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笔记

2023-10-11 01:16徐贵祥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3年9期
关键词:李刚班长

徐贵祥

杜二三是一个渴望背上手枪、当上军官的新兵。在南方的山岳丛林,他第一次经受炮火的洗礼,见证流血与死亡、怯懦与勇敢,还见到面带微笑的俘虏、在枪口下脱去衣裤的女人……战争不仅有胜负的争夺和野性的厮杀,还有人性的较量、灵肉的挣扎。

军列在一个小站停下来,忙活半夜,把炮车和牵引车从平板上卸下来,进入摩托化行军状态。再往前走,就是南北南地区了。副营长说,我们连队将作为先头部队第一批参战。

当天夜里,全连集合在树林里,听团里的尚副政委做动员。尚副政委先说了这次战斗的意义,一是要教训南北南地区当局,对其背信弃义侵占邻邦的行径进行惩罚;二是要检验部队的战斗力。尚副政委讲了一番大道理之后,又给我们讲了一部文学作品——爱尔兰作家伏尼契的作品《牛虻》——“不管我活着,还是我死去,我都是一只,快乐的牛虻!”

尚副政委说,作为革命者的亚瑟——牛虻,在被黑暗教会处死之前,对行刑的士兵说:“枪法太糟了,来吧孩子们,我来教你,朝这儿打。”

这个既是亚瑟又是牛虻的人,在我的心里一下子站稳了脚跟,在此后的岁月里,我一遍一遍地想象他的模样,脸上有胡子、有伤疤,没准儿还是个独眼,他的身材,应该和我差不多。

动员会后,连队在竹林里露营。没人敢解开背包,大家在车上拥着大衣睡觉,听着时远时近的枪炮声,很难入眠,想法很多。

就在这时候,听到一声吼,起来,准备战斗!

我呼啦一下爬起来,刚刚直起腰杆,脑袋顶在车棚的钢筋架上,顿时清醒了。

过了澜溪大桥,行驶不到三公里,突然停下来。连队接到上级指示,停车待命。

这里显然刚刚经历过战斗,树林里有几处烟火,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煳味儿。隔着一道山梁,枪炮声时轻时重地传来,战斗还在艰难地推进。

路边有片甘蔗林,甘蔗被炸得东倒西歪,露出一些雪白的茬子。我对冯老兵说,我下去尿泡尿。

冯老兵皺着眉头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尿什么尿啊。

我说,啥时候也不能阻挡我尿尿啊,管天管地……

冯老兵看看车外,已经有人下车活动了。冯老兵说,那就去吧,快去快回。

我刚要翻身下车,冯老兵又追上一句,差不多就行了,别尿个没完啊。

我大声回答,是!

我当然不是要尿尿,只不过要装出尿急的样子,尿急是单独行动最充分的理由。下了车,我低姿前进,向车队尾部跑去,然后找了一个斜坡,快速抵达目的地,收罗了几根甘蔗断枝,直起腰来刚要返回,突然发现前面有个东西。

透过朦胧的雾霭,我揉揉眼睛再看,没错,在左前方,距离我大约十米的甘蔗地里,一个炮弹坑的边上,静静地躺着一把手枪。我的心头一阵狂跳,猫腰向手枪的位置搜索前进……

手枪顺利到手。我迫不及待地打开枪套,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妈的,居然……是个空枪套!

我沮丧地拍打着手枪套,不甘心地再次趴下,继续用甘蔗扒拉枪套所在位置的周边,希望能在散土里找到手枪,可是找了几遍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沉闷的炮声,姚强的叫声也随之强硬地传了过来,杜二三,指导员找你,指导员说,你再不回来,要枪毙,枪毙!

看来确实找不到了,我犹豫着扔掉枪套,转身往回跑,就在我快要跑上公路的时候,身后传来爆炸声,刚才躺着枪套的地方掀起一股飞扬的尘土,一发炮弹落在那里,弹坑又挨了一炮。

我被那炮击吓蒙了,腿都软了。整个车队都发动了,我不知道该上哪辆车,忽然看见班长在远处起劲地挥手。近处的一辆车上,曹侗壮向我喊道,上来,上来,班长让你上这辆车!我犹豫了一下,把手伸给曹侗壮,爬上车厢,刚刚坐下,车子就发动了。

这才知道,因为步兵进攻受阻,上级让我们连队改变行军路线,转道长形高地,进行直瞄射击,配合步兵进攻战斗。

我好像这会儿才突然明白过来,这回要玩真的了,不远处的枪炮声告诉我,再也没有侥幸了,我们货真价实地走进了战争。

很快,惊恐的情绪在我心里弥漫开来。出征之前,写请战书、决心书,我的文学素养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什么“马革裹尸”、什么“不破楼兰誓不还”等,我的请战书最后一句是“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实话实说,那时候,有侥幸心理,总觉得仗打不起来。直到抵近战区,还有侥幸心理,认为我们是炮兵,不会面对面地真枪实弹。可是,突然一个命令下来,要打直瞄,要跟步兵在一起,要在前沿,我们的侥幸彻底被粉碎了。

尽管是新兵,我也知道,直瞄就是把炮当枪使,和敌人面对面,其伤亡程度甚至比步兵还要严重,因为炮兵目标大。

炮车停稳后,炮手们鱼贯下车,摘炮、推炮,连长和指导员迎面匆匆过来,发现只有两门炮上来了,其余的炮车、指挥车、炊事车都没有上来。连长顾不上多说,指挥这两门炮赶紧占领阵地。

排长有点儿恼火,看看我,又看看我的身后,口气很重地说,连个电台都没有,你来干什么?

我说,又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我坐的是一炮车。

排长吼道,为什么上错车?

我没有回答。

正好副营长匆匆路过,排长对副营长喊,副营长,给你一个警卫员——杜二三,跟副营长走。

副营长埋头赶路,头也不回地说,好,给我当传令兵。我一个副营长,哪用得起警卫员啊。

我心里一喜,运气来了。二话不说,屁颠颠地追上了副营长。

副营长气喘吁吁地带着我,在一片混乱的枪炮声中登上半山腰,察看地形,寻找适合火炮展开的位置。

副营长观察了一会儿地形,然后让我到山下传达命令——某某炮推到某某位置,纵坐标多少,横坐标多少。

步兵在山头实施火力压制,对方在看不见的地方还击,子弹在近处飞行,浓雾中的火光像飞舞的流萤,我在流萤和浓雾中穿梭。我的恐惧被一连串的爆炸声掩盖了,感觉好像我已经不是人了,我已经变成了一只鸟儿,我已经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冲向乌云……

连长和指导员均在第一门炮上,连长用望远镜搜索对面山上的火力点,然后指示给指导员,指导员一发一发地打。

指导员打得汗流浃背,不时兴奋地嘿一声,嫌手枪碍事,干脆摘下来,看到我在不远处,招呼我靠近,把手枪扔给我说,以后帮我背着。

我一怔,又一喜,拍着枪套问指导员,我能不能开枪?

指导员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说,可以啊,发现目标你就打,不要乱打哦。

我说好。整个战斗过程,我就背着指导员的手枪,一会儿传达命令,一会儿帮忙搬炮弹。我的嘴里喘着粗气,心里美滋滋的,眼睛东张西望,老想发现一个偷袭的敌人,叭叭叭开上几枪。可惜的是,没有这个机会。

后来听说,这场战斗十分激烈,敌人的六号火力点处在我们的射击死角,步兵一直呼唤火力支援,一班的瞄准手胡庆华找到一个角度,连发三炮,将六号火力点的顶部打崩,这个火力点才哑了下来。我方的损失也很大,一炮、二炮,连同后面上来的四炮,遭到密集的火力杀伤,先后有九个人负伤,其中一班老兵胡庆华伤势最重,从阵地上抬下来时,已经生命垂危了。

我们炮团九连参加的第一次战斗,师史记载为“澜溪长形高地进攻战斗”,我们连队抵近射击的战例,有详细记述,我就不多说了,我要说说我本人的故事。我本人有什么故事呢?其实也没有什么青史留名的事迹,但是,别忘了,我有了一把手枪,一把真正的五四式手枪。

我喜欢手枪,由来已久。小时候看连环画,最喜欢看举着手枪的人,以至于上了高中之后,还用节省下来的菜票钱买玩具手枪,不仅受到同学们的嗤笑,也让父母对我深为失望,觉得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后来我参军了,我的第一理想是,迅速当上军官,搞个手枪背在身上。有一次夜里做梦,梦见我背上了手枪,耀武扬威地回到家乡,用这把手枪把曹大黑押到河湾里打一顿,读初中那几年,我没少受他欺负。

終于货真价实地参加了一次战斗,我发现我既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勇敢,也不像我担心的那样怯懦。偶尔,我也会想起我曾经产生的逃跑念头,为此我感到羞耻。好在,那只是刹那间的事情,战斗还在继续,我将用实际行动洗刷掉这个埋在我心里的耻辱。

中午十二时许,上级命令我们撤出战斗。

我背着指导员的手枪,跟在副营长、连长和指导员的后面,觉得浑身都是劲。

第二天中午,吃过饭不久,连队又接到命令,对方在瞽山部署了第二道防御,交叉火力封锁了道路。上级命令我们连队,分别把炮推到几个高地,以单炮为作战单元,在步兵的背后,形成环形火力支撑,配合总攻。

我们无线班被分为三组,冯叶率领的这一组,也就是率领我本人,跟刘桥的六班行动。看看侦察班长黄穆也跟上来了,我悄悄问冯叶,黄穆还会打炮?

冯叶说,当然,黄穆当过瞄准手。

我说,当瞄准手的,怎么又到侦察班了?

冯叶笑笑说,他还当过炊事班长,还会……还会跳舞呢,嘿嘿,这个人……

我有点儿犯傻,从炊事班长到侦察班长,这之间的距离也太大了。我说,他在长形高地战斗中,假传命令,副营长明明要四炮先上,他说四炮被堵住了,让六炮先上。

冯叶皱着眉头想了想说,这也不算什么,灵活机动嘛……六炮打得确实漂亮。

冯叶虽然这么说,但是我感觉他和黄穆的关系并不太好,他们两个是同年兵,还来自同一个地方,黄穆的班长都当两年了,还是干部苗子,冯叶心里会有点儿酸吧?

六班在山上构筑阵地,冯叶把电台架起来,不大一会儿,传来了嘀嘀的信号声。我持枪警戒,瞪大眼睛看冯叶操作。

冯叶口中念念有词,抄了两份电报,最后一份抄译完毕,他扭头看了看我,突然跳起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揪了两下又放开,嚷嚷起来,杜二三立功了,三等功,你小子真走运!

站在一边的黄穆说,啊,立功了,这小子干了什么就立功了?

我没有理睬黄穆,我知道他不待见我。

冯叶说,电报没有那么详细,估计以后要报立功材料。

黄穆看看我,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

我讨厌黄穆,不仅因为他傲慢,经常居高临下地训我,还有一个深层次的原因——新兵下班的时候,我们十几个新兵排成一排,由班长们挑选牲口一样挑来选去。我非常想进侦察班,可是黄穆这家伙,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到了分班的关键时刻,他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看都没看我一眼,而是直接走到姚强的面前,假模假式地问了姚强几个问题,然后拍拍姚强的肩膀说,小伙子,愿意到侦察班吗?姚强胸脯一挺说,愿意。那一刻,我对黄穆充满了不满,也包括对姚强。

但是我不敢对黄穆翘鼻孔,毕竟,他是老兵,是侦察班长,没准儿哪天还会管着我们无线班。虽然我开口闭口黄班长地喊,但在心里,我却暗暗地使了一股劲,加油啊,最好能遇上一场恶战,要么在战斗中光荣牺牲,要么立个大功活着,争取在黄穆当上指挥排长之前当上连长——当然,这只是痴心妄想,我一个入伍不到两个月的新兵,离连长的位置还有万水千山。

大约过了十分钟,山谷枪声大作,刘桥着急地问冯叶,步兵都打起来了,我们为什么还……还没接到命令?

冯叶说,我怎么知道啊,别急,也许快了……话音刚落,电台信号灯亮了。

冯叶全神贯注地抄译电报,译完了,表情奇怪地看着电报纸说,啊,派一部电台到师指挥所,到师指挥所干什么?

这时候指导员过来了,看看电报,抬头对冯叶和我说,你……还有你,马上下山,到……指导员说出了一个坐标。

半个小时后,到了师指挥所,只见到处都是忙碌的人影,其中有一些女兵,忙着发报收报。一个印着红十字的帐篷旁边,有一个保温桶,里面装着绿豆汤。

冯叶盯着那个红十字帐篷说,师部还会有伤员?

