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博君 陈锦峰 古艳兵
【摘要】本文通过考古发掘与考古学研究方法,对北京白纸坊清代瓷片坑出土民窑瓷片进行整理归纳,从历史史料与语境词义两方面对清代堂名款识进行初步例举探析,从而反映堂名款识的历史意义。
【关键词】堂名款;清代;款识
【中图分类号】K87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12-0012-04
2010年5月,北京市考古研究院(原北京市文化遗产研究院)在西城区白纸坊万和世家1号楼建设项目占地范围内发掘了一座瓷片坑(编号2010WHK1,以下简称K1)。发掘区东邻万寿公园,南邻白纸坊东街,发掘面积80平方米,出土瓷片约有9500片(件)。
一、瓷片坑及瓷片基本情况
K1平面形状呈长方形,坑壁斜直,口大底小,底面规整,推断为有意挖掘。开口距地表深1.65米,南北长3.1米,东西宽2米。坑内堆积可分为五层,三层为瓷片层,两层为填土层,填土层将瓷片层清楚地分开,填土的土质、土色并不相同,即坑内堆积是在不同时段中形成的。出土均为瓷器残片,未见完整器,以碗和盘两大类最多,其余有瓶、小杯等器型。综上来看,K1应该是专门为了埋藏瓷片而挖掘的。
此批瓷片经室内清洗、拼对后可见,釉色品种上以青花为主,约占出土器物总数的90%,单色釉和彩瓷数量有限,以豆青釉为多。器物类型上,底足瓷片多而口沿、腹部瓷片少。瓷片类别上均属民窑,未见官窑瓷器;以碗、盘、杯类日常实用器具为大宗,陈设赏玩类器具极少。瓷片年代上,清代瓷片约占总数的98%,其余为明代嘉靖、万历二朝瓷片;清代瓷片中,以乾隆、嘉庆瓷片为主,其余为康熙、雍正两朝瓷片,未见晚于嘉庆时期的瓷片;嘉庆时期器物的底足有明显磨痕,少量带有锔钉孔痕。据此可以推断K1与堆积的形成应在嘉庆时期以后。
综合K1及其堆积形成、出土器物等情况,可以初步推断K1是一座嘉庆以后专门为处理、埋藏废弃瓷器残片而挖掘的带有“垃圾坑”性质的遗迹。
二、款识与堂名款
《汉书·郊祀志下》载“今此鼎细小,又有款识”,颜师古注:“款,刻也;识,记也。”[1]款识也叫铭文,款在外而识在内,均为瓷器上所标的符号或文字,来源于古代钟鼎彝器上所刻文字。东汉到唐陶瓷款識极少;宋元时期仍不多见;明代随着瓷器发展的繁荣,宣德朝出现了第一个款识高峰;至清代,款识类型日益增多,从内容、形制、颜色、所在位置等各有不同,成为历代最繁。其中从内容上看,陶瓷款识一般大致可被归结为纪年款、仿写款、堂名款、人名款、吉语款、花押款、供养款及其他款等八类。
堂名即人们对居处房室的命名,最先用于家族建筑物上,之后逐渐成为古人表达自我的独特方式,甚至具备了代指其人的功能,因此堂名也多见于古人印章、著作或用品之上,这些用具多有陶瓷器,堂名款也随之成为一种专用或私藏的标志。宋代时堂名款已初露端倪,主要为宋室宫殿之名,如南宋时期的“奉华堂”;明代后期蔚然成风,如嘉靖“东书堂”、万历“玄荫堂制”、崇祯“雨香斋”等;清代尤以康熙、乾隆、道光流行最广,故宫博物院现存道光时期堂名款瓷器约700余件,堂名即有70余种[2]。
相比而言清代堂名款的使用不仅在数量上更胜一筹,堂名的字数形制、文字内涵、情感引申等均繁变更甚于明。同时,室名款的定制与使用者也比前朝多且专,“大抵有四类,一为帝王,一为亲贵,一为名士而达官者,一为雅匠良工也”。又因“有清仁庙、纯庙两代君主,好讲理学,故所命堂名多理学语……上行下效亲贵诸士亦趋重于理学而成为风气”,且“称堂、称斋者,帝王亲贵、达官名匠皆有之;若称书屋、山房者,称珍藏、珍玩、雅制、雅玩者,亲贵达官有之,而帝王无之也,故此类款概谓之私家款”[3]。
此次我们通过整理归纳白纸坊项目出土瓷片的一小部分,略微探讨此批瓷片的堂名款识。
三、白纸坊瓷片堂名款归纳与粗析
瓷款识是陶瓷上唯一的语言形式,堂名又是古人表情达意的特殊载体。结合对瓷器的历史内涵挖掘,成为我们认识过去士人丰富精神世界,甚至朝代社会状况、帝王执政理念的途径。对应上述瓷器款识类别,整理白纸坊瓷片后发现除无明确供养类款识,其余七类均有,其中堂名款有如下三类:
(一)状景托物类
古人常以景寄情、托物言志,白纸坊出土瓷片中,部分堂名款的命意语词直接或间接以物取名,借动植物、金玉器等所特含的意象表达特定喜好和追求。
1.康熙“碧玉堂制”款青花碗底(见封二图1),K1:27。平底圈足,足脊刮釉,打磨浑圆。胎质细白,施亮青釉。内底饰青花洞石纹,器外残见青花纹,底饰青花“碧玉堂制”楷书款。青花发色明亮、淡雅。足径4.8、残高2.7厘米。
