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倬
偏僻的阿尼卡山区,品学兼优的少年突然沉默不语,拒绝与任何人交流,是疾病所致还是鬼神缠身?神秘的家谱里,记录了祖先们史诗般的拓荒经历,以及这片土地上从未停止过的杀戮和阴谋。沉默,或许胜于一切语言和啼笑。
一
阿尼卡山区的春末,布谷鸟站在树梢,张开嘴,吐出一粒粒金色的种子。它的叫声,是种子落地的声音。
每个周日的早晨,我和哥哥阿隆索躺在床上,对布谷鸟竭尽想象。
我的布谷鸟,浑身长满红色的羽毛,嘴和爪子也是红色。它下红色的蛋,喝草尖的露水。
我的布谷鸟,不是在催人们播种,而是在给丛林里的鸟兽放哨。你听,现在,它正在告诉鸟兽们,有人扛枪进山了,是一老一少两个猎人。
我的布谷鸟,它能在夜里看清东西,它只喝风,从来不吃人间的东西,它的家在天上。
我的布谷鸟,春天时从土里长出来,到了秋天,它像一片树叶落在地上,变成泥土,下一个春天,那泥土又变鸟,飞上树梢。
由此不难看出,在我们兄弟俩的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布谷鸟。我们刻意争执不下,又很快和解,我们的目的不是要统一认识,而是以此打发这难得的幸福时刻。因为除此之外的周一到周六,我们需要背着书包走七公里山路去上学。虽然在路上也能听到布谷鸟叫,可我们阿尼卡人都相信,清晨发生的事情,具有某种神性。
那时候,人们说起阿尼卡,就像说起天堂或地狱——听说过,未必去过。我的祖先们避难而来,是阿尼卡的初建者。他们恨不能生活在四面绝壁之上,连鸟兽也难以抵达。但是,这样的地方过于难寻,所以他们只能选择有一条小路通往山下的、鸟兽横行的阿尼卡。对于外面的人来说,阿尼卡就是一个地名,但对我们来说,它是整个世界。
这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说法。比如正月十二日不下地,因为那日灯花落地(啥是灯花,没人深究);立秋之日不下地,因为怕踩爆了秋的肚子;遇见别人家孩子出生,要撕开裤脚;天黑时要装满水桶,以备灵魂夜游回来喝;不能在夜里打伞,这样会长不高;夜里照镜子,母亲死时你注定在远方;穿一只鞋子走路,走一步,穷一年……而一年中最初听见的布谷鸟叫,同样带着某种启示:如果你在地里听见,预示辛劳;如果你在床上听见,预示着疾病缠身。
我父亲当然希望布谷鸟叫时,我和阿隆索正在学习。那时我九岁,阿隆索十二岁。十二是个特别的数字,不光是因为它比九大,还因为它意味着阿隆索在人间生活了一个周期以后,和像我这样大的孩子拉开了距离,正在走向成年人的队列。我父亲说,在古代,有人十二岁就已经当皇帝了,即便不当皇帝,也可以娶媳妇了。
所以,每到春天,我们都会被要求早起,赶在布谷鸟叫之前,在院子里的桃树下摇头晃脑地读古诗,等待山林里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布谷,布谷,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布谷,布谷,北极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布谷,布谷,我父亲满意地看着两个儿子读古诗,忘记了肩上的粪桶或锄头,忘记了他的魔帕身份。因为只上过二十一天学,他靠《新华字典》学会了几百个汉字。他不无炫耀地在我家房子的外墙上用石灰或木炭写满了《沁园春·雪》和《浪淘沙·北戴河》。家里仅有的几本书,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每当有人来,他总要拿起那些书,给人读几段。有时候是《中医中草药大全》,有时候是《玉匣记》,甚至是《风水大全》或《三侠五义》。至于那些写在毡片上的经文,它们被裹成筒状,当了枕头。
我父亲是个少见的洋洋自得的人。他毫不怀疑自己是个成功者,至少在阿尼卡是。鹤立鸡群。羊圈里的毛驴。如果非得说他的遗憾,那就是他觉得自己没有在更广大的天地中受人尊重。这个任务,只能交给我和阿隆索了。更准确地说,是交给了阿隆索。至于我嘛,如同阿尼卡人所说,和阿隆索像是两个妈生的。我们如同一根树干上的两根枝丫,一根茁壮,一根纤细。
有很多事情是无法改变的。我不止一次想象某天外面会来一个男人,说我是他儿子,将我带到更好的生活中去。但是很遗憾,我就是眼前这个暴脾气魔帕的儿子,这无法改变。又比如说阿隆索,他完美得像个天使,完美得让人惋惜他出生在阿尼卡,成为了我父亲的儿子。他还不会说话时,被人赞美长得好看;会说话了,大家夸他口齿伶俐;尚未入学,他已经展现出良好的天赋,过目不忘,过耳入心;在学校,他因为学习好而赢得了老师和同学的尊重;在家里,他力所能及地干活。
跟他相比,我真是无地自容。我和这个世界有一种无形的隔阂,总感觉自己被一个罩子罩住了,呼吸、走路、说话,都泛着愚蠢的回声。这种笼罩感越来越明显,触手可及。有时候,他们跟我说话,我半天才反应过来。我经常神游,注意力总是处于一种倾斜状态,一不留神就滑向了某些莫名的事物当中。父亲怒其不争地在某个时刻一声暴喝,我猛地惊醒,在恐惧和茫然之中应答一声,然后,父亲一声长叹,我无地自容。那时我觉得,总有一天,我脑袋里那根绷紧的弦,会断掉。有客人来的时候,父亲让阿隆索背古诗、写字,而让我去外面割草或者拾粪。如果有人故意提起我,父亲就会用一种混合了无奈与戏谑的语气说,唉,那个神仙啊,在跟自己玩呢。
“小神仙”,他们都这么叫我。久而久之,我父亲真的作出了决定,让我做魔帕的继承人。他让我接触经书,试着做人鬼神之间的使者。他口传心授,教我念驱魔咒和招魂咒。一字一句,一段一篇,我们花掉若干时间,但当他让我背诵时,我大张着嘴,仿佛我的嘴是一个无底洞,那些咒语像石头一样全掉下去了。
我都会背几句了。有次我母亲说。
她真的背了招魂咒的前四句,我羞愧不已。而阿隆索,他张嘴就全背了出来,并且对这些咒语表示出不屑。果然,我父亲对他说,背课文去吧,只有阿隆嘎才需要背咒语。
夏天,阿隆索就要升学了。这事毫无悬念。我们都已作好了准备。春节的时候,阿隆索有了第一双黑皮鞋。我父亲说,城里人都穿成这样。我母亲为他准备了带拉链的被套,以及印着牡丹花的床单,还有柳絮枕头。圈里的母猪已经怀孕,它产下的猪仔,将作为阿隆索的学费和生活费。总之,万事俱备,只等春季学期结束,一场考试后,一张县城中学的红色录取通知书就会由绿色的邮递员送达。
当然,他们偶尔也会想起我,敦促我背经文、画符,甚至会讲起做一名魔帕的好处:受人尊重,不愁吃喝。至于学习,则变成了业余。
这是你唯一的出路了,所以你得认真学经文和咒语。我父亲说,至于你哥哥,他已经一只脚踏进了县城。
嗯。我的回答永远是带着鼻音,像是在用一块石头敲击水缸。
但是,别以为父母会因为阿隆索聪明听话就优待他。恰恰相反,他们对阿隆索更严厉。他们认为,这样有助于他成为更好的人。也别以为他们会因已为我规划好未来的路而对我变得宽松一点,他们认为对我严厉就是最大限度地挽救。
只有在休息日,我们才可以多睡一个小时。有一只上海牌手表放在床头柜上,那秒针像小皮鞭落在我们身上,但我经常把那声音想象成雨点。嚓嚓嚓,雨点落在瓦片上,落在植物的叶子上,落在炊烟上,落在井沿上。这个时候,别说是秒针,就是一门大炮,也轰不醒我们。唯一能让我们暴跳而起的,是我父亲的吼声。
事情发生的那个周日,毫无征兆。我父母既没有做噩梦,也没有在路上遇见蛇,屋里屋外更没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异响,但事情还是发生了,起初我们都不觉得这是个事儿。
布谷鸟在山林里叫成一片,我父亲在外面敲窗,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我应声而起,我的哥哥阿隆索,他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其时,我们的父亲正在院子里为一匹白马剪鬃,他的声音炸雷般响起,透过窗户,令卧室里回声隆隆。
我穿好衣服,朝阿隆索走去。我们的床在同一间屋里,相距不过一米。他的鼻子里发出均匀的呼吸,温暖而瘦薄的胸膛里,他的心脏小兽般地跳动着。额头没有发烫。也就是说,他既没有死,也没有病,但就是一动不动地躺着,任凭布谷鸟和父亲叫喊。
我说,哥,起床了,今天不上学,但你还要背课文呢。
他背对着我,消瘦的肩膀随着呼吸起伏,脑袋深埋在被子里,像一只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我扳过他的身子,让他面对我,我想看看他的表情。他眼睛睁开一条缝,像是藐视。我掰开他的眼睛,他转动了一圈眼球,又闭上了。
你聋了吗?我瓮声瓮气地说,你是不是想吃马鞭子了?
此时,院子里传来我父亲扔下大剪刀的声音,但他暂时还没有进来,而是牵着白马出去了。他是个爱马之人,他的白马简直就是阿尼卡的白马王子。等他回来,定会有阿隆索好受的。
你起来学习吧,我说,我要去拾粪了,中午帮妈割麦子。
阿隆索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的脸和目光,没有任何神采。特别是他的目光,甚至比不上一对玻璃珠子闪亮,但我相信他明白我的话。我不想因他而受牵连。这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父亲原本是揍阿隆索,但我在一旁观看,一不小心就引火烧身。似乎打一个孩子太浪费他的精力,两个一起揍才够本。孩子嘛,总是需要揍的。今天不需要,明天也需要,今天把明天的提前揍,明天再算昨天的账,都差不多。
我不管你了,我说,我不想看你被揍,免得火星飞到我身上。
休息日多睡一个小时是福利,但义务是要帮家里干活。我们有干不完的活。忙里忙外,每个人都忙得鸡毛飞,但到了年底,楼上的粮食还是只能勉强维持到来年的庄稼成熟,年底才能换一身新衣服。我母亲每天顶着星星上山,割草、砍柴、挖草药、采蕨苔、采蘑菇。我父亲则是照顾家里的牲畜和下地,偶尔帮阿尼卡人迎神送鬼,叫魂念经。布谷鸟叫,人们该播种了。但我干不了这活,我只能去路上拾粪或给圈里的黄牛割些青草。这个季节,需要家里有一头膘肥体壮的耕牛。
果然如我所料,我父亲折回院子时,迅速找到了马鞭。我干活去了。我说。他没有理我,大步朝屋里走去。我赶紧逃。但是,我走出十几步远便停下了,因为我没有听到阿隆索的惨叫声。
我听见的是父亲声嘶力竭的吼叫声和马鞭落在皮肉上的声音,但就是没听见阿隆索哭。任何声音都没有从他嘴里发出,他像个树桩一样沉默着。
他被父亲拎到了院子里。他很瘦弱,像只冬天的山羊。他站在院子里,穿着一条改小的红内裤,两只细腿呈三十度角支撑着他的身子。他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脏兮兮的,像一块被风雨侵蚀已久的瓦片。鞭子每抽一下,他的瘦身板就颤抖一下。
为啥子要睡懒觉?啊?你居然敢不说话?你哑巴啦?
鞭子抽上去,阿隆索身上的肌肉先是呈青色,继而变成红色,似乎能看见流动的血液了,但他始终不说一句话。我站在一旁瑟瑟发抖,早已忘记了拿在手上的镰刀。直到父亲朝我吼叫,我才如梦初醒。
他说,找绳子,把这个混账绑起来。
他见我未动,便亲自动手找来绳子,将阿隆索绑在了桃树上。这个情景,让我想起小画册上的死刑犯,只是,阿隆索的背后少了一块牌子。
布谷鸟又叫了起来——它们似乎一直在叫。此刻,被绑在桃树上的阿隆索闭上了眼睛,像个不屈的英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院子,桃花已经开过,满树绿芽新蕊。我父亲坐在屋檐下,他卷了一支旱烟,点燃,吐出一团浓烟,像一臺老旧的拖拉机。马鞭就在他的手边。这时,我母亲背着一背小山似的茅草,闯进院子来。她一眼就看见了阿隆索,显然是吓坏了,丢下草就朝他扑了过去。
站住!我父亲吼道,谁敢放他下来,我就把谁绑上去。
我母亲站住,哭了起来。除了哭,她还能怎样?她和阿尼卡的其他母亲一样,在家里没地位,一辈子活得像棵野草。
你想把他打死吗?她哭着问,我们就两个儿子,你还嫌多?我父亲继续抽烟,懒得搭理她。我母亲转头问我,咋回事?我说,我哥睡懒觉,不说话。
在早睡早起这件事上,我父母的意见一致。他们认为,小孩子是八九点钟的太阳,要迎着朝阳生长。所以,当我母亲知道阿隆索是因为睡懒觉挨揍时,松了口气,将她的茅草丢进了圈里,才找了一条长凳子,在阿隆索面前坐下。
阿隆索,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如果是生病了,妈妈带你去打针。
阿隆索一言不发,甚至连眼皮都不睁开。他也不挣扎,像一只已经认命的大闸蟹。
有啥事,你跟妈讲,她抹着眼泪说,妈的狗儿呀,你不能这样自讨苦吃。
我母亲徒劳地抹着眼泪。我父亲抽完烟,将马鞭挂到墙上,双手抱在胸前,一脸嘲讽地看我母亲——此时的她,像是在对着一个石像说话。
阿隆索,你说话呀,不管你说啥,你只要说一句,妈就给你煮个鸡蛋。一个不够,那就两个。最近那只黄母鸡天天下蛋,妈已经攒下一篮子了。
有一阵子,阿隆索睁开眼睛,看了看天,也许还听了听布谷鸟叫,又闭上眼,将头靠在了桃树上。我的父母相互看看,终于换了一个角度想问题——难道阿隆索真的出事了?