我没有回答,我也不知道师部会不会出现伤员。这时候从另一个帐篷里面走出一个女兵,端着一个铝盆,她在转身的时候似乎看见我们,停下步子,径直看着我。我的心里一阵紧张,怦怦乱跳,被女兵这么看,还是头一次,我有什么好看的呢?

女兵放下铝盆,朝我们走来,我的心更加慌乱了,拿不准要不要迎上去,琢磨着该怎么跟她对话……我正心慌意乱,听到一个惊喜的声音,冯叶,你怎么在這里?

我的肩膀往下一坠,冲锋枪背带差点儿从肩膀上滑落下去。原来她是冲冯叶来的。

冯叶说,哈哈,奉首长命令,到师指挥所,直接指挥我们连队,配合瞽山拔点战斗。

冯叶说了一大串,就像照本宣科,传输口令。

女兵说,太好了,宣传队解散后就没有见到你们,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冯叶还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说,我们炮团九连,在澜溪长形高地中,创造了近战五百米,大炮上刺刀的战绩,我本人……很好。

女兵的眼睛里流露出惊喜的光芒,这时候我才敢偷看她的脸,白里透红,腮帮子上还有酒窝。女兵注意到我在身边,朝我一笑,我连忙把头低下,假装去舀绿豆汤,一边快步离开,一边从腰间摘口缸。等我打好绿豆汤,女兵也离开了。

师部真好,我想,要是我在师部当兵就好了,不管是在通信营还是在警卫连。

推进,推进,我们得到的信息是,直到南北南当局从北纬乙撤兵为止。连续一个星期,步兵在前面打,我们在后面跟随,前几天,有些仗需要配合,后面几天,基本上是备用。

转战山岳丛林,风一阵雨一阵,热一阵冷一阵,我的身上长了很多湿疹,两条大腿内侧好像贴上了对联,走路的时候,老是觉得有纸张摩擦的声音。

搜山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步兵抓了几个俘虏,捆成一串从我们所在的山根下路过。

黄穆停下授课,带头围观,我们也凑到近处看稀奇,我们还没有见过俘虏呢。

俘虏中,有个女的,上身穿一件黄色的军装,下身是一条肥大的黑裤子。她的双臂被反绑在身后,眼上蒙着黑布,从她的步伐上看,应该很年轻。因为她的皮肤很白,我又怀疑她不是南方人。她好像不大在乎,嘴角还挂着微笑,我注意到她的下巴很丰满。

在他们走近我们的阵地时,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不知道从哪里冲出一个老兵,直奔俘虏,揪住了其中的一个,拳打脚踢,边打边骂,甚至带着哭腔——你这个敌人,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这个魔鬼——我要报仇,我要……他一边声讨,一边拼命地往那个俘虏身上脸上饱以老拳,那种巨大的仇恨和愤怒让我们面面相觑。

我认出来了,那是六班的一个老兵,叫李刚,过去我在新兵班没少受他训斥,他甚至想用他的旧胶鞋换我的新胶鞋,被我婉言谢绝了。这个人给我的印象不太好。

在李刚十分有力的打击下,俘虏的鼻孔和嘴角都渗出了液体。几个新兵——我、姚强和曹侗壮都看不下去了,黄穆上前说,李刚,你干什么?虐待俘虏是违反纪律的。

李刚说,违反纪律,可我打的是敌人,敌人啊……

黄穆说,他已经放下武器了,失去了战斗力。你这样做很不体面。

李刚茫然地看着黄穆说,体面?体面是什么东西?你闪开,我要报仇,我要替死难的战友报仇。

一个步兵干部闻讯而来,看着李刚,鄙夷地说,你要报仇,昨天夜里你干什么去了?你怎么不掂把枪到阵地上去?他的手都被捆住了,你还在他面前耍什么威风?你要是把他打死了我怎么交代?走——开!

李刚不解地看看步兵干部,又看看黄穆,扭曲的脸上仍然喷射着愤怒的火焰,嘴里喃喃地嘟囔:敌人——你们包庇敌人,难道……阶级敌人……不应该吗……

步兵干部说,报仇?我跟你讲,这家伙是特工队长,我把他放了,给他一杆枪,你敢不敢跟他比试一下拼刺刀?

李刚顿时脸色苍白,嘴唇嚅动了两下,终于没有再争辩下去。

步兵干部看看我们几个问,你们这里谁负责?

黄穆往前一步说,我……临时负责。

步兵干部说,这个同志——他指了指李刚——要教育,要让他学会尊重自己。

黄穆立正,煞有介事地回答,是,要教育,我向连长报告,关他禁闭。

步兵干部吃惊地说,关禁闭?那倒不至于吧,教育教育就是了……步兵干部正讲着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黄穆,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黄穆咧嘴一笑说,我们是近战澜溪高地,大炮上刺刀那一部分的。

步兵干部像吃了一惊,啊,炮团九连啊,我们可是生死之交啊,我是404团七连的,副连长乔雨川。

黄穆好像也有点儿吃惊,“咔嚓”敬了一个礼说,乔副连长好,听说过你的事迹,神枪手,孤胆英雄……

乔雨川摆摆手说,哪里哪里,徒有虚

名……

说着,他又看看一旁呆立的李刚说,不好意思啊,不知道你是九连的,说话说重了,别往心里去啊兄弟。

李刚的脸铁板一块,瞪着乔雨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话也不说,昂首挺胸地走了。

乔副连长尴尬地笑笑说,你看,你看这事闹的,谁知道你们是炮团九连的呢,我这也是……打仗打得一身火气。

黄穆说,没什么,老李这个人,他就是爱冲动。他做得确实不对。

乔副连长说,都是啊,我们都是臭脾气。

黄穆说,前面几仗,我们九连都是配合404团七连,怎么样,我们还行吧?

乔雨川说,请你转告九连的首长,你们不是一般地行,你们是大大地行,比行还行。跟你们并肩作战,我们七连更有底气。

黄穆说,我代表我们连首长,谢谢乔副连长和步兵老大哥的信任。

乔雨川带领他的手下离开后,黄穆追上李刚,拍拍他的肩膀,阴阳怪气地笑笑说,伙计,这回你可把脸丢大了,让人家笑话我们炮兵只会打俘虏。

李刚一脸僵硬的表情,愤怒地看着黄穆,嘴巴动了动,半天才说,你……你们都是一丘之貉,为什么包庇敌人?

黄穆脸一板说,什么敌人?我是优待俘虏。

李刚说,俘虏,俘虏就不是敌人了吗?

黄穆说,放下武器了,就不应该再打人家了。

李刚说,你能保证,他们抓住我们的人,就不打了吗?

黄穆愣住了,愣了一会儿说,你抬什么杠啊,我跟你讲,我不管他们怎么做,我们不能不体面,战争是有规则的。

李刚不依不饶地说,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黄穆说,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后来听冯叶说,那天下午李刚告了黄穆一状,说黄穆包庇敌人。指导员问明原委,对李刚说,黄穆制止你是对的,我们是文明之师,不能调戏妇女,也不能打俘虏。

我问冯叶,黄班长说李刚的行为很不体面,为什么这么说?

冯叶眯眼想了想说,啊,不体面?那个人,爱转文……他可能讲的是风度吧。俘虏是弱势群体,欺负弱势群体,当然是……是……不道德的。

我有点儿疑惑,我说,冯老兵,你这样说我也不太同意,俘虏怎么是弱势群体呢,他是敌人啊,他确实在跟我们战斗,没准儿他的手上……

冯叶不高兴地看着我说,你怎么回事,你替李刚叫屈吗?我跟你讲,俘虏是敌人不错,在战场上他是敌人,被俘虏了他就是俘虏。在战场上你可以一枪毙了他,当了俘虏你再打他,是违反……违反,国际上有个公约……叫什么来着?

我说,《日内瓦公约》。

冯叶惊讶地问我,你还知道这个?

我得意地说,我当然知道,要不是因为化学只考了七分,我就到北京上大学了。

冯叶说,很好,《日内瓦公约》很好……敌人和俘虏是两回事,敌人不一定都是坏人,亲人不一定都是……说到这里,冯叶停住了,我期待他的下文,但他不说了。只是问,明白了吧杜二三?

我说,明白了。

其实是半明不白。我觉得冯叶的思想有问题。

两天以后,部队集结在苍皋东北方,我们炮兵紧随而上,据说要打一次大仗。

走着走着,过了一个山根,又被堵上了,前面挤得一锅粥。听说公路被敌人炸得断断续续,工兵正在抢修。车上的人多数下车聊天,老兵们抽着烟骂着娘,骂该死的公路。

我没有抽烟也没有骂娘,我在看天,担心这会儿下雨。

天高云淡,沒有下雨的样子。

忽然,我看见两个人从车队后方匆匆走来,走近了,前面那个人是曾经在师部指挥所见到的女兵,还背着手枪,原来是个女军官。

我连想都没想,回到车上喊冯叶,冯叶跳下车,高兴地迎着来人说,丛蓉,丛蓉,你怎么来了?

那个被称作丛蓉的女兵说,跟你一样啊,被堵住了,怎么,你们连队……她四处张望了一阵,好像在找一件重要的东西。

冯叶见我还在傻站着,对我招招手说,杜二三,去,把侦察班长叫来。

我转身就往车队前面跑,跑到车下朝上面喊,侦察班长,冯老兵让你到后面去一下!

黄穆坐在大厢板上,正在跟吴曾路掰手腕,头也不抬地说,冯叶找我?什么事啊?

我说,他女朋友来了,一个女兵。

车上的五六个人一起看我,又看着黄穆。

黄穆也愣住了,松开吴曾路,嘴里嘟囔一声,丛蓉?她怎么来了?

黄穆跳下车子,往车队尾部大步流星走去,我跟上去,黄穆扭头问我,你怎么知道是冯叶的女朋友?

我说,啊,我见过她,在师指挥所,她和冯老兵很亲热。

黄穆说,岂有此理,那就是女朋友了?新兵蛋子,说话没个深浅。

我不说话了,想想好像是那么回事,我说话确实没个深浅。

这会儿,我没有靠近,在离他们还有十几米的地方停下步子,我给他们站岗。我也想听听他们说话。

黄穆最后几步走得很快,走到丛蓉面前,丛蓉迎上来,展开双臂,黄穆也展开双臂,接住了丛蓉的双臂,但是他们并没有拥抱在一起,大约觉得这个地方不合适。

黄穆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还可以放电影吗?听说宣传队的女兵都到师医院了。

丛蓉说,电影暂时放不成,我现在是护送组长,护送伤员到后方医院,刚刚返回,被堵在这里。

黄穆说,哦,护送伤员也很危险,你们的车……他往后看了一眼说,你们的车上有红十字标志吗?

丛蓉说,没有,我们车上只有伪装网。

黄穆说,你应该向上面建议,车头应该挂一面白地红十字旗帜,这样,会受到保护。

一旁的冯叶说,万万不可,不要以为哪里都会遵守公约,战争,没有公约可言。

黄穆说,啊,那也应该有公约意识,战争是残酷的,但是……总得有人守规则。

丛蓉说,嘿,你们两个,还是那么爱抬杠啊,别抬杠了,我听说,很快就要结束了,你们可得保重啊,回去咱们还要组织宣传队呢。

冯叶说,丛蓉,照相机带来没有?咱们留个合影,没准儿以后就没有机会聚在一起了。

黄穆看了冯叶一眼说,看这话说的。

丛蓉倒是没在意,兴冲冲说,是啊,是该留个合影,照相机带了,在车上,我去拿。

丛蓉说完,就往回走。我也很高兴,估计可以沾光,留一张战地英姿,我的屁股后面,还有一把手枪啊。我琢磨要不要把手枪取出来,拿在手上,或者插在前面的腰带里。

远远地看见丛蓉过来了,我琢磨用什么办法才能引起她的注意,瞅瞅路边,看见山坡石坎上挂着一丛金银花,我灵机一动,折了几根树藤,编了一个花环,插上几朵金银花,有白的也有黄的,香气扑鼻。

丛蓉回来了,脸上汗涔涔的,后面还跟着一个女兵和一个男兵。女兵的手里拿着照相机。然后就照相,先是他们三个人照了一张合影,接着丛蓉分别和黄穆、冯叶合影。

机不可失,我觉得差不多了,举着花环,准备靠近他们,但是因为心慌,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话说,所以步子就迈得迟疑。倒是丛蓉,看见我手里的花环,眼睛一亮说,啊,好漂亮的花环,是送给我的吗?

我一下子愣住了,捧着花环呆在原地。黄穆和冯叶一起看着我,冯叶冲我吼了一声,你凑什么热闹,回到你的车上去!