“玉,石之美,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桡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技,絜之方也。”[4]早在《周易》①中,玉便因其通、透、润、坚而被赋予褒义的社会属性。良渚文化、龙山文化等诸多遗址中出土的大量玉器也证明了中国人对玉的崇敬可上推至史前。中国传统文化以儒家为立,儒家以玉为美德,《论语》中孔子谈及玉之处,多是就玉本身之珍贵而言,如“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5]碧玉为美,珍贵难得,正如贤者难有,以此名寓比德与玉、修养德行。
2.嘉庆景德镇“润碧轩制”款青花团莲纹碗底(见封二图2),K1:32。平底略凹,圈足。胎质细白,青花紫艳。内底饰青花双圈团莲纹,器外主体纹饰为青花缠枝莲纹,足墙饰青花单圈,底饰青花方框“润碧轩制”楷书款。足径5.3厘米,残高2.7厘米。
润碧即盈润的碧色,多形容玉石着色,也因此而为人喜爱,如宋胡太初《临汀志·亭馆》:“瓦流双润碧,帘压乱山青。”[6]居处有着此色,一方面以色代玉,取玉至为清透、纯粹仁爱的君子之性;另一方面也因其盎然生机之感。润,滋也,益也,正如柳宗元“晚英值穷节,绿润含朱光”[7],不仅写出雨气的饱和蕴泽,也以此寓名象征着人向阳而生、勃勃生机的精气。
(二)励志笃学类
中国古代以儒立国,文人科举以儒入仕,韩愈六次落榜而不懈便是励志笃学以期建功立业的表现,好学进取也是士子在日常生活中常出现的意向。
1.“四宝斋”款青花碗底,K1:31(见封二图3)。平底圈足,胎质细白,釉色青莹。器内外光素无纹,底饰青花单圈“四宝斋”隶书款。足径4.1厘米,残高1.5厘米。
四宝即文房四宝,薛涛曾作诗“磨润色先生之腹,濡藏锋都尉之头,引书煤而黯黯,入文亩而休休”,歌咏的就是砚笔墨纸四者。“文房四宝”其名源于南北朝,北宋时社会上已广泛使用此称呼,且因宋代以文立国,宋初便出现文房用具的专著,如李洪《续文房四谱》、蔡襄的《墨谱》、米芾《砚史》,南宋甚至出现整套“文房四宝”随葬的现象②。南唐、宋元等各时代四宝特指虽屡有变化,但一直代表着文人士大夫“经济天下”的胸怀,成为文人精神的载体、勉励自我的工具和宣泄个人情感的首要对象。
2.“试墨斋置”款青花碗底,K1:30(见封二图4)。平底,高圈足,胎质细白,施亮青釉,发色明亮。内底光素无纹,器外主体纹饰为淡描青花莲花纹,边饰一周如意云头纹,底饰青花单圈“试墨斋置”楷书款。足径4.1厘米,残高2厘米。
斋本指斋戒,“洁也。从示,齐省声”[8]。而“示”与祭祀活动相关,“天垂象,见吉凶,所以示人也”[8]。古人信奉神灵,并据其所示迹象趋利避害,所以对祭祀极尽重视,一般在祭祀礼仪之前焚香沐浴保持身净心静。以“斋”名室,取其“恬淡诚敬的斋戒精神”[9],正与文人尊文崇道、砥砺以学之心相符。
墨,“字从黑土。墨者,烟煤所成土之类也”[10]。古人读书作画皆为雅好,《东坡题跋》载:“川僧清悟,遇异人传墨法,新有名,江淮间人,未甚贵之。予与王文甫各得十丸,用海东罗文麦光纸,作此大字数纸,坚初异常,可传五六百年,意使清悟托此以不朽也。”[11]这也表明了古人对墨追捧的原因。墨不仅是使文章流传百年的书写工具,也是激发热情、丰富创作的具体事物,显示了文人独特的个性与灵感,更通过“描画日常生活中的各种事物以寄托其情思”③,更细腻深入地表达自己的情感,成为一种文学自觉的表现。
(三)抒怀意向类
1.康熙“慎德堂博古制”款青花碗底,K1:28(见封二图5)。平底圈足,足脊刮釉露胎。胎质坚白,胎体厚重。内底饰花托寿纹,器外饰青花变形莲花纹,底饰青花双圈“慎德堂博古制”楷书款。青花发色明亮紫艳。器外壁见33个锔钉孔。足径6.9厘米,残高4.5厘米。
慎德堂是道光皇帝在圆明园内的主要生活场所,“慎德堂制”款瓷器是景德镇御窑场专为此处烧造的御用瓷器,不仅代表了道光时期制瓷工艺的最高水平,也承载了道光皇帝“崇俭去奢,慎脩思永”的执政理念④,“慎德堂”款识的瓷器多为道光帝亲笔御书后再由景德镇工匠描摹,更能体现他本人的审美偏向和意趣,所以受到特别的重视和喜爱,如慎德堂款识承御旨所书均为红彩楷书⑤。
博古,以“多闻曰博”之“博”和摩拓临仿之“古”所组。《辞源》[12]中,一指古人通晓鉴赏历史古物,所以也将描摹古器物的字画称为博古画,或是将仿造商周鼎爵等青铜器的瓷器叫做博古器;二称赞文人学富五车,即“博通古事”。“博古”二字作为瓷器款识在明崇祯时出现,康熙时正式出现“博古制”并大量使用[13]。其兴起源于宋代金石学考据之风,并形成专门的研究专著,如吕大临《考古图》、欧阳修《集古录》等,并通过格物致知提升自我品鉴与修养,在燕闲之余品味把玩,由此形成了特定的“博古”时风,这也是中国传统中文人士大夫阶级与儒家文化传承结合后必然形成的社会状况。
