜半来到马房,发现马已饮了水。他对马说,你跟我说说,抢盐的土匪长啥样儿?马耸了耸身,打个响鼻,踢了他一下。李满拿起马鞭,狠抽了它一鞭子,说你还有理了,竟敢踢我!你个笨蛋,去牧城驿究竟走的啥道,让俺媳妇遭劫!为了解气,他又猛抽它两鞭子,走出马房。
李满经过马车轮时,并没往它身上滋尿,可他分明听到它呜呜叫,仿佛深冬的旷野刮起冒烟炮。李满踹了一下车轮,骂了句“孽障”,下决心尽快处理掉它们。
从这天开始,巧凤似乎赌气似的,不和李满睡一个被窝了。李满想她受了刺激,等她心境平复再说。
未出正月,李满就赶车干活去了。他一边物色马车轮的下家,一边跟各大车店主打听,近来流窜的土匪都是哪个绺子的,这些人怎么混账到如此地步,连女人的车都劫?大多的店主会龇牙对他说,土匪还管你是男是女,劫了财没劫色就算烧高香啊。听得李满心里“咯噔咯噔”的,心想幸亏巧凤长得丑,一般男人不会待见她。
转眼出了正月,到了阴历二月,海风不那么硬了。巧凤被土匪打劫后,未踏出盐庄半步。她神思恍惚,食欲不振,时常呕吐,面色青黄。李满忧心,这天赶马回来得早,顺道请了个郎中到家,但巧凤坚决不肯让人把脉,说她的病不碍事,就是受了惊吓,开春会好。
然而未等开春,这天李满运盐回来,有两个伙计在门口张望他,他们不吭气,但那满怀同情的表情,让李满心下一沉,明白巧凤出事了。
原来这天李满前脚走,巧凤后脚就出了盐庄,很快拎回一包草药。巧凤的母亲把心思都放在儿子身上,又嫌女儿死心眼,跟了李满这个连好体格都没有的男人,一直跟她怄气,也不关心她的冷暖。但这天她闻到工具间蹿出一股又腥又苦的草药味,是令她惊悚的老味道,连忙推门进去。只见巧凤仰面倒在炕梢,身下满是血污,灰着脸,瞪着眼,在倒气了。毕竟巧凤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女人见状,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闺女”,攥着巧凤冰凉的手,说你咋喝了堕胎药?这药她熟悉,在巧凤之前,她怀过一胎,诊脉的郎中和有经验的产婆,都说怀的是闺女,盐庄主人想要儿子,所以拎回一包草藥让人煎了,勒令她喝下。女人一辈子都忘不了这又腥又苦的味道,差点要了她的命。谁知她流掉的是个男胎,而被认定是儿子的却是个丫头,所以巧凤出生就不受待见。
巧凤见母亲终于为自己落泪,很想说点什么,可她大张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她拼尽全身力气,挤出的是两行泪。巧凤咽气了,那泪还活着,跌跌撞撞流过她坑洼的脸颊。
事后李满算了下时间,巧凤怀的不是他的孩子,自去牧城驿遭遇土匪后,他们没睡在一起。看来土匪不仅劫财,还劫了色,巧凤这是要除掉孽种,这让他痛心不已、后悔不已,要是自己早接过马鞭,巧凤就不会遭遇不测了。
盐庄主人知道这挂马车自李满中风后就不太平,伙计们议论往马车轮滋尿它会发出响声,他有耳闻,也曾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试验过。结果他得到的结果比听到响声更恐怖,尿水竟然回弹,带着金属的质感,像箭一样反射到他身上,疼得他跳脚。现在巧凤死了,他不想这东西留在盐庄,又不想给巧凤出棺材钱,就高调做个顺水人情,说这马车送李满了,他没别的奢求,女儿跟了李满一场,好歹他得给买副棺材。
李满没钱,只得卖马车。那对马车轮相中的人不少,李满想卖给一个跟岳父一样吝啬的主儿,但这样的人是压价高手,所出的钱都换不来一副薄棺,最后只得狠心卖给油坊的卖油郎,他同情李满,出价最高。而李满知道卖油郎心地纯良,父母双亡后,他养着瘸子弟弟,还没娶上媳妇。
葬了巧凤,李满离开盐庄,春天在许家窑村给人烧泥盆,夏天到塔河湾捕鱼,勉强混口饭吃。后来遇见盐庄的老伙计,他说李满走后没几天,马厩突然失火,那匹马被救出来时,已被烧得半死。东家一看马废了,说是它断了气那肉就是死肉了,卖不上价钱,于是亲自上阵,手持刀斧杀它。东家先砍马蹄子,马剧烈呻吟着,疼得眼珠子都要冒出来了。谁知那马蹄子被剁下来后,竟然像颗手榴弹,崩到东家脸上,把他的左眼珠子给打瞎了。而马死后的第七天,盐庄遭到查封,说这里出了女共匪,给共产党的队伍送盐。难道说巧凤加入了共产党?那车在牧城驿遭劫的盐,真实的运往地在何方?她怀的孩子究竟是谁的?李满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是这个传说影响了李满,在国共两党激战的时刻,李满加入东北民主联军,参加了多场战役;其后又成为东北人民解放军战士,在辽东半岛剿匪。李贵说祖父最爱唠叨他打仗时的艰苦,冬天棉鞋里垫了乌拉草,脚还是被冻伤了,天冷得枪栓被冻住拉不开;粮食供给不足时,一天只吃一把炒米。新中国成立后李满在沈阳一家兵工厂工作,别人给他介绍不少俊俏姑娘他都不打正眼瞧,最终他看上的姑娘,是纺织厂嫁不出去的一个麻脸姑娘。众人不解,但李满很疼这个媳妇,对她言听计从。
说真的,李贵探监归来给我讲马车轮的故事时,我并不相信。一个人跌入人生的谷底,总会寻觅过往生活中所谓的“不祥之兆”,给自己命运的败笔找借口。据说李满婚后,曾专程从沈阳到旅顺寻找那个卖油郎。人是找到了,但是座坟墓,卖油郎赶海淹死了。问起他的瘸子弟弟,无人知晓去哪儿了,马车轮自是下落不明。
这对碾压了甲骨的车轮,无论在盐庄还是在油坊,都没给它的主人带来吉祥,这是晚年的李满最为愧疚的,觉得为了巧凤的一副棺材,他害得好人也落入了棺材。
自从收到第一封邮件,连续一周,我每天数次登录邮箱察看,我回复的信却始终呈现未读状态。这令我心慌意乱,将李贵的信转给贺磊,问用不用报案?贺磊看后说等等看,既然李贵是和那个叫老李的去寻找马车轮,应该不会出意外,如果再过一周还无消息,他再陪我去派出所。
三天后的中午,我留的邮件显示“已读”,李贵的第二封邮件抵达了。
老婆:你知道吗,城里的樱花落了,乡下的樱花才开。我在一个村落的老屋前,看见一株老樱花,据说是当年一个日本商人栽种的,有九十年历史了。别看它枝干褶皱多,似乎水分不足了,开出的白色重瓣樱花,却是大朵大团的,那才有气势呢。老屋的主人仗着这棵樱花,开了农家乐,名字就叫“老樱”。据说疫情之前,来老樱的客人很多,假日高峰都得提前预订,现在却是冷清得不能再冷清了。主人开玩笑说,这两年消毒水用得勤,餐饮萧条,村里的卫生倒是好了,苍蝇和老鼠都少了。
老樱的主人五十多岁,人很和善,前些年外出打工,后来为照顾老父亲,不再远行。他的父亲八十八了,是老樱的看门人,一肚子的故事。他眼不花、腰不弯、腿脚利落,说话底气足,就是耳朵有点背了。我问他养生秘诀,他说抽黄烟、喝烧酒、睡热炕、听悲戏。我问为啥要听悲戏?他说你一听人间有那么多叫人落泪的事,就不觉得自己是苦命人了,啥日子都能过。他见我和老李戴着口罩,说过去当胡子的干坏事才蒙面。老人原先是西沟村的,他家的邻居,竟是罗振玉的看坟人。他说罗振玉死的时候他十来岁,记得隔壁的伯伯除了看坟,还种着罗家坟茔地的庄稼。老人说罗家坟地种出的西瓜特别甜,种出的豆子也香,就是萝卜,也比别人家地里长得脆生。坟后是山,坟前是道沟谷,水很清澈,他小时候和村里的孩子,常去拔了萝卜,到沟里洗了吃。
苏联红军进驻旅顺的第三年春天,罗振玉的墓招来了盗墓贼,他们一定想着他家宝贝多,死时不知带了多少好东西呢。结果坟刨开后,发现棺材被麻布层层包裹着粘在一起,硬如钢铁,难以剥离,只好落荒而逃。盗墓贼不甘心,第三次行盗时,终于把棺材打开了,结果发现罗振玉跟活着一样,穿着长袍,脸面都是好的,像在睡觉,这可把人吓得不轻。据说那棺材里有不少浸润过防腐剂的草,所以他面貌如生。老人说后来听说,其实罗振玉落葬时,陪葬的只有两件东西,嘴里含颗珍珠,怀里揣块怀表。但就是这两样东西,最后也不知所终,因为罗振玉的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西沟村迁坟时,因联系不到罗家后人,被当作无主坟平掉了。原先墓前的石狮子、供桌等也都被人抬走了。我说看过报道,有农人用罗振玉的棺木,打了长条板凳,还有的做了农具手柄。老人说那是的,有人还使这棺木做了面板呢。可惜罗振玉生前和死后一时风光,却连个骨头渣子都没落下,他说这都是因为罗振玉收藏甲骨,这才命运不济,不得善终。老人撇着嘴,告诉我甲骨邪性,谁沾谁倒霉。
想想还真是啊。记得我跟贺磊喝酒闲谈时,说起收藏甲骨的几大家,数一数,还真的没一个好命的。
王懿荣在八国联军侵占北京时投井自尽不说;刘鹗遭诬陷,清廷以“私售倉粟”罪将其发配新疆,次年便客死他乡;毛公鼎的原收藏者,也就是袁世凯的亲家端方,和他的弟弟端锦入川镇压保路运动,在资州被起义军所杀,头颅被装入煤油盒子,运抵武昌,鄂军都督黎元洪下令将两颗头颅示众;王国维的投湖自尽更是天下皆知。而罗振玉分别与刘鹗和王国维,结成儿女亲家。罗振玉的长女嫁给了刘鹗的四子刘大绅,三女儿则嫁给了王国维的长子王潜明。罗振玉和王国维从至交到离心,除了性格因素和境界不同,与他们的儿女恩怨也不无关系。罗振玉女儿嫁给王潜明,生的两个女儿早夭,跟着丈夫英年早逝,她精神受了刺激,敏感异常,在婆家觉得处处受气,写信跟父亲抱怨,罗振玉一气之下将女儿接回天津,这让王国维觉得无地自容,好像儿子没了,他王家连个儿媳都养不起。王潜明的恤金下来后,王国维要把这笔钱给儿媳,但罗振玉坚辞不要,这深深伤害了王国维的自尊,他忍怒写信申明和恳请,罗振玉才勉强收下这笔钱。关于王国维自沉,广泛的说法是“殉清”,毕竟他遗书中有“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贺磊曾跟我说,他读这十六个字,会有听交响乐听到极致乐章的感觉,是那种混沌的悲壮中洋溢着清澈的喜悦之音。我不懂什么音乐,这十六个字于我来说阴风阵阵,读来冷飕飕的。)王国维的死也有其他揣测,其中牵涉罗振玉的就有,说是《殷墟书契考释》是王国维代罗振玉所撰,王国维无论是在上海还是在日本,一直受罗振玉资助,他为报恩,只好拱手让出成果。还有人说罗振玉利用女儿成了寡妇,年年朝王国维家讨要恤金,王国维负担不起,走投无路投了湖。其实这些说法,把两位各有建树的学者,都说得不堪了。
老婆,收藏甲骨的几大家都是悲剧人生,我家祖上的马车轮碾压甲骨后也成了魔圈,听了老樱看门人的话,我更有不祥之感,觉得父亲入狱,对我们家来说,也许还不算最坏的;我这辈的灾难,可能还未真正降临,我们现在的生活,是暴风雨的前夜。唯愿所有的不好,最终都由我承受,顺顺可以有个美好人生。我也向老人打听了是否听说过,一对旧式马车轮,夜里会发出响声,他诡秘地说夜里能发声的器物多了,黄鼠狼尾巴扫着水缸,蛤蟆蹦上铁锹,猫挠板凳,水缸、铁锹和板凳也得叫唤几声,这有啥?我觉得他也许知道那对马车轮的下落,打算在老樱住几天,一点一点挖出故事。
不过我们入住有点不太顺利,因为老人发现了老李携带的那块甲骨,他说这容易给他们招灾,但他儿子不信邪,让我们住下来。这是栋二层土楼,我们住在二层的两个把头。我住的东屋窗外,正对着那棵老樱的树冠。那片花儿就像一块质地极好的印花绸缎,铺展在我面前,真想裁了它,给你做件旗袍呢。
顺便也说一下,我和老李發生了小小的不愉快,竟是因为鲁迅。起因是老人的孙子坐在樱花树下,背诵鲁迅的一篇课文。我想起了罗振玉为鲁迅所不齿,说他抢救所谓大内档案,偏将古董卖给外国人,不过是商人的伎俩(原话记忆可能不够准确)。但鲁迅对王国维评价还好,说他虽和罗振玉一个鼻孔出气,但终归是个老实人,在水里将遗老生活结束。我这样跟老李说的时候,老李问我怎么看?我说鲁迅讲得有道理。老李拿出那块甲骨,说鲁迅识得这上面的字吗?我说不知道。老李冷冷地看着我,说罗振玉识得,而且他培养的四个儿子,也都是正人君子,没一个吃闲饭的。还有,没有罗振玉的遗孀识大体,无偿捐赠罗家藏品,旅顺博物馆就会少了一个文化角,大连图书馆也不会拥有那么多古籍而身价不凡。
为缓和气氛,我去附近加油站给车加完油,特意顺路买了啤酒、鸡爪、明太鱼干和花生米,趁着晚霞满天时,邀他来我房间赏樱喝酒,但老李谢绝了,说你一人喝吧,我得给老婆打电话。
你信中说如常开着影楼,我还是有点担心。疫情中好心情的人少,万一有客人起刺和找碴儿,你就下楼找贺磊,他为人仗义。顺顺不是不爱荞麦皮枕头么,你就帮他换掉吧,一个男孩子枕着不喜欢的东西睡觉,难免做噩梦。我走时忘了带剃须刀,胡子长了,争取回去时变成美髯公啊。
贵哥
李贵的第二封信,让我心安又不安。心安的是有了他音信,不安的是他和老李闹了别扭。老李本来就是个谜团,现在又多了个神秘的老樱看门人,着实让人捉摸不透。还有他预言这辈的灾难也许还未真正降临,更让我忧心忡忡。我们已经如此了,还会更糟糕吗?再有他信里的话,既熟悉又陌生,有些话读起来不像他能说出来的,我不知道他和贺磊交流过音乐。还有他住在老樱的农家乐,随时可点新鲜蔬菜呀,为啥要从外面买含了各类添加剂的即食品,要知道他对吃的品质要求,从来没变,一碟咸菜都不能做得马虎。李贵到底在哪儿?