丛蓉似乎意识到什么,表情僵住了,好大一会儿才苦笑说,怎么啦,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没有必要当真吧,小伙子,把你手上的……

我马上接上去说,这不是花环,这是伪装帽……我,还是自己留着吧。

丛蓉说,可别啊,本来没有什么,你留下来,还真的在心里有了什么,把它给我,我戴上照张相。

丛蓉说着,不由分说,走到我面前,接过花环,戴在头上,招呼那个女兵,罗霞,来,给我照一张单人照。

说完,往前走了两步,摆好姿势,仰起下巴,还把手枪从枪套里取出来,擎在手上,显得英姿飒爽。

那个叫罗霞的女兵摆弄了一会儿,按下了快门。

丛蓉收起手枪,看看我说,小伙子,面熟啊,我们见过面吧?

我说,是的,那次在师指挥所。

丛蓉说,想起来了,来,你也来照张相。

我心里一喜,犹豫着,看着黄穆和冯叶的脸色。冯叶说,照吧,你小子运气真好。

我鼓足勇气,走到丛蓉的面前,指着花环说,把它还给我吧,我还留着打仗用呢,这是我的伪装帽。

丛蓉笑呵呵地看着我说,还给你?你要的不是这个东西吧,还是我留着……这花真香。

为了疏通拥堵,我们连队有两辆车被推到稻田里,人员重新编组乘车,冯叶带领我,黄穆带着姚强,乘坐同一辆炮车。

走了一段,路更差了。路过一段峡谷的时候,带车干部要求大家做好战斗准备,应对可能遭遇的埋伏。说完又补充一句,一般情况不会停车。

车上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有枪的纷纷安上弹匣。我却莫名地兴奋起来,不仅抽出了手枪,还挥舞起来。这时车子猛地一颠,我猝不及防,手上一松,正挥舞着的手枪脱手而出,落入驾驶楼和大厢板之间的缝隙。等我明白大事不好,卡车已经咆哮着驶出十米开外,我高声叫起来,停车停车!没有人理睬我。我不顾一切地跳下车,穿过滚滚黄沙,连滚带爬往回奔跑了三十多步,终于在一个乱石堆里找到了手枪。等我直起腰来,车子已经开出去一百多米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发现两百米外的卡车屁股耸了两下,放慢了速度,接着从车上跳下来几个人,迎面向我扑过来,直到面对面了,我才看清楚,是黄穆、冯叶和姚强,他们二话不说,架起我,连滚带爬,追上了忽左忽右的卡车。

我们在南北南地区进行了一次间瞄射击,是攻打景旺,这一次我们连队被编入炮兵群,本连前进观察所的人员有连长、指挥排长、侦察班长等,姚强也跟着黄穆去了。

什么是间瞄呢?就是间接瞄准射击,弹道呈抛物线,象棋规则里面有炮打隔子,就是这个意思。阵地在后方,是睁眼瞎,要靠前进观察所下达射击诸元。我们八五加农炮,最大射程是一万五千六百五十米,想想都激动,十五公里还要多,弹道要在空中飞行十几秒钟甚至几十秒钟,穿过云层,扑哧一声落到地面,落地开花。我们在阵地上根本听不到声音。想想那些画面,就像无声电影。

前进观察所是上午出发的,到了中午,炮班就陆续占领阵地了。

指挥排其余人员都在阵地上,由我们班长程于俊负责,帮助炮班运送炮弹。

看样子,要打一场大仗。

一发炮弹二十公斤,一箱两发。我们新兵只能两个人抬,老兵就不一样了,一人扛一箱。特别是吴曾路,扛着炮弹箱,跑得飞快,别人运两趟,他可以运三趟。

我和冯叶两个人抬一箱。休息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忍住,问冯叶,那个丛蓉,她到底是黄穆的女朋友,还是你的女朋友?

说这话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山下的公路上,一辆车头竖着红十字旗、浑身挂满伪装网的汽车,在绿色的水网稻田中间行驶,远处的山峦和天上的白云缓缓后退……

冯叶扭过脸,看得我直发毛。冯叶说,什么女朋友,我们是宣传队的战友。打仗前两个月,宣传队解散,我们各回各的部队,我搞我的无线电,他搞他的测距仪,丛蓉护送伤员。就这么回事,我们那个宣传队是业余的,明白?

我说,丛蓉,她是干部啊。

馮叶说,是的,打仗前才提的,师放映队的队长。

我说,那你们……你和黄班长……

冯叶说,运气啊,运气。不过,丛蓉确实很出色,当年我们三个一起到部队,其实他们两个都考上大学了,黄穆自学了四门外语,但是……

冯叶不说了,看着远处。

我不再问了,我觉得他们——黄穆、冯叶和丛蓉,他们之间,他们的身上有很多秘密。早晚,我会知道的。

扛了一下午炮弹,又来了一道命令,让阵地派几个人给观察所送饭,指导员指定了三个人,吴曾路、曹侗壮和我,吴曾路负责。

送饭当然没有话说,可是一看要送的东西,我傻眼了,有两桶米饭、两桶馒头、一桶稀饭、一铝盆咸菜,居然还有一个保温桶,里面装着开水。我说,班长,有稀饭了,干吗还要带上开水啊?

吴曾路说,用得着,用得着。

我看看曹侗壮,曹侗壮看看我。我寻思,这一趟非把我们两个新兵累趴下不可……

天擦黑的时候,我们找到了观察所——准确地说,我是听到尚斌副政委的声音,才知道我们找到了观察所。

尚副政委站在一个高坡上,朝树林里喊,同志们,九连的同志送饭来了,大家过来喝稀饭。

一个干部说,还带来了三支冲锋枪。

我和曹侗壮瘫倒在地上,半靠在树干上,看见观察所的几十号人拿着口缸,兴高采烈地盛饭打菜。

大家吃喝的当口儿,我看见姚强了,他端着口缸走到我和曹侗壮的跟前,我发现他的皮肤还是那么白净。

我说,姚强,敌人偷袭的时候,你在哪里?

姚强愣了一下说,我在观察所啊,他妈的太吓人了,那些人就像从地里蹦出来的,忽然就是一阵扫射,把谭副营长的下巴都打掉了。我们排长,胳膊被打断了。

我盯着他问,你手里有枪,你开枪了吗?

姚强说,我开了,但是我只打了一梭子,枪就被班长抢走了。

我说,哦,又被他抢走了,黄穆,他……没“筛糠”吧?

姚强说,那是啊,他一边打还一边跳,从这块石头后面跳到那块石头后面,吸引敌人的火力,掩护首长。

我说,他一定学过单兵战术。

姚强说,我跟你讲,我们班长,他可真是好样的,你往后要尊重我们班长。

我说,我怎么不尊重他了?我非常尊重他,可是他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

姚强说,不是,我们班长说,杜二三这小子很聪明,就是表现欲强,讨厌。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说,啊,他是这么看我的,那我得注意了。

姚强又说,排长负伤下去之后,郑副师长当场指定我们班长代理排长,这次战斗,我们连队的射击诸元,就由我们班长决定。

这天夜里,就在山上露营。山岳丛林的夜晚真冷啊,我和姚强、曹侗壮,指挥排的三个新兵第一次聚在一起,背靠背钻进草丛里,冻得瑟瑟发抖。

后来黄穆过来了,扔给我们一件大衣,我们三个人每人扯一块盖在身上。身下是山岳丛林潮湿的土地,这土地连着遥远的地方,包括我们的家乡。身边这两个年轻的伙伴,是此刻距离我最近的亲人。曹侗壮,这个不吭不哈的小伙子,明显成熟了,前往观察所的路上,他没有一丝恐惧和退缩的表现,他比我强。姚强呢,他在观察所,经历了一场偷袭战,我感觉,他的小白脸上的表情,要比过去从容多了。

这个夜晚,我的思想发生了变化,特别是对黄穆,我想,黄穆不喜欢我,一定是我的问题,我确实有“自我”的毛病。

我问姚强,知道你们班长的历史吗?

姚强说,什么历史?

我说了我先后两次见到丛蓉的经过。姚强说,那个我知道,我们班长是唐山地震幸存的孤儿,冯叶和你讲的那个女兵也是,地震的时候,他们正在少年宫的一个广场上排练节目,躲过了一场……

哦,原来是这样,后来呢?

后来,我们部队去抢险救灾,就在少年宫广场搭帐篷,他们三个人跟部队宣传队吃住一起,当编外演员。后来部队返回驻地,他们也跟着来了,终于当兵了。

我说,你知道吗?你们班长还当过炊事班长。

姚强说,知道,宣传队的炊事班,连他只有两个人。他和冯老兵的实力一直在炮团。我听副班长说,出发之前,本来师里要提拔班长当文化干事,我们班长说,我必须回到我的连队,回到我的侦察班,当一回真正的侦察班长,然后才考虑其他的事情。

我惊愕地问,还有这样的事,你不是在吹捧你们班长吧?

姚强说,信不信由你,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我们班长,他……他不是一般的班长。

我沉默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被一阵嘈杂的声音震醒,睁开眼睛,看见不远处的山坳里灯光闪烁,郑副师长、团长、徐副主任,还有黄穆以及几个我不认识的干部,正在紧张地作业。不知道什么时候姚强也离开了,我看见他在黄穆的身边,坐在石头上,像织毛衣那样快速地操作计算盘,不停地向黄穆报告一串数字。

哦,姚强参与了本连最大一次远程射击的诸元确定,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电池灯下,我能看见黄穆频频向姚强点头,黄穆和连长也在计算——之后我才知道射击指挥程序,为了确保精度,每个连队的观察所里,根据步兵提供的目标坐标,连长、指挥排长、计算兵,三个人同时计算射击诸元——表尺、方向等,对照没有大的误差之后,才能下达给阵地。

那一幕就像电影一样映在我的脑海里了。我对曹侗壮说,看,姚强拉计算盘的样子,很稳重啊,就像个老兵。

曹侗壮说,是啊,姚强的速算能力比我们都强……也不知道我们有线班用上没有。

我说,啊,你还关心这个?

曹侗壯说,观察所的电话是营部开设的,我们副班长……

就在这时候,我们听见了一个声音——炮火准备,放!

这是郑副师长下的口令。

随即,各营、连长开始下达本单位的射击诸元,“集火射击”“两个基数”“表尺加三”“向左0-02”之类的口令声不绝于耳。

我们知道,一切都就绪了,目标、坐标、表尺、方向、装药……至于弹道修正,那是下一个波次了。

炮火准备不是准备炮火,炮火准备是用炮火覆盖目标区域,摧毁敌人的坚固工事,杀伤敌前沿阵地的有生力量,为步兵冲击打开通道……我们的连长,我们的侦察班长(代理指挥排长),我们的有线班副班长,我们的同年兵计算兵,在那一瞬间成了一个整体,一个决定着我们连队六门炮炮口方向和俯仰的指挥机构,当然,也是决定无数生灵命运的主宰。

天快亮时,炮击结束了。第二天上午我们得知,我军控制了景旺。

返回的路上,我们没有同观察所一道走,还是吴曾路带着我和曹侗壮,直插景旺。

我问吴曾路,为什么我们没有跟观察所走?吴曾路说,各走各的,还有任务。

倒是曹侗壮跟我讲,观察所的人走另外一条路,还要开设新的观察所。

回来的路要轻松得多,曹侗壮的话稍微多了一点儿,他告诉我,昨天夜里,观察所上,不仅有电台,还开设了电话站,都是营部指挥排的人。

我问为什么有了电台还要开设电话站?曹侗壮说,为了双保险,一个是保证通信畅通,有线和无线互为备份,防止通信中断。第二个,也是防止阵地上的电台和电话抄收出现误差,互相印证之后才能下达给炮班。

看得出来,有线兵能够在这么大的战斗中发挥作用,让曹侗壮感到很兴奋,这就是所谓的职业自豪感吧。曹侗壮,这个来自贵州山区的新兵,似乎很少考虑个人的事,也很容易满足。

走过了上午,走过了中午,又累又饿,路过一个桥头村庄,看见有十几个步兵正在张罗野炊,听说我们是炮团九连的,一个干部过来说,啊,九连的,我们是老搭档了。

我和曹侗壮都认出来了,是404团七连乔副连长。乔雨川热情地邀请我们一起野炊。他们带了许多罐头,路边有现成的蔬菜。吴曾路问曹侗壮,会不会做饭?曹侗壮说,做过,但是……没有做过像样的。

吴曾路说,那你就做一顿像样的。

我们和步兵一起忙活起来,吴曾路到地里摘菜,曹侗壮找了几个罐头盒子,跑到路边溪水里洗干净。

我正在架柴生火,一个步兵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抱到我面前,往地下一扔说,这家伙,狡猾狡猾的,要杀它,它就把头缩回去了,交给炮兵老大哥,用炮打。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乌龟,长相十分丑陋。

我高兴地说,交给我,这东西炖汤喝大补,我来收拾它……

我的办法是笨办法,用一只脚踩它的背,迫使它把脑袋伸出来,然后拿刀砍。可是踩了两下,这家伙就是不伸脑袋。

我急眼了,拿起步兵用来开路的砍刀,准备跟它动武,乱刀解决问题。

那个步兵战友说,先别急,我来捅它的屁股。

然后,找来一个方凳,把乌龟卡在方凳的四条腿里。

这一招果然奏效,乌龟被捅疼了,伸出脑袋,像黄鳝那样扭动脖子,爪子也伸出来了,拼命地蹬,似乎想挣脱方凳,好像嘴里还发出呜呜的鸣叫,呼救似的。

步兵战友雀跃欢呼,哈哈,脑袋出来了,砍啊!