2.“极乐院静文置”款青花碗底,K1:38(见封二图6)。平底,足脊刮釉露胎。胎质坚白,胎体较厚。釉色亮而青花灰暗。内底饰青花折枝莲纹,底饰青花双圈“极乐院静文置”行书款。足径6.3厘米,残高3.2厘米。
《佛说阿弥陀经》曰:“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14]“极乐”原为佛教用语,梵文本指无苦幸福之处,后也引为极尽快乐、无忧无愁,如王维祯就因“江南号称沃土百物之所出”而“谓江南为极乐”[15]。佛教与陶瓷的结合自汉代伊始,六朝时期佛教艺术的发展推动了瓷器题材与表现形式的丰富,并一度成为前者的载体。在民间的销售、使用的过程中,瓷器的日用功能逐步与世俗信仰相结合,形成古代中国民间特有的市井民风,反向推动了佛教中国化的发展,譬如“莲花”作为佛教的代表图案在瓷器上演变为缠枝纹、宝相花等各种装饰。至明清,內含“因果”“轮回”的宗教思想,外辅山水花鸟的传统意向,佛艺陶瓷以独特的取材题材和造型纹样成为独立的陶瓷门类。
款识虽是陶瓷器上的附属物,但其反映了特定时期的政治经济与文化民俗,如东汉在瓷器上所刻文字以表年代、制作者或祝愿等,宋元则多表明器物出身,明清普遍表达所有者之情感志气。同时款识的内容、字体、颜料等各方面都具有时代特征,所以对瓷器的断代、辨别也有重要的作用,由此进一步推断、验证、感受所包含的历史意义,提升审美意味。清代瓷器坑出土的瓷片虽均是民窑日用器残片,但其所体现的是明清两代民众生活日常与习惯,堂名款的文字也包含着当时的社会风尚与精神面貌,使后世窥探古人崇尚君子、约己修身、尊敬自然、祈愿祥福、庋藏奇珍等的精神追求与思想观念。
注释:
①《易·鼎卦》上九的爻辞便说:“鼎玉铉,大吉,无不利。”
②位于福州市西郊茶园西麓(茶园山小学校园内)。1990年3月15日因墓在基建中遭破坏,由福建省博物馆和福州市文管会进行清理。
③叶幼明:《辞赋通论》,湖南教育出版社,1991,第92页。转引自管艳匠:《历代文具赋研究》,湖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8。
④“崇俭去奢,慎脩思永,孰不知所当然哉?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在士大夫犹患其位,不期骄而骄,禄不期侈而侈,膺天命绍大统者,可不兢兢焉?惴惴焉?”引自故宫博物院编《故宫珍本丛刊》第583册《清代御制诗文集·清宣宗文宗穆宗德宗诗文》,海南出版社,2000。转引自赵聪月:《慎德堂与慎德堂款瓷器》,《故宫博物院院刊》2010年第2期(总148期),第126页。
⑤“道光十四年二月二十二日,主事那萨阿首领武进忠来说,太监沈魁传旨,十四年年贡起,九江呈进瓷器款,慎德堂制要红字,钦此。档房行文”引自《清宫内务府活计档》,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号2988。转引自趙聪月《慎德堂与慎德堂款瓷器》,《故宫博物院院刊》2010年第2期(总148期),第126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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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三藏法师鸠摩罗什.佛说阿弥陀经[M]//乾隆大藏经:大乘五大部外重译经196部第38册.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09.
[15]王维桢.王槐野先生存笥稿卷四 赠督学李大夫序[M].嘉靖徐学礼刻本.
作者简介:
闫博君(1993-),女,汉族,山西人,中级,硕士研究生,北京市考古研究院(北京市文化遗产研究院),研究方向:宗教、文物库房。
陈锦峰(1998-),男,汉族,湖北人,初级,大学本科,北京市文物局综合事务中心,研究方向:博物馆展陈策划。
古艳兵(1977-),男,汉族,河北人,初级,大学本科,北京市考古研究院(北京市文化遗产研究院),研究方向: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