我下楼找贺磊,想让他帮我分析一下,但厨子说他外出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他打了电话。
贺磊说他一个朋友的母亲脑溢血去世了,今天出殡,他刚从殡仪馆出来,正准备开车回海鲜小厨。
我说李贵来信了。
贺磊说,太好了,我就说等等看吧。
我问,你知道端方是谁吗?
贺磊说,知道啊,有次我和贵哥喝酒,说起收藏甲骨的大家,没一个好命的,其中就谈到了端方。
我长吁一口气,心想李贵所言不虚,可我孤陋寡闻,不知端方何许人也。
我再问他,你知道王国维的遗言吗?
贺磊说,当然了,“五十之年,只欠一死”,我特别喜欢这句话。怎么了?
我说没怎么的,李贵信里提到,我就随便问问。我说,虽然他来信了,可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电话不开,微信不回,听不到他声音,只能在邮箱见他的影儿,心里还是发慌。
贺磊说,贵哥性子特,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想知道他身居何处也不难,查一下邮件登录地IP,就能看出他在哪个地区。
挂掉贺磊电话,我赶紧进邮箱,查询邮件登录地信息,发现第一封邮件发自大连,说明那时他还未走远;而第二封则来自营口,这么说李贵此刻在营口附近的某个乡村?
我用百度搜索关键词:营口、老樱,期待发现李贵的藏身之处。但蹦出来的词条,多为营口卖樱花苗木的公司,一点线索也没发现。
第三乐章 洞庭街小步舞曲
春花是短命的,桃花、樱花、杏花、蔷薇花、梨花、海棠花,无论在哪儿,也就妖娆一阵子,不出半个月,这晕染着城市的娇嫩颜色,无论桃红、粉白还是鹅黄,就好像被织娘相中了,一丝一缕地抽走,做五彩线了。树上的春花谢了,树下的闪亮登场,牡丹、芍药、百合几乎同声歌唱,萱草、鸢尾花、月季、大丽花次第开放,把春天推到高潮。
李贵走了一个多月了。每隔三五天,他会写封邮件道个平安,或者寄点东西。我从登录地IP看出,他最远到过白城。老李依然和他在一起,李贵说他们一边寻找马车轮,一边顺路做点小生意,载个客呀,捎个货呀,把住店的费用也解决了。我嫌他一个电话也不打,顺顺很伤心,说爸爸不要我们了。
我留言后的第三天,李贵给儿子打了电话,那恰是他放学的时候。顺顺说他正出教室,周围乱哄哄的,爸爸的声音听上去不很清楚。他嘱咐他努力学习,走路要看着车,不要总喝饮料,要学会喝白水。李贵还问了顺顺,他离开后,妈妈哭没哭过?顺顺说你又不是死了,妈妈哭啥?李贵听后还笑了。
我说你咋这么说,爸爸会伤心的。
顺顺说我没见你哭啊,我又不能撒谎。
我叹口气,追问他爸爸还说啥了?
顺顺说,爸爸还提到贺磊叔叔,问他对咱们好不好?我就告诉他,贺磊叔叔这段经常接我上下学,今天他外出谈生意,这才没来。
李贵便问那你喜欢贺磊叔叔了?
我说你咋回答的?
顺顺说,爸爸是自己的,叔叔是别人的,我当然更喜欢爸爸。
我说爸爸一定很高兴。
顺顺说没感觉出来,爸爸听完就是“哦”了一声。
我夸顺顺聪明,爸爸不白出去寻找马车轮,未来老李家就指望你了。
顺顺说爸爸找啥马车轮啊,咱家都有小汽车了,马车轮咋能赛得过,爸爸不是疯了吧?
我赶紧说,爸爸寻找的马车轮是李家失传的宝物,值很多钱,能买一套好房子。
顺顺高兴地拍着巴掌说,那就让爸爸快快找到吧,咱家早点换好房子住!
顺顺不喜欢现在住的地方,楼下小街的电器维修铺改造为螺蛳粉店后,门店蹿出酸臭的气味,顺顺路过总想吐。还有寿衣行的老师傅,去年起有点不认人了,没活儿的时候,他爱拿把剪刀,也不戴口罩,吸溜着鼻涕在小街游荡,逢人就说趁着有钱,裁件寿衣备着吧,早晚用得着哇。顺顺有回被他扯了衣袖,回家一夜噩梦,惊叫连连。
我查看顺顺的手机,电话确实是李贵打来的,通话时长三分钟。
自李贵走后,只要贺磊在旅顺,总会帮我接送顺顺,我们的晚饭基本在海鲜小厨吃。
春末的一个正午,贺磊上楼,见没啥生意,要带我去蝴蝶文化园解解闷。算起来这个春天,我还没出去游玩过。我有些犹豫,因为从未跟他单独出去过。
贺磊见状,说要不等到周末吧,带着顺顺一起去。
我说主要是蝴蝶文化园我和李贵去过,我也不喜欢那里的蝴蝶,不管多么斑斓,是在牢笼中。
贺磊说,那倒是,其实往那个方向,有个杏花村,村里只四十多户人家,杏花开时游人很多,不过现在杏花早落了。
我说,杏花村我知道,在松树沟,我和李贵也去过,赶上一场狂风,杏花满天飞,李贵说像飘着纸钱,我还嫌他形容得晦气。
贺磊笑了,说那要在旅顺找到你和贵哥都没去过的地方,估计很难了。
我想了想,说我们没去过蛇岛。
贺磊右眼跳了一下,说,小龙山岛啊,我跟朋友们去过。岛上的植被不错,蝮蛇也没有想象的到处都是,你想去的话,我们得提前预约,跟旅行团一起上去。
我说就因我打小怕蛇,李贵才没敢带我去蛇岛。
贺磊说贵哥真是疼媳妇啊,等你想好了去哪儿再说吧。
夕阳泛红的日子,通常是空气中有霾,所以我并不喜欢红彤彤的夕阳。如果夕阳是柠檬色的,像个燃烧的火轮,光芒万丈的,说明空气洁净,这时我就很想出去走走。
这天我收到了李贵的邮件,影楼生意也不错,再加上夕阳好,我和顺顺在海鲜小厨吃过石锅拌饭,我把他送回家写作业,便奔向洞庭街,因为李贵在邮件中说,想念和我在洞庭街漫步的日子了。
我和李贵来洞庭街,通常是秋日的黄昏。罗振玉旧居门前有两棵高大的银杏树,据说是他亲手栽种的。那扇面似的叶子一黄,再染上夕照的琼浆,叶子金黄透亮,像是锻造出来的,带着金属的质感。公公在位时,我们捡了落叶,夹在书里当书签;公公服刑后我们也来,不过不捡落叶了,只看建筑。
旧时的洞庭街是别墅区,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这里整体拆除,那些好看的屋顶和回廊,一夜之间成了梦的花边。新建的居民楼都是板楼,青灰色的一个模式。过去的別墅区大都有防空洞,解放后被居民当作菜窖。据说在拆除过程中,从废弃的防空洞中,挖出不少咸菜坛子和日本酒壶。
罗振玉的旧居能够保存下来,修缮开放,成为洞庭街的人文景观,得益于这座声名远播的大云书库。据资料记载,当年苏军进驻,大云书库藏品遗失,让身在延安的毛泽东痛惜不已,他指示相关人员,要做好抢救工作。
大云书库与罗宅之间有着宽大的庭院,这也是建藏书楼的通常做法,相对独立,利于防火。我和李贵在大云书库开放时,不止一次上去过,李贵慨叹罗振玉要是知道他的藏书会遭厄运,还不得像黛玉葬花一样,葬了那些书。现在疫情期间,加之正在修缮,罗振玉旧居闭馆,锁头把门,只能隔着水泥围墙,看那一扇扇木格子窗。
东北民居的门窗多涂蓝漆,罗振玉旧居和大云书库,门窗就是蓝色的,跟晴空下的渤海一个颜色。窗棂最上一格有装饰物,是联排的三个“X”,这否定的符号,像咒语一样嵌在那儿,更像是剑戟横挡,一派肃杀。
我今天的装束是:白衬衫,白地紫花棉布短裙,浅米色风衣,白色运动鞋。因为李贵说要留胡子,我也不剪发了,将长发用橡皮筋扎了个高高的马尾,自觉走路都轻盈了许多。
我先是在罗振玉旧居前伫立良久,看着围墙里的银杏树。它依然生机盎然,岁岁吐出新绿。其间有两个外地游客手挽手经过,像是对情侣,女的指着罗振玉旧居的石牌问男的,罗振玉是谁啊?男的停住脚步,滑着手机对女的说,别急,我给你查查看。他很快“哎哟”叫着说,老东西跟溥仪搭过班子,原先家里藏着不少宝贝呢!女的撇着嘴说,溥仪不是末代皇帝吗,跟着他混的哪有好下场?这样的地方晦气,咱可不进。男的说你想进也没门,没看关着嘛。
望着那对年轻人的背影,我想起对甲骨文无限着迷的丈夫,忽然非常想念他。我掏出手机拨叫李贵,语音提示对方关机,于是发了条微信给他,说我正在洞庭街罗振玉旧居前,银杏树长得跟往年一样好,我想他。
李贵依然是没有回音,这块我投到他情感湖水的石子,一片涟漪都没泛起,这让我隐隐担忧,他是不是厌倦我了呢?以找马车轮为借口,别我而去?与他同行的老李不是男的,而是女的?这样一想,我的好心情立刻被破坏,又给李贵留了语音,说我想看看老李长啥模样,是否面善,别再让人给骗了。
夕阳尽了,半轮莹白的月亮升起来了,像一面帆,航行在天海。我在洞庭街来来回回地走,时不时低头瞄一眼手机,看李贵是否回复我。
散步的人并不多,人们通常把口罩挂在胳膊或是耳根上,就像个招牌,我也顺势摘下口罩。
有个遛狗的男人,也不给爱犬牵绳子,这狗经过我身边骤然停下,伸过头来,撩开裙角,一探究竟的意思。我立定不动,因为遭到狗威胁时,如果你逃,会激起它攻击的欲望,对峙反而能削弱它的意志。
正毛骨悚然间,一辆大吉普飞驰而过,在我身边“嚓——”地急停,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兄弟,你家的狗可不能这么爱慕女士吧?贺磊已跳下车来,冲到我面前。
男人连忙呵斥住狗,一脸讪笑地说,对不起,我们楼洞有个密接者,封了一周,今天刚解除隔离,狗狗七天没下楼,我寻思让它撒撒欢儿,就没给它系绳子,不过它从不咬人的。
狗已回到主人跟前,男人俯下身来,给它拴上链子,说臭儿子怎么这么流氓啊,掀人家裙子干啥?