机不可失,我把刀举起来,运了运气,突然觉得胳膊好像被谁打了一下,正在犹豫,听到一声惊呼,不要!

原来是曹侗壮,他的手里举着几个罐头盒子,扑到我面前,蹲在地上,看看乌龟说,不能杀,这是断背龟,在我们老家,它是神龟,吃了会遭报应的。

我说,扯淡。这么多天了,天天吃罐头,好久没吃鲜肉了,你闪开!

曹侗壮依然举着罐头盒子,挡在我面前说,不能吃啊,它在哭。

我奇怪地看着曹侗壮,我说我怎么没有听见,乌龟还会哭?笑话!

曹侗壮坚持不让杀龟,寸步不离。

就在我们僵持的时候,乔雨川过来了,看看曹侗壮和我,又看看乌龟说,这东西确实是好东西,我们还有两个伤员呢,这就是最好的药啊……怎么办,是人要紧还是乌龟要紧?

曹侗壮愣住了,我看见他的眼里竟然湿润了,可怜巴巴地看着乔雨川说,首长,放了它吧,你看,它在磕头呢。

乌龟好像真的听懂了人话,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脑袋和爪子尽管还在缩着,龟背却好像在动,一耸一耸的。

那个步兵战友说,不吃它,可是留在这里……难道,留给我们的敌人?

曹侗壮说,它会回到山里去的。

乔雨川问我,你说,怎么办?

我看了看手中的柴刀,一時不知该怎么回答。刚才我还觉得浑身是劲,可是,这会儿我的胳膊,抬不起来了。没准儿这乌龟有灵性,真的不能杀。

乔雨川轮流看着我们,然后把目光落在曹侗壮身上,好久才说,这个同志说得对,它会回到山里的,它不属于我们,也不属于敌人,它不属于任何人,它属于土地,属于……地球。

大家都不说话,我们全被乔雨川这句话弄蒙了,感觉他讲话好深奥。

乔雨川说,好吧,把它放了。

曹侗壮一直紧绷的脸突然放松了,嘴一咧,两颗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掉到龟背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乔雨川把目光从曹侗壮脸上移过来,看看那个步兵战友,又看看乌龟,突然笑了说,把它像俘虏一样抓来,还差点儿把它吃了,确实对不起它。好事做到底,给它搞个送行礼。

我们傻眼了,我稀里糊涂地问,怎么,还要搞个放生仪式?

乔雨川对曹侗壮说,你看,送到哪里合适?

曹侗壮说,就送到小溪里吧,条条江河归大海。

乔雨川说,好,抱上它。

曹侗壮把龟抱在怀里,像抱一只宠物,往溪边走的路上,他还回头看看,仿佛担心乔雨川反悔。走到溪边,他蹲下来,对乌龟说了几句什么话,然后把它放在地上。

远远地,我们看见乌龟真的把头伸出来,转动着,明亮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烁,爪子也伸展开了。

我喃喃自语,又像是对乔雨川说,也许,它会游遍全球,它会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全世界。

乔雨川说,哈哈,它讲什么,我都不会反对。

乌龟起程了,很隆重地耸动屁股,还摇了摇尾巴,脑袋向曹侗壮伸了一下,屁股一甩一颠,向河水走去,很快就没入水中。

送完乌龟,大家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像刚刚结束一场战斗。

那天中午,在一个不知名的桥头,吴曾路、曹侗壮和我,我们三个和乔雨川率领的十几个步兵战友一起,蹲在地上,围着几个铝盆,喝了进入战区的第一顿酒。

酒是香槟酒,感觉劲儿不大,很甜,我们大家放开喝。乔雨川警告,这酒后劲大,可是曹侗壮不听,咕咚咕咚当开水喝。

同乔雨川分手之后,对照地图,距离连队新的宿营点还有六公里,本来是很轻松的路,走着走着就沉重起来。曹侗壮醉了,我也有点儿晕晕乎乎。刚开始一段路,曹侗壮走得还算平稳,并不说话,只是微笑——微微地傻笑。

我问曹侗壮,你在河边放乌龟的时候,跟它说了些什么,我看见它还对你摇摇尾巴。

曹侗壮本来黝黑的脸庞好像上了一层釉,脸皮显得很亮。曹侗壮看着我说,啊,我跟它说话了吗?哦,我跟它说,走吧,走得远远的,走到没有人的地方。

我问,它回答你了吗?

曹侗壮转过脸斜了我一眼,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曹侗壮有这样不同寻常的表情。他大约是看出来,我把他当醉汉了,他用醉汉的口吻跟我说,它回答了啊,它说,我要离你们远远的,特别是那个杜二三,那个人特别会装,明明胆小,硬是装着胆大,明明喝醉了,硬是假装不醉,明明不会唱歌,硬是装着会唱,还唱“快乐的牛虻”,这个人啊,不够朋友哦……

我怔住了,我的酒都快醒了。我假装继续醉着,我说,它说得对啊,我就是会装,我就是死了也得装着没死,我得让我的父母看见我活着回去,我至少还得装十年八年,也许是七八十年……

吴曾路回过头来说,你们两个……喝醉了吗?赶快到河里洗把脸,马上就到连队了,可不能让人看到你们喝醉了。

我高声回答,班长放心,我就是醉了,也会假装不醉,他们看不出来。

曹侗壮也说,我没醉,我在家,和我媳妇儿对喝……能喝半碗苞谷酒……这糖水喝不醉我。

我傻了,酒醒了一大半。

吴曾路也傻了。

曹侗壮,这个刚刚入伍两个月的新兵,才十八岁,他就有媳妇儿了,上帝啊。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我们到达景旺,没有人发现我们醉酒。

曹侗壮醒了,问我,路上我都说了什么?

我说,你什么都没有说。

曹侗壮不信,看着远处说,我记得我说了很多……你可别当真啊,我说了什么都不是我说的。

我说,那是当然,都是香槟说的。我说的那些话,也是香槟说的。

据说景旺是一座大城市,到了之后才知道,其实比我家乡的集镇大不了多少,最高的楼不过五六层,也就是县城规模。

连队驻扎在一个木材厂里,尽管前面的步兵已经搜查了,连队还是让我们组成了几个战斗小组,将各个木材堆前前后后搜索了一遍。据说有人提出来,木材堆里可能会潜伏敌人的武装人员,最好放火烧了。连长和指导员商量了一下,没有打算放火,只是让我们搜查。

搜查的过程中,我发现木材厂的东南角有一堆木料,觉得可疑,但是我没有声张。我跟在第二组的后面,抽个空子,叫住了姚强,我说姚强你等一下。

姚强站住了,犹豫地看看前面的黄穆和几个老兵,等着我的下文。

我说,你过来看,这堆木料的颜色同其他木料有点儿不一样,把它搬开看看。

姚强看看木料,又看看墙外说,不会吧,难道有地道?

我说,先把木料移开看看。

姚强犹豫着,往前面看了看,没有人注意他。姚强最终留下来,我们两个搬开木料,果然发现有个小门。从小门过去,看见木材厂门外,有一幢房屋,二层楼。

姚强害怕了,愁眉苦脸地说,让咱们搜查木材厂,咱们,咱们……

我说,少啰唆,既然发现了,就看个究竟,别藏着带枪的。

姚强不说话了。我率先走到小楼的大门口,向姚强一努嘴,姚强明白,闪到一侧。我运了运气,一脚将大门踢开。

其实大门根本没有闩上,是虚掩着的。因为用力过猛,大门被踢开后又反弹回来,差点儿把我的脸拍成大饼。

姚强说,啥也没有,赶快走吧。

我说,不,既来之则安之,上去看看。

姚强看看周围,几个小组都没有跟上来,没有办法,他只好跟着我,亦步亦趋,从一楼到二楼。

二楼的几个房间,一片狼藉。衣物、书籍、烟盒、酒瓶,满地都是,不知道是不是主人仓促离开造成的。

我挨个儿检查几个房间,一个较大的房间,有一个阳台,站在阳台往外看,就是木材厂。木材厂再往外,就是景旺的城区了,夕阳落进阳台,几只蝴蝶在阳台附近若无其事地飞翔,好像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在这个房间里,我从一堆杂物中翻出一个木头箱子,里面有一堆书。我把每一本书都打开,发现有一本书不是书,而是一个笔记本,里面的文字我不认识,可能是俄文,也可能是法文,还有可能是英文。那些插图,我倒是能够看个大概,好像是作战示意图。

在我研究这个笔记本的时候,姚强也没有闲着,他从垃圾堆里找到了一个铁皮罐子,专心致志地鼓捣了一会儿。我说,姚强,发现什么了?姚强说,什么也没有,重要的东西都被弄走了。

忽然听到喊声,是程于俊和黄穆,他们发现少了两个新兵,在木材厂院子里找了一圈,很快就发现一堆被移动的木材和这扇小门,接着就神经兮兮地冲了过来。

估计再也不会有新的发现了,我把笔记本揣在怀里,对姚强说,走吧。

姚强说,好,赶快走。

我又说,一切缴获要归公哦。

姚强怔了一下说,我什么也没有缴获,你缴获了什么?

我说,什么也没有,不信你看。

我故意把上衣解开,怀里什么也没有。

姚强说,我就知道,这里的人都跑了,不会有敌情。

确实,虽然我们发现了木材厂外面的二层小楼,但是没有发现任何潜在的危险,比如地雷,或者隐藏的武装人员。

程于俊和黄穆过来,正好把我和姚强堵在小门边上。黄穆没有顾得上训斥我们,看着院墻外面的楼房说,啊,这里还有个秘密通道,里面都有什么?

我说,都翻过了,没有潜伏的武装人员。

黄穆不相信地看看我,又看看姚强说,你们不会在这里藏什么东西吧?

我赌气地说,藏了什么,我们能藏什么?总不能藏财宝吧,藏了又带不走。

黄穆这才挥挥手,对程于俊说,走吧,无线班长,要管好你的兵,这家伙,经常单独行动。

程于俊唯唯诺诺地说,是,我得加强管理。

我的心里充满了委屈。不过,幸亏他没有发现我的裤腰里别着一个笔记本。

这天夜里,我们就在木材厂的厂房里宿营。

我上半夜担任潜伏哨,就在头天下午被我搬开的那堆木材旁边。我非常想看看那个被我藏在背包里的笔记本,但是我不敢,我打算一直把它捆在我的背包里,直到我活着离开景旺,直到我可以正常读书看报。

潜伏的时候,我还想到了一个情况。头天下午我在翻看笔记本的时候,姚强在倒腾一堆垃圾,我分明听到他急促的喘气,可以判断他发现了什么稀罕的东西,但是我问他的时候,他却胡乱回答,什么也没有,房屋的主人不可能留下有价值的东西。可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姚强的眼神——还有他那没出息的吞咽声——告诉我,他没有说实话,他一定发现什么东西了,一定隐瞒了什么。离开那个小门的时候,他的裤腰里,一定也别着什么东西。

从哨位上下来,我没有打开背包,而是抱着一件大衣裹在身上,刚开始还在想笔记本的事,睡着了还睁着眼睛,醒了依然做梦。一夜相安无事,到了第二天清晨,我睁开眼睛后,看看四周,除了岗哨以外,四周静悄悄的。

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很想走出木材厂的大门,到街上看看,看看这座异乡的城市,看看刚刚经历过战争的他乡居民。我背上了指导员的手枪,并且套上一件大衣。我不知道岗哨——除了明哨,还有潜伏哨,有没有看见我,反正我没有受到阻拦。可能是因为天已经亮了,周边的友邻部队也有人行动,所以我的单独行动没有引起警觉,我不仅顺利地走出了木材厂,走到了街上,还从路边捡起一辆半新的自行车,我单腿跨上去,一只手伸进怀里,握着手枪,另一只手扶着车把,向景旺城疾驰而去。

我并不知道城市的中心在哪里,我的想法是,离木材厂越远越好,离连队越远越好。

为什么这样想呢,我也不知道,大约是想占便宜,想比别人走得远看得多吧。我使劲地蹬着脚踏,越蹬越有劲,我的心里燃烧着激情,“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精灵——它在大笑,它又在号叫——它笑那些乌云,它因为欢乐而号叫!”