家族里有没有哑的?我母亲低声问。
我父亲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但是身为魔帕,他不得不认真考虑我母亲的话。他闭上眼睛,想了半天,然后再次确认,倒是有很多能说会道的人。
话虽如此,但我父亲的神色凝重起来。按阿尼卡人的习惯,超出他们认知范围的事物,就属于鬼神。这种不确定的担忧,让他暂时收起了怒火。
我父亲将阿隆索从树上放了下来,我母亲找来衣服给他穿上。他像一只受伤的野狗,一瘸一拐地走向牛圈,牵着耕牛出门了。
父母让我跟着他,我照做了。他将牛牵到了草地上,放开,对着旁边的一棵松树撒了一泡尿。撒完尿,他回过头,得意地朝我笑了笑。那是一種胜利者的笑。
我说,哥,你搞啥子鬼,白挨了一顿揍,舒服不?
他不说话。
我说,哥,你是不是被鬼缠身了?
他仍然不说话,目光投向了阿尼卡寨子。地里有人割麦、犁地、播种,将白色的地膜一条条铺开。炊烟从屋顶升起,又被风吹散。我相信他也看到了这些,但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这是一九九三年农历三月二十日。我们全家人都记得这一天。
二
我们将牛羊赶到狮子崖。阿隆索一路沉默着,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从家门口一直踢到了狮子崖。然后他退后两步,猛地一脚扫射,那石头飞下山崖。牛羊铺满了山岗,在枯草中挑拣着嫩芽。我和阿隆索坐在崖边的一块巨石上,相对无语。若是往常,我们的第一个游戏一定是朝狮子崖对面的豹子崖喊叫,让声音反弹回来,回声隆隆。想起这些,我的舌根发痒,坐不住了。
我朝豹子崖喊:喂——!我是阿隆嘎,你听得见吗?
豹子崖回应:听得见吗?
我又喊:听不见!
豹子崖回应:不见!
……
阿隆索躺在石头上,用外衣蒙住脑袋。我不知道他是否在睡觉,也不敢去揭开他的衣服。我开始唱歌。像我这么愚笨的人,当然唱不好歌。我唱着唱着就忘了词,开始乱编。我以为阿索隆会笑,但是没有。没辙了,我只好发出一声惊叫,快看,三脚麂子!
阿索隆翻身坐起,掀开头上的衣服,意识到被骗后,又倒头睡下。
阿尼卡的人都说,狮子崖附近有只三脚麂子。它在一次围猎中被打断一条腿,从此隐匿于山林中。真正见过它的人,都已作古。一年之中,总会有几个夜晚,人们会听到它的叫声,然后,没过几天便会有人死去。人们毫不怀疑,那是一只成仙通灵的动物。但人们已经好几年没有听到它的叫声了。甚至有人怀疑,它是否还活着。
狮子崖的峭壁上,有洞名叫狮子洞。站在豹子崖上看狮子洞,它像一张巨大的嘴。每次放牧到狮子崖,我都会想起我爷爷阿拉洛。关于祖先们的一些故事,都出自我父亲之口。温暖的火塘边,烈酒灼心,舌头翻滚,我父亲一遍遍向我们提及祖先的故事。他在讲述时,时而充满自豪,时而满面忧伤。不光如此,大约在一个月前,我父亲决定将他脑袋里那些关于祖先的事迹以文字的形式保留下来。由他口述,阿隆索执笔。他早就想这么干了吧?连笔记本和钢笔都准备好了。他讲了一通水有源树有根之类的话,又夸阿隆索字写得好,这事只能由他来干。当然,他也没忘记顺便刺激一下我。
至于阿隆嘎,放他的牛去吧。
写啥?阿隆索面对空白纸张,似乎有点紧张。
家谱。我父亲说,写大点,正规点。
于是,阿隆索写了两个鸡蛋大的字。此后的一段时间,每当阿隆索做完了作业,我父亲都会让他记上一段家谱。通常是我父亲讲述,阿隆索记录,有不懂的地方,他随时可以提问。有时候他们在堂屋里写家谱,我则被赶到厨房里背诵经文和咒语。
你不说话,那家谱怎么办?
那真是超级无趣的一天。阿隆索一言不发。他紧闭着嘴,将所有话语关在肚子里。我找了好多话题,仍然连他的一个屁都引不出来。我过问家谱,纯属没话找话,换来的同样是他的沉默。
既然你要赌气,那我也不说话了。我说。
我们两个沉默的人,面对牛和羊,面对满山的草木,各行其是,像两个影子。我们在比赛谁最先开口说话,就像我们在河里游泳时,扎下猛子,看谁先浮出水面。那时我第一次发现,话语是活的,它们在我的肚子里像沸腾的水,冒着泡,发出咕噜声。我甚至听到了自己吞咽唾沫的声音,那不是因为我馋了,而是因为想说话。我脑袋里挤满了各种话语,它们你推我搡,挤挤挨挨,都想从我的嘴里蹦跶而出。
啊!我终于憋不住了,大叫一声,认输。一个人自言自语。尽管这样看起来像个神经病,但心里好受多了。
算你狠,我对阿隆索说,有本事你一辈子不说话。
那天晚上,我和父母达成了默契——不应该太在意阿隆索不说话这件事了。我们的方法是:相互之间找各种话题来讲,唯独不理阿隆索。我父亲为了表示对阿隆索的失望,假装重新燃起了对我的希望。他甚至找出了那个笔记本,让我看上面的内容。
家谱已经写完,他说,你也应该看看,毕竟你也是他们的后人。不认识的字,自己去查字典。
他们确实在笔记本里写下了密密麻麻的人和事。我的阅读,始于配合父亲对阿隆索的激将。那些未曾谋面却和我血脉相连的祖先,他们的一生化为文字,躺在笔记本的蓝色横格间,很亲切。如今,那本写下了祖先故事的笔记本早已不知去向,记忆也未必真的可靠,但我只能固执地认为,我所记住的,便是真实发生过,并被记录下来的。
没有人对那个叫虫圆的地方存有印象,它真正变成了文字,一个符号而已。我们的祖先从虫圆来。当然,他们不是虫圆冒出来的两朵蘑菇,一朵公,一朵母。他们从另一个地方来到虫圆,但那是更久远的故事,久远得即使被刻在石头上,也已经风化,甚至连石头都已消失了。
我们从虫圆来到阿尼卡。抹去时间的水汽,祖先的面目从家谱里清晰起来。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父亲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我们这家人。他的言下之意,我们这家人和别人不一样。因为我们是最早来到阿尼卡的人。没有我的祖先阿德鲁,就没有阿尼卡。是他为这片土地命了名,意思是,“我要这片土地”。
他要这片土地,却没有那么简单。他首先要和野兽争夺地盘。他从虫圆来,一路披荆斩棘。他腰间的刀上污迹斑斑,那是野兽的血和树木荆棘的苦汁。除了刀,他还带着弩、火镰、盐、五谷杂粮的种子和女人。他的女人已有身孕,她此前属于另一个贵族少爷。这是一个爱情故事。
在树木密集的平地上,祖先阿德鲁安顿好妻子,动手砍下树木,花一个上午便搭建好了棚屋。飞禽走兽先是围观,然后四散开去,然后约来更多伙伴,瞪着愤怒的双眼,看他生火、张弓打猎、剥皮、烤肉、分食,它们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夜里篝火不灭,狼的眼睛在四周闪着绿光,手电筒一般。
那样的情况,比《创世记》里的描述好不了多少。虽说有了男女,却没有神说要什么就有什么。他们是自己的上帝。拓荒、引水、播种,在庄稼收获之前,他们只能靠野菜和野兽为生。这一章节并不复杂,简单说就是,明洪武年间,一对青年男女私奔到深山密林,建立了一个村寨。但我可以想象祖先阿德鲁在茫茫群山密林中,与鸟兽争夺地盘的艰辛。我父亲是对的,就凭这一点,他也值得我们去铭记。
冬天发生了两件事,一是祖先阿德鲁喜得一子,取名阿俄吉;二是有人来到了阿尼卡。那是一家三口,逃荒之人。他们吃了阿德鲁的兔子肉和野菜粥,千恩万谢地离去。十天后,阿德鲁听到丛林里响起树木倒下的声音。他持弩挎刀前往,惊呆了。
山林里有几十个人在砍树搭棚。
跟阿德鲁相比,他们明显是有备而来。除了砍树的成年人,还有老人统领着孩子,女人在采摘野菜。他们带来了锅碗瓢盆、农具、家畜。总之,他们举家而来。
谁让你们来的?阿德鲁急了。
我们自己来的。有个正在砍树的人回答。
这是……阿德鲁顿了顿说,这是阿尼卡,我取的名字。
阿德鲁想说这是他的地盘,但他很快意识到这话不对,这是无主之地。他一口气跑回家里,拿出草绳将家附近方圆两里地盘围了起来。
够了,他说,有这块地盘,够子孙后代耕种了。
这样的场景,让人想到一群蚂蚁在啃噬蛋糕。谁勤劳,谁强壮,就可以占据更多的地盘。还有人在陆陆续续赶来。作为最早来到阿尼卡的人,每一棵树的倒下,每一寸生地的开垦都令阿德鲁心痛。别人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唯独他,把树木和土地当成了自己的身体。
第一场械斗发生在一年以后,发生在普和赵二姓之间。一个普姓之人某天早晨发现家门前有只受伤的麂子,顺理成章抬回家去煮了。尚不待肉熟,赵姓族人中的年轻力壮者便循着血迹找上门来。这不是一只麂子的事,他们认为是事关两个家族的尊严。我的祖先阿德鲁目睹了整个事件,一个赵姓年轻人死于普家的刀下。
其时,阿尼卡已经迁来了八个姓氏的人。他们合伙将野兽驱赶到更远的地方,然后又为如何划分接下来的地盘而大打出手。不时有人死于械斗和阴谋。只有我的祖先阿德魯,他没法召唤来更多的同族人,身边只有妻子和孩子。
我曾经在一张世界地图上寻找阿尼卡,它小得不值得绘制者标注。我只能从我们县的地图上,大致指出它的位置。这是人和世界,自己和他者的关系。很多时候,我们觉得比天大的事,在别人眼里小如芝麻。比如说,你完全可以认为我是在讲述世界上任何一片原始丛林里的开垦故事,因为如今我们能看到的每一片有人居住的土地,都有一个这样的故事,大同小异。
当我的祖先阿德鲁在阿尼卡盖起第一间棚屋,这样的破坏和动静对这片原始丛林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当几十人、几百人闻风而动,迁徙而来,在这里繁衍生息,则完全不一样了。我从阿隆索记录的家谱里,看到了生命的力量。
那一年,阿尼卡诞生了二十个孩子。但凡有生育能力的人,都在拼命繁殖。这不是为了对抗死亡,让血脉永存,而是为了对抗人和野兽。
当积雪融化,春暖花开之时,阿德鲁开始动工盖房子。不是木棚,而是土坯房。开始是他一个人干,后来是有几个热心之人前来相帮,再后来,人们惊讶地发现,阿德鲁是个天生的匠人,木工、瓦工、石匠,他样样会。于是,前来帮忙盖房子的人更多了。毕竟大家想盖房子而苦于没有匠人。可以想象那时候的阿尼卡,丛林里一直响着大兴土木的声音。丛林退去,人们得寸进尺。那三年,阿尼卡人忙于盖房子,没有发生械斗和其他不愉快的事情。他们像一个抱成团的雪球,在这片土地上越滚越大。
所以,记载在家谱里的狮子崖之战,更像是积蓄已久的爆发。阿尼卡的七姓家族分成两派,为了一个女人大打出手。十八岁以上的男子,全部出动,其余的在家里等着,如果死了,就准备收尸。我的祖先阿德鲁,同样没有参与这次打斗。他为死去的五个青壮年男子念经超度,并焚烧了他们,然后,将所有人召集起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阿德鲁说,我们这样相互残杀,连鸟兽都不如。
阿德鲁,你是最早来的人,你说咋办?