贺磊上下打量我一眼,说嫂子今儿可真精神!
我也上下打量他一眼,说哪有你精神啊。
贺磊身高一米七八,不胖不瘦,天生的衣服架子。他今天穿白衬衫、藏蓝色圆口短夹克、卡其色西裤、黑色牛津鞋,舒适随意,俊朗洒脱,李贵在他面前,注定矮上一截。如果再对比李贵的五官,贺磊棱角分明的脸、剑眉、深邃的眼睛、适中的鼻梁和嘴,甚至是三七分的发型,也都胜他一筹。我在脑海中飞快地将贺磊与李贵做着对比,觉得非常罪过。
贺磊说他去郊区苗木基地了,海鲜小厨门前的槐树去年台风时,不是折断了一棵么,他几次打电话给市政部门,也没人来补。门前缺棵树,就像一个人掉了门牙,看着别扭,所以他想补种一棵。但卖树的说栽树通常是秋末和春初,所以他挑选了一棵半人高的盆栽龙柏,明天先运来补缺。
我说龙柏多煞气啊,殡仪馆和墓地才栽这个。
贺磊说,是吗?我还真不懂这个,那我明天赶紧让他们换棵树。你喜欢啥树?
我说要是樱花树就好了,省得李贵年年往龙王塘跑,今年还趁机溜了。
贺磊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说,补种樱花树的话,得等秋末了,再说市政栽种的是一排槐树,挤进一棵樱花树,估计人家也不会同意的。
我说槐树也好,槐花能烙饼吃。
贺磊说,就是,贵哥在时,春天我能沾他的光,吃上嫂子烙的槐花饼,今年这享受没了。
我说自从李贵走后,花儿是怎么开的,又是怎么落的,我好像一无所知,今春眼睛里就像没花儿似的。
贺磊说,看来贵哥把花儿也给带走了,以后嫂子的眼里就没春天了?
我说哪会呢,贵哥又不是不回来了。
贺磊说那倒是。他问我可否陪我散散步,起码能帮我挡挡掀裙子的狗,这毛手毛脚的家伙太吓人了!
我说,那你去车上取个口罩戴上,我刚才就因为摘了口罩,狗才凑过来。疫情可能让狗以为不戴口罩的人,都是该咬的了。
贺磊见我戴上了口罩,说声好吧,我刚好把车停到位。
我和贺磊开始了在洞庭街的第一次漫步。我们戴着口罩,相当于戴着面具。一开始我刻意快步走在前,他在后一言不发地跟着,后来走到罗振玉旧居前,我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看路灯下的大云书库,很自然地聊起天来。
贺磊说,1935年1月溥仪第二次到旅顺,来过罗宅。那时罗振玉重病在床,但罗家上下,还是忙年一样,打扫得一尘不染。溥仪抵达时,罗振玉从病榻上艰难爬起,行跪拜礼。所以溥仪在回忆录中对罗振玉出言不逊,引起罗振玉后人的不满。贺磊说其实溥仪大可不必,但凡能拖着长辫子围着溥仪转到底的人,都是忠诚于他的人。
我对贺磊谈的话题并不感兴趣,心里牵挂的还是李贵。我问他李贵和他联系过没有?
贺磊停下脚步看着我,说要是联系了,我早告诉你了。
我委屈地说,他好歹还给顺顺打了个电话,却不理我。我都怀疑他不是去寻找什么马车轮,没准看上了哪个女的,寻欢去了。
贺磊说,别胡思乱想,贵哥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他现在这样,看上他的姑娘也不会多,没这个风险。他就是痴迷甲骨,加上他爸讲过马车轮的故事,为着顺顺这辈未来有个好前程,他才这么着魔的。
我说,他邮件中提到的老李,怎么会陪他这么长时间?人家不是在游艇俱乐部有工作吗?再说他老伴痴呆,也需要人照顾。还有那个神秘的老樱看门人,我问他怎么没下文了,他居然说这人死了。你说一个一肚子故事的人,咋这么巧在他们入住后死了?
贺磊摊开手说,老人是熟透的瓜,脆弱得很。一口痰憋着,一口水呛着,一块石头绊着,一棵树撞着脑袋,说没就没了。
我跟贺磊再上路时,就并排走了,不过还隔着一人的距离。我们不再谈李贵,而是聊几个美食短视频博主,贺磊说每天看他们做菜,都觉得饿。他说海鲜小厨的厨子创新意识不够,拿手菜就那么几样。
我开玩笑说,那我这个摄影师,兼职做海鲜小厨的厨师吧,多打一份工,不是多一份收入嘛,省得贵哥这么辛苦!
贺磊说我哪请得起你啊。
我们散步到九点一刻,洞庭街的人越来越少了,微风渐起,树叶发出水洗般的声响,凉意袭来。贺磊说他还没吃晚饭,要不一起去宵夜?
我说跟顺顺在海鲜小厨吃过了,这么晚了,我得回家了。
贺磊说好吧,我先送你,再寻个吃东西的地儿。
我建议他回海鲜小厨,让厨子给下碗海鲜汤面。
贺磊说自家餐馆的东西吃腻了,不想动筷子了。
我说男人都这样,总愿找新鲜的吃。
贺磊哈哈大笑着,说嫂子可不敢上纲上线啊,再把贵哥误伤了!
既然他戳穿了我想说的话,我也就没啥忸怩的,说哪个做妻子的,不得绷紧跟小三斗争的这根弦!
贺磊说看来嫂子是真爱贵哥啊。
任何一座海滨城市,最少不了的就是海鲜市场,它是城市味觉的灵魂所在。旅顺这样的市场大大小小有几十个,而我偏爱的是那些流动的海鲜早市,它们在渔港码头的小街陋巷。日出前后,有時几十人,有时三五人,各守着刚从船舱抬出的渔获,未等执法者抵达驱散,那些嗅觉灵敏的老饕和讲究食材品质的餐馆经营者,已完成交易,现场连鱼鳞都不会留下,只飘荡着海鲜味。
我通常是周六的凌晨去城郊的一个小码头,买质优价廉的小海鲜。这个码头在两山夹峙处,风平浪静的,我们叫它七台阶码头,因为从海滩到公路,有七级青灰的水泥台阶。这里渔船少,来的都是老主顾,所以买卖气氛好。有时去得晚,早市就散了。
住在海景别墅时,我买海鲜多去大的批发市场,不必为价格犹豫,鲜活是第一要素,想吃什么就让摊主捞什么。后来我们搬到城郊,就得精打细算了,龙虾、海参、螃蟹、鲍鱼、生蚝之类是海鲜服饰上的华丽流苏,李贵并不钟爱,而我们的日子也镶嵌不起了,所以把目光转向小鱼小虾、蛏子海螺八爪鱼之类,它们经过烹饪,一样大放异彩。
从我们的住所到七台阶码头,要换乘两次公交车,李贵开网约车后,就是他驾车带我去的。车里备有芥末和鱼生酱油,有时见小海鲜新鲜度爆棚,我们就在海边将它们洗了,生食尝鲜。不过不敢耽搁太久,因为顺顺还在睡梦中,得及早赶回去。
我已很久没来七台阶码头了,最近顺顺的各科模拟考试成绩比之前有所提高,所以这个周五的傍晚,我们在海鲜小厨吃虾米萝卜蒸饺时,为奖励他,我说如果他愿意,明天早晨带他去七台阶码头,不过他得起早,而且得倒公交车,有点辛苦。未等顺顺作答,一旁的贺磊听到,说他明天刚好没事,如果我们不嫌弃,他甘当车夫。顺顺本来因为要换乘公交车而犹豫,一听贺磊要去,兴高采烈地说,太好了,我正想去七台阶码头瞧瞧,哪条上岸的船能打捞上海妖,那可太牛逼了!老师最近给他们讲神话故事,魅惑的海妖在他心底搅起了波澜。
我看着贺磊说,好吧,寻海妖比看蝴蝶有趣得多,那就有劳你了。
顺顺一脸不解,我赶紧解释说原打算带他去看蝴蝶的。顺顺“嗨”了一声,说蝴蝶是岸上的,哪有海妖吸引人?
但我们的计划被天气给算计了。次日晨贺磊来接我们时,天已阴了,而接近七台阶码头时,先前还若隐若现的太阳全然不见了,雨来了。我懊恼地说查下天气预报就好了,贺磊说,没关系,要是没人出摊儿,我们就去盐场海鲜市场或是龙王塘渔港。
顺顺坐在副驾驶的位子,老远就发现七台阶的海鲜小市场有摊贩。待到了近前,他报出了出摊儿的人数,说有四个呢,一个披着雨衣,两个打伞,另个光着脑袋,看来雨也不大。顾客呢,只有一人,是个戴棒球帽的黑衣男子,他两手各拎一个天蓝色塑料桶,看来是个大主顾。
贺磊停好车,为难地说后备厢只有一把伞。顺顺说我光脑袋就行,这点雨不算啥,你和妈妈打伞吧。但他很快意识到不能让我和贺磊用一把伞,立刻改口说,我先打伞把妈妈送过去,等妈妈买完回车里,再接贺磊叔叔过去。
贺磊不无尴尬地笑了,说他本来就是当车夫的,又不买海货,他在车里等。他下车打开后备厢,取出一把蓝格子伞递给我。
顺顺的身高过我腰了,我一手撑伞,一手揽着顺顺向小市场走去的时候,觉得身边有个儿子,是那么的踏实。
顺顺在一个摊贩的水桶中,发现了手舞足蹈的八爪鱼,他爱吃这个,口味上他喜欢麻辣的,我和李贵则钟情原味的,只用开水稍微烫一下,淋少许酱油。我目测那些八爪鱼,也就六七斤的样子,想着包圆儿了,一半给贺磊,一半带回家。我询好价格,摊贩过秤时,包里的手机响了,我将伞递给顺顺,掏出一看,是我日思夜盼的人打来的!
李贵说老婆大人好哇,这是他当着外人面,跟我开玩笑时惯用的称呼。
也许线路不好,那声音有点沙沙的,熟悉又陌生。我半是撒娇半是恼怒地说,我好个屁呀,简直是糟透了!贵哥你个没良心的,咋还不死回来呢,我的头发都留长了!
李贵压低声说碾压甲骨的马车轮有线索了,他就快回了。未等我说话,他接着问顺顺咋样?
我说他最近功课有进步,现正领着他在七台阶小市场买八爪鱼,你能听见旅顺在下雨吗?
李贵含糊地“嗯”了一声。
顺顺听到我是和李贵通话,顾不得八爪鱼了,他抢过手机问,爸爸你在哪儿,你看没看到过海妖?
李贵怎么回答的我不清楚,但看顺顺的表情很失落,他很快把手机还给我,说爸爸挂了,他在加油站,准备上路了。
我呵斥他,不能说爸爸挂了,多不吉利啊,得说爸爸把电话挂了。
顺顺辩解道,老师说造句能表达清楚意思,越省略越好。
我追问他爸爸还说了什么。
顺顺说,爸爸说妈妈就是海妖,要不留长发干啥?