我的自行车风驰电掣,驶过了一个步兵驻地,哨兵奇怪地看着我,他身边的人也奇怪地看着我。我把右手从怀里掏出来,向他们频频挥手致意,好像我是凯旋的将军。他们一定也把我当作将军了,没有人理睬我,也没有人阻拦我。

很快,我就驶上了沿河的公路,我还不知道那条河叫什么名字,清澈的河面上浮动着薄雾,河对岸时稀时疏有一些人影,我估计那是友军的部队。远处有一座大桥,目测有二百多米宽,桥的两边有一些花枝招展的物件,估计那是路灯,但没有一丝光亮。

这个城市太可笑了,转眼之间人都跑光了,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如入无人之境。此刻,我就是这个城市的主人,我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我想看看它的百货大楼,看看它的饭店,有没有“江南包子馆”呢,我要是能在这个城市下一次馆子,吃一次包子,再喝上两口酒就好了。按照冯叶的说法,到没到过一个城市的标志是,在那里下一次馆子……

我正这么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杜二三,指导员找你,指导员说,你再不回来,要枪毙,枪毙!

我的天哪,这不是姚强吗?

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我往前看,扭头往后看,再看看左右两边,一边是河,一边是山,哪里有姚强的影子。可是,姚强的声音仍然在我耳边回响:枪毙,枪毙……

我一个激灵,呼啦一下掉转车头,自行车和我一样斜斜地贴着山根,回到了来路上,这一次不像海燕,而是像只蝙蝠,我就像一只蝙蝠一样,钻进飕飕飕的晨风里,快速返回木材厂。

在大门外,我扔掉自行车,一头钻进大门,我看见全连都集合在这里,仿佛是准备夹道欢迎凯旋的英雄。

很快我就知道他们不是夹道欢迎我,连长站着没动,指导员向我迎面走来,我啪的一个立正,敬礼,然后,我啥也没说,就那么僵尸般戳在原地。

指导员没有还礼,脸色铁青,盯着我,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走到离我只有一步远的时候,他突然伸出手,伸进我敞着的大衣里,扯出了枪套,掏出了手枪,咔嚓一下,子弹上膛了。

我木然而立,我怀疑这是一场梦,我等着指导员向我开枪。我看了看排成几面墙的连队,那几面墙就像绝壁一样,被海浪拍打出隆隆的轰响。

我闭上了眼睛,我的心里也在轰响——“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飞翔!”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一声炸雷——杜二三,入列!

其实没有炸雷,只有指导员退子弹的声音,指导员向我挥挥手,咬牙切齿地说,入列,听见没有?

我机械地抬起右臂,向指导员又敬了一个礼,然后机械地迈起左腿,跑步——刚起步就摇晃了一下,差点儿摔倒,我咬紧牙关,跑向队列,仿佛看见黄穆讥笑的表情——这个自我的家伙;仿佛看见李刚得意的眼神——这个逞能的人;仿佛看见姚强挤眉弄眼——不听我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哦……哦……哦……

无论如何,我得夹起尾巴做人了,事实上,我本来就没有尾巴。

从我被“缴枪”的那个上午开始,连队进行整顿,主要是检查执行战场纪律情况。

在班务会上,我做了检讨,我说我不该得意忘形,擅自离开驻地到处乱跑,差点儿让全连集合找我,差点儿误了大事。

代理排長黄穆参加我们的班务会,看来是把我当作“重点人”了。

黄穆说,杜二三同志,参战以来,你总体表现还是不错的,你有很多优点,但是你也有很多缺点。你的优点证明你是一个好战士,可是你的缺点证明,如果不严格自律,可能会带来危险。你要从根子上找原因。

我抵触地说,从根子上找原因,那是什么原因?我从根本上是想当一个好兵,犯了错误是偶然的。

黄穆挥挥手,武断地说,不,不是偶然的。你这个同志,说实话,确实有点儿好大喜功,有很强的表现欲。所以,你要从根本上认识错误,严于律己,克服个人主义、英雄主义,严格执行各项规定。要知道,我们是现代化的人民军队,不是草莽英雄。

黄穆的话冠冕堂皇,虽然听起来很不中听,但是确实触到了我的痛处。我知道我有好大喜功的毛病,爱表现,还有点儿人来疯。事实教育了我,不改正是不行的,不接受批评更是不行的。

我只好低下脑袋,沉重地说,我接受排长的批评,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慢慢改。

黄穆说,慢慢改不行,如果你管不住自己,那么,程班长,就让同志们帮助他管住自己。从今天开始,杜二三的每一个行动,都要向我报告。

我愕然地抬头看着黄穆,怎么,要关我的禁闭?

黄穆说,不是关禁闭,是限制行动。

黄穆说得不紧不慢,但是我分明能感觉到,这家伙心狠手辣,他这个代理排长,三把火就从我的身上开始烧起来了,那么好吧,我就认了……话又说回来了,不认又怎么办呢?

班长让大家发言,冯叶说,我也有责任,没有管好我带的兵,不过,也没有造成重大损失,杜二三同志将来注意一点儿,不要擅自行动。处分嘛,我看就不必了。

我感激地看了冯叶一眼,我说,好,我一定遵守纪律,服从冯老兵的指挥。

我被缴械了,手枪被指导员要走了,连同枪套。同时,我的三等功也岌岌可危,听说有人提议,以功抵过,取消我的三等功。

我不知道连队会不会采纳这样愚蠢的建议,我分析,这个建议即使不是黄穆提出来的,他也一定会支持。这个建议让我惶惶如丧家之犬。我想,假如没有立功还好,大家都是普通人。可是我明明立功了,我估计我的家人早就知道了,河水啊,土地啊,跟我的家乡都是连着的……可是突然之间又被取消了,那就太丢人了,这算怎么回事啊。

越想越忐忑,干脆不想。

头天夜里站岗,冯叶带着我进入哨位,是在一堆木材的上面,我的任务区位于大门西南方,那恰好是我早晨“视察”的出发地。在战区辗转快半个月了,基本上是围绕山岳丛林和水网稻田转悠,跟蚊虫、蟑螂打交道,还有无处不在的向我们瞄准的眼睛。这是我们第一次住进敌人的城市,第一次回到人间烟火。

半轮月亮挂在头顶,依稀可以看见景旺河——我并不知道它叫什么河,我只是在心里叫它景旺河——河水波光粼粼。河对岸东边是山峦,正对面影影绰绰有一些建筑,星星点点的灯光鬼火般地闪烁,整个城市显得很平静。

但是我知道,这种平静是假象,在这半明半暗、有声无声的世界里,到处都有跳动的心脏。月光下面的建筑显得遥远朦胧,黑色成为城市的外套,一切秘密都在这外套里面进行,就像下午我把笔记本塞在裤腰里。

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想走进那月光下的黑暗,走进那些紧闭或者虚掩或者敞开的门户,去看看那里的人们是怎样生活的,看看他们的餐桌、窗帘和床。仿佛,我真的走进一户人家,他们正在院子里纳凉,其中有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还有一个穿着黑色长裤的女人,感觉有点儿面熟,在哪里见过呢?男人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我,问我从哪里来。那个女人很年轻,脸庞圆圆的白白的,她把一个木瓜切开,红红的汁液流了出来。木瓜端在我的面前,我嗅到甜蜜的清香,我看见她的眸子里流淌着恐惧的光芒……在哪里见过呢?

倏然,我想起了几天前,在一个名叫茶棚的地方,一队俘虏被押过来了,那个遭到李刚猛烈拳击的男人,还有那个被反绑双臂的女人,以及她嘴角挂着的笑——他们在我的想象中神奇地组合在一起,组合成这个宁静夜晚的一个家庭……想家了,我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天来,我第一次有空长时间深刻地想家了。这个季节,在北南北以北,在两千多公里的地方,我的家乡应该是白雪皑皑。他们在干什么呢?会不会一边烤火一边议论我,一边猜测我现在所在的位置?我的家乡,此刻是不是也有半轮月亮,他们知不知道我正在他乡的月光下站岗,正在眺望景旺河的西南方向,抱着冲锋枪,随时准备扣动扳机……

耳边传来三声蛙鸣,我从遐想中惊醒过来,看见冯叶端着枪出现在木材堆垛的下面。按规定,潜伏哨每隔二十分钟由单人变成双人,换一个地方。

我跟在冯叶的身后,以低姿转移到第二个哨位,距离头天下午我发现的小门约十米处。

隐蔽之后,冯叶问我,这个小门通向外面,听说你白天到那幢楼里去过?

我说,是的。

馮叶说,发财了没有,里面有金银财宝没有?

我回答,没有,啥也没有,再说,我也不是去找金银财宝的,我又不是土匪。

冯叶哦了一声,又说,你小子胆子可真大,不仅私闯民宅,还骑车出去绕了一圈,你有没有想过,要是遇上地雷,或者遇到潜藏的特务,你就完球了,连尸体都找不到。

我说,是的,我认识到错误了。

冯叶说,我发现你很奇怪,你跟别人不一样。

我怔了一下说,是的,因为我是二球。

冯叶说,你不怕死?

我……我想了一下说,你才不怕死呢,我活得好好的,我干吗要死啊?我只是怕死在一个不明不白的地方,死在一个不明不白的时候……

冯叶说,啊,你这么想啊,谁不会死呢,早晚我们都会死,变成一堆烂泥巴,跟毒蛇、蚂蟥、蚊子一起……这该死的地方……

冯叶说着,缩起脖子,打了一个寒噤。

我说,是的,这地方真可怕。

冯叶说,你要注意一点,可以牺牲,但是不要做无谓的牺牲,你死了,什么都不属于你,除了杜二三这个名字……名字也不属于你。

我说,难道我活着,就有东西属于我了吗?

冯叶说,你活着,至少还有一段时光属于你。

我说,我想让这段时光……多做点事。

冯叶说,哈哈,有理想。

我发现这会儿月亮不见了,整个天空变得漆黑一团,好像变天了。据说,这个地方,每天平均下三场雨,这一天的白天没有下雨,估计夜里要加倍地下。

黑暗中,我发现冯叶的眼珠子转了几下,上下眼皮像鼓掌一样响了几声。冯叶说,啊,你也怕,怕你为什么还那么莽撞?我还以为你视死如归呢。

我说,你才视死如归呢。可是,怕死就不死了吗?并不是怕死就不死,你看郑副师长,还有我们指导员和连长,打仗的时候都冲在前面,毫毛都没有掉一根。

冯叶笑了,上下眼皮又鼓了几下掌,嘿嘿一笑说,你说得倒是,打仗嘛,无非两种可能,一种是打死了,一种是打不死。打不死也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毫发无损,一种是缺胳膊少腿……运气啊,要看运气,所以说你小子运气好,听说长形高地那次,要不是遇上黄穆,你就完球了……

我说是谁告诉你的,不是黄穆我就完球了?难道是黄穆说的?

冯叶说,那倒不是,黄穆说你贼胆大,上蹿下跳。

我说,我是传达副营长的命令,他竟然说我上蹿下跳。

冯叶说,哎,你说说,你怎么运气那么好,第一仗就立功了。

我说,你又来了,你总怀疑我是运气好。我跟你讲,那天你们畏缩不前的时候,是我勇敢地冲在前面,我去传达副营长的命令,我去帮助推炮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冯叶吃惊地看着我说,啊,你声音小点儿……我们在哪里?嘿嘿,跟你说实话,那是第一次,全连都是第一次,子弹啪啪地打,就在身边飞,我的天哪,谁见过那阵势啊。我跟你讲,我当时恨不得一头钻进石头缝里,啊,啊,想钻石头缝的不是我一个人……我就奇怪了,你当时怎么就不怕呢,到处乱跑。

我心里一紧,想起了我的那个一闪而过的逃跑的念头。当然,我不会对冯叶说这些。我说,我哪有时间怕啊,副营长让我传达命令,我没办法啊,命令传达不下去,我就……那我才真完球了。

冯叶笑了,笑得一口白牙闪闪发光,他咧着嘴说,我知道了,你就是二球,一个走运的二球。听说你在景旺又见到了郑副师长,没准儿,郑副师长会把他的女儿嫁给你。

我说,郑副师长有女儿吗?