从我们中间,找一个人来做寨主。阿德鲁说。
阿德鲁的话音刚落,七姓家族里的人都站了起来。他们都想做寨主。然后,他们相互看看,又坐了下去。阿德鲁明白他们的意思,他已经不想看到阿尼卡人为争夺寨主之位再起杀戮。
那就只能去土司府了。阿德鲁说。
大家一致赞同,并推举阿德鲁带人前往土司府。阿德鲁带了七个人,每个家族一个。他们去到百里外的土司衙门,朝土司禄兴大人跪下,说明了来意。有百姓归顺于自己,禄兴大人自然是高兴,当即赏了酒肉,吃罢,又派武官一员带精兵三十六人前往阿尼卡查看。
武官进入阿尼卡时,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他没有想到,这百里外的山林里,竟然生长着一个他们完全不知道的村庄。为了表示诚意,阿尼卡人杀了猪和羊,拿出自酿的苞谷酒款待武官一行。
关于这一天,我父亲让阿隆索在家谱里写的是:那天像过节一样高兴,酒从早喝到晚。酒醉后,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和我的祖先阿德鲁有关。
那天黄昏时分,大家仍在喝酒吃肉。武官手下的一个兵消失了一阵子。那是一个大个子兵,浓眉大眼,鼻尖长着一颗黑痣。大家都看见了,没觉得有丝毫奇怪。可当他进门没多久,外面响起了哭声。武官停止了咀嚼,一碗酒横在空中。众人听着哭声,眼见一个姑娘推开了院门,走到武官面前跪了下去。
大人,有人强暴了我。姑娘说,是个鼻尖上长痣的男人。
众人发出一声惊呼,所有的目光集中在武官脸上。只见他略作思考,放下酒碗,起身,从腰间抽刀时如一道闪电划过。
这里刚刚成为禄兴大人的地盘,谁敢如此大胆?那武官握刀在手,杀气腾腾。众人不敢作声。那姑娘跪地不起。
是你的兵。她说,我一路跟踪他,到了此地。
我没有一个鼻子上长黑痣的兵,武官说,你们都看见了,没有,对不对?
武官面对着阿尼卡的众人,反复问,你们看见我有她说的这样一个兵吗?你们看见了吗?没有人说话。他们都明白这话的背后藏着什么。姑娘的父亲和哥哥,掩面蹲下身去,不敢出声。
是的,大人,你确实有这样一个兵,阿德鲁说,而且,我亲眼看见他离开过这里。
是吗?武官朝阿德鲁走了过来。
是的,阿德鲁并未后退,我亲眼所见,而且他现在就在这里。
是吗?武官握紧了手中的刀,又问。
是的,阿德鲁又说,我可以帮你找出这个人。
武官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如惊雷,令人颤抖,只有阿德鲁毫不畏惧。
原本以为你们身上流着男人的血,英勇无畏,没想到你们胆小如鼠。武官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他大声吼着,恨不得立刻踹翻眼前这些战战兢兢的人。而此时,他手下的兵们,正幸灾乐祸地看着阿德鲁。
然后,武官朝阿德鲁竖起了大拇指。
勇士,请帮我指出这个人。
阿德鲁双目如炬,盯住了那个鼻尖上有痣的兵。此刻,他正在喝酒,还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武官皱了皱眉头,那兵已经脸如土灰。
你确定是他?武官又问。阿德鲁和受害的姑娘一起点头。
一分钟以后,这场酒席以那个兵的人头落地收了场。黑暗正好抵达。火把照亮了院子,死亡的阴暗尚未消散。除了武官和阿德鲁,其他人说话都小心翼翼。
那个兵的尸体被放在了担架之上,脑袋由另外一个人抱着。武官一行要走了,阿尼卡人神情肃穆,木木地站着,像是送行,更像是送葬。
阿隆索在笔记本里如此记录武官临走时的话:
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禄兴大人的管辖之地了。有禄兴大人在,阿尼卡的人将会平安无事,和和睦睦。谁敢违命,这个兵就是他的下场。今天这个勇士,令人敬佩,我决定为他的勇敢赏银十两。
阿德鲁当晚跟着武官去土司府领赏,再也没有回来。三天后,他的尸体在通往阿尼卡的路上被人发现。没人知道他的死因。十天后,武官再次来到阿尼卡,他對阿德鲁的死表示哀悼,并且宣布了一道任命:那个被强暴的姑娘的父亲做了阿尼卡的寨主,每家人每年需向土司禄兴大人交租,不得有误。
三
阿隆索一夜无话,连梦话都没有。醒来后,他带着我去上学,还是一路无话。那天我们迟到了。阿隆索站在教室门口,举起手,就是不喊“报告”。他的同学们正在教室里摇头晃脑地读书,他的语文老师手执竹棍,在教室里走来走去。有人看到阿隆索站在门口,向老师示意。老师转过头去,看了看一直举着手的阿隆索,视若无睹。阿隆索一直站到了下课。
有人来告诉我,阿隆索哑了。我说,他昨晚就哑啦,他不想说话,那就不说吧。
关于阿隆索不说话这事,我抱着几分好奇。他憋的时间越久,这事就越难以收场。我们都有赌气的时候,但是他这样实在是太过分啦。
放学时分的学校像个蜂巢,但很快就安静下来了。老师要求背一首古诗,阿隆索就是不张口。他的同学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被留在教室里,他的老师坐在教室门口的凳子上。我要等他一起走,学校里只剩下我和阿隆索了。作为一个好学生,这是他第一次被留了下来,他的老师百思不解。
他哑了?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对啊,我想,阿隆索是不是真的哑了,而我们还在责怪他?于是我回答老师说,我不知道,他从昨天早上就不说话了。打也没用,骂也没用。
如果他不说话,那你们兄弟俩今天就留在教室里过夜吧。那老师说。
太阳每向西移一点,颜色就越发黄,温度就越弱,像一支手电筒照出来的光。我心急如焚,而阿隆索盯着书上的文字,面无表情。有一阵子,他甚至趴在桌上睡了几分钟。
哥,快点背吧!我站在窗外喊,不然,我可要走了。
阿隆索看了看我,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了黑板上。
我真的要走了,我说,天快黑啦。
我的话里已带哭腔。那老师在百无聊赖中抽完了半包香烟,喝了一杯茶水,去了一趟厕所。这时,食堂响起一个人的声音,开饭喽!那老师看了看我们兄弟俩,终于松了口。
回去吧,明天来背。
天真的要黑了,有种在黄昏时才发声的鸟已经叫了起来。我和阿隆索奔跑在回家的路上,只有脚步声回荡在山间。我们从来没有这么晚回家。可以想象,我父亲的棍子早已等候多时了。途中,天完全黑了。路像条模糊的带子,已经不太看得清路中间的石头。我们各摔倒一次,但又很快爬起来。
哥,你已经两天一夜没说话了,你的舌根不痒吗?我问,你这样憋着,那些话会在你肚子里打架,你不觉得肚子疼吗?
他不理我,继续跑在我前面。
我晓得你心里有气,但是,你不说话,这气就不会消,我说,如果一个人长期生气,头上会鼓起两个包,时间久了,像牛一样长出角。
你真的哑了吗?我有点生气了,如果你继续装聋作哑,会被爸妈送去跟萧大脚住。
萧大脚一生赤脚,哑巴,和他美丽的哑女儿箫声声住在阿尼卡西边废弃的磨坊里。
突然,阿隆索停住了脚步。前方的路中间,立着一个黑影。那是我们的父亲。他的手上拿着一根足以让我们满身红肿的竹棍。
为啥现在才回?父亲一声怒吼,尚不待我们回答,他手上的竹棍已经抽到了阿隆索的身上。他边跑边问边打,竹棍在空中发出啸音,但阿隆索一声不吭。我跑着跟在父亲的身后,等着他的竹棍。
哥哥不背诵,被留下了,我等他。
他还是不说话?
这愤怒让我父亲像桶滚动中的燃烧的火药,他一直追着阿隆索打,走一步,打一棍。我们就这样回到了家里。走到院门外,他一把揪住阿隆索的后领,提他进屋。父亲把阿隆索扔在了院子里,像是扔下一只刚猎获的野兽,但是,这家伙被扔在地上后居然毫发无伤,又站了起来。他紧闭着嘴唇,浑身发抖,直愣愣地看着父亲。这目光像导火索,瞬间将父亲点爆了。他飞起脚,将阿隆索踹翻在地。不出声是吧?那我打死你算了!我父亲的声音里带着愤怒、悲伤和绝望,他从墙上取下马鞭,握在手里,逼阿隆索开口。
你打死他,那你怎么办?我们的母亲在哀号。
我去抵命,他说,阿隆嘎会为你养老送终的。
我的眼前浮现出哥哥的死亡,父亲的远去,一个家庭的坍塌,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别再打哥哥了,我用尽所有的勇气吼了出来,要打就连我一起打,打死我们,也好有个伴。
阿隆索的眼里流出泪水,他跟着跪下来,但仍然一言不发。我们的母亲趁机从父亲手上抢走了马鞭,又进屋给他端来了茶杯。我和阿隆索跪着,听父亲咕嘟咕嘟喝茶,叹息。我的母亲已经停止了哭泣,相比父亲的暴力,她多了一丝理智。
我在想,阿隆索会不会真的出事了?母亲又将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是不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我父亲问,如果说不出话来,那你就点头。
阿隆索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而是垂下了头。
我去找苏呷医生,我母亲说,你呢,去把魔帕请来。
我父亲就是魔帕,但魔帕只对外人行事,对自己人无效。
院子里恢复了宁静。昏暗的灯光下,几只蛾子萦绕着。他们走得急,没有叫我们起来。阿隆索开始打盹,他闭着眼睛,像是要屏蔽外部世界。他的上半身不断朝前扑去,惊醒,如此反复,像一只啄米的小公鸡。我在一旁仔细观察他,想笑,却笑不出来。他真瘦啊,身子像一块大篾片,轻易就能穿过。由于卫生习惯不好,他的身上能够搓下半斤泥垢。军绿色的外衣,是我父亲早年穿的,他穿着,显得大而空。他的裤带是根藤条,那时我们都梦想有一条军用皮带。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阿隆索,他有天突然就不说话了。
那天晚上,魔帕和医生相继进门,阿隆索经历了好一番折腾。医生拿出了听诊器,将那个冰凉的圆铁饼贴在阿隆索的胸前,闭上眼睛,认真听着。然后,他又拿出一块竹片压住阿隆索的舌头,让他说“啊”,阿隆索不说。医生“啊”了三次,得到的都是阿隆索的白眼,于是,医生作出了结论,这孩子身体没毛病,但也许这里,有点问题。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魔帕进屋,少不了要杀鸡请神,煮肉和磨豆腐。我暗自高兴,肚子里早已馋虫翻滚。他拿出经书念,像是在唱一首难听的歌。他用鸡毛蘸了鸡血贴在阿隆索的脑门上,过一会儿就被风吹走了。他摇着法铃,圈子里的黄牛叫了起来,以为屋里有一只走丢的同伴。他围着阿隆索跳啊跳,宽阔的裤管像两把扫帚,扫得屋里灰尘四起。最后,他终于停下,大汗淋漓,像是刚刚翻山越岭而来。
他的心里有三个鬼,他说,一个鬼按住了舌头,一个鬼蒙住了眼睛,一个鬼塞他的耳朵。
魔帕的解决办法是:杀一只羊,割下舌头和双耳,剜出双目,煮给阿隆索吃。
这样他就能看见、听见,并且说出话来了。
那晚折腾到下半夜,终于送走了医生和魔帕。我的父亲关上门,将我和阿隆索叫到面前。
你听着,如果你被恶鬼缠住,今晚过后就会好起来。如果你故意不说话,我们也不能撬开你的嘴,那我们就当生养了一个哑巴。我们尽力了,剩下的靠老天和你自己了。
阿隆索仍然沉默。但我父母面对这沉默已经没有了愤怒,只有叹息和寄望于奇迹的发生。同时,他们也寄望自己的小儿子能够更聪明一点。
你听着,如果阿隆索真的哑了,我们就只能靠你了。我父亲说,如果你有什么要求,你可以提出来。
我想了想,提出要再看看家谱。我对祖先的故事发生了兴趣。那个硬壳笔记本又回到了我手上,那是我在当时看过最多的课外文字。
那天晚上,我梦见阿隆索站在山顶放声高歌。他用的是另一种语言,我听不懂。他唱的时候,树木肃静,鸟兽噤声,花蕾绽放,阳光普照。
沉默的阿隆索像个影子,已被我们所忽略。现在,我父母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我身上来。他们对我说话时轻言细语,少了野蛮的暴喝。但是,我现在的注意力却在家谱上。
阿德鲁死后,我们这个家族迎来了困难时期。他还來不及繁衍出更多的子孙,只得儿子阿俄吉和女儿阿吉娜。阿德鲁的死,成了阿尼卡一个谜。对于家庭来说,那是个永远的阴影;但对于村寨来说,别人先是热烈地长吁短叹地愤愤不平地谈起这事,然后渐渐转向了云淡风轻,甚至闭口不言。只有阿俄吉和阿吉娜,他们从小被教导,不能忘记父亲的死。
父亲为啥会死呢?少年阿俄吉问母亲。
因为他说出来了。母亲回答。
他为啥要说呢?阿俄吉问母亲。
因为他看见了。母亲回答。
阿俄吉的幼年和少年时期,一直纠缠于这两个问题。他不断地问,母亲不断地答,答案永远是这样。他永远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奔跑。阿俄吉奔跑在阿尼卡的山路上,飞禽走兽纷纷让路。他从十二岁跑到十八岁。到了十八岁,他再也不问父亲的死因了。
那时的阿尼卡,早已不是建寨当初的刀耕火种了。越来越多的人搬来此地居住,他们血脉相连,既相互搀扶也相互陷害;既向外战,也向内斗。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大肆开垦,甩开膀子干活吃饭,竭尽全力地生育。在这里,生育不断,杀戮也从没停止过。若干年后,我在县志上读到几句关于阿尼卡的话:阿尼卡,险恶之地。明朝起有人居,属土司管辖之地。此地民风彪悍,好斗,嗜酒,民间多传说和奇人。
我将在家谱上看到的一个故事讲给同学们听,没人相信。这个故事讲的是某个冬天的早晨,土司府衙外出现了一头坐在地上的狼,它大张着嘴,那嘴能够轻易塞进一个小孩的脑袋。土司手下兵丁骇然,围住狼,欲开枪打死,却听衙内传来禄兴大人的指示:别开枪,毕竟是条命。若手下兄弟有谁能将其捉住,赏银五两。兵丁皆惧,无人敢上前。此时有人说,也许可以叫阿俄吉来试试。于是又有人快马加鞭,去阿尼卡请来了阿俄吉。由此也可证明,阿俄吉早已声名在外。
阿俄吉来了。他赤着脚,走路时发出沉重的声音。幸亏他是在地上走,如果是上楼,所有人都担心会发生坍塌。他上前一步,向禄兴大人行了礼,然后看了看坐在地上的狼,问要活的还是死的?土司回答,要这畜牲死很容易,但它毕竟是条命。
阿俄吉朝狼扑了过去。那狼一惊,收起坐了一早上的姿势,来不及细想,只能逃命。它跑向土地,那是夏天,地里的罂粟纷纷为他们让路。那样子,像是两把锋利的剪刀扎向了一匹巨大的绿花布。包括十二岁就继承土司之位的禄兴大人在内,没人出声。他们看着阿俄吉追着那头狼穿过了土地,进入了密林。他们看见他数次伸手去捉狼的尾巴和后腿,就差那么一点点。
下午时分,阿俄吉扛着那头狼回到土司府衙外。那狼已经奄奄一息,被阿俄吉用藤条绑了腿和嘴,和一条将死之狗没啥两样。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特别是禄兴大人,据说他那时眼睛大到令人不敢直视,但阿俄吉接住了那目光,也接了土司的赏银。
勇士,土司说,除了赏银,你还有什么要求?