我咆哮着说我要是海妖,他还跑得出我手心吗?
就是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我领着儿子站在七台阶码头海鲜小市场,一个瞬间,委屈爆发了,我凭什么忍受一个怪癖丈夫无休止的折磨?他说走就走,来个电话三言两语就挂,我和儿子在他心目中还有没有位置?什么上了诅咒的马车轮,这不过是逃避生活和追逐个人欢乐的托词,让这一切见鬼去吧。
我打开微信支付,将八爪鱼扫荡一空,还买了七斤梭子蟹。两个商贩高兴地提着桶帮我送到车上時,贺磊下来搭手,直呼你可真是大手笔啊,怎么买这么多,吃得了吗?
我赌气地说吃得了,嘴巴吃不完,就用鼻子吃!
贺磊看出我生气了,没再搭腔。
这天我成了海鲜小厨的厨娘,将八爪鱼做了五吃:生食蘸芥末、焯水拌韭菜、炭烤、爆炒螺丝椒,和豆腐丝搭档做汤。我又将看上去不可一世的梭子蟹断肢解体,将它们放入一个大坛子中,用黄酒和酱油生腌,想着贺磊喜欢辣味,多放了姜丝、辣椒和蒜,留待半个月后开启。海鲜小厨客人不多,我、贺磊和顺顺占据着靠东窗的那桌,享受着五种吃法的八爪鱼。贺磊把李贵失踪那天备下的三十年陈酿花雕开了,这酒真是醇厚,香气绵绵。
我告诉贺磊,李贵给我打电话了,因为在小市场,又下着雨,听得不很真切,没说几句他就挂了电话。
贺磊一边给我倒酒一边说,我看出嫂子不开心了,但没敢问为什么。
顺顺对贺磊说,妈妈嫌爸爸打电话时间短了,还嫌他管她叫海妖。
贺磊说海妖的意象很美,可别往坏处联想啊。
我白了顺顺一眼,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做海妖?我要是海妖,就把海里那些干肮脏勾当的船,全都掀翻,一条不剩!
贺磊笑着揶揄我,那得给你穿个法袍!
天晴了,听得见窗外树上的鸟儿喳喳叫,阳光梳理了它们的羽毛,鸟儿就格外欢欣。用过餐后,贺磊说去看望哥哥。我见影楼没生意做,就唤顺顺看店,自己跑到后街的发廊,将头发剪短,心想去他妈的海妖吧。
我和贺磊第二次在洞庭街漫步,依然是黄昏时分,这已是夏初,不必穿风衣了。
这次我们不是遇见,是我约的他。
在这之前的两天,贺磊没有现身海鲜小厨,我还以为他去外地了。问楼下的厨子,他说贺磊胃肠感冒,在家休养呢。我问是不是吃了不新鲜的食物?厨子说,还不是你腌的那坛梭子蟹?老板等不及,前天晚上尝了一点,说太美味了,一时没管住嘴,吃了小半坛,当晚就上吐下泻的。
我说这个急嘴子,没腌到时候的梭子蟹,吃了伤脾胃。
我给贺磊打电话慰问时,他说没啥事了,正打算出去转转呢。我说那我陪你?
贺磊问去哪儿?
我说就洞庭街吧,罗振玉旧居前。
我比贺磊早到半小时,特别用保温杯给他带了亲手煮的姜茶。贺磊穿藏蓝色修身运动裤,白色棉质短袖T恤,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更挺拔了。我穿着李贵寄来的月白色绣花衬衫,配一条黑色牛仔裤。
贺磊说衬衫真好看啊。
我说,这是贵哥寄来的,他还给顺顺寄了双他一直想要的旅游鞋呢,看来他手头还宽裕。
贺磊说贵哥审美不错。
他接过保温杯,摘下口罩啜饮姜茶,仔细咂摸,赞叹好喝,说里面加了桂花,又将口罩戴回去。
我说你的舌头可真灵敏,怕老姜辛辣呛着你,我用的仔姜,然后加了桂花蜜。
我们沿着洞庭街开始了第二次漫步,虽不是肩并肩,但很自然地靠近了些。贺磊说他最近从一个民间收藏家手里,买了一幅罗振玉晚年的甲骨文书法作品,从纸张的年代、墨色,尤其那起笔多圆、收笔多尖的风格来看,专家鉴定是真品。我很想问他花多少钱买的,要是转手卖掉能赚多少,但怕贺磊认为我庸俗,所以只说能买得起艺术品的人,让人羡慕。
贺磊说,其实也没花多少钱,碰到宝主急用钱,所以也算捡个便宜。
我说啥时我也欣赏一下?
贺磊说,随时,等你哪天想看,我带你去家里欣赏。
我从未去过贺磊家,李贵倒是常客,我知道他家住在新城大街的新加坡花园小区,离龙引泉森林公园很近。据说是个小高层的顶层,视野好,宽大的阳台改造成了小花园,摆着藤椅和茶桌,绿萝架下满是花草,生机盎然,温馨别致。
我说好吧,等贵哥回来带我去。
贺磊说,贵哥看过,我和他一起去过这户人家,那时他出价太高。
我说你和贵哥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贺磊故意说男人嘛,总得有点秘密。
我说那他就永远别回来!说完这句话,一只鸟飞过我们头顶时作祟,“啪”的一声,遗矢正落在我左肩上。
贺磊连忙掏出消毒纸巾帮我清理鸟粪,说看来鸟儿是嫌你肩上缺花儿,给你镶一朵。他靠近我,擦得很仔细、很温柔。虽然隔着口罩,但听得见他的呼吸,那有别于晚风的丝丝热气在耳畔缭绕,格外温存,让我心底泛滥起一股说不清的情愫。
贺磊把弄污的纸巾投进垃圾桶后,一辆疫情转运车呼啸而过,我们下意识地捏了捏口罩的金属鼻夹。
贺磊说,如今国外兴起了一门生意,就是经营末日城堡,售价不菲,趋之者若鹜。
我说,洞庭街原来也有防空洞的,相当于末日城堡,可惜城市改造中都填平了。
贺磊说,其实真正的末日来临时,再坚固的城堡也无济于事。而且如果幸存下来,面对一个满目疮痍的世界,孤独和绝望,也会把人静悄悄地杀死。
我们由末日城堡,聊到楼市的萧条,不知不觉在洞庭街走了一个来回,再到罗振玉旧居前,我们停下脚步,看路灯下的银杏树。
我告诉贺磊,李贵说他祖父当年赶着马车经过这里,正赶上罗家搬家,市民哄抢文物,所以也跟着抢,但从此遭受厄运。但我看过有人撰写的回忆文章,说的是苏联红军征用罗宅后,把那些古籍、金石碑刻、甲骨、古董和字画当成破烂,扔到街上,这才造成哄抢。我说苏军当垃圾扔掉的东西遭哄抢,与罗家搬家时,人们生生从马车上打劫文物,性质不同,后一种想想是恐怖的、非人性的。
贺磊说当物品的金钱价值发光时,遇见的人不发疯也难。他这话让我吃惊,兴致顿无,我说你胃肠感冒刚好,赶紧回家喝姜茶吧。
贺磊略觉意外,说那我先送你回去?
我说不用,我还想再走走。
贺磊说好吧,刚好今晚有个网课讲王尔德的戏剧,我回家听课。
我说保温杯你留着用吧,不必还我了。
贺磊说那我得把它供起来。
我笑笑,说一万年后它就是文物。
贺磊走后,我随即回家了。顺顺问我去哪儿了,我说去洞庭街了。顺顺说那条破街有啥,野猫都不爱去,接着追动画片去了。
我打开电脑,登录邮箱,给李贵留了一封邮件。
老公:今天晚上我去洞庭街了,在罗振玉旧居前,看着冷冰冰的电线杆,看着木呆呆的银杏树,想着你不知身在何方,和谁说着话,与谁看风景,心里很伤感。你不想我的话,难道也不想我做的饭吗?你再不回来,我怕是要生锈了。老婆
两天后,李贵回复了一封长长的邮件,登录地显示辽阳。
老婆:你是一个人去的洞庭街吗?这条街夜里僻静,要注意安全,贺磊不忙的话,可让他陪陪你。
我现在辽阳,听说五十公里外的一个乡,有个叫赵林琼的老人,经营一个苹果园。赵家有一只与众不同的马车轮,说是父辈传下来的,它仿佛长了脚,自己能挪窝。过去村里人常看见,这只马车轮无人驾驭,晚上独自出行。有时它贴着墙边小心翼翼地走,有时则像老爷似的大摇大摆地在路中央晃荡。赵林琼早晨醒来,只要听见有人拍门,就知这只马车轮又出去闯祸了。它不是掀翻人家的水缸,就是碰断人家的门柱,弄得鸡飞狗跳的,赵林琼只得赔人家水缸,给人家修门斗。你可能要问了,这马车轮这么作,把它烧了不就是了?赵林琼不是没动过这心思,可是火堆刚点起来,没等把马车轮放上去,火星就像礼花一样绽放,崩到他头上、身上和鞋上,他的头发成了炭灰,散发着煳味;衣袍烧出一堆窟窿,像是撒了一身的纸钱;鞋子被烧成了凉鞋,四处漏风。将它五花大绑吧,它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挣断绳索;而把它远远地抛弃在荒山野岭,它又记得回家的路,总会顽强地骨碌回来。
这只马车轮据说是赵林琼的父亲留下的唯一遗产。他的父亲原本是孤儿,后来被个宦官收养。大清亡了,宦官四散,他们在宫里待久了,即便是下人,也衣食无忧,而且作为特殊的一类人,在宫里不属小众,常又是得宠的一方,所以一旦沦落民间,心理落差很大。这个宦官跟我祖上一样,是个马夫,对马比对人有感情,所以他出宫后用积攒的钱,买了车马拉脚过活。想到自己无后,就收养了个孤儿。每隔五六年,他会换辆马车,直到孩子成人,宦官慢慢老去。
1948年宦官七十六岁,他抚养的孩子早已是远近闻名的马车夫,娶了老婆,生下赵林琼,过着踏实的小日子。宦官有一天坐着人力车去赶集,相中一副旧马车轮,卖主说只要你能拿得走它们,就是缘分,不给钱都行。因为但凡相中這马车轮的人,谈好价后,根本搬不动,它们就像两座沉重的山。宦官虽然力气不比年轻时了,但心想一对马车轮也没多少斤两,拎走何难?他腾出手,轻轻一拈,那马车轮就“腾”地起来了,几乎是有点欢欣鼓舞地跟着他走了。卖主和围观者目瞪口呆,因为这马车轮在宦官手里,竟轻如鸿毛。宦官也讲究,给卖主留了钱,带着马车轮回家了。赵林琼的父亲嫌他花冤枉钱买了旧货,用不了两年就会糟烂,白瞎钱了。但宦官说你懂个屁,这马车轮的铜钉见我直眨眼,身世不凡,保你发财!