冯叶说,我也不知道。不过,郑副师长要是知道你这么二球,老是违反纪律,恐怕就不会把女儿嫁给你了。

我当然知道郑副师长不会把女儿嫁给我,不管他有没有女儿,不管我是不是二球。不过,冯叶的话还是让我心里不舒服,是啊,我为什么老是违反纪律啊,难道我是一只刺猬?

那天夜晚,是我参军以来同冯叶聊天时间最长的一次,差不多聊了半个小时,直到下了大雨,程于俊和王晓过来,我们四个人从小门钻到二层楼的阳台上,从屋里扯下几块窗帘裹在身上,打着冷战站岗。

蜷缩在二楼的阳台上,听着波涛一样的雨声,我又想起了那个问题,这水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这水是从地上生长的,也只能回到土地上,它会流到我的家乡吗?会的,一定会有一些水从江河到海洋,再从海洋到江河,回到土地里。一定会有一些水连着另一些水,就像我们的血管和神经,它们比我们更知道土地的温度,比我们更知道土地上发生了什么。

下岗的时候,天晴了。我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注意地看了一下,雨后的朝阳像个破碎的蛋黄,粘连着东方的山脊。西南方向景旺河对面的景物似乎更远了,好像悬在半空中,宛如古代城堡。

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话,天空是有记忆的。

部队离开景旺之前,程于俊跟我交底,他把班务会记录送给连队了,班里多数同志认为,杜二三虽然违反了纪律,但性质较轻,而且没有造成后果,建议免予处分,批評教育,严格管理。

我问,黄穆……排长是什么态度?

程于俊说,嗐,排长嘛……代理排长的态度我不能说,我感觉,排长还是很……重视你的。

我没好气地说,重视我什么,总是看我不顺眼。

程于俊说,啊,不要这么想,也许他是恨铁不成钢。

我没吭气,我不相信黄穆会欣赏我,这完全是班长安慰我的话。黄穆对我的成见是不可改变的。

程于俊是在连务会上汇报的,连长和指导员都在。据程于俊讲,指导员很生气,说杜二三这个同志,名利思想很严重,老爱出风头,要是不严加管束,这个傻大胆儿早晚会弄出事的。但是——指导员说,这个同志也有优点,工作比较积极。再说,这段时间忙于打仗,对部队管理不严,领导也有责任。让他写书面检查,检查深刻了,触及灵魂了,就不再处分了。

这个结果比我想象的要好,但是,我又有点儿失落,我问程于俊,指导员说什么,说我工作比较积极?

程于俊说,是啊,看得出来,指导员是向着你的。

我哦了一声,心里很不痛快。

什么叫工作比较积极啊?我觉得,我给指导员留下的印象,应该是“作战非常勇敢”,那次在澜溪长形高地,我如入无人之境,枪林弹雨里传达命令,确保火炮及时到位,我还替指导员背了那么多天手枪。景旺战斗之前,我还跟吴曾路到火线送饭,累得几乎脱掉一层皮,用一句“工作比较积极”,就把我打发了?

不过,很快我就明白了,我那天擅自外出,确实给连队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因为当时有人向上面报告,杜二三带着手枪跑了,可能投敌了。

现在好了,不仅有个“工作比较积极”的结论,我的三等功也保住了,我还是我,我还是一只海燕啊,干吗抠字眼呢?投敌?他妈的太小看我了,我干吗要投敌啊,我的家又不在景旺。

那几天,我搜肠刮肚,写了一份《我的检查》,深刻地反思了自己虚荣心强、好大喜功,把自己幻想成刀枪不入、飞檐走壁的英雄,以至于做出许多违反纪律的事情,让连队不省心。其实,我坦白,我入伍动机不纯,参加战斗动机不纯,我就是想当一名军官,穿上四个兜,背上手枪……我把埋在我内心的最不敢见人的思想都坦白出来了,我想,不管组织怎么处理我,我都认了。

景旺休整期间,连队接到通知,在澜溪长形高地战斗中负伤的一班长胡庆华,辗转送到后方医院,因失血过多,牺牲了。

消息传来,大家都很悲痛,胡庆华的老乡李刚号啕大哭,哭着嚷嚷,我要报仇。哭了一会儿,突然跑到院子里,对着一堆木材拳打脚踢,就像武松打虎,攻击性很强,只不过他是闭着眼睛打的。

我觉得李刚哭得有点儿夸张,打仗哪有不死人的,牺牲了就牺牲了,化悲痛为力量,接着干呗。当然,我的这个念头是绝对不敢说出去的,我也不想牺牲。

怕死不等于不死,也不等于找死,怕是没有用的。当然,我再也不能违反纪律了。胡庆华的牺牲重于泰山,死而无憾。可是,我要是因为违反纪律,被地雷炸死了,或者被活捉了,再给连队带来损失,那就是遗臭万年了。

因为在前线,找不到胡庆华的照片,当天晚上,冯叶画了一张素描,挂在临时连部的门边,大家陆续走到那里吊唁,也算是对战友表达一个心意。

自然,李刚又是泣不成声。

刘桥似乎也觉得他的副班长有点儿婆婆妈妈,跟大伙儿解释说,这个同志最近就是这样,情绪激动,要面对面跟敌人干一仗。可以理解。

第二天早晨我们就离开景旺了,天空阴沉沉的,好像随时准备下雨,不知道是挽留我们还是为难我们。车队刚刚驶出木材厂,就一头扎进蒙蒙细雨中。

我坐在大厢板里,伸头往外看,车队走的路,居然是那个早晨我骑自行车“视察”过的路,这让我生出莫名的兴奋,哈哈,我还是赚了。毕竟,我在这个城市骑过自行车,当过先遣队,我在这里留下的记忆比别人更多,将来——如果我还有将来的话,要是写回忆录,我会比别人多写几页纸。

拐了一个弯,就能看见那座大桥了,我命名的景旺大桥。桥上的车队就像一条被拉直的蚯蚓,那是前面几个营的车队。大桥的上游,云雾缭绕,云雾的下面,所有的建筑都变成了黑灰色,我再次想起我创造的那句话,黑色成为城市的外套,一切秘密都在这外套里面进行……当然,我也想起了我的笔记本,它被我巧妙地塞在电台外套的底部,此刻就在冯叶的腿边。

走走停停持续了一天一夜,次日早晨,听到前方传来枪炮声。车队抵达一个名叫般坎的地方,这是一个小镇,据说曾经有三百多户人家。听干部们议论,说遭到伏击,尾随的敌人也从某处穿插过来,可能想在我们撤退的路上挽回一点儿面子。

步兵紧急占领制高点,并在前方的道路两岸建立保障体系。因为是遭遇战,炮兵无法展开,上级命令我们在般坎休整,同时搜查这一带,防止乔装隐藏在这里的武装人员在我们的背后捅刀子。

黄穆带着我们排,低姿前进到北长街,并交代,至少一個班集体行动,绝不允许任何单兵脱离队伍。

黄穆说这话的时候,眼光特意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两秒多钟。我昂首挺胸,假装没有看见黄穆的眼神。

此后,我就跟着班长程于俊和冯叶,寸步不离。在北长街,我们发现一个紧闭的木门,门边还有新鲜的脚印。分析认为,里面有人,黄穆让程于俊带领冯叶和我,交替掩护进入这户人家,其余人员在街巷埋伏。

这是一个较大的院落,但房屋破旧,厨房里散乱地堆放一些发臭的垃圾,里面有几根木薯。我揭开锅盖,摸摸锅底,还是热的,显然,这里刚刚有人来过。

程于俊带着我和冯叶,院前院后,屋里屋外,搜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发现。

程于俊说,可能是有人回来拿东西,发现我们来了,跑了。

我也认为班长的分析有道理。

就在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冯叶嘘了一声,停下步子,我发现冯叶已经趴在地上了,耳朵一动一动的。

冯叶听了一会儿说,有人!

我和程于俊同时举起了冲锋枪。

按照冯叶的引导,我们重新回到厨房,冯叶又趴在地上听了一会儿,然后对程于俊和我说,你们掩护。

说完,他把水缸周围的泔水桶和柴堆移开,再将水缸搬开。天哪,出现一个地道口。冯叶以战斗姿态端着枪向里面喊,出来,出来,再不出来我就开枪了!

一阵沉默,沉默过后,突然出现了一声啼哭,但很快就被什么东西捂住了,洞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不多一会儿,黑洞变得明亮起来,原来地洞通着屋外的柴堆,柴堆被从里面推开了,光线照进洞里。

我们能够清晰地看见,洞里坐着一个女人、两个孩子,女人的脸明显抹了锅灰,黑一块白一块,这让我产生很不舒服的联想。我仔细地观察,她的胸怀敞着,露出一只乳房,另一只乳房塞在一个幼儿的嘴里。

我差点儿就闭上了眼睛,但是,我必须坚持把眼睛瞪得老大,我不能闭上眼睛,我有足够的理由瞪大眼睛看着她,包括她敞开的胸怀和那一头瀑布般的黑发,也包括她怀里的幼儿。

好像那幼儿并不打算吃奶,顽强地挣扎着,但是他的小脑袋被女人使劲地按着,直到我们走近了,女人仍然没有放开那个吃奶的幼儿。

我们持枪搜索,发现地洞的另一个出口——应该也是通气口,斜着通向墙外,有脸盆大小。上面有个柴堆,柴堆被推得东倒西歪,柴火凌乱地散落在洞口,应该是女人所为,至于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事后分析,或许她是豁出去了,与其死在黑暗中,不如让我们看清楚这里面有活人,是死是活全听老天爷的了。

因为脸上涂着锅灰,女人的眼睛越发显得明亮,牙齿雪白。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不仅没有掩起敞着的半边衣襟,而且把另一边也掀开了,那是我第一次完整地看见女人的乳房,饱满得像两只洋葱。在哺乳状态下的乳房和不在哺乳状态下的乳房,是不一样的。

女人掀开衣襟,将幼儿放开。

幼儿好像得到特赦一般,哇哇大哭,哭了几声又不哭了,咿咿呀呀地骨碌着眼睛。

女人这才将衣襟整好,仍然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好像在征求我们的意见,她可不可以站起来。

我把枪对准女人的脑袋,紧张地看着她的两只手。

此前我们得到告诫,这一带的老百姓,近百年来一直打仗,一个哺乳的妇女、一个垂死的老人,甚至一个三五岁的孩子,屁股底下都有可能坐着一颗手雷。

我紧张地看着女人,同时也用眼瞟着程于俊,这时候他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我都不会有异议。

程于俊向女人示意,她可以站起来。

女人站起来,把怀里的幼儿往我们的眼前举了举,又放在身旁的摇篮里,然后直起腰,开口说话了,叽里咕噜,呜呜咽咽,像是对我们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们听不懂,但是从她的手势可以看得出来,她是在说,她有孩子,她不会反抗。程于俊对女人说,把孩子抱起来。女人茫然地看看程于俊,又看看坐在地上的女孩。冯叶叽里咕噜说了一句,我猜想应该是英语,不知道女人听懂没有,或许听懂了,她弯腰把孩子抱了起来——天哪,在那个大约三岁的女孩的屁股底下,果然有一把手枪。

那个瞬间,不,整个过程给我的感觉十分漫长,我看看程于俊,只见他的脑门儿涌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再看看冯叶,冯叶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那女人摊着的两只手,他的右手食指在扳机上抖动——我相信,这个时候如果外面再出现任何一点儿异常响动,冯叶的枪口马上就会射出一梭子弹。

好在屋里屋外都没有再出现响动,连摇篮里的孩子都一动不动,仿佛他也看到了危险。

程于俊向我一歪脑袋,示意我捡起那把手枪。我一只手举着枪,弯下腰,像当初扒拉甘蔗地里的手枪一样,小心翼翼地拿起手枪一看,他妈的是假的,木头做的。我既失望又庆幸。

我在女人刚刚坐过的木凳前前后后搜索一遍,再把整个地洞戳了一遍,没有发现其他东西,只是从一只破碗里发现一段煮熟的木薯,还有一撮黑乎乎的东西,估计是咸菜。

在我搜查的过程中,女人不说话了,就用那双被锅灰衬托得明亮的眼睛看着程于俊,显然她发现程于俊是我们的领导,但是她并没有直视程于俊的眼睛,而是把目光焦点落在程于俊的风纪扣上,她的目光空洞而又缥缈,读不懂那里面有什么含义。

僵持了很长时间,外面的枪炮声越来越远,我咬紧牙关不说话,神经麻木一般等着程于俊的指令。

终于,冯叶憋不住了。冯叶说,班长,放了他们吧。

冯叶的话像炸雷一样,不仅使我浑身一震,我看见程于俊的手也抖了起来,他仍然在瞄着女人,同时用眼光的余角观察着地洞,还有射进光线的柴堆,他额头上的汗珠更大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于俊的枪口稍微垂了一点儿,他看看冯叶,又看看我说,你说呢?