阿俄吉说没有,他只想早点回去照顾母亲,她因为父亲的死而过度悲伤,身体一直没有恢复过来。
这时衙门外传来吵闹声,说是那畜牲又恢复了些体力,已经挣脱了绑嘴的藤条,此刻正张着大嘴想要吃人。众兵丁骇然。
勇士,土司说,去把它给放了吧,毕竟是条命。
阿俄吉说,回大人,小的只负责捉狼,不负责放狼。
土司笑了起来,说,那就再给你五两银子,放了它。
阿俄吉答应了。他走到狼的身边,那狼见他就发抖。他一把抓起狼头皮,解下它四肢上的藤条,换一只手捉住狼尾,将那只狼倒提起来。他用力一甩,狼已经被扔出了数丈远。然后,人们看到那狼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阿俄吉接受了土司的放狼银,但拒绝留在土司府。他想到了父亲的死。
就在方圆百里都在流传阿俄吉捉放狼一事时,他将那十两银子留给母亲和妹妹,走了。
他去了哪里?这一直是个谜。有人说是顺江而下,有人说是逆流而上,有人说是去了山洞里,有人说是去了寺庙里。总之,待阿俄吉重新回到阿尼卡,已经是十年以后了。
阿俄吉从不对人说起这十年的经历。但人们还是渐渐发现了他身上的超常之处。我父亲让哥哥记下了阿俄吉的本领,包括以下几种:穿墙术、放阴火和阴箭、巨蟒腰带、幻影术、乾坤绳。我在课堂上看阿俄吉的故事,早已忘记了讲台上还站着一个老师。关于阿俄吉的事,可以讲三天三夜,所以我只能简单讲述,毕竟在我的家族史上,他只是其中一人。如果我厚此薄彼,恐惹他们不高兴。
阿俄吉腰间的布带,其实是一条巨蟒。据说这是他师父送给他的礼物,条件是永远不能说出师父的名字。阿俄吉一生只使用过那条布带一次,派它去一个富绅的酒席上吞咽下酒菜,然后再带回来分给阿尼卡的穷人。
至于乾坤绳,他未敢在人身上使用,而是用它捆住了一个作祟的土地菩萨。有人亲耳听见,那土地公公发出痛苦的呻吟。
阿俄吉一生只杀过一个人。那是在一个黄昏,一个匪徒从绿林中跃出,举刀向他劈来。阿俄吉避之不及,手指轻弹,匪徒瞬間毙命。阿俄吉扒开死尸查看,见其胸前有一如蚊虫叮咬过的伤口。这是被他的阴箭所伤。阿俄吉心生愧疚,将身上一两银子放进了死者的口袋。
那时阿隆索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这也体现在他对家谱的记录中。他甚至在记录时偷偷写下了他和我父亲的一部分对话。比如:
阿俄吉是神吗?
不是,他只是人。
有他所不知道的事吗?
有,他只是个会巫术的凡人。
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呢?
人心。
阿俄吉死于告密。那一年,他五十岁。那一年,禄兴大人死了,土司少爷继位。土司手下的师爷拉着一众兵丁造反,欲拉阿俄吉入伙。阿俄吉想到父亲的死,答应了。但是,在第二天一早,尚不待他们起兵,所有人便已经被捉了。
知道是谁告的密吗?前来捉阿俄吉的人问他。
阿俄吉摇头。
是睡在你身边的人。
阿俄吉看了一眼妻子,她已经低下了头。原本人们以为他会施展巫术逃跑,已经在屋外布置了重兵。但他知道是妻子告的密后,便伸出手,让来人把自己绑了起来。
好好把孩子养大吧,他说,我不怪你,只是可怜你,你以为你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阿俄吉被砍头示众时,也没有发生人们所想象的明明砍的是阿俄吉,结果落地的人头却是行刑人的奇异事件。于是,关于阿俄吉是不是真的会巫术一事,阿尼卡人争论了许久。
那天我躲在被窝里读家谱,读到这里时,放声大哭。
四
阿尼卡的人说阿隆索哑了。每当我听到这话,就义正词严地告诉他们,我的哥哥不是哑了,他只是不想跟你们说话。我这么说时,他们脸上的表情就由虚伪的同情变成了愤怒。
他凭什么不跟我们说话?他们问。
那你去问他啊。我说。
没啥好问的。不说话,那就是哑了。
不说话,比说谎话、废话和害人的话要好。
于是,人们怀着某种复杂的感情把阿隆索当成了一个异类。他们对他抱以同情的目光,并且把他当成一团空气,从不对他隐瞒任何秘密的话题。
阿隆索以沉默对抗着他因沉默带给这个世界的不适。在课堂上,他默默拿出课本和纸笔,和大家一起认真听课,记笔记,写作业,但凡有需要发声的时候,他就紧闭着嘴。他再也没有完成过朗读和背诵。他的老师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但用尽了办法阿隆索都不吭一声,也不躲闪。老师败下阵来,他终于承认失败。阿隆索这样的学生,别说是人,就是雷公电母,估计也难以让他开口。
一个同学突然沉默了,但他并没有真哑。学生们并不相信,一个原本如喜鹊般吵闹的同龄人,能够把话语全部扼杀在肚子里。他们千方百计想让阿隆索开口。他们将一条死蛇装进阿隆索的书包;他们把图钉放在阿隆索的凳子上;他们将他的笔藏起来;还有人走路时故意踩他的鞋后跟,在他胸前打一拳,莫名其妙地骂他;玩老鹰捉小鸡时他们把他当小鸡,其他人全是老鹰,捉住他的头发、双手和双脚,像是要给他大卸八块。
但是,阿隆索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那段时间我的主要任务,就是用木棒驱赶那些欺负阿隆索的人。除了上课的时候,我几乎形影不离地跟着他。令我担忧的倒不是自己每天要像小辣椒似的盯着那些欺负阿隆索的人,而是他的未来。自从沉默以后,他走路轻飘飘的,像个纸人。他已经不再奔跑,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仿佛在他的世界里,随时都是狂风肆虐。他像一只风筝,不时飘向某个世界,而我们是他的线。有时候,将他拉扯回来时,他的脸上明显不高兴,甚至是痛苦万分。
痛苦的还有我父母,就像是他们之前一直生活在一个彩色肥皂泡里,却突然就在阳光下破灭了。那种怅然,那种不甘,可以想象。他们甚至想到了一个主意,在阿隆索睡着后,突然叫醒他,跟他说话。他们以为,阿隆索从沉睡中醒来的第一瞬间,会忘记自己的沉默。结果当然是我的父母失败了。这失败让他们彻底接受了阿隆索不说话这一事实。
成绩揭晓的那日,我父母比我想象的要平静。为了这一天,他们等待已久。我父亲杀了一只鸡,买了一瓶酒。吃饭时他给我和阿隆索各倒了一杯酒。
喝了吧,他对阿隆索说,喝了这杯,你就是个农民了。
阿隆索喝了酒,面红耳赤,但他表情平静,丝毫不为自己落榜而悲伤。
你也喝一杯,阿隆嘎,我父亲朝我举起了杯,我们家的未来。
我母亲在一旁抹泪,被我父亲制止了。
好啦好啦,他说,哑了一个,还有一个。
至少他还活着,我父亲又说,没有像别人家孩子那样被水冲走,或者死于痢疾。
他说的是阿尼卡的另外两个小孩,他们均死于上学途中。他们的父母,要么疯癫了,要么离开了阿尼卡。如果这么对比,那阿隆索回家种地就真的不算什么了。
锄头、镰刀、斧头泛着锋利的光芒,早已在等待。他十二岁的身体,已经勉强可以应付轻一些的简单农活。他将在乡村变声,长出胡子,变成一个年轻的农民,娶一房媳妇,生几个孩子。这是绝大多数阿尼卡人的生活,我们没有理由强求命运更多的垂怜。
对于上学改变命运这种事,相当于是去天上摘云朵,因为太难而显示出了过于浓重的命运色彩。最适合我们的,无非就是继承父辈的衣钵,在土地上像棵草似的活一辈子。
临睡前,阿隆索从墙上取下书包,丢进火塘里烧了,没有一丝犹豫和惋惜。然后,他走出了家门。起初我们以为,他去外面撒尿,但大约半个小时后,我们觉得事情不妙了。我和父母点亮火把和手电筒,从不同的方向寻找。我们不敢在夜晚的乡村扯开喉咙叫,因为不想让人知道。我们走在玉米地边,空气里飘着玉米秆甜腻腻的气息。正是玉米灌浆的时候,玉米林里密不透风。
那时布谷鸟已经离开。这种鸟来去人间,据说不是靠自己的翅膀,而是由另一种鸟驮着飞。我们见过布谷鸟的坐骑,也是一种灰扑扑的鸟,飞起来时两个翅膀扇得像螺旋桨。
我们繞着屋子四周找了一圈,没有阿隆索的踪迹。于是我们回到家里,纷纷猜测他有可能去了哪里。我父亲认为他可能只是想去村里走走,因为他身上没钱,不可能离开阿尼卡。而我母亲则认为凭阿隆索这固执的性格,他完全有可能走路离开。我们就这样坐在火塘边,无奈、绝望、毫无底气地谈起阿隆索。我们试图猜测他的内心,但没有一个人有把握。一个沉默的人,我们确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要不要去告诉别人?我母亲问,请人一起找找,如果晚了,他就走远了。
明早再说吧,我父亲淡淡地说,如果他要走,我们也留不住。
阿隆索回来的时候,我们都已上床睡觉了。从另一间屋里传出父母大声的谈话声,我听不太清,想必是关于阿隆索的。我仍然沉迷在家谱中。阿隆索带着一身露水和清风的气息,推门进来,钻进了被窝。我没问他干什么去了,因为问了他也不会说。我和阿隆索躺在床上,夏天的村庄湿漉漉的,连想象力都变得沉重了。
接下来的日子三天两头下雨,墙根长出了绿苔藓。我梦见那些苔藓疯狂蔓延,伸进屋子,裹住了我和阿隆索。我在夜里拼命蹬腿,醒过来时,阿隆索的床上空无一人。我并没有立即叫出声来。我想他会回来的,像上次一样,在天亮之前。我拉灭了灯,躺在黑暗中,听风刮过夜晚,所有的叶子都是响动的翅膀。这些响动汇聚在一起,是一种无法分辨的惊悚。我甚至怀疑,某个早上醒来,村庄就被风吹得变了样。
阿隆索总在天亮之前回到床上。我已经习惯听他踮着脚尖进屋,像片轻薄的草纸落在床上。此后的每个夜晚,阿隆索都会出去。为了配合他外出,我甚至早早就钻进被窝,假装发出鼾声。待他出去后,我又一头扎进了家谱里。
家谱其实是种残酷的东西,看起来是纪念,其实是在告诉我们,人在时间面前的渺小。当然,这是我多年以后才悟出的道理。每个人都活了一生,但在家谱里的待遇却大不一样。有人只有短短几句话,无非是生卒年月,子孙姓名及去向;而有的人却在家谱里占据了大量的篇幅,被详细记录,甚至改编。所以,关于我爷爷阿拉洛的事,我是有几分不信的。
或许是因为疲于讲述和记录,阿隆索的记录自阿俄吉之后就变得简单、枯燥,像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令人昏昏欲睡。直到阿拉洛這里,漫长的家族史里才又翻起了波浪。
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原本执掌着那片土地生杀大权的土司,势力已大不如前。居住在方圆百里之内的各地方势力跃跃欲试,都想找机会将土司赶出这片土地,做这里的王。我爷爷在他二十岁那年拉起了队伍,驻扎在狮子崖上的狮子洞里。据说他的手下个个都是攀岩高手,腰间插两把匕首,近能杀敌,远能飞掷,攀岩时插于岩缝间,如履平地。他们在狮子崖和豹子崖顶筑了碉堡,遥相呼应,黑洞洞的小窗里是黑洞洞的枪口。
我爷爷阿拉洛只活了三十六岁,他短暂的一生刚好处于风口浪尖。在阿尼卡方圆百里的深山里,杀戮和阴谋从未停止。罂粟带来了巨大的利润,银子水一般地流进人们的腰包里。当然,很大一部分银钱换成了枪支。奄奄一息的土司,已经连续三年未向上进贡马匹了,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到底应该将骏马献给谁。他们早已失去了来自官方的保护。最后一任土司被地方势力包围,激战了三天三夜后,一家老小二十六口人被活捉。在如何处理土司一家的问题上,阿拉洛和其他家支头领发生了分歧。阿拉洛的意思是放,别人的意思是杀。
虽然他不算是一代好土司,但他的家人是无辜的。阿拉洛说,杀人一时快,但沾在手上的血却一辈子洗不掉。
阿拉洛,你手上的血还少吗?