宦官换上马车轮的当天,赶着马得意地试车,走到一个路口时,刚好遇见一个五岁男童,扯着一个王八盖子小车横穿过来。这马避让完孩子,又避让小车,慌乱中掉进路边沟渠,马车侧翻,宦官一命呜呼。
你猜得出来吧,这要命的王八盖子小车,其实是一辆甲骨小车。这片形态完好的甲骨,据说是孩子的爸爸,在旅顺罗振玉家门口捡到的。估计那天哄抢罗家宝贝时,孩子的爸爸刚好路过。他见这片甲骨好看,就穿了三个眼,给它安上两个木轱辘,再拴上一条细麻绳,给心爱的儿子做了辆甲骨小车玩具。
宦官死了,最奇的是这个拉着甲骨小车的孩子,受了惊吓,高烧说胡话,三天后也死了。赵林琼的父亲知道马车轮来者不善,为保家人平安,赶紧将其卸下,想着不能让它们再祸害人,烧了算了。
他用干枯的柳枝和麦秸,攒了个火堆,点起火来,让它们奔赴火海。但这马车轮遇见火舌竟像飞轮一样腾空旋转,带着火焰的金红花边,像两朵怒放的金花!等火堆化为灰烬,马车轮就像擦掉自身的口红似的,隐去火痕,直立着落在地上,身上一个伤疤不见,还是初来赵家的模样。
赵林琼的父亲明白赶不走它们,只得留下,也不将它们当车轮使,放在仓房,上了锁头,想着别出去闯祸就是。但事实证明,他的想法太天真了,这对马车轮可以穿墙破壁,夜游神似的东游西逛。赵家无奈,权当养了个忤逆之子,认命就是。邻人知道这马车轮邪性,倒也没人敢惹赵家。
马车轮到了赵林琼手上,脾性不改。赵林琼娶妻生子,年纪渐长,可它们却还像顽皮的少年。别人家的果园到了收获时节,都得专人看护,赵家的不用,马车轮就是守卫,外人进不了果园。而且他家的果园不着飞鸟和害虫,省下农药,成了远近闻名的有机果园,年年丰收,供不应求。但赵林琼卖果子得来的钱,有不少得撇在马车轮身上,它们惹祸,他就得给它们擦屁股。虽然如此,苹果园还是有赚头,所以赵林琼把它们当作苹果园的门神,放在大门的一左一右。
老李的老伴前几天走失了,说是出去倒垃圾,人就不见了。老李回去寻她了。他走得急,那块甲骨落在旅馆的枕头旁了。我想祖上的马车轮碾压过甲骨,我手中又有老李这块甲骨,也许我不找马车轮,它们也会找我呢。如果见到它们,我会跟赵林琼商量买下一只,这样我离回家就不远了。
我想你读到此,一定以为这都是传说。但传说往往是真相的根芽,祝福我吧。
再跟你唠叨几句贺磊吧,他祖上的故事你可能不知道,也是一肚子的辛酸。日本占领旅顺口后,在三涧堡修筑土城子机场,抓了大量中国劳工,贺磊的祖父就在其中。工事完成,劳工们被残忍地杀掉,埋在东泥河村的山坡下。贺磊的祖父没有死透,一场大雨冲垮了山坡,掩埋的尸体浮现,他得以从乱尸堆中艰难爬出来。他人活了下来,但至此落下毛病,见不得黑,晚上睡觉都得点着灯,而且总觉憋气,体质虚弱,五十岁才和个寡妇成亲,五十三岁生下儿子。贺磊的父亲与他祖父恰好相反,他自幼怕亮儿,总喜欢躲在暗处,见光就流泪,所以你现在明白,为啥贺磊的父亲是个挖煤的,他爱待在地下。贺磊和他哥哥,给父亲买的房子都是朝北的,就是这样,老人家晚年时也嫌屋子太亮,白天得拉着厚窗帘。
贺磊祖父怕黑,属于创伤后的心理反应,但贺磊父亲怕光明,应该是怪癖。贺磊跟我说,他在心理上是个矛盾的人,有时像祖父那样怕黑,有时又像父亲那样怕光,他的情绪因而起伏不定。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就是希望万一他哪句话伤着你,不要计较,每个人活得都不容易。
这两天刷到一款孩子们喜欢的遮阳帽,我给顺顺下单了一顶,选了米白色,估计过两天能收到。我身体都好,钱够用,勿念。
贵哥
李贵描绘的马车轮,充满了魔幻色彩,看得人心旌摇荡,我想这若真是李贵祖父碾压过甲骨的马车轮,他能带回一只,我们不用干别的,只拍关于它的短视频,放到各个网络平台,就得赚疯。你想想吧,在昏暗的路灯下,一只马车轮无人驱使地穿街走巷,该是多么劲爆的画面啊。它也许像灵巧的羚羊,蹦跳着来到夜市的海鲜大排档,伸出看不见的手,跟人一样举起酒杯;也许像莽撞的驴子,闷着头撞翻海岸的警戒护栏,在月下畅快地洗个海水澡;也许像温顺的绵羊,缓缓漫步在洞庭街罗振玉旧居前,满怀忧伤地回忆往事。哪种穿越小说,抵得过现实版的它呢?可理智告诉我,世上不会有这样一只马车轮。
我再次怀疑丈夫的精神出了问题,正想找贺磊商量一下,是否该去寻找李贵,贺磊转来李贵发给他的两条微信。一条是文字:顺顺妈再去洞庭街时,你要是不忙的话,请代我陪陪她,晚上她一个人走我不放心。碾压甲骨的马车轮有眉目了,我正奔向目的地。万一这车轮鬼大,我带它回来的路上出了意外,贺磊,你可得帮我照看家啊。另一条是一个集市的照片,那里堆着不少旧时代的马车轮,在我看来全都糟烂不堪,看不出哪只有灵魂。照片左下角,现出一只白皙细长的手,涂着粉红色的指甲油,这手毫无疑问是女人的,它保养得那么好,不像是集市摊主的,难道是与李贵同行的女人的手?
这只手像一只扎向我心脏的铁锚,令我不安和疼痛。我拨打李贵的手机,仍是关机,想着他可能正和一个女子耳鬓厮磨,我妒火中烧,赌气地给贺磊打了电话,说收到他转来的李贵的微信了,我正想晚上去洞庭街转转,愿意陪我吗?
贺磊说贵哥都发令了,再说谁不愿意给美女当骑士呢。
我说好吧,晚上八点,老地方见。这时我听见听筒传来“请您交费五十八元”的声音,我问贺磊这是在哪儿?
贺磊说在沈海高速上,三个小时后到旅顺,准时赴约。
我沒问贺磊去哪儿了,因为自己的男人去哪儿我都一头雾水,别的男人去哪儿又与我何干?
从这天开始,我和贺磊几乎每隔两三天,都要在洞庭街漫步,从黄昏到夜深,总有说不完的话,星星都听得耳朵要长茧子了,我们却不知疲倦。从刚开始拉开一段距离到肩并肩,再到摘下口罩手挽手、感受对方的体温和呼吸,仅用了半个月时间。入夏后的一个阴冷雨夜,在罗振玉旧居前,贺磊说天太冷了,到我那儿喝杯热茶吧。
我第一次到了他家。
贺磊早已布置好了床。柔和的灯影下,那米白色的水波纹印花棉布床单,就像月下泛着微光的河流,激起人畅游的欲望。枕畔是一束用黄丝带扎起的香槟玫瑰,是我钟爱的花儿。我们没脱衣服,战战兢兢地拥抱着躺倒在床,仿佛两条穿越了惊涛骇浪幸存下来的鱼。贺磊剧烈喘息着,很激动的样子,但他只是吻了下我的额头,就起身坐在床畔的胡桃木椅子上,点燃一支烟,边抽边说,我看着你就好,你真像一条鱼!
我想他心里还是忌惮李贵吧,毕竟他们是好友。那个瞬间委屈和羞耻,像两条皮鞭抽打我的心,令我泪流。贺磊调侃说鱼的泪不是泪,是河流和大海的一分子。他俯身吻去我的泪痕,但也仅此而已。
从这天开始,我权当李贵带着涂着粉红指甲的女子远走天涯,不再盼望他的邮件和电话,也不盼望他寄来东西,因为东西也是消息。
顺顺见我回家越来越晚,问我为啥晚上老是出去?我不敢看他清澈的眼睛,把目光放在他脖颈上,心虚地说去找你爸爸。
顺顺脖颈的青筋跳了一下,说你找不着爸爸,别再把自己弄丢了。
我说不会的,妈妈永远记得回家的路。
整个夏天,我和贺磊厮混在一起,他永远只是让我平躺在床上,至多在我额头轻轻一吻,然后坐在床畔的胡桃木椅子上,一边吸烟一边和我聊天。顺顺上课时,他若是见我没生意做,就开车带我出去。有时看山看海,有时去旅顺博物馆,看罗振玉的藏品或是出土于新疆吐鲁番的木乃伊。
李贵陪我去博物馆时,从来不看木乃伊,他说死了一千三百多年的人,还没成为黄土的一部分,是他们的不幸。而贺磊则对这一男一女木乃伊无比痴迷,說他们是迷离绚丽的彼岸花。他还写了关于他们复活的故事,因为玄奘西天取经时路过木乃伊的出土地高昌国,所以故事中玄奘也出场了。但更多的时候,我和贺磊还是喜欢在洞庭街漫步。
海鲜小厨的厨子是个六十多岁的鳏夫,说话直筒子,有次见我和贺磊一起回来,说你们又碰上了?
贺磊说是的,旅顺又不大。
厨子认真起来,说旅顺不大的话,当年日俄在这儿争个屁呀。
我建议贺磊把厨子辞了,说他内心一定清楚我和他不清楚的关系了,万一李贵回来,他透露给他,凶多吉少。
贺磊说不必辞他,这种人为了糊口,挣钱是第一位的;再说聪明人不会对自己的雇主这么发问,可见他并不聪明。雇个干活实在又不聪明的人,太安全和划算了。
我由此试探着问贺磊,李贵回来后,我们就不要这样了吧?
贺磊定定地看着我,低声说你厌倦这样了?
我干脆挑明了说,我是有夫之妇,这是不名誉的。
贺磊意味深长地说,那就看他回不回得来了。
这话让我心里发毛,一阵寒冷。
初秋的一个礼拜天早晨,我吃过饭,正准备带顺顺去影楼,门铃响了,开门一看,竟是父亲!他退休后到一家物业公司应聘,依然做管道维修工,所以身上摆脱不掉那股酸臭气息。
父亲还是穿着蓝布工装,挎着绿书包,懒汉鞋上污渍斑斑。两年不见,他老了许多,头发花白,瘦削不堪,脸上的褶皱刀刻似的。他见了我,眼里泛着泪花,声音嘶哑地说,孩子别怕,有爸在呢。这与公公出事那年所说的话一模一样,难道家里又摊上事了?
顺顺见姥爷来了,兴高采烈地奔过来,父亲搂着顺顺说别怕,姥爷在呢。
原来昨天傍晚,父亲接到李贵电话,他说胰腺癌晚期已半年了,不想拖累我和孩子,所以赏过今春的樱花,他去寻找对李家来说至关重要的马车轮,现已找到,他的生命也快到终点了。他跟父亲说不想死在旅顺,老婆孩子会受不了。他也不想要坟墓,说罗振玉就是个例子,那么显赫的人,最终坟都没了。他会死得静悄悄,谁也别指望找到尸骨。李贵还让父亲劝我改嫁,顺顺可随着我嫁的人姓。父亲哭得稀里哗啦,说,你咋这么个命呢,自从嫁到李家,没过几天好日子!在他眼里,我已是寡妇了。
父亲怕我不信,掏出手机,点出昨晚与李贵的通话记录,显示时长四分十五秒。父亲说李贵打电话可能正驾车行驶在高速路上,估计他摇下了车窗,所以风灌进来,话筒里传来呼呼的风声,李贵的声音听上去比平素低沉。
听完父亲的话,顺顺说,姥爷你胡说,爸爸不会死的,爸爸可能吃呢!我同学马萧他爸是肿瘤专家,马萧他爸说过,得癌的前兆是不爱吃东西了。爸爸离开家的前一晚,我半夜打游戏,饿了,溜到厨房想搞点吃的。你们能想到吗,爸爸开着小灯,偷偷烤比萨呢。爸爸叫我小声点,不要吵醒妈妈。我们吃完香喷喷的比萨,爸爸又煎了两个溏心蛋,一人吃一个,这才睡觉。爸爸这饭量,怎么会得癌症呢?
我心想怪不得我放在冰箱的比萨少过几次,原来夜里有馋猫啊。
父亲对顺顺说,你是小孩子,不知道有人临死前特别能吃,不是他自己想吃,是他身上缠着的鬼替他吃,因为阳间的饭不多了。
顺顺说我不是和鬼吃饭,是和爸爸!
父亲又问李贵找马车轮是咋回事。
我心乱如麻,哪有心情跟他解释,这时婆婆的电话进来了。自她去乡下,从不主动与我们联系,李贵一说去看她,她就说你有那闲工夫,喝个茶读本书不好吗?每年除夕我打电话拜年,她都爱理不睬的,敷衍两句就挂了。
婆婆对我说,刚才李贵给她发短信,说他胰腺癌晚期,无法给她养老送终了,她想问问李贵在哪儿。
我说,不知道,他出去找马车轮,已经半年了,其间一直有家信,但没说过得了癌症。
婆婆嘟囔一句找什么马车轮,然后以毋庸置疑的口吻说,李贵死了你若改嫁,就把李顺送我这儿吧,将来我送他读佛学院。
我吓得赶紧说,别说李贵还活着,就是他真的死了,我也不会改嫁,我会永远带着顺顺!
公公踏入牢门后,婆婆爱给李贵灌输,说男孩子的理想归宿是出家。《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这种大户人家的孩子,最终不也踏上这条路吗?