我说……我张张嘴,想了很久才说,放了他们吧,你和冯老兵先撤,我殿后,万一……

程于俊看看我說,胡说!

我坚持说下去,万一后面还有情况,万一她还真有一颗手雷……

程于俊说,不要说了,让她把衣服脱了!

我吃了一惊,觉得不对劲。我说,班长,那不合适吧,为什么要她脱衣服?

程于俊仿佛也怔住了,嘟嘟囔囔地说,是啊,是不合适,为什么要她脱衣服?

程于俊的表情更让我糊涂了,好像刚才让女人脱衣服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突然之间我明白了,程于俊让女人脱衣服,是为了保护她,只有她把衣服脱光了,才能证明她的身上没有藏匿武器,可是,我怎么能让她明白这一点呢?如果班长让我去搜身,我从哪里下手呢?

我的难题很快解决了——那个女人,先是缓缓张开她的双臂,收回胳膊,将虚掩的上衣重新掀开。

我们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女人就把裤带解开了,她穿的那种肥大的裤子就像一摊稀泥一样滑落在地上,只剩下蓝布短裤。她弯下腰,两只手抓住短裤的裤腰,犹豫了一下,弯腰褪了下去,露出白皙的小腹……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了起来,我不知道我是想阻止她还是希望她继续褪下去,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感觉我的嗓子眼儿突然一阵痒痒,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就在我为这该死的口水羞愧的时候,我听见班长喝了一声,住手!

女人没有听懂班长的话,但是她看到班长面红耳赤的样子,好像明白了什么。她似乎还笑了一下,一闪而过的苦笑。她的一只手扯着短裤的一边,另一只手耷拉下来,手背痉挛着,就像抽筋一样。

冯叶一只手在上,另一只手的食指顶着上面那只手的手心,给她做了一个暂停的动作,并且嚷了一声,STOP IT……

这回,女人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不是全明白,就那么弯着腰看看冯叶,又看看程于俊,还有我。

终于,她可能彻底明白了,用探询的目光看了程于俊一眼,犹豫着提上短裤,掩好衣襟,向程于俊、冯叶,还有我,慢慢地弯下腰,鞠了一躬。

程于俊说,杜二三,把你身上的压缩饼干和罐头取下来。

我明白了,我说好。

三下五除二,我把背在身上的可以吃的东西全部取下,扔到女人的脚下。一直傻傻地看着我们的那个女孩,看着我扔下的东西,突然扑了过去,抓起一个罐头,塞进她母亲的怀里。

趁冯叶不注意,我出其不意地从他的上衣兜里取出钢笔,扔到小女孩的脚边。冯叶瞪了我一眼,做了个龇牙咧嘴的口型,不过,他没有取走他的钢笔。

我们走了,我在前,冯叶居中,程于俊在后。我当然明白程于俊为什么这样安排,万一——我们永远不能排除万一,万一那个女人从某个地方,比如柴堆,比如头顶,比如小女孩的身上,扯出一颗手雷,或者一把手枪,那么……班长就是班长。

直到我们离开院子很远,也没有动静。我说,真悬啊,我都快晕过去了。差点儿……

程于俊说,你为什么要晕过去,什么差点儿?

我没有回答程于俊的话,我说,这下好了,轻松了。

冯叶说,什么叫轻松了,难道你的心里装着一块石头?

我说,不是石头,是压缩饼干、是罐头,我再也不用背那些压缩饼干和罐头了。

程于俊说,啊,哈哈,赶快走吧,黄穆还在等我们呢。

还没有走到北长街的巷口,黄穆就带着人匆匆赶了过来,我赶紧把木头手枪掖在弹匣后面。

黄穆气喘吁吁地问程于俊,怎么这么长时间,发现了什么?

程于俊说,这里都被步兵搜查过多少次了,能有什么?

黄穆说,哦,是这样啊,那你们还搞这么长时间?

程于俊说,杜二三拉肚子,找来找去找到一个柴堆,刚提上裤子没走几步,他又要拉,嘿嘿,啥也没有发现,就是给般坎留了点儿肥料。

黄穆盯着我说,拉稀,你怎么搞的,在这个地方敢拉稀吗?

我马上做出一副痛苦的样子说,不知道吃了什么,可能是压缩饼干就凉水出了问题……我憋着,我尽量憋着。

返回车队之后得知,就在我们搜查般坎北长街的时候,步兵在般坎西南同对方一支游击队发生了激战,并占领了公路两侧制高点,沿公路搜索前进。我们炮兵的车队,跟随步兵且战且进,所以行驶缓慢。

尽管程于俊没有交代,但是我们——我和冯叶,此后再也没有提起北长街的事情,这件事情似乎成了我们无线班的秘密。只是,我偶尔会想起那个女人,还有她怀里的幼儿和那个脏猴似的小女孩。

实话实说,我在想起那个女人的时候,也会想起她的乳房和她已经褪到腿弯的短裤,我记得她是穿着凉鞋的。在最初的时刻,我没有把她看成是一个女人,我对她没有性别意识,而是把她看作潜在的敌人。而事后再回想起来,就觉得有点儿……怎么说呢,也许是遗憾吧,毕竟,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成熟女人的身体,看得出来,那不是一个穷女人,可能还比较漂亮。如果是姚强呢,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或许那天领头的不是程于俊而是别人,会发生什么?

可是,我很难忘记,在女人褪短裤的时候,我的嗓子眼儿,非常没出息地咕咚了一声,就像姚强经常做的那样。我为这个该死的咕咚声感到无比羞愧,这声咕咚甚至比澜溪战斗中出现的那个该死的念头还要该死。假如,假如将来我还会到般坎,假如再见到那个女人,她会不会记住我那一声咕咚呢?她不一定能记住我的脸,但是她很有可能会记住我的那声该死的咕咚。

我又有了一把手枪,尽管是木头做的玩具手枪,但是很重,冯叶说是一种名叫鸡翅木的名贵木材做的,而且造型逼真。我在玩弄这把手枪的时候,产生很多联想,不仅仅是童年记忆,我觉得,不知道谁最早创意,把手枪做成玩具,这个主意可不是什么好主意。但是,我仍然没有扔掉这把木头手枪。

下午五点多钟,到达一个名叫岗东的地方,前方传来消息,桥被炸断了,上级正在紧急抽调工兵架浮桥,要我们在岗东宿营待命。不大一会儿,看见乔雨川带着几十个人,从我们车队的旁边跑步通过,前往河边掩护工兵架桥。

连长指挥炮车开进山根,选择对方的射击死角隐蔽起来,除了警戒,其余人员离开车炮约八十米,在公路下方挖单人掩体。

黄穆把指挥排集合起来,给我们看了单人掩体的图纸,就像窑洞,不过比窑洞要小得多,高八十厘米,长、宽各五十厘米。黄穆说,这是步兵宿营摸索出来的,可以防止炮袭。

实话实说,我对这东西不以为然,能不能有效地应对炮袭是一方面,关键是钻到这种洞里的感觉不好,就像老鼠一样。

正挖着掩体,连队通信员来了,让全连集合,到了集合地点才知道,六班副班长李刚失踪了。连长把六班长刘桥好一顿吼。刘桥说,半个小时前他还跟我们在一起,怎么就不见了呢?

连长问,你们班这半个小时都遇到什么了?

刘桥说,啥也没有遇到啊,一路上都没有下车,休息的时候撒尿都在一起。

连长双眉紧锁想了好大一会儿说,这个同志,最近有什么反常没有?

刘桥说,还好啊,工作挺积极的,就是话少了一点儿……不过,这段时间好像脾气大了,爱抬杠。

连长又问班里其他同志,有没有发现李刚有什么怪异的举动?新兵马涛不确定地说,副班长这段时间好像有心事,夜里睡觉讲梦话,还嚷嚷,挺吓人的。

连长问,嚷嚷什么?

马涛说,听不清楚,好像说要报仇。

连长眉头皱了皱说,报仇?报什么仇……哦,他的老乡倒是负伤了几个,胡庆华还牺牲了,可是……

这时候黄穆站出来了,跟连长嘀咕了一阵,连长这才知道李刚在茶棚拳打俘虏,并受到乔雨川斥责的事情,连长的脸色变了,说,他会不会有什么极端行动啊,赶快分头找,主要沿来路找。

连长分析李刚的心理,这几天一直是往北南北方向走,眼看战争快要结束了,这家伙是不是认为没有机会报仇了,单枪匹马当孤胆英雄去了。

我们放下铁锹,分成几个小组,带上轻武器,山上一条小路,山坡一条碎石公路,还有附近的村庄,都派人尋找了,找到半夜也没有找到,不敢走远,只好返回宿营地,反穿雨衣,蜷缩在掩体里休息。

这一夜当然没有睡好,我在想,李刚,他到底是个什么人?我突然想到了那顶曾经扣在我头上的帽子——投敌。

投敌?我觉得不至于,他犯不着,而且他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投敌也没有价值,我想他还是有可能走错路了,或者是真的被对方的特工队秘密捕俘了。不管哪一种结果,都让我们心里不好受,毕竟我们是战友,二十多天都在一起冒着生死。

我的掩体挖得比较大,坐在里面相对舒服,我还特意给自己挖了个枕头。我把冲锋枪抱在怀里,靠在洞壁上,打算认真地体验一下洞穴生存的滋味。

掐指一算,岗东这个地方,离般坎并不远,车队绕来绕去走了一个下午,其实没走多远。我想象,这地方离般坎不过二十公里,我想起般坎的地洞,想起那个女人,忽然觉得,此刻我们在同一个空间里,我似乎听见了她说话的声音。泥土,我们都在泥土里,泥土就是我们的被复线……

我把耳朵贴在洞壁上聆听,没有听到什么,只有洞外时远时近的枪声……突然,我从半睡半醒中惊醒过来,打了一个激灵——李刚,他是不是在般坎也遇到了什么,他会不会回到般坎啊?

黄穆就在隔壁,他的掩体是姚强挖的,比较大,两个人住在里面。我的血一下子热起来了,我要向黄穆报告。我呼啦一下站起来,脑袋装在洞顶上,好在是松土,撞得不算太疼,只是撞了一头泥巴,但是把我撞醒了。

我清醒过来了——我想到的,连队干部都会想到,况且还有黄穆、刘桥、冯叶……哪个都不比我傻,我操这个心完全多余。

我又重新坐好,抱着冲锋枪打盹儿。

把雨衣反穿,是步兵的发明。我们有炮车,常常可以在车上睡眠,而且因为步兵在前,排除了许多隐患,我们甚至还可以在房屋里住宿,但是步兵就不一样了,除了露宿街头,就是露宿野外,风里雨里,靠着大树睡觉,像野人一般。

自从澜溪战斗之后,我们一路征战,多数都是配合404团七连,瞽山攻坚、茶棚伏击、景旺总攻……我们同七连就像一个人和他的影子,我们的炮火支持了他们,他们在外围保护了我们。我们在这里,好歹还有一个掩体,有一件反穿的雨衣,可是他们呢,还要潜伏在密林里,警惕地听着身后、身边的任何一丝异常动静,两眼盯着前方,一旦工兵受到威胁,他们就会从密林里一跃而起,迎着枪林弹雨,扑向未知的世界。

我对那个副连长乔雨川非常有好感,我觉得这个人不仅作战勇敢——我曾亲耳听黄穆说他是孤胆英雄,而且,有见识、有担当,除了那次制止李刚的错误行为,还有景旺观察所下来的路上,他对乌龟的态度。我想,他就是我模仿的对象,甚至是偶像,将来——如果我有将来的话,那么,我就要成为乔雨川这样的人……

想到这里,我的脑子里好像钻进了一个东西,“咔嚓”亮了一下。那是什么呢,那道火花——我惊呆了,我被我脑子里这个火花照亮了、点燃了,我想起了马涛说的,李刚夜里讲梦话,要报仇,他找谁报仇啊?只能是找乔雨川,乔雨川训斥他的那些话,伤害了他。想到这里,我不再犹豫了,二话不说就站了起来——这一次没有撞到脑袋,我连想都没想,哈腰一头钻出我的掩体,在隔壁洞口高喊,侦察班长、排长、姚强,你们醒醒!

我听见掩体里咔嚓一声,不知道是谁的子弹上膛了。

我说,别开枪,我是杜二三,我知道李刚在哪里。

过了一会儿,黄穆出来了,姚强端着枪跟在他的后面。黄穆满脸不高兴,打着哈欠说,杜二三,你又出什么幺蛾子?