我杀的是该死之人。阿拉洛说,而不是被绑起来的老人、妇女和孩子。
别忘了我们联合之初的约定。有头领警告阿拉洛,现在刚打赢,我们就开始吵起来了。
我跟你们做个交易吧,阿拉洛说,我愿意拿我该分到的土地来换他们。
头领们作了短暂的思考后,同意了。他们打赢了仗,即将瓜分原本属于土司的土地。他们原本想的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但是,谁也要给阿拉洛几分面子。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有头领哈哈大笑,阿拉洛的心比我们大,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什么比奴役旧土司更有面子了。
阿拉洛也哈哈大笑。他亲自给土司及其家眷松绑,护送他们离开。禄氏土司在这片土地上长达百年的统治宣告结束。
家谱里如此记录阿拉洛和土司的告别:阿拉洛和他带的兵送土司一家到狮子崖,由此出石门关外。那一直沉默的土司终于开了口。他说,今天,你救了我们二十六条命,加上从前我家欠你家的两条命,一共是二十八条。这命债,我们是还不上了。所以,只能受我们二十八拜。那土司刚想下拜,便被阿拉洛架住了。
你是土司,我是土匪。阿拉洛说,我联合各家支打垮了你,如今又放了你们,我们两清了。
那土司羞愧难当,对家人作了一番交代后,趁人不备,纵身跳下了狮子崖。阿拉洛为失败的土司立的碑,如今还在阿尼卡的后山上,后人称那座碑为官坟。
没有了土司,那片土地比以往更乱。各家支之间的联合与分裂,朋友与冤家,瞬息万变。谁的势力大,谁就可以抢到更多的土地与家奴,种植更多的罂粟,换得更多的银两,装备更好的枪支,养更多的兄弟。
就在各家支间混战不已的时候,阿拉洛突然宣布解散了自己的队伍,并将土地均分给手下兄弟。
你们回家吧,他说,别再打杀了,回去种地,但地里不能种罂粟。
手下兄弟不解,久久不愿离去。凭阿拉洛当时的实力,他很有可能成为这片土地的统治者。
这队伍早晚是要解散的。阿拉洛说,我不想像土司一样打到最后只剩家人。
阿拉洛回到了阿尼卡,那里还有祖辈开垦出来的土地。他带领家人在地里种上苦荞、玉米和洋芋。他每年秋天酿酒,够喝一整年即可。他不再过问这片土地上的打杀,饲养马匹和牛羊,把它们都当成了手下的兵。阿拉洛的牛马膘肥体壮,羊群满山,它们在领头牛羊的带领下和狼作战,牺牲了一头耕牛。阿拉洛埋了牛,追封它为牛王,那地方现在叫牛王坟。
阿尼卡的人说,阿拉洛的内心养着老虎,但是,他活活将自己变成了一只绵羊。绵羊阿拉洛早晨打开圈门,他的牛羊像训练有素的士兵,瞬间铺满绿色的山野。
所以,阿尼卡的人说,如果阿拉洛闯过了三十六岁,那他一定是个好石匠。但是他没有闯过,至少三十六岁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父母一直不让我们靠近阿尼卡磨坊的原因。我以为只是不准我们接触萧大脚和他的哑女萧声声。其实不是。那磨坊已经存在了几十年了,它最初的功能不是磨坊,而是牛圈。后来成为阿拉洛的牢房。
他们问他,当年你们做土匪,手下兄弟都有谁?
阿拉洛说,没有,就我一个。
他们笑了起来,皮鞭抽在他已经花朵般开放的肉上,烈酒浇在他身上。他只是抬眼看着行凶者,那眼神里却没恨意,只有同情和无奈。
当年除了你,还有谁是土匪?
只有我一个。
你不说,我们也能找到他们。
你们累了,喝口酒吧。阿拉洛说,土匪只有我一个,他们都是庄稼人。
那些行凶者,是阿尼卡人,他们是阿拉洛的邻居、亲戚、朋友、仇人,是曾经的土匪、土司的兵丁、行刑人、师爷、烟鬼、奴隶贩子,当然,也有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他们一夜之间变成了魔鬼。魔鬼们最后败下阵来,将阿拉洛关起来,除了水以外,不给他任何吃的。
正是水救了阿拉洛的命。
当人们发现送进磨坊的水三天仍在时,他们以为阿拉洛死了。上午的阳光从那个刚好够一个人进出的洞里射进来,像张大笑着的嘴。阿拉洛跑了。人们猜测,他是用尿液浇湿墙壁,用十指一点点抠出一个洞。
跑了。人们长舒一口气。他们终于不再为这块硬骨头而烦心了。毕竟,在阿尼卡,还有更多的人等着他们去追根究底。只是可怜了阿拉洛那些训练有素的牛羊。
它们全都死了。一天天死去,一天天减少。它们起初不是死于疾病或人为的屠杀,而是死于相互残杀。阿拉洛的牛羊在某一天突然发疯,它们先是相互攻击,牛角羊角满天飞。倒下的弱小者,被吃掉。最后,剩下最壮的牛和羊,终于变得像正常的牛和羊,死于了屠刀下。
人們分食阿拉洛最强壮的牛羊时,拼命猜测他的去向。他们总有一种感觉,他没有走远,就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看着他们,像一个痛苦万分的旁观者。这种感觉越发强烈,至少在此后的二十年,不时会有人说在某个地方看见阿拉洛。当然,这是假象。因为他们看见他出现的地方非常荒唐可笑,树梢、云上、床下、刀尖上、水里、火里、牛背上……到后来,再也没有人提起阿拉洛,不是遗忘,而是不敢提起。
我的父亲经过了艰苦的成长,做了一名魔帕。这个本该世袭而来的古老职业,后来简化成了经书诵读者。他做魔帕的初衷,其实就是想借助某种神力寻找我爷爷的下落。
他在一个洞里,有次我父亲说,这是我梦见的,我不确定。
五
沉默的阿隆索告别了学校。没有人在上学路上跟我说话,没有人为我抵挡沿途的恶狗,没有人为我打退那些欺负我的人。如今的每天早晨,阿隆索看着我背上书包出门时,面无表情。我不知他内心的想法。他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农民,负责放牛和马。他赶着牛、牵着马,加入到浩浩荡荡的牛群羊群里,他身披披毡,腰间挎一个军用水壶,里面装着清凉水。
那时的阿尼卡,牛羊是人们最重要的财富,几乎每家都有一个人负责放牧。这样的活,一般由老人、待嫁的女子或辍学的孩子来干。山间除了有树木,还能随时看见牛羊马骡的身影。放牧者聚在一起,老人们喜欢讲古,尽管他们的故事总是那么几个;姑娘们飞针走线,鞋垫上的花样百出,仿佛她们内心有座花园。而像阿隆索这般大的放牛娃,他们本身就是一匹匹未加驯化的野马,爬树、攀岩、掏蜂窝、捕蛇、网兔子,一刻不停。只有阿隆索例外,他紧跟着牛马,寸步不离。他又成了别人的欺负对象。某天他回来哇哇吐,吐出了三只黑色小蝌蚪,但他死也不说是怎么回事;某天他的耳垂裂开,流着血,问是谁干的?他同样不说。后来,阿隆索彻底远离了那些放牧者。反正群山莽莽,他总能找到草场,喂饱牛马。
阿隆索每天夜里都会出去。他通常和衣而卧,听到我假装发出的鼾声,便提鞋在手,赤脚而出。我若干次想象过他的藏身地。想象他蹲在某个树杈上,像只黑熊;想象他藏在树洞里,一个人自言自语;想象他伏在冰凉的枯草丛中,像只母鸡在孵化,然后咯咯咯乱叫一气。我不止一次想过他在没人的地方说话,不然,一个人的心里怎么能憋住那么多话?比如说我,以前不爱说话,但当阿隆索沉默以后,似乎属于他的话语都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我变成了一个滔滔不绝的人,我的父母将这看作是上天的另一种补偿,他们欣喜地看着我口若悬河,尽管很多时候我讲的都是废话。我不光话突然多了起来,而且心里的想法也多了起来。
我准备跟踪阿隆索,可他夜里外出时,后脑勺上像是长了眼睛。我第一次跟踪他,刚走到院子里,便被他发现了。他站在院门外,并不回头,我只能悄悄潜回床上。等他夜游回来,我拉亮了电灯。
哥,你去了哪里?我问完才想起,他沉默已久。他看了我一眼,脱衣上床,钻进被窝里。
你可以不说,但我想跟你出去看看。我又说。
他丢给我一个蜷曲的背影,再无声息。一个拒绝说话的人,他的内心就是深海。关了灯,黑夜如潮,仿佛有浪花拍岸,像是沉默的永不疲倦的钟摆。我之所以记得这个夜晚,是因为我和阿隆索之间捅破了那层守护秘密的窗户纸。
此后的夜里,当我父母睡下后,他当着我的面就出去了。但是,他并不允许我跟着他。我次次学着他的样子,提了鞋子,踮着脚尖跟着他往外走,但一次次被他甩在了茫茫黑夜中。这让我觉得,他已经练就了夜里行路的本领。无数个夜晚,我们俩像两只潜藏着的猫和老鼠,好奇地猜测着对方的举动。我们的父母似乎不知道这一切,他们已将无能为力的事交给了看不见的神明,并坦然接受了命运所赐予的一切。
“至少阿隆索还活着”,这话确实是效果良好的安慰剂。我们一遍遍这么说,也这么想。这是事实。他不光活着,还能吃能睡能干活,甚至还无师自通地当起了篾匠。起初是一只撮箕坏了,让他用篾片修补,然后他看了看旧撮箕的编织规律,干脆重新编了只新的。我父母看着还行,便心生欢喜,认为这不失为一项可以混饭吃的技能。那时在我们乡村,确实也有很多这样卑微的匠人,他们走村串户,技艺粗糙,但能勉强换得温饱。
家里的簸箕、筲箕、筛子很快换成了新的。我的父母将这个消息传播到了村里,并未收到很好的效果。毕竟在阿尼卡,会竹编的人至少有十个。但是,当阿隆索用篾片编出了马牛羊时,我的父母喜出望外了。我们砍下一棵棵竹子,剔开,取下长长的篾簧,交到阿隆索手里,看着他变幻出奔跑中的竹马,奋力向前的斗牛,以及低头吃草的羊。在事实面前,我们打消了所有的疑虑。我的哥哥阿隆索,用竹子构建着他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就是神。某天,他也像神一样用竹子编了一个人。男人。
你看他编的像谁?我父亲问母亲。
像他自己。
闭着嘴的他,我父亲说,看来他真的不会再张嘴了。
阿隆索编出了振翅欲飞的雄鹰,骨瘦如柴的狼,满脸贪婪的狐狸,让阿尼卡人大吃一惊。更绝的是,他手执两条细如发丝的篾簧,将手藏在身后,过了一会儿,便可以扔下一对竹蟋蟀。
没过多久,阿隆索的兴趣转移到了木头上。从此,我家里响起了锯子、刨子和凿子的声音。他做出的凳子、桌子、箱子、柜子和床,让那些乡村木匠自愧弗如,他们本想来挑刺,结果却无不心悦诚服。
祖师爷赏饭了。木匠们说。
我的父亲嘿嘿笑着,倒酒、发烟、留木匠们吃饭,其实只是为了听别人说更多好听的话。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阿隆索对眼前的热闹视若无睹,完全沉浸在木头之中。当他将家具全换了一遍后,在木板上刻下了自己,简直一模一样。为了向人展示他的天赋,我父亲让他在大门的左边刻下秦叔宝,右边刻下尉迟敬德。自此,木刻取代了年画。
我的哥哥阿隆索,变成了一个疯狂的魔术师。整个阿尼卡都在奔走相传着他的心灵手巧,有如神助。越来越多的人围聚在我家,看他如何赋予竹子和木头生命。他沉默着,仿佛在一个我们不知道的世界里,有人正在对他进行口传心授,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他玩腻了木头,又开始对石头下手。于是,我家院子里,终日锤子叮当响,碎石飞溅。石狼、石狐狸、石虎、石狮子,站在他身后,活灵活现。所以,当阿隆索用泥巴捏出十二个神态各异的紧闭着嘴的自己时,我们一点都不吃惊了。
冬天下了一场雪。人们足不出户,围着火塘喝酒聊天打发时间。阿隆索依旧每晚外出,我在他走后半个小时出门,沿着雪地上的足迹,一路跟到了狮子崖。这时,我听见不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但眼下是冬天,这种鸟早已销声匿迹。难道这种鸟其实从未离开,只是藏进了深山?我循着鸟声向前走去,看见了阿隆索。他坐在狮子崖最前方的那块巨石上,群鸟的鸣叫,正是发自他的嘴里。他显然已经发现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嘴里的声音已经变成了乌鸦叫,声音凄厉,撕心裂肺。
哥,你啥时候学会的鸟叫?