父亲一旁听了,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咆哮道,老的死了,还想搭上个小的,这不是逼我闺女疯吗?
从这天开始,李贵不再跟亲人联系。
贺磊说他也没再收到李贵的任何讯息。
银杏叶被风勾了魂,迷离地落地之时,一个快递抵达家门,是个硕大纸箱,拆开层层包装,一只陈旧的马车轮幽幽现身。
快递单显示的发件人是李贵,发件地在辽阳。
这只马车轮风尘满面的,就像缩微了的罗马斗兽场,豪情与鲜血激荡,欢笑与眼泪同在。
第四乐章 马车轮回旋曲
我去辖区派出所报了案。
贺磊是不主张我去的,他说何必追究一朵花和一片树叶是怎么凋零的呢?
我说活要見人,死要见尸,他毕竟是我丈夫。
贺磊说见到骨头有意义吗?
我心想如果见到骨头就好了,我和贺磊都会大胆地更向前一步,而非现在这样。他点燃了我,可我去他那儿,仿佛赏物或标本,他只是默默地看。
我不相信李贵会死,更不相信他宣称的癌症晚期。他食欲旺盛,性欲不减,除非他厌世寻解脱,否则怎么可能落幕呢?我判断他遇到了心仪之人,因有家室,进退两难,所以就说自己要死了,切断和家人的联系,寄回一只马车轮,为他半年的逃避和逍遥,找个美丽的借口。
派出所的同志对我说,李贵这种情况不能算失踪,很难立案。因为他虽不现身,但有电话和邮件,而且他往回寄东西,只是不回家而已。家庭的内部矛盾最好自己解决,做妻子的要温柔一些。听他口气,好像我是母夜叉,李贵是被我气走的。
送走父亲后,我想着怎么安顿这只马车轮。
我不相信它是碾压了罗振玉府前甲骨的马车轮,但它的材质、轮廓,包括木辐条的数量和榫眼,与传说中的从李家流落出去的马车轮,惊人一致。
它的硬度和韧性确实像好的橡木制成的,除了个别处微有疤痕,整体形态完好。十八根木辐条等距镶嵌在方形榫眼里,像十八条好汉,依然很有力气的模样。木轮圈包裹的铁皮被磨得薄而亮,仿佛缠着一条灰白的绸带。车轮侧面是两圈蘑菇铜钉,虽然颜色不鲜亮了,乌蒙蒙的像瓢虫,但磨损不大,仍是斗志不减的卒子,没一颗掉队的。马车轮密实的木纹深处黑黢黢的,那是岁月之尘经过时间静悄悄地压榨,凝结的泛出油光的尘垢,让人怀疑尘埃是油菜籽。
这马车轮到我家的当夜,我将它放在客厅沙发转角处,可第二天早晨起来,它竟在厨房的水池旁,好像它渴了,夜里来喝水了。我问顺顺是不是他给骨碌到厨房的?顺顺兴奋至极,说一定是爸爸夜里悄悄回来了,他把马车轮推到厨房,想让咱们知道他活得好好的,爸爸在跟我们捉迷藏呢。顺顺那天早饭多要了一个煎蛋,然后兴高采烈地去上学了。
我把马车轮从厨房又移到客厅沙发转角处,然后到海鲜小厨,跟贺磊说了这件事。难道它真是李家碾压过甲骨的车轮?不然怎会如此诡异,没有外力作用,却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客厅到厨房?因为我绝不相信是李贵夜里回来过。
贺磊说,别紧张,先观察一周,如果它再动了地方,我来处理它。
未出一周,我叫来贺磊。
因为当天晚上我和顺顺回家,发现马车轮竟靠在洗手间的马桶旁,仿佛它内急,来方便一下,还没来得及系好裤带离开。那一瞬我头皮发麻,感觉这只马车轮赤身裸体地闯入我家,是大流氓,必须清除。但顺顺坚定不移认定白天爸爸回家了,他甚至哼起了歌。我把马车轮又推回客厅沙发转角处,想着你再东跑西颠,我就把你交给贺磊。
次日晨我推开卧室门,“咣当——”一声响,我撞翻了马车轮!这家伙真是色胆包天,夜里来我卧室门前偷窥。它的魔力不言自明,看来李贵是找到家中的灾祸之源了。但我绝不想遵从公公的意念,把它供奉在家中。这是魔,不是神,对魔祈祷,就是把自己的手,放在刽子手的砧板上。
我没有犹豫,给贺磊打电话,让他弄走它。令我意外的是,这回顺顺对马车轮来到我卧室门口,极其漠然,没再说是他爸爸干的。贺磊赶来和我商量如何处置它时,顺顺打着哈欠去上学了,估计他夜里偷着打游戏,没有睡好。贺磊要送他,顺顺拒绝了,说他想坐公交。
最终我们把马车轮安置到海鲜小厨,当装饰物,悬挂在西窗旁的墙上。客人来了看到它,还都愿意凑近瞧瞧,慨叹这马车轮有年头了。而我每天去影楼,总像见家庭成员似的,先要在楼下看它一眼才安心。虽然没给它捆上绳索,但它到这儿后安之若素,再无越轨之举。
顺顺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不再让我接送,专心学习,也不打游戏了,更让我觉得李贵寄来的,就是祖上碾压过甲骨的车轮。它初来我家像个赖皮闹了两天,在海鲜小厨被恭敬待之,立竿见影地福泽后人了。
但顺顺不像以前爱来海鲜小厨了,他双休日总在外面跑,问他做什么,他说做男孩子该做的事情。我想他应该是在找李贵,就说派出所的人都说了,爸爸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不用担心。有时我说咱们试着给爸爸打个电话吧,顺顺就会难过地走开。他似乎知道,李贵是不会开机的。
一个阴雨的午后,我碰到一对来拍离婚纪念照的人。他们三十来岁,穿着得体,谈吐不俗,虽不很亲密,但也不疏离,我忍不住问他们为啥离婚。男的看看女的,女的又看看男的,相视一笑。女的说一个月前单位同事感染了新冠,她作为密接,去了隔离酒店,在那儿认识了一个送饭的志愿者,两个人加了微信,彻夜聊天,感情升温。而她丈夫独自在家,因不会做饭,对门一个在广告公司上班的姑娘,主动给他送饭,丈夫爱上了她。所以隔离结束,他们就办了离婚。他们没孩子,财产平分。
这令我十分败兴,所以拍完离婚照,送走客人,我下了楼。
海鲜小厨只有一个顾客,是个修鞋的老头。他恋酒,但老伴管得严,所以每周三午后,他老伴跟人去学剪纸,他就撂下活儿,溜到这儿要碟花生米和一碗小海鲜,偷偷喝两盅。
贺磊不换厨子,但前台的服务生,几乎半年换一个。目下的服务生卢翠梅,刚来三个月,是个说话有点大舌头的姑娘。她红扑扑的脸蛋,爱笑,长着一对元宝耳,慢性子,端茶倒水毛手毛脚,但目光温柔,善解人意,深得顾客喜爱。
贺磊吩咐过她,我和顺顺在海鲜小厨吃东西,不必付账,钱他会从我房租中一并收取。所以她见我从楼上下来,脸色不大好,就说天冷了,给你沏壶桂圆红茶暖暖胃吧。
我说好吧,默然坐在西窗的桌旁。自从马车轮悬挂在那里,我习惯坐在它下面。
大约十分钟后,卢翠梅端来茶。修鞋的老头吃喝完,掏出一卷钱来结账。卢翠梅捻出其中一张伍元的纸币,说太破了,让他换一张。老头说今天收的都是破钱,凑合使吧。
卢翠梅“咯咯”乐起来,她很容易被某句话逗乐的。
老头走后,厨子出来了,卢翠梅说,你俩都在店,现在又没客人,我去药房给俺妈買膏药去,一到秋天她就腰疼,一会儿就回。
厨子笑眯眯地说去吧,但得扣你半天的工钱。
卢翠梅不识逗,说老板都不扣我钱,你算老几啊。
我和厨子笑了。
贺磊已经三天未露面了。我打电话问他忙啥,他说有个朋友犯了点事,在外地帮着平事,过两三天才能回来。
我不太相信他的话,因而卢翠梅走后,我套问厨子,你老板这两天也不见影儿,去哪儿仙儿去了?
厨子看了看我,撇着嘴说,他仙儿啥呀,我估摸着忙你家的烂事去了!
我吓了一跳,忙问我家啥烂事?
厨子“啊呜”一声,给了自己一巴掌,说老板不让我说的。
为了撬他的嘴,我赶紧施以小恩小惠,问他穿多大码的鞋子。有一款男鞋在网上热卖,适宜秋天穿,软底,纯牛皮,黑色咖啡色的都有,实用又时尚,我想给李贵、贺磊和他各买一双,大家一个屋檐下讨生活,是缘。
厨子拱手作揖,说一个屋檐下不假,但贺老板是大主子,你是二主子,我不过是个颠勺的下人,难为你还想着我。厨子没有忸怩,将鞋码告诉我,说他要黑色的,耐脏,然后眨巴几下眼,说起一周前发生在海鲜小厨的一件事。
厨子说那是下午四点来钟,还不到饭点,店里没客人,他就蹲在门口吸烟,突然过来两个男人,穿着一样的铁灰色夹克衫,剃光头,很壮实。一个方脸,一个圆脸,面色黢黑,像赶海的。方脸的戴着鼻环,圆脸的手腕上文条蛇,看上去不是善茬。他们进了店,他也赶紧掐了烟跟进去。
这两人进店后先上了影楼,发现关了,骂咧咧地下来了。他们也不落座,东瞅西看的,卢翠梅打招呼,他们爱理不睬的,最后选中了马车轮下的位子。圆脸的还伸手够了下,说妈的这轮子不赖,估摸还能使呢。方脸的说我看拉那货出殡正合适。厨子说那时他还不知他们咒谁。
卢翠梅拿来菜单,他们点了酱焖鲅鱼、鱿鱼炒彩椒、红烧鲍鱼和黑椒牛柳。问他们要汤吗?圆脸的说,喝汤的都是软蛋,爷们儿可是吃干饭的!厨子见他们来者不善,赶紧去后厨掂掇菜,结果每道菜上去,他们都挑不是。卢翠梅传话给厨子,他们嫌鲅鱼油小了,彩椒不新鲜了,鲍鱼火候过了,牛柳的黑椒味不足,总之横竖都不对。厨子出去赔不是,方脸的说,把你老板喊来道歉才行,要不什么海鲜小厨、什么影楼,都给你砸个稀巴烂!
厨子想老板这是在外面得罪人了,赶紧打电话。贺磊听说后,飞快赶回了。圆脸的站起来,狠拍了一下贺磊的肩膀,说,李贵是你兄弟吧,东家让你给他传个话,这半年来往他账上打的钱,够他一家子下半辈子吃喝了,他再打电话勒索,就让他绝后!他老婆不是租了你家阁楼开影楼吗,有她好瞧的!还有,转告这孬种,有本事露个面呀。
厨子说贺磊见他和卢翠梅在场,就让他们出去看好门,不许别人进来,他要和两位客人单聊。大约十分钟后,只听店里传来“叮咣”的碗盘碎裂声,跟着那两个人踢门出来,扬长而去。
厨子说他和卢翠梅进去后,发现桌子掀翻了,满地狼藉,贺磊坐在椅子上吸烟,他的手是抖的。他说幸好顺顺他妈去开家长会了,不然知道李贵在外面干坏事,非得气死。贺磊让他们把地收拾干净后,提早闭店,还嘱咐他们不许跟我提此事,否则解聘。
厨子晃着脑袋,感慨贺磊对我好,说你家李贵咋就成了诈骗犯呢?怪不得不回家,估摸着怕一露头,让警察给逮了。
厨子的话让我震惊无比,赶紧撂下茶盅,先给顺顺打电话。还好他立刻接了,说刚下音乐课,还有一节体育课。我告诉他从今天开始,除了我和贺磊,谁接都不要跟着走,所有的陌生人都是危险的。
顺顺说,妈妈我懂,就是贺磊来接,我也不会跟着走的。
顺顺没叫贺磊为叔叔,令我意外,而且他不知从何时起,也把他加入陌生人的行列了。
厨子再次给我拱手作揖,说,二主子啊,你自己撑个店面,还得带孩子,却不知自己男人在外面干坏事,我是可怜你,才提醒你的。你可千万别让大主子知道哇,他非撕烂我的嘴不可!