我说,我知道李刚在哪里。

黄穆又打了一个哈欠说,你是不是梦游啊,在这地方梦游,哨兵的枪会走火的。

我说,黄班长……不,排长,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是请你听我把话说完。

黄穆这才停止打哈欠,把腰里的手枪插进枪套,看着我说,好吧,你说吧。

我说,还记得茶棚的事吗,李刚拳打俘虏,是谁制止的?

黄穆不假思索地说,我啊。

我说,还有呢,话说得最狠的是谁?那个人还跟你讲,这个同志要教育,还有……

黄穆认真了,啊,你是说,步兵七连的乔副连长?……那又怎么样?

我说,李刚感到受到了伤害,这些天他一直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昨天下午,乔副连长带着队伍从我们的车队边上过,到前面去掩护工兵架浮桥,李刚看见了他们,所以就跟上去了。

黄穆有点儿懵懂,瞪着我问,什么,你是说,李刚跟乔雨川走了?

我说,十有八九。

黄穆的嘴巴吧嗒了两下,若有所思地说,这种可能不能完全排除,可是,他跟上去干什么呢?

我说,决斗,他一直在寻找机会,要跟乔雨川决斗。

黄穆说,决——斗?这是你自己揣测的,还是李刚告诉你的?

我说,我分析的,我学过一点儿心理学,我觉得,在李刚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结,那就是要把乔雨川对他的伤害了结了。

黄穆不说话了,久久地看着我,突然微微一笑说,李刚的事,是你管的吗?回去,回到你的洞里,好好睡一觉。

我很气愤,冲黄穆咆哮开了,我说,事实胜于雄辩,你压制我,耽误了寻找李刚,你就是我们连队的罪人。

黄穆说,哈哈,那我就当罪人吧,现在我命令你,回到你的掩体里,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

我说,不,我要去向连长和指导员报告。

黄穆说,报告什么,李刚失踪的事,连长向营长报告了,营长向团长报告了,团长向404团通报了。如果李刚真的跟乔雨川走了,乔雨川傻吗?那么一个大活人潜伏在他的队伍里,他都没发现,那李刚太神奇了,比特工还特工。

这回,轮到我傻眼了。

第二天清晨,我醒了,看见洞外,阳光明媚,鸟语花香,这真是一个难得的早晨。

走出掩体,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个瀑布,白色绸缎在蓝天下和绿色的山涧款款落下,壮观极了。

吃饭集合的时候,连长说,桥还没有修好,步兵已经完全控制了这一带,给两个小时,大家洗澡洗脸洗屁股,洗得干干净净地回到北南北。

我很诧异,为连长若无其事的表情,看看指导员,也很平静。我们连队有个人失踪了,难道他们一点兒也不着急,一点儿也不为战友担心?

直到打上饭,回到班里,蹲在地上,冯叶才告诉我,找到李刚了,他确实跟着404团走了,倒不是去找乔雨川决斗,而是要跟乔雨川一起,当一回步兵,跟对手面对面地打一仗。因为李刚浑身披挂伪装网,行军的时候用雨衣裹着脑袋,直到在河边分配兵力的时候,步兵战友才发现队伍里多一个人,报告了副连长。乔雨川认出是李刚,李刚情绪很激动,说他一定要跟敌人面对面地打一仗,让乔雨川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孬种,是不是只会打俘虏?乔雨川反复劝说无效,只好让人跟着他。因为乔雨川的分队是离开大部队行动,没有电话,也没有接到寻找炮团失踪人员的通知,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派人把李刚送了回来,已经送到后方医院了。团卫生队的医生说,李刚患有躁狂症。

我的天哪,听完冯叶的话,我百感交集,一口气喝了两碗稀饭,一边喝稀饭还一边琢磨,躁狂症是种什么病?

几个月后我们了解到,躁狂症是一种情感病,容易被激怒产生冲动,攻击性很强,严重时还会出现幻觉、妄想、精神紧张等情况。

我一下子理解李刚了,这家伙为什么那么偏执,那么容易激动,原来是病人啊,他确实对乔雨川的呵斥耿耿于怀,一心要在乔雨川面前证明自己,所以才有了那样的举动。但是,他没有做出对乔雨川任何不恭的事情,战友这个概念,在他们的心目中还是根深蒂固的,这让我们替他高兴。

吃过早饭,安排好警戒,我们分批走到那个名叫东岗瀑布的地方,脱光了衣服,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十一

两天后,我们回到了澜溪大桥以北地区,部队驻扎在北南北山圩农场休整。

不久,评功评奖开始了,团副政委尚斌到我们连队蹲点,动员会上,尚副政委讲,评功评奖是战斗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我们这次打仗,作战对象曾经是我们的朋友,在抗法战争和抗美战争中,北南北和南北南的军队是“师生加兄弟”的关系,并肩战斗,我们还为南北南培养了不少军事人才。这次战争,老师教训学生,但是我们不要忘记了,我们的学生是在长期战争中成长起来的,未必就是不堪一击,所以我们要珍惜这个机会,认真评功评奖,认真总结战例,分析我们的对手,提高自身作戰能力。

我们这才知道,我们打的这一仗,是教训,也是一次实际的检验。

有一天,程于俊布置给我一个任务,要补写立功事迹——我是在火线立功的,澜溪战斗当天下午就宣布的,没有任何事迹材料。

这可把我难住了,在战场上,一直为自己是三等功臣而得意,根本没有想过,为什么会立三等功。到了晚上,才找到感觉,我的文学素养再一次得到充分发挥,我把在澜溪战斗中,我看到的、听到的、做到的,每一个细节,凡是能想起来的,都写下来,写了一个流水账。

《我的检查》交上去后,我忐忑不安,我想别出什么事啊,立功当然光荣,可要是搞了个谎报成绩、美化个人,那就把人丢大了。

我的这个担心纯属多余,第二天听程于俊讲,指导员跟他讲,杜二三不仅在澜溪战斗中表现出色,用双脚完成了无线通信兵的任务,而且在此后的瞽山战斗、景旺战斗中都有出色表现。据说有人——连长和指导员都认为,可以给我报二等功。

听了程于俊的传达,我吓了一跳。我说,那怎么可能,我连一发炮弹也没有打,就……就二等功了?

程于俊说,冯叶就是因为瞽山战斗到师部指挥所去了一趟,就报了三等功,你也去了。在景旺战斗中,到观察所送饭,给首长留下深刻的印象,加上澜溪长形高地战斗那次,这三次,都符合三等功的基本条件,三乘以三等于二。你别想太多,评功评奖,不光是看杀伤多少敌人,要看综合表现。

我虽然频频点头,心里还是打鼓,我总感觉到,这个二等功过分了,不该得的得了,要倒霉的。

休息的时候,冯叶拿出作业夹,让我欣赏他的素描画,我意外地发现,凡是我记忆深刻的印象,他都画了素描,譬如瞽山战斗中的师指挥所;澜溪高地战斗近战,其中有个人很像一班的班长胡庆华。居然还有一张,是最近发生在般坎北长街的情景,不过,画面不在洞里,画上也没有出现我们,只有一个女人坐在木凳上哺乳,她的神态镇定安详,斑驳的阳光落在她的胸前,泛着金色的光芒。一个小女孩在她的脚边举着一块压缩饼干,快乐地放在嘴边。

我当然记得那个场面,完全不是冯叶画的情景。那个时候,我的眼前只有两种颜色,黑和白,黑的是女人的头发和脸,白的是她的牙齿和胸脯。我要是冯叶,我就只画这两个颜色,足够了。

我看了很久,我说,冯老兵,你画这个干什么?

冯叶笑笑说,记忆,记忆。

我说,你记这个干什么啊?

冯叶说,我高兴。

我说,你高兴什么,那天好紧张,也不知道我们做得对不对?

冯叶说,说你对你就对,说你不对你就不对。

我说,你说话干吗这么绕啊?

冯叶说,我听见你嗓子眼儿里的咕咚声。

我头皮一紧说,你说什么?

冯叶意味深长地一笑,过了一会儿才说,在极端的情况下,人和牲口的距离只隔着一层纸。我庆幸我没有当牲口,当然还有你,还有班长。我们都要感谢……感谢谁呢?这张画送你了,你先感谢我吧。

我看着画,问冯叶,你记忆中,那个女人就是这样的?

冯叶说,不是这样的是什么样的?

我说,你当然知道是什么样的。我在想,那天如果那个女人真的把裤子脱了,该是什么样子。

冯叶瞪着眼睛看着我说,啊,你还在想这个啊,思想意识有问题啊。

我咽了一下口水说,我跟你讲,在那个关键的时候,我当然明白班长是什么意思,可是,我还有另一个办法,不用脱也能证明她身上没有武器。

冯叶等着我,等待下文。

我说,跳舞。

冯叶说,什么?

我说,让她跳舞,让她跳芭蕾舞,转着圈子跳,金鸡独立跳,看看,既不用让她脱衣服,又能检查武器……

冯叶傻傻地看着,半天才说,你这家伙,倒是很有想象力,跟我学画画吧。哎,你说,那个女人,她漂亮吗?

说实话,自从离开般坎,我几乎没有想过那个女人漂亮不漂亮的问题,我只是知道,她是一个女人,而且有可能是一个潜在的敌人——敌人,一个女敌人,说不上认识,但又确实相逢,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如果,将来——假如还有将来的话,在某个时刻,某个地方,我和她,我们和她再次相逢,那才更有意思呢,会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呢——我为我的胡思乱想感到不安。

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会经常想起这件事情,想起这个女人,还有我们在茶山见到的那几个俘虏。

连队给黄穆报了二等功。黄穆的事迹很多,从澜溪长形高地战斗开始,到景旺战斗达到高峰,他完成一个连,后来是全营射击诸元以及炸点修正。据说,在景旺,郑副师长当场表示,黄穆可以直接擔任团指挥连长。

程于俊、吴曾路和冯叶都是三等功。

民主测评之后不久,上级的通报就下来了,我们连队被授予“近战炮兵英雄连”称号。我个人呢,当然没有立上二等功。

在宣布立功受奖名单之后,黄穆受连队委托,郑重其事地找我谈了一次话,就我在过了澜溪大桥之后种种错误和缺点做了一个全面的“清算”——澜溪长形高地战斗前擅自脱离车队,去扒拉手枪(套),差点儿被炸死;苍皋行军途中我举着手枪胡乱比画,丢了手枪,让全车承担被伏击的风险;景旺休整期间擅自搜查非指定搜查地点,私藏敌人笔记本;景旺休整期间私自骑自行车乱跑,几乎惊动全团……

黄穆说得平静,趾高气扬地看着我。

我惊呆了,这么说,黄穆早就知道我私藏了一个笔记本?可是……

黄穆说,杜二三,你很聪明,但是记住,不要在聪明人面前耍小聪明。好了,你的路还长,以后,要学会低调,向我学习,夹着尾巴做人。

那天晚上,我简直疯了,我有太多的不明白。

作为结尾,我讲讲那个笔记本。

一年之后,我考上军区炮兵指挥学校,已经担任副连长的黄穆把这个笔记本还给了我。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我藏匿的是一本战地日记,里面多是战例,有同法国人打仗时写的,也有同美国人打仗时写的,书写者应该不是一个人。

黄穆跟我讲,最后有几篇文字,记述的是我军陆军连营攻防战术特点,应该是最后保管这个笔记本的人写的,这个人是个大尉,名字叫陈志程。

我的脑子一热,差点儿就说出来了——我还隐瞒了一件事情,在般坎……可是,我最终没有说。

黄穆说,拿去吧,研究我们的对手,让自己更加强大起来,只有我们强大了,才能实现我们的和平理想。

我接过笔记本,向黄穆敬了一个礼,我说,副连长,相信我,我还会回来的,继续在你手下当兵。

在军校的日子里,我经常会想到我的连队,想到我们的指挥排,当然,也会想到那几张他乡的面孔。

记不得哪一天,我又翻开笔记本,突然感觉,笔记本好像比过去更厚了,仔细研究才发现,不是变厚了,而是蓬松了,塑料封皮起了一些凹凸。

我用手轻轻打开塑料封皮,发现套在塑封里面的硬纸有两层,打开夹层,我的手不禁抖了起来,原来是一张彩色照片——蓝天白云下面,一片墓地,画面上最近的一座,上面覆盖着芭蕉叶。一个女子,双手举着一个器皿,举过头顶,跪在墓地边上。

我不懂墓碑上的文字,但是从下面的一行阿拉伯数字可以看得出来,墓里的人卒于……我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那一天,正是我们攻打澜溪长形高地的日子。

原载《广州文艺》2023年第8期

本刊有删改

原刊责编  杨  希

本刊特约编辑  朱旻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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