他的嘴里发出知了声。那声音像一道道箭镞,穿过我的耳膜。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一定会认为这声音来自一只肥硕的蝉。阿隆索将腿伸到巨石下,晃悠着,旁若无人地学着各种鸟叫。阿隆索嘴里的鸟声混淆了季节,他的身体里有一片欢腾的森林,仿佛这风雪已经不在,眼前只有明媚的春天。我听见山林里的野鸡叫了起来,接着是喜鹊和乌鸦,还有猫头鹰,它们叫着,在这个雪天的夜里,呼朋引伴。这时,阿隆索故意停了下来,我明白他的意思——这不关他的事,是它们自己在叫。当林中百鸟争鸣时,阿隆索站起身,拍拍被风卷到身上的雪,走了。
此后,他从未间断过夜里外出,但我知道他只是在山上像鸟一样鸣叫时,便没有了跟踪的兴趣。对我来说,温暖的被窝比鸟兽更有吸引力。倒是他在石头、木头、泥巴和竹子上的天赋,令我矛盾重重。我们的父亲甚至要求我去帮他打下手,学得一二,也好有个糊口的本领。
这相当于是拜阿隆索为师,我简直反感透顶。更让我恼火的是,面对那些木头和泥土,我比它们还笨。于是有一天,我扔下錾子和锤子,摊开满是血泡的手,朝我父亲吼了起来:我要好好上学,离开这个鬼地方!
要么跟你哥学,要么跟学校里的老师学,你自己选择。
我从三年级开始变成了一个喜欢读书的人。这不是突然开悟,而是不想变成阿隆索的徒弟。多年以后我知道,那是因为他的匠人天赋让我自卑了,我只能反其道而行之。他沉默,那我就拼命说话。我为什么要沉默呢?我想,沉默的是胆小鬼。我长着一张嘴,不说话,难道光用来吃饭吗?
于是,每天清晨,在我家的院子里,阿隆索沉默着敲响锤子錾子和凿子,而我打开课本,打开嘴巴,得意扬扬地朗读课文。我并不喜欢那些课文,但是,我朗读时需要文字。我如饥似渴地发声,对着空气、树木、野草、小河、同学、家畜……我给他们背诵古诗,告诉他们做人的道理,给他们讲故事,甚至给他们唱歌。但我很快发现,我的课本已经不能满足表达欲。
我开始四处搜寻旧报纸和课外书籍。在那些泛黄的报纸上,我读到过很多有趣的事。我将这些有趣的新闻读给别人听,别人也跟着笑。他们说,那是过去的事情了。我问,你们相信吗?他们说,大家都相信嘛。时间久了,我已能丢开报纸向人背诵新闻和简讯了。在学校里,我站在台上,想象自己是广播里的播音员,向台下虚构的听众播诵新闻或旧闻。刚开始时,他们嘻嘻哈哈围着我,像看一只笼子里的猴。时间长了,他们已经将我当成了疯子,不再搭理。那也无所谓,我自己播诵给自己听。
那时候我家大门背后的墙上躲着一只喇叭。一年中的很多时候,它是沉默的,但它一旦响起来,就意味着要开大会了。某个黄昏,它突然唱了起来,不是之前那种乡村广播员喂喂噗噗的声音,而是另一个男子的声音。他在广播里讲到了一个名字:秦琼。这种叫评书的东西,完全将我们迷住了。他开讲的时候,就连阿隆索也侧耳倾听,那是在他沉默之后,我第一次发现他对某种声音信息表示出兴趣。
那个新来的广播员曾经有一个女朋友,但后来他们没有结婚。这是我听别人说的。当我凭着记忆,学着单田芳的声音在学校里开讲《瓦岗英雄》的时候,同学们又圍了过来。他们笑着,甚至给我鼓掌。某天,那个广播员出现在了我们学校,他给了我一本《隋唐演义》。
而其实比评书更好玩的,是相声。但没有相关的书,我只能凭记忆说,效果比我听的时候要差得多。至于唱歌,则是最没有吸引力的。我唱得不好,而且我会唱的他们也会,所以,我只能唱给不会唱歌的花草虫鱼听。我固执地以为,它们听了我的歌声后会变得快乐。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用歌声表达自己情感的,估计也只有人类了。部分人类。像阿隆索这样的人除外。
那时我执着于对这个世界发出声音,学习并没啥长进。但这毫不重要,因为我无论身处何方,都不会像阿隆索一样,做一个沉默者。是的,我必须得承认,从内心里,我刻意和阿隆索拉开了距离,虽然他是我哥哥。导致这种局面的,其实是父母的态度。不公平。我深深感受到了的那种倾斜。阿隆索还未沉默之前,他们对他寄予所有希望;阿隆索沉默了,他们曾对我有过短暂的改观。如今,他们似乎又对阿隆索燃起了希望,因为我们家突然热闹起来了。
人们从围观到信任大概经过了一年。那时阿隆索将时间分成四份,一四七月是篾匠,二五八月是木匠,三六九月是石匠;十冬腊月,他放下手里的活,把自己关在屋里,盘腿、闭目坐在床上,像一尊泥塑。那时我家的院子里,堆满了阿隆索的各种作品,简直成了一个手工制品展览馆。我们谁都相信,如果给他足够长的时间,他能够创造出整个世界。
忘记最先来请阿隆索制作家具和农具的人是谁了,那人拿来的酬劳是烟和酒,都不算是好东西,但也绝不差。我父母自然是高高兴兴地收下了东西。他们知道,终于有人请阿隆索了,这是个良好的开端。
有人请的匠人才是真正的匠人啊!我父亲说,没人请,自己闷着头在家里做,那是神经病。
很快,阿隆索就变成了一个大忙人,但是再忙,他每天都要赶回家里,每个夜晚,雷打不动地外出。如果雇主家住得远,估摸着赶不回来的话,他就拒绝。被拒绝的人只能退而求其次,买走他之前打造出来的那些东西。院子越来越空,但屋里越来越挤了。香烟、酒、鸡蛋、面条、粮食甚至治疗跌打损伤的草药,堆满了屋子。我那精明的父亲,面对这些東西,流露出了一丝不满。他专门腾出一间屋子,让阿隆索做了木货架,摆上这些东西,开了阿尼卡的第一家商店。下次再有人拿东西来请阿隆索时,他干脆告诉别人,家里东西太多了,堆不下,还是给钱比较方便。
我父亲说得底气十足。阿尼卡的竹子和树木正在成片倒下,山林里响着砍伐声;石头从地里被刨出,突兀地立在地上,等着阿隆索去雕琢。大家都说,照这样下去,阿隆索的活十年都干不完。我们的父母整天乐呵呵的,一边抱怨家里东西太多太乱啦,一边催促阿隆索干活的动作应该再麻利一点。当然,阿隆索对他们的催促根本就当没听见。
六
我父母再次提起让我做阿隆索的学徒。那时我即将小学毕业,他们对我能够升学这事既不关心,也不抱希望。这三年,阿尼卡人已经习惯了阿隆索的沉默,也习惯了我这张闲不住的嘴。
闭嘴!我父母无数次朝我吼,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可是,我的嘴一旦闭上,就感觉整个下巴泛酸,口水直流。有时候,我张大嘴,伸出舌头,像一只热透了的狗,但我那调皮的舌头很快就累了,打着滚,翻动起来,我又忍不住呱呱呱说开了。他们给我取了个名字:青蛙。我说话的时候,人们捂住耳朵。甚至,有人看到我就走开了。因为当有人朝我走过来时,我总有各种耸人听闻的话题。
——听说河里涨水啦,河面上铺满了蛤蟆,人们踩着它们的背就能过桥。
——三只脚的麂子又叫了,我亲耳听见的,估计谁又要死了。
——有个人下地干活,发现一窝老鼠,他堵住洞口打,打了整整一天。然后,他做了一个梦,老鼠说,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我们的脚板都走破了。梦醒,他去查看老鼠,果然脚底全是破了皮的。
……
我想,我应该是从那时染上的胡说八道的毛病。人们都知道,只要我的嘴一张开,说出的绝对不是什么正常的事。即使这样,我也越来越难引起别人的注意了。这不是我的想象力不够,而是人们的注意力几乎都在阿隆索身上。
他们络绎不绝地,从四面八方赶来,对阿隆索打造的那些东西赞不绝口。有人当场买下,请人搬走;有人坐在家里不走,只求阿隆索能够亲自登门,好量身定制一些东西。
有天我突然发现,整个阿尼卡都有阿隆索打造的东西,门窗上的雕花,门前的石狮子,墓碑前的雕像,女人背上的箩筐,姑娘们的嫁妆,无一不出自阿隆索之手。他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匠人了,而是在造一个村庄。如果假以时日,他也许还能造一个乡镇,甚至一个县。
阿隆索一夜之间长高了。那时我们已经分房睡了,严格说,我被父母赶到了小楼上睡。那里有个小窗子,我正好可以对着窗外唱歌。某天早上起来,我看到阿隆索走路像踩了高跷一样。他像是突然长大了很多,如果他出声,此时他应该已经变声了。可惜,我们都没有机会听他变粗后的嗓音。
十五岁那年,他长得和父亲一样高了。他俩长得很像,一胖一瘦,像是被那种富有魔力的哈哈镜照过了一样。但别看阿隆索瘦,因为长期手握刨子锤子和錾子,他的手劲在阿尼卡无人能敌,而我父亲则刚好相反。自从阿隆索的工价越来越高,他和母亲已经将土地承包给了别人。他们还不算老,但是,已经提前进入了晚年。如今,他穿着干净的衣服,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手里拎个茶杯,得空就去村里转悠一圈,接受别人的奉承。
太忙了啊,真的,他说,我家阿隆索比谁都忙,请他的人如果排起来,估计都能到镇上了。
他们用一个笔记本记着别人的姓名、地址、日期、需求以及订金数额。他们一天天翻开笔记本,一天天催促阿隆索,但这个家伙,仍然是干得不紧不慢,完全沉醉其间。我父母为此没少抱怨,但仅限于私下的嘀咕。
他们让我做阿隆索的学徒,说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兄弟俩挣钱,比他一个人挣要强得多。说是即使我不能画龙点睛,但帮阿隆索干些粗活也能节省他的时间。这个提议被我拒绝了。
即使我考不上,我也不想做一个木匠石匠篾匠。我说。
那你想做什么?我父亲问。
我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去外面闯一闯。
但这随口之言,被我父亲当真了。他以一种藐视的口吻说,就你这把小骨头,别人伸一根手指就能打倒你。而这话将我那不服气的天性激发出来,我变成了一个武术爱好者。
我去山上背回细沙,制成沙袋,吊着打,又盛在缸里,练铁砂掌。我将沙包绑在腿上,奔跑,希望有朝一日当我解下沙包时,能够飞起来。我请阿隆索给我做了一个跟成人一般大的会转动的木头人,在他的周身钉满了手脚,跟他对打,我经常鼻青脸肿。当然,制作一副双节棍这样的事情,我自己就能搞定,只是练的时候总会敲到自己的脑袋。