我答应他,请他放心,允诺再送他一件羊毛背心,厨子“哎呀”叫着,说这咋一不留神就当了叛徒呢。他可笑地自责的时候,卢翠梅回来了,厨子跟我努了下嘴,忙他的去了。
我赶紧上楼关了影楼的门,去接顺顺。
厨子的话,让我联想到一个人。
那是三月吧,李贵探监归来,说他这两年去看父亲,他总要提起一个人,询问自他服刑后,此人看没看过他的家人?李贵知道这人是响当当的地产大鳄,至今风头不减。他说咱家现在这样了,人家躲还来不及呢。公公就对李贵说,那你回头打电话问问你妈,要是他也没看过她的话,你缺了钱,就打电话朝他借,别的不说,就说你是我儿子,我在里面很想他,问他好。告诉他你借的钱,我出去后还他。
公公将这人的电话号码给了李贵。
李贵探完监,立马给婆婆打电话,问认识父亲说的这个人吗?婆婆说以前认识的人,现在都是陌生人了。李贵又问他来看过你吗?婆婆说除了她投食的流浪猫还回来看她,凡是长心的,再没谁看她。
李贵跟我分析,父亲在位时,一定和此人有过权钱交易,他出事后没有交代与此人的关系,应该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出来后好有个免费的窝。但公公发现他保下了他,这人却并不感恩戴德,所以他愤怒,让儿子去敲警钟。
我和李贵找出当年的判决书,证实公公所犯的罪行中,除了滥用职权罪、贪污罪、受贿罪,确实有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这些都依法予以追缴,我想这其中就包含这人输送的利益吧。
我劝李贵不要打那个电话,那无疑是一串手榴弹,容易引火烧身;再说我们现在挺好,虽不富有,但钱够用。
李贵犹疑不决,去征求贺磊意见。他说你爸的案子已经结了,如果再折腾出调查过程中他对组织刻意隐瞒的受贿事实,于他不利,反生事端。而你打这样的电话借钱,相当于敲诈,对方肯定不爽,哪个大商人手下不养几个黑道的?你有老婆孩子,平安为要,最好把这事忘了。
李贵觉得贺磊说得在理,再没提此事。
我万万没想到,李贵竟蒙骗了我,还是铤而走险!看来公公被审判,他心里还是不平衡。而贺磊让我感动莫名,李贵失踪后,他应该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但没告诉我,独自承担,看来真正爱我的人是他。
贺磊从外地回来后,没提为朋友平事的事儿,我也就什么也不问。他看上去比以往憔悴,好像有看不见的刀,在割他的肉。我非常心疼他,常下厨煲滋补汤,鲍鱼鸡丝干笋汤、牛尾骨花胶萝卜汤等。每次煲一大瓮,跟顺顺说咱俩吃不了可惜了,给贺磊叔叔带一份吧。
顺顺总会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说这点汤算啥,我是男子汉,当然喝得下。他当着我的面,会把剩下的汤喝得溜光,然后撑得仰躺在沙发上打嗝。
我明白顺顺这是抗拒,所以只得趁他上学后,偷偷在家煲完汤带上,再去影楼。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但好汤的味道经久不散,出卖了我。
有一天顺顺放学回来闻到汤味,蹙着鼻子对我说,贺磊有海鲜小厨,他想喝啥汤,厨子给他弄。
我赶紧搪塞,说是吃腻了海鲜小厨的菜,汤是带给自己喝的。但自此以后,我不在家煲汤了,而是去贺磊家。
贺磊家把门的是指纹锁,同时设置了数字密码。不管我们多亲密,他从未说过录我指纹,也没告诉过我门锁的密码。我每次去要么跟着他,要么得他在家。有回我试探着问,万一你哪天失忆了,别人送你回来,怎么开门呢?贺磊自负地说,要是他失忆了,这世界就疯癫了,绝不会的。他转而谈起股市行情,把话题岔开了。
一个人的居所就像一颗心,如果它没对你真正敞开,说明主人对你的爱是有保留的。
我们偶尔还去洞庭街漫步,但贺磊的话越来越少了。我以为李贵的事情让他承受着压力,悄悄去问厨子,还有人因为李贵来找贺磊的麻烦吗?厨子说再没见那两个人过来。
我想贺磊说服李贵收手了,但又怕他再犯,因而忧心忡忡。
李贵敲诈的钱究竟有多少,我难以猜测,如果按照厨子转述的,够一家人下半辈子吃喝的,至少得百万吧。李贵的微信绑定一张招行银联卡,但我只知账号;就是知道密码的话,没他身份证,也无从查询交易信息。我想李貴挥霍完这些钱,就会回家。
我打定主意,李贵一回来,我给他做完最后一餐饭,和和气气吃过,就去拍离婚照。我一定争取到顺顺的抚养权,不能让孩子落到这样一个父亲手里。
冬天来了,海风凉了。空中的云不似夏秋那么轰轰烈烈的,云的盛宴散了。室内还没供暖,我冷得缩手缩脚的时候,会不由自主想起李贵。一到这时节,晚上进了被窝,他会用身体温暖我。别看他瘦削,身体热量却足,整个人就像一个暖水袋,叫人舒展。
我拨李贵的电话,仍处关机状态;进入邮箱,荒凉得不见一信。顺顺发现我像个可怜的渔夫,对着邮箱这潭死水愁眉不展,便朝我要来邮箱密码,说,妈妈我帮你盯着,万一鱼咬钩了,我立马报告你。
顺顺继承了父亲的幽默细胞。
合着寒流的节拍,紧随着河北广东等地,新冠疫情快速向东北蔓延。我们不知这被围堵了三年的恶兽,是否已由虎给驯服成了猫,我像其他主妇一样跑药店囤药,凡是跟感冒相关的,恨不能都买回家中,仿佛不如此就构筑不起打恶兽的屏障。退烧药瞬间成了软黄金,身价倍增。
顺顺率先感染,他高烧两天后,我也开始发烧。我躺倒的时候,顺顺退了烧,能下厨给我做鸡蛋面了。那每根面条都像一支箭,吃一口都觉扎心。这么好的儿子,我不能让他失去爸爸,纵使李贵再有不是,该切断与贺磊的暧昧关系了。
顺顺四五天就康复了,偶尔还咳嗽几声。我体力差些,一周也由阳转阴了,只是感觉眩晕,夜里虚汗淋漓,多走几步就心慌气短。我时常站在窗口眺望李贵,疫情肆虐,他病倒在外谁照顾?
这个时刻的城市仿佛静止了,店面基本都关了,但居民区的灯火,却从未有过的旺盛。感染者没力气出门,未感染者怕中招不敢出门,街上行人寥寥。
贺磊知道我们相继感染后,往门口送了两兜东西,微信提醒我拿回家。我打开门一看,除了蔬菜水果,还有一束动人的香槟玫瑰,天知道他是从哪儿弄来的。我正犹豫是否接受这束花,顺顺说花儿一定附着病菌,不要养了。
我说,是的,除了你爸爸,妈妈也不会养别人送的花儿。
顺顺进一步说,咱家冰箱的蔬菜水果也够吃。
我明白儿子的意思,我说好的,外面的东西都不安全,将门“嘭”地关上。
这样贺磊送的东西均被拒之门外了。
我渴望一场雪的到来,太想让这冬天的花朵,以它的清芬之气,驱散我心底的疲惫和愁云,可是这城市上空的云,孕育雪花时仿佛难产了。
我刚恢复没两天,贺磊阳了,他发来一个红脸表情图,估计烧得不轻。我把康复经验逐条发给他,他回复的是图,玫瑰、哭脸、谢谢之类,再后来连图都不发了。
我感觉不妙,趁着下楼扔垃圾,给他打了电话。
贺磊声音嘶哑,气喘吁吁的,他说,连烧四天,人快成灰了,爬不起来了。
我说赶紧去医院,不要硬挺!
贺磊说他自测血氧饱和度还可以,危险性不大,再说现在医院人满为患,很难住进去。
我说那你给我开下门,我马上过去。
贺磊说,这几天他家的门一直欠条缝,万一需要急救,方便人进入。
我赶紧给顺顺打电话,说我有个好友搜集了一片甲骨,想要出手。你爸稀罕甲骨,我去看下品相,要是形态完好,价格又合理,我就买下,你爸回来好给他个惊喜。
顺顺大概猜出我要去哪儿,说,妈妈有件事忘了跟你说,我有个同学家离海鲜小厨很近,他说最近那里一到晚上,总是传出打斗声。海鲜小厨最近不是没开嘛,我猜是那只马车轮作妖,妈妈要是见着贺磊,让他抓紧去看看吧!
我说好的,万一碰见他,我一定转告。
贺磊家的进户门果然欠条缝,好像门渴了,等着谁喂水。推门进去,闻到的是浓浓的汗馊味,地上散落着饼干、干脆面、火腿肠、巧克力等包装袋,能看出这几天他是怎么过的。贺磊面色潮红躺在床上,胡子拉碴,瘦得脱相了。他见了我,吃力笑笑,说能给我下碗面吗?冰箱还有点菜。
我开了厨房的灯,扎上围裙的那刻,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给他做饭,看在他是病人的份上。
将锅烧热,加少许橄榄油,用小毛葱炝锅,一瓢水浇上烧开,下一把银丝面,卧上两颗鸡蛋,撒一丢丢盐,再将胡萝卜丝下进去,只三五分钟,一碗赏心悦目的面条就出锅了。
贺磊倚着床头,风卷残云地吃面,没剩一滴汤汁。他道了声谢,服了退烧药,嘱咐我离开时别把门关死后,沉沉睡去。
清理完屋子的垃圾,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想着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单独面对贺磊,还是有些伤感,于是悄悄坐在床畔的椅子上,静静看着他,以往那是他坐着看我的位置。
一碗面落肚后,贺磊踏实睡着。温柔的灯影下,他的胡须看上去像是金胡子。正当我起身想离开的时候,贺磊说起了梦话。梦话的内容我全然不记得,是因为他一开口,我以为李贵来了,吓得掉了魂儿,慌忙往门口看。
没谁进来,是贺磊说梦话的声音,竟与李贵一模一样,且也是平卷舌不分,好像李贵借着他的口,在跟我说话,让人胆战心惊。
他怎么会发出李贵说话的声音呢?难道说李贵死了,鬼魂附著他身上?
贺磊的梦话像无形的魔手,把我扔进冰窟窿,令人寒战不已。我想推醒他问问,但又怕李贵在贺磊梦中,与他交代着什么,我不能破了这个梦,只好等待他自然醒来,再探究竟。
我心乱如麻,起身找事做。卧室窗下的单人沙发上,堆着贺磊这几天换下的脏衣服,我将它们划拉到一起,心想也算给他最后洗次衣服吧,抱着它们进了卫生间。我打开滚筒洗衣机门,依次检查衣裳兜口,确认无物,再塞进去。在一件灰色圆领棉绒衫的里衬中,我发现一个带拉链的暗兜,摸上去有个硬硬的东西。我拉开拉链,取出一把钥匙。
这把钥匙像一把横在我脖颈的利剑,让人窒息,这是李贵那把我们家门的钥匙啊!
我们一家三口各持一把钥匙。因为前年李贵丢过钥匙,赖到顺顺头上,所以更换门锁时,顺顺用油画棒,在每把钥匙柄上涂了个圆点。李贵的是红色的,我的是绿色的,顺顺的是蓝色的。当时我还跟顺顺说,爸爸的钥匙镶嵌着红玛瑙,你的是蓝宝石,妈妈的是绿珠子,咱家等于开了珠宝店。李贵说什么红玛瑙,我看像一滴血!我嫌他乌鸦嘴,“呸”了他一口。
我取出自己那把涂着绿点的钥匙,和这把并在一起,无论长度、厚度、凹槽和钥匙齿的轮廓,完全一致,确认是李贵的无疑!