那时我奔跑在山路上,遇见的人纷纷退避。我知道,他们心里在骂:这个神经病。但我无所谓。我想,即使成不了一个武功高手,也能成为一个强壮的男人。我不想像阿隆索那样瘦。
我经常梦见自己离开了阿尼卡,有时候是骑马,有时候是搭拖拉机,有时候是走路。我梦见自己爬到山顶,眺望远方,看到火柴盒樣的房子,却找不到脚下的路。某天清晨,我决定离开。去他的升学吧,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与其等待考试落榜,不如现在就走。我的书包里,除了课本,还有一本武侠小说《巫山剑》。然而,这是一次失败的出走,我走到半路就害怕了,将这次出走变成了逃学。但是,这次出走让我下定决心离开那该死的学校。
好吧,随便你,我父亲说,既然不想上学,那就算了,你也不是那块料。
我能理解。他似乎一点也不吃惊,似乎等待已久。现在,他们有阿隆索就足够了。至于我,无足轻重。我的心里只有练武这个念头。我甚至想攒钱去峨眉山、武当山或者终南山。但钱始终是个问题。就连阿隆索也没钱,他挣的工钱全被我父母管着。他沉浸在石头、木头和竹子里,从来不关心钱的事。
我的功夫没有长进,倒是翻跟头的时候差点闪断了脖子,很长时间斜着脑袋看人,遭人笑话。另有一次,我乘着簸箕从屋顶飞下来,摔伤了腰椎。偏偏那时家里总是有人来,这些笑料被他们带向四面八方。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阿尼卡那个不会说话的天才小木匠有个练轻功的弟弟。
在我养伤的那段时间,我父母做了两件事。一是托人给阿隆索说亲,二是张罗着为他收几个徒弟。说亲,阿隆索是乐意的,而至于收徒,却未必,但阿隆索永远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许对他来说,不和人说话,只跟木头石头竹子打交道,就已经足够。我们都相信,他有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世界。他沉默,闭上了嘴,这就隔开了自己和他人。
我们的生活一天天好了起来。所以,关于说亲的事,我父母有足够的信心。在阿尼卡人的意识里,婚姻仍然是一种现实需求。至于所谓的感情,如果它一直沉睡,未曾萌芽,似乎也就不需要了。我父母请了媒婆,许予厚礼,接受了一通天花乱坠的奉承后,媒婆高兴地离去。
但收徒的事,只能由他们亲自把关。他们开出的条件是:年龄十五到二十岁,心灵手巧,没有家庭负担,没有工资。他们的意思很明确,就是找几个能为阿隆索打下手的人,好提升他的速度,挣更多的钱。
他们已经规划好了未来,等阿隆索的媳妇一进门,就盖一栋两层楼的砖房,然后将旧房子给阿隆索使用。至于家里的电器,则早已引领了阿尼卡的潮流。他们现在遗憾的是,阿尼卡还没有一条像样的公路,这不利于砖和水泥钢筋的运输,也无法让我父亲拥有他梦寐以求的摩托车。
但是,不管怎样,我们的好日子触手可及。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未来会像沙一样聚起来,成为塔;像水一样聚起来,成为江河。这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很多人的日子,到最后就是水和沙,一阵太阳、一阵风就消失不见,但我们家可以聚沙聚水。我们可以张开想象的翅膀,将所有的美好愿望都塞给未来。
对了,我已经在叙述中忘记了时间。四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当我们习惯了某种日子,那么,我们就会忽略掉它们的长短。过一年,和过一天没啥区别。家里永远是锤子錾子和凿子的声音,并且伴随着我神经兮兮地上蹿下跳。不时有人来家里,请阿隆索去做工,或者买走几件他打造的东西。我父亲尤其喜欢这样的热闹,他甚至花钱在房屋旁边弄了一个水泥的篮球场。于是,我们那欣欣向荣的家成为了阿尼卡的公共场合。
这些年,阿隆索每晚都出去。即使我没有和他睡一间屋,我仍然关注着他的动向。他通常在夜里十二点后出门,五点前回家。他的脚步声从我窗下走过,有时候我会咳嗽提醒他:我知道。
他的徒弟们和我一样,睡在另一边厢房的阁楼上。他们是六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每天跟阿隆索学各种手艺。他们话很少,可能是因为师傅总是沉默的原因。于是,阿隆索更忙了,相当于有六个人帮他完成那些粗笨的活,他只需要画龙点睛。
阿隆索仍是瘦高个。发育对他来说,是个拉长的过程,而不是长壮,连我都长得比他壮了。他的个子猛长,像个稻草人,但是,当他坐下,手里握着篾刀刻刀或錾子,立刻稳如磐石。
这四年,只有一件遗憾事发生。人们对阿隆索想找对象这事并无多大兴趣,真是奇了怪了。我父母表面上保持着一种优越的沉稳,但内心着急。这事暗中伤了他们的自尊。要知道此前,他们一直以为凭着上天赐予阿隆索的天赋,娶亲这事基本上是应者如云。那时,我不止一次听到他们点评阿尼卡的姑娘们。他们固执地认为,凭着阿隆索的技艺,谁嫁了他,不说相当于进了皇宫,至少也不输于那些有工作的人。
但事实告诉我们:谁也不愿意跟一个不会说话的人生活一辈子。
阿隆索会怎么看待这事呢?我不知道。但我们渐渐发现了他的一些变化:他任由头发和胡子疯长,这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从远古走来的异类。
如此一来,在人们口口相传中,阿隆索早已不是一个早慧的匠人,而是受各种神灵庇护的神子,鲁班传给他木工,女娲传给他石艺。不时有人将小车停在山下,走路到阿尼卡来请他,但阿隆索从未答应过。只有我知道,因为太远了,他无法回家住,无法在夜里外出,去和他的百鸟争鸣。
阿隆索的徒弟已经增加到了十个,并且后面的四个人是交了学费的。阿隆索的成功,让他们身上的耐力被无限放大。阿隆索不再像以前一样,在院子里干活了。他有了自己工作密室。那间屋里,终日燃着香和烛。我的父亲,成为了阿隆索和客户之间的联络员和接待员。
——风岭的刘大叔家要嫁女,需要一套家具,要喜庆。
——红石岩的李老先生过世了,儿女们孝顺又有钱,要在碑前立狮子。这事急,其他的先放放。
阿隆索的工作密室里只有工具声。我父亲的这些话,像是扔进了旷野,连一丝回音都没有,但是,我们都知道,他听见了,他会去做。而他的徒弟,立刻就会出发,先去对付那些毛坯石和木头。
但是,跟阿隆索相比,我的失败是如此惨烈。我的绝世武功没有练成。某次去镇上闲逛,跟那里的小混混干了一架。我想空手夺白刃,却被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在我的屁股上捅了两个窟窿。
这两个窟窿让我露出了屁股蛋子,遭众人嘲笑,也刺破了我心里的肥皂泡。我的练武生涯就这样耻辱地画上了句号。于是我在十八岁那年秋天離开了阿尼卡。我去了遥远的新疆,因为它远。
我去新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的父母他们活得很好,根本不需要我来赡养。阿尼卡的人都知道,阿隆索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不管天阴下雨,只要锤子錾子一响,那飞溅而起的不是石屑,而是银屑;那叮叮当当的声音,是铸造钱币的声音。大家都在猜,我们家到底有多少钱?
我获得了短暂的关注。在离开阿尼卡的前一天,父母为我举办了宴席。他们为此杀了一头牛,请阿尼卡的人大吃大喝了一顿。为了表示郑重,那一天阿隆索和他的徒弟们停了工,但是突然停了活儿的阿隆索显得无比烦躁,我这才想起,这些年,阿隆索除了睡觉时间外,他的手从没停歇。送走了客人,家里笼罩着离别的哀伤。特别是我的母亲,她甚至不再叫我的名字,而是叫“儿子”,仿佛只有我是她儿子,仿佛我一离开阿尼卡,就不再是她儿子了。
那个夜晚,我决定跟阿隆索外出。事实上,我自从第一次知道他在夜里和百鸟争鸣后,就没了跟他外出的兴致。我只是想陪他多待一会儿。这些年,我不确定我们的父母是否知道这个秘密,但很多我们曾经害怕的东西,现在都变得无所谓了,仿佛这些都是父母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把戏。
阿隆索依然沉默,但我知道他不会反对。在等待外出时机的时候,我们又说了一会儿话。当然,是我在说。
——你一直不说话,心里开心吗?
——这么多年了,你的舌头还听你使唤吗?
——哥,难道这个世界,真的不值得你开口?
——你希望有一个女人吗?
——我走以后,爸妈就交给你了,让爸少喝酒。我会给你写信的,虽然我已经忘记了很多字,但应该还能写出一封信。
我知道他不会回答我。这些年,我们都已经习惯只对他说话,而不求他给予任何回应,哪怕是点头或摇头,哪怕是一个眼神。
那天晚上有月亮,天气已经在转凉。我们在父母睡下后出门,阿尼卡静得只有三两声狗叫。院子里飘着牛肉和野薄荷的气味。阿隆索走在我前面,长发在风中飘扬。那种感觉,总让我想起远古时候的出猎。
狮山崖边的那块巨石,像只冰冷沉默的猛虎。那是我第一次在月光下打量一块石头。我突然觉得,白天我们看到的静默的石头,只是石头的肉身,而在夜晚,它们将全部复活,奔跑在满山遍野。
阿隆索在石头上坐下,一脸肃穆地望向山岗。此时的山林里,花草树木飞禽走兽都已入睡。他突然发出了一声狼嗥——嗷呜,我的头发竖起来。他发出了第二声——嗷呜,没有狼回应他。这种令人厌恶的动物,曾经是阿尼卡人最痛恨的敌人,它们叼走猪仔和孩子,它们和人们对峙,耐心又狡诈。但是,后来它们消失了。阿尼卡的山林里,消失的不只是狼,还有豹子和猴子。所以我一直在想,最后一头狼或者豹子是怎么消失的呢?是猎杀,出走,还是自然死亡?如果是出走,它们最后又去了哪里?