贺磊怎么藏有李贵的钥匙呢?是李贵托他保管的,还是他窃取的?联想到贺磊学过配音,梦话可以发出李贵的声音,我只觉头皮发麻,不敢再想下去。
冷静片刻,我将钥匙放回暗兜,再将已经投入洗衣机滚筒的脏衣服拎出,团在一起,蹑手蹑脚进了卧室,归于原位。还好,贺磊依然睡着,我敛声屏气走出卧室时,感觉是从墓室穿过,怕得要死。我打着寒战穿上鞋子,虚掩上门,逃命似的下楼。
我去了洞庭街。
罗振玉旧居前一个人都没有,我像一条饥寒交迫的流浪狗,蜷缩在路灯杆下,开始回忆李贵去龙王塘赏樱那天失踪后,他每次来电的细节。虽然主叫号码是李贵的,声音听上去也是他的,但他从未有一次与我或顺顺通话超过五分钟,而且总选择人声嘈杂的环境打给我们,之后匆匆挂断。这说明什么?他的声音是伪装的,多交流会露马脚。而父亲和婆婆接到的李贵自曝得了绝症的告别电话,也是贺磊所为。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么除了钥匙,李贵的手机也一定在贺磊手中,他害死了他!
贺磊为了什么?显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钱。他以李贵的身份,敲诈了那个地产大鳄,落入李贵账户的每一分钱,都成了贺磊的。那么他害死李贵前,一定逼他说出了银行卡账号和密码。贺磊贪欲过甚,电话敲诈不断,终于惹恼对方,打听到我在海鲜小厨开影楼,又知道李贵和贺磊是好兄弟,寻我未果,于是跟贺磊施威,敲山震虎。那两个人绝不会想到,贺磊就是李贵,从此后贺磊收手了,因为再没人到海鲜小厨闹过事。
贺磊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为了制造李贵还活着的假象,趁我们不在家,开了我家锁,往冰箱塞了顺顺爱吃的香草奶酪。我的月白色绣花衬衫、顺顺的旅游鞋和遮阳帽,应是贺磊下单的。邮件中不乏文采的一个个故事,是他精心编织的。那只所谓碾压了甲骨的马车轮,是他寄的,而且为了让我们相信它有魔力,贺磊夜里冒险潜入移动了它。洞庭街的偶遇,是他设计的。还有是他提醒我查询邮件登录地的,看来每次留邮件,他都要外出,以飘忽不定的行踪地,让我以为李贵一直在四处寻找马车轮。而他在七台阶码头给我打电话,叫我老婆大人,是因他熟悉李贵和我说话的方式。我还回忆起来,每次收到新邮件,贺磊确实都不在旅顺。
我该不该报警呢?仅凭贺磊说梦话的声音与我丈夫的一模一样,加上那把家门钥匙,不足以指控他谋害了李贵。而且李贵的尸体在哪儿,案发第一现场在哪儿,他的车又在哪儿?我能回忆起李贵失踪当天,贺磊是下午现身海鲜小厨的,还说备好了三十年陈酿花雕等他,他有作案时间。他家会是案发第一现场吗?如果确定,他会去哪儿抛尸?我联想到蝮蛇纵横的蛇岛,窒息万分。
我相信儿子一定发现了贺磊的异常之举。记得有一天楼下经营螺蛳粉店的老板娘对我说,你家孩子来我家店了,我很惊讶,说顺顺不喜欢吃螺蛳粉呀。老板娘说他不是来吃螺蛳粉的,他发现这条小街的商家,就俺家有监控探头,能看见从小街进入你们楼的人。他说要找个人,付了一碗螺蛳粉钱,把那俩月的监控都看了,我问他找谁,他也不说。他那天戴着黑帽子、白手套、N95口罩,把自己捂得可严实呢。我一想好久没见你老公了,估摸着他是找爸爸,所以让他看了。要是换作别人,除非公安调取,我才不许呢。
当时我认同老板娘的说法,顺顺这是找爸爸,所以也没问他,现在看来未必。
想起马车轮初到我家,连着两晚挪动地方的时候,顺顺是兴奋的,因为他以为是爸爸夜里回家了。但马车轮出现在我卧室门口的那天早晨,顺顺情绪低沉,没有睡好的模样,是不是他熬夜等待爸爸回家,结果发现打开家门进来的人却是贺磊?顺顺对贺磊称呼的变化,就始于此。
我想儿子应该和我一样,猜到李贵发生了不测。
怕打草惊蛇,离开洞庭街时,我给贺磊发了微信,说我回家了,遵嘱门欠着条缝,提醒他退烧后,把门还是锁好。还有顺顺让我转告他,他一个住在海鲜小厨附近的同学说,到了夜晚,店里明明关着门,也没灯光,但路过海鲜小厨的人,总能听见哭声传出,很是瘆人,他哪天有力气,最好过去看看。
我篡改了顺顺的说法,是因为贺磊深知马车轮是没有魔力的。
回到家后,我对顺顺说那片甲骨的价格没谈拢,下回再说。我没碰到贺磊,关于海鲜小厨夜里有怪声的传闻,用微信转告他了。
顺顺说他知道了就好。
一周之后,贺磊成了植物人。
他退烧转阴后的一天晚上,去了海鲜小厨。按照顺顺的说法,他那天恰好去同学家,发现海鲜小厨有灯光,便推门进去,发现贺磊趴在桌上,头上压着马车轮,满脸是血,赶紧打了120急救电话。
厨子听说后说,他早提醒过东家,这马车轮这么沉,万一钉子松动了,容易伤着客人,不该挂那玩意儿。
可我不相信贺磊进店后坐在马车轮下,而它又恰恰此时脱落。
顺顺那几晚总不在家,说去同学家温习功课,是不是去堵贺磊呢?他引贺磊坐在马车轮下,假意开着什么玩笑分散他的注意力,然后跳上桌子,在贺磊发出共情的笑声时,摘下马车轮砸向他?但从现场看,桌上没有脚印,而顺顺的身高只有借助桌子才动得了马车轮。钉子确实脱落了,钉子眼就像只瞎眼,空洞地望着我们。
医生说这样一只马车轮脱落,如果人恰好坐在它下面,造成严重的颅内损伤并不奇怪。
几名专家会诊的结果,贺磊很难醒来了。
贺磊的哥哥贺淼闻讯赶来了,他说弟弟这样也是解脱,至少不会感知痛苦了。我这才知道,贺磊患有严重的抑郁症,要定期看精神科医生。这让我联想起以李贵名义发来的邮件中,说起贺磊受家族影响,有时怕黑,有时畏光。
贺淼请开锁公司打开贺磊家的保险柜时,请我和海鲜小厨的卢翠梅来作证,并全程录像,我正想从保险柜中发现点什么,所以一口答应。贺淼说弟弟成了植物人,治疗需要不少钱,存折和房证应该都在里面,该用多少就取多少。万一钱不够用,先把海鲜小厨卖了;如果还不够,就得抵押这处房产了。
卢翠梅听说要卖海鲜小厨,自己会丢饭碗,呜呜哭起来。贺淼说,你别哭,我弟说过招来的服务员中,他最喜欢你。他这病需要长期护工,你熟悉他,伺候他也不陌生,工钱我会双倍付你。
卢翠梅点头道谢,说她一定能把贺磊伺候醒来。
贺淼从保险柜中取出三十多万元现金,还有存单、基金、股票等凭证。最意外的是,里面有一部手机。
贺淼嘀咕怎么还有一部手机时,我已猜到那是李贵的,那香槟色的金属外壳如此眼熟。贺淼好奇地打开手机,说这电还很足呢。
我悄悄走向卫生间,拨叫李贵的号码,很快有人接了,是贺淼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谁?
我镇定地关掉手机,走出卫生间。
贺淼说,真是奇了,刚打开手机,就有电话呼入,手机显示“老婆”,但这人不说话。你们和我弟在一起做事,他难道有女友了,知道是谁吗?
我攥紧拳头,忍着泪摇头。卢翠梅则大声说,老板没老婆!
2022年的最后一天旅顺多云。清点完影楼的设备,我跟贺淼谈完房屋解约的事情,买了螃蟹和鲜虾,回到家中。
我一进门,顺顺就欣喜地说,妈妈快看,爸爸来信了!
我也只好故作惊喜,说爸爸真不错,给我们带来了跨年夜的好消息。
我坐在电脑前,打开那封信。
老婆:2023年要来了,我给顺顺寄了个书包,希望他好好学习,估计过两天应该能到。给你的礼物在洞庭街罗振玉旧居前,相信你会找到。爱你和儿子。
贵哥
我察看了一下登录地,不出所料是旅顺。儿子的良苦用心叫人心痛,我抱着顺顺,泪水在心底汩汩流淌,我说爸爸真棒,没忘了我们。
我和顺顺在温柔的灯影下吃海鲜饭的时候,特别想问他,贺磊是不是他害的,他动没动那只马车轮?
顺顺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说,妈妈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跟你说。那天我去同学家,路过海鲜小厨,发现里面有灯光,我往那儿走的时候,一个男的忽然从店里冲出来。天黑,他低着头,走得飞快的,我没看清是谁,但这个人猫着腰的样子,可像他哥哥呢。
我说你是说像贺淼?
顺顺点点头,埋头吃海鲜饭。
我希望顺顺说的是真话,这样我会轻松一些,反之他这么小就知转移视线,会加深我的恐惧感。
如果儿子没撒谎,那么害贺磊的真的是贺淼?可他为什么加害弟弟,难道他知晓贺磊最近有大宗收入,想要独吞?那个地产大鳄究竟往李贵的账户打入了多少钱?
但从贺淼发现李贵手机一脸惊诧的表情看,他又不像嫌疑人,而且贺磊那晚去海鲜小厨,是顺顺让我诱导他去的。最重要的是,这最后一封以李贵名义写給我的信,应是顺顺所为。
清理完厨房,天已黑透了。顺顺打开电视,锁定北京卫视,看跨年晚会的直播,他说崔健会出场,顺顺爱他的歌。
我问顺顺有啥新年愿望?
他说我想快点长大,好圆了爸爸开甲骨文灯饰店的梦。
我盯着他的眼睛说,灯饰店由爸爸自己来开,你不用操心的。
顺顺咬了下嘴唇,望着黑夜的窗外,问我啥时去洞庭街找爸爸留给我的礼物?
我说不急,离新年钟声敲响还远着呢。
顺顺看电视的时候,我想存不存在这种可能,李贵还活着,受婆婆影响,想做个出家人,所以把我和儿子托付给了贺磊。贺磊想多给我和顺顺留点钱,才以李贵的名义,敲诈了地产大鳄。家里的钥匙、李贵的手机等等,都是李贵给贺磊的,因为对斩断尘缘的人来说,那已是身外之物。贺磊为了安抚我,开始假扮李贵联系我,当我恋上他后,贺磊认为我在精神上摆脱李贵了,所以才说李贵得了绝症,切断与我的联系。而刚才那封信,确是李贵写来的,他忘不了老婆孩子,在新年前夜潜回旅顺,藏身旅馆。
我不敢再推理下去,因为那样我会觉得自己和儿子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血。
我是该去报案说李贵或是贺磊被害,还是该去寺庙找李贵的肉身、去蛇岛寻他的骨头?
谁死了,谁活着,谁忍辱负重,谁又是罪人呢?
就像“甲骨四堂”中的罗振玉与王国维——李贵和贺磊争论过的雪堂与观堂,谁是谁的罪人,谁又是谁的恩人呢?存不存在彼此成全中的鸡零狗碎,各自辉煌中的隐隐相斥?
这一年我不知感恩于谁,但憎恨的人却是清晰的,就是狱中的公公。碾压甲骨的车轮和地产大鳄,他抛出的这两道无形绳索,在这一年结结实实捆绑了我们,让我们成为狱外的服刑者。
但我更憎恨的还是自己的所为,尤其是不该帮着顺顺,把贺磊引入夜晚的海鲜小厨。
我多么希望贺磊被马车轮砸中,只是个意外,因为无论哪一种推理,都有疑点。
九点半左右,小柯出场演唱《送别2022》,那忧伤深情的旋律,那“道个别吧,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一年”的歌词,如漫天飞雪中的灿灿红梅,如岁月尘埃中的清凉飞瀑,直抵心灵深处,令我热泪盈眶。
我悄悄穿鞋下楼,打车去了洞庭街。
2022年最后的夜里,天上闪烁的那弯上弦月,就像老天剪下的一片指甲,晶莹剔透的。我在罗振玉旧居的电线杆底部,发现了用不干胶粘贴着的两片吸饱了阳光的银杏叶。
它像一只张开翅膀的金蝴蝶,谜一样地闯入这个阴冷迷蒙的冬夜。
原载《收获》2023年第4期
本刊责编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