过了一会儿,阿隆索的嘴里发出了麂子的叫声。这一次有了回应,不远处的山林里,响起了一声麂子的叫声。就这样,阿隆索和它相互召唤,树林摇曳,沙沙沙,那头三只脚的麂子出现在了我们面前。这么多年,我终于见到了它。原来别人说的是真的,这山林里真有一头三脚麂子,传言得到了印证。那麂子识破了眼前的骗局,一转身逃进了山林。
阿隆索笑了笑。我等着他让山间的鸟兽都叫起来,哪知他伸手从衣服下的腰间扯,扯下了一大圈打了结的绳子。然后,他走向巨石旁边的一棵大树,将绳子一头系在树上,一头系在自己腰上,双手握住绳子,像个攀岩运动员一样,从狮子崖上滑了下去。当绳子不再晃动时,我明白,他已经放开了绳子。我也学着阿隆索的样子,将绳子系在腰上,滑了下去。我双脚落地,人已到了狮子洞口。
洞里灯火通明。红灯笼挂在壁上,蝙蝠倒挂在壁顶上,像是已经睡着。阿隆索手执灯笼,给我带路,曲径通幽处,别有洞天。我听到了流水声,但看不见河流。泥塑的门神站立两边,怒目圆睁,满脸杀气。这洞足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但是现在,它已经不再是个洞,而是阿隆索的宫殿。我看到很多个泥塑的阿隆索:端坐堂前的阿隆索,骑在马上的阿隆索,坐轿子的阿隆索,躺在床上的阿隆索。两个泥塑的孩子站在床上,而和他并排而卧的女人是萧声声。在狮子洞里,我们那泥塑的父母安详地坐着,皱纹深现,我们的一些邻居在播种。我看到了自己,正在比画着一招大鹏展翅。
而洞的另一边,则是我爷爷阿拉洛的墓地。我不清楚阿隆索第一次进洞时发现了什么,但是现在,我只能看到令人生畏的墓碑,还有仰天长啸的狮子。碑上的文字,写得很清楚——“阿拉洛之墓”,那是阿隆索的字,写得歪歪扭扭。
自从进了洞里,阿隆索的脸上一直挂着笑。我从来没有见他如此开心过。我们每参观完一处,他便吹灭照亮那里的灯笼。他一盏盏吹灭灯笼,让黑暗一点点放大。最后,黑暗将我们赶至洞口,月光洒满山崖。
原路返回时,我和他一起陷入了沉默。严格说,是震撼后的沉默。我似乎明白了他沉默的原因,但又无法从他嘴里得到答案。也许他是幸福的,我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再过问我们这个世界的事。但是,我又想,如果一个人永远沉默,那他和泥胎塑像又有什么区别?正如阿隆索打造的那些人和动物,虽然他们神采各异,但始终紧闭着嘴。
那时我当然还不知道,那是我和阿隆索最后一次见面。
在新疆,我见到了真正的狼,它的声音和阿隆索发出的一模一样。我跟朋友们讲起阿隆索,没人相信。即使我写信给阿隆索,让他用木头雕了我,他们仍然不信。他们不信,一个人不是哑巴,但他却永远丢弃了语言。他们认为这是我杜撰的奇闻,因为我那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毛病,至今未改。
时间久了,我便不再跟人谈起阿隆索,仿佛我没有这个哥哥一样。
更何况,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怀念过去。我浑身上下透着使不完的劲儿,我需要在新的生活和环境中,锤炼一个全新的我。至于阿尼卡的消息,我大概每三四个月能够收到一封家信。信是我父亲写的,内容主要是关于家里的变化。公路终于修通了,他们如愿盖起了砖房。阿尼卡唯一的砖房,我父亲在信里写,别人季度(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又一封信里,父亲说他和阿隆索一人买了一辆摩托车,但阿隆索拒绝骑车。再后来的信里,父亲不咸不淡,说起阿尼卡的人和事,谁过世了,谁结婚了,谁在外面发财了。而我也潦草地回信,身体很好,领导对我很好,上次比赛又拿了奖……其实,我们都不太习惯书信里那种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客气。我们在信的开头写上“亲爱的”或“敬爱的”,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一辈子也不会使用这样的词。有时候,我们会在信里交换照片。在寄来的那些照片上,我的父母笑盈盈的,而阿隆索沉默忧郁。再后来,我的家信越来越少。这没什么,这正好说明,我的家人生活得风平浪静。
那时,我已到新疆两年。凭我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的朋友,今后我去到很多地方都会得到关照。我再也不会回阿尼卡去做个农民。 一天我收到了家里的电报,内容是:家有事,速回。
当我赶回阿尼卡,那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匆匆行走在路上的人告诉我,阿隆索失踪了,我父母花钱请了全村人正在四面八方寻找。有人负责搜山,有人负责在河里打捞,有人坐车去了县城寻找。人们在巫师的木卦、草卦、骨卦和鸡头卦的指引下,从东南西北各方向像水一样泼了出去。然而,阿隆索像一滴水、一片雪花,从人间蒸发了。
我父母躺在阿尼卡那幢惹人羡慕的砖房里。摩托车已经取代了马,拖拉机代替了耕牛,院里的桃树已经被连根拔起,那里现在是个小亭子。他们的小楼有两层,楼顶种满了花草,一头狼狗拖着铁链,站在屋顶对我狂吠。
我母亲见我便号啕大哭,我父亲则一言不发。也许是离开久了,这个家令我陌生,并且无端紧张起来。而在我们的老宅里,似一阵风吹过,竹子、木头、石材的毛料以及刚动工的粗坯杂乱地放着,空隙间只能容一人走过。学徒们已经离开,不知是去寻找阿隆索,还是已经回家。我进到他的工作间,那里已经空了,连他平时使用的工具都已不知去向。
多年以前,我已经从家庭舞台上退到了角落里。如今,我被叫回家来,面对这样的局面,像是一幕剧正演着,主角突然撂担子了,只好寻找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来担纲。我别无他法,只能一遍遍安慰父母。
也许他只是累了,出去玩几天就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我母亲说,我们都清楚,这次他是真的抛下我们了。
我的父亲一支接一支抽烟,我的母亲哭得几近昏厥。他们这样子,不像是阿隆索消失了,而是像他已经死去。我只能从母亲的哭诉中,去拼凑阿隆索消失的前因后果。
事情的起因是萧大脚的死。那是半年前的事。哑巴萧大脚死了,哑女萧声声哭天无路。阿隆索从我父亲的箱子里拿了钱出来,为萧大脚办了阿尼卡有史以来最风光的葬礼。
这个混账,他简直是疯了!提及这事,我父亲仍然愤愤不平,萧大脚是他爹吗?红彤彤的钞票啊,就这样一沓一沓给花了出去。
据说那场葬礼办了九天,杀了三头牛、三头猪、三只羊。阿尼卡人说,萧大脚哑了一生,有这场葬礼,值了。人们从四面八方趕来,围着萧大脚那废弃的磨坊,大吃大喝。吃饱喝足,他们就唱歌跳舞,唱得声音沙哑,跳得灰尘遮天蔽日。啃光了肉的骨头丢在一旁,阿尼卡的狗和猫成群结队地到来,为了骨头争得你死我活。喝光的啤酒瓶堆成山,在太阳下闪着绿光。魔帕的羊皮鼓响了七天七夜,直到将亡灵引回祖先的身边。萧大脚的墓碑出自阿隆索之手,墓门上的萧大脚在引吭高歌。纸房子、纸轿子、纸仆人、纸扎的马牛羊,同样出自阿隆索之手。
“一个假哑巴为一个真哑巴送葬。”所有人都表示不可思议。
那场热闹的葬礼,整个阿尼卡只有我父母没有参加。当别人大吃大喝的时候,他们正在家里咒骂阿隆索。除了咒骂,他们还能怎样?这个家,所有的东西都来自阿隆索之手。但,别人大吃大喝的哪是酒肉啊,分明是他们的肉和血。
萧大脚死了,萧声声哭着跑去村主任家,比画半天也无法表达清楚,只好拽了村主任往家跑。很快整个阿尼卡都知道了萧大脚的死。按惯例,应该由每家凑钱安葬他。但是,阿隆索却突然向我父亲伸手要箱子的钥匙。我父亲问,你要钥匙做啥?阿隆索沉默,依然伸着手。箱子里啥也没有。我父亲又说。阿隆索突然拿起身边的锤子,三下就砸开了锁。那箱子里,是一沓沓钞票。他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阿隆索将钱装进兜里,走出了家门。
我父亲追了出来,拦腰将他抱住。他第一次发觉,儿子是一头沉默的豹子。他根本拦不住他。我母亲哭了起来,她既劝不了丈夫,也劝不了儿子。她哭着说,让他去吧,这些钱,原本就是他挣的啊。我父亲说,是他的也不能乱花,老子有权帮他保管。但是,阿隆索已经拿着钱走远了。
更多的细节,我父母没有说。他们的意思是,他们对阿隆索已经足够宽容的了。当萧大脚被送上山后,他们抹去脸上的愁云,笑着面对熬红了眼睛的阿隆索。阿隆索睡了三天,第三天晚上,他出去了。那几天连续下雨,我父亲循着泥地上的足迹跟踪到了磨坊里。然后,他一转身跑回了家里,像着了鬼一样。
他只是装哑,但她却是个哑巴。父亲说。
雨下了一夜,他们醒了一夜,直到阿隆索像只猫似的潜回家里。之后的每晚,他们都能听到他外出的声音。我的父母陷入了前所未知的焦虑中。他们突然意识到,这个和他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儿子,总有一天会被某种力量吸引着离开他们。似乎他从来和他们都不是一路人,他只是在尽某个角色的义务。
我父亲滋生了新的想法。他带着我母亲去了县城,在大街小巷里转了三天,买下一个商铺。他们的计划还不止于此,更长远的规划是在县城开一个家具厂和一个石厂。
阿尼卡毕竟太偏僻了,我父亲说,要想赚更多的钱,还是得去县城。
就在我父亲沉浸在对家具厂和石厂的憧憬中时,阿隆索突然不干活了。他躺在床上,先是呼呼大睡,睡醒后就睁着眼睛,面无表情地发呆。跟我们上学时相比,我的父亲已经没有了雷霆般的吼声。他负责接待上门的客人,让我母亲去跟阿隆索沟通。
阿隆索,起床了。我母亲像我当年一样,伸手去摸阿隆索的额头,但未发现感冒症状。
有客上门啦,她又说,眼下还有好几套嫁妆没有动工,这可是不能拖的。
阿隆索翻过身,面对着墙,拉过被子蒙住了头。他们交换一下眼神,若无其事地和客人聊天,了解对方的需求,收下订金。
他有点感冒了,不碍事,我父亲说,我先安排他的徒弟们把材料准备好。
他们用同样的方法应付了三天。阿隆索将自己关了三天,不吃不喝。当他打开门时,所有人都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哪知他当着客人的面,将自己的篾刀、刻刀、锤子、錾子等工具,全部埋在了屋后面的土里,又回去关上门继续睡觉。人们将这个消息带到了四面八方,如同他们当初传播阿隆索神乎其神的本领一样,听者无不吃惊。
我父亲焦头烂额。因为客人已挤满家里,要求加快进度或退款。看在钱的份儿上,我那不可一世的父亲,赔着笑脸,作保证,拍紫了胸脯,总算安抚好了客人的情绪。
但客人一走,我父亲彻底爆发了。
他一脚踹开阿隆索的卧室门,想一把将他抓起来。但是,阿隆索已不是沉默之初的那个他。阿隆索一手抓住床沿,沉默地瞪着我父亲。是的,瞪。这个眼神令我父亲不寒而栗。他的语气软了下来。
起来干活了,儿子。他说,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有了钱,才有女人看得上你。
阿隆索又倒头睡了下去。我父亲沉默地坐在床边。我想,那时的沉默像一团巨大的墨,在水里洇开,直到天暗下来。他们就这样对峙了一天。我母亲无数次走到房门外,举手,却不敢敲门。天黑的时候,我父亲败下阵来。
他扑通一声,跌坐在地,嘤嘤嗡嗡哭了起来。
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我无法想象我那一生只让别人哭的父亲,自己哭起来是什么样。他边哭边痛诉,叹自己前半生身体辛苦,后半生心里苦,但是,躺在床上的阿隆索无动于衷。我母亲对我说这些的时候,我父亲耷拉着脑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泪渍未干,言语哽咽,整个人瘦了一圈儿。
他們一定想起了多年前的情景,因为他们同样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到了魔帕身上——还是当年说阿隆索的身体里住着三个鬼的魔帕,只是他也老了许多。他摇响法鼓,跳起来时的步伐已经踉跄。当他大汗淋漓地停下来时,说出了一个令人绝望的结果。
他的心里有个黑洞,我看不清。魔帕颤声说,但我听见那洞里也有一个魔帕在念咒。
随他的吧。
我父母遵照魔帕的意思,不再打扰阿隆索。他仍然在夜晚外出。关于他不再干活的事,已被人们的传言演变成他一夜之间丢失了所有技艺。我能够想象,对我父母来说,那是一段多么灰暗的日子。像一场梦醒来,像一阵风吹过,像一场雪融化,重要的不是失去了什么,而是留下了什么。比如阿隆索,他留下了一栋砖房、一个商铺和一个众说纷纭的谜团。
厄运并未结束。大约半个月前的一天夜里,阿隆索外出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父母不敢声张,只能静坐家里等待。但他们等来的却是另一个消息:萧声声不见了。然后,两个消息很快就合并成了一个:阿隆索和萧声声都不见了。
半个月来,阿尼卡的人奔向四面八方,他们的目光像网、像篦子、像放大镜,但始终没有发现阿隆索和萧声声的身影。现在,他们带着相同的消息,重新回到了我家里。他们向我父母汇报寻找的过程,并拨动算盘,在纸上写下歪歪扭扭的数字,报销了寻找过程中的吃住行开销后,每人每天领到了五十元酬劳。
他们像是统一了口径,给我父母同样的安慰。
别担心,阿隆索会回来的。
当屋里终于清静下来,我和父母再一次谈起阿隆索。
他不会回来了,我父亲说,这个混账就当他死了吧。
你别骂他了,我母亲说,作为一个儿子,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他走了,我们还有阿隆嘎。
我沉默。我只能沉默。
原载《山花》2023年第7期
原刊责编 李 晁
本刊特约编辑 朱旻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