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章从赣南客家传统民居设计发生的角度,探析客家先民在进行民居设计时如何看待自然现象、人与自然关系及其对规律性的把握。客家先民传统民居营造的思想和行为,是客家先民在与赣南山区自然环境的多元互动中所构建起来的人与环境互惠关系的体现,主要表征在崇山敬水、择吉而居選址和对自然材质的把握与营造方法的选取上。客家先民在与赣南自然的相互体认中形成了造物的“自然观”与设计美学思想。
关键词:赣南客家;传统民居;设计;崇山敬水;自然观
人居环境的设计营造本质上是能动地改造微观自然环境的实践,更是满足于人审美需要的一种价值属性。这种带有人与自然双重属性的设计实践,为人类依照自己的生活节律来主观地建设自身栖居环境提供了价值尺度和指导。客家围屋的设计旨在实现人与自然环境和谐共生, 在以人为本的实践中去安排和布局各项设计任务,实现人与自然的良性互动和“人性”与“物性”的交融互鉴。
一、赣南客家传统民居概述
围屋是分布于我国赣南客家地区的一种大型围合型民居,围屋从文字含义上来讲是一种具有围合性较强的民宅。圍,“守也”,从囗韋聲,“羽非切”[1]。围,“裹也”。有“范围天地之化”“以其一为之被而围之”。顾名思义,围屋是用土、石、荆棘等围合而筑成的具有防御性质的房屋,围合的外墙在物理功能上主要起承重墙、防卫的作用。以命名方式来看,万幼楠先生认为:“围屋,当地客家人又称之为‘水围。‘水可能为‘守之音转变。主要从其功能属性上来命名的。”[2]一般情况下都是围墙外部的门额上以某某围命名,如关西围、乌石围、龙光围等。
二、赣南客家传统围屋设计的“自然观”
从赣南客家围屋物性外化的设计风格来看,虽然客家人按照自己精神思想在造物上投射的心理尺度,但从人与自然、社会的宏观角度来看仍然是追求人融合于自然,不断调适天、地、人、神之间的关系。这种道法自然的设计观在赣南客家传统民居的设计实践中得到了忠实的践行,这是一种体现客家人文化性格的文化实践。
(一)客家围屋选址上崇山敬水与择吉而居
《阳宅十书》中提及:“人居之处,宜以大地山河为主。”从实用与功利因素来看:一方面,由于赣南地处我国东南丘陵区,受山地多而平原少的自然因素制约,这种选址规划利于节约良田,在不影响生活生产的情况之下合理规划;另一方面,不同于我国江浙一带的经济富庶、文化昌盛和喜欢附庸风雅的文化情结,赣南客家民宅喜欢临水而建纯属为生活之便,易于取水。总之,一切设计为了生活、服务于生活。依山傍水,向阳而建,前低后高,易于排水,这样的选址在阻挡冷空气、改善局部栖居空间气候条件、规避酷暑与严寒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赣南民居设计唯有处理好自然风光与人居环境的场域关系,才能使人的活动与自然律动相契合,实现将客家人的生活纳入围屋设计的范围之内。崇山敬水几乎成了客家围屋选址不变的规律,选址依据自然法度而进行,并且在布局上坐北朝南,沿着子午线中心对称,这种设计思想则是源于风水布局与对人体尺度的关照(如图1)。如典型的关西新围、车步虎形围、 明远第围等皆遵守该基本原则进行选址与布局,力求实现设计的主体价值的物性凸显。
(二)视知觉层面构建人与环境互惠的关系
“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3]大壮:上卦为雷,下卦乾为天,为宇。这里表征屋子的演变与发展,天有雷雨,其势甚壮,化解之道在于造屋,故取象于大壮。周易对房屋造物艺术活动的演进做了朴素的阐释,表明了房屋设计为创造生活而存在的价值。我国古代道家思想认为宇宙间万事万物遵循“道”的支配而运行,对道的观照即法天象地的本质,法天象地的本质就是对天地万物与自然规律的尊重。如龙南县里仁镇栗园村栗园围则是出于对道的观照,围屋内道路围门法度严谨、功能完善,在当地有“八卦围”的美誉。客家围屋在布局设计与周边自然环境的关系时,就表现出对大地的眷恋与对天空的向往。这种设计在“观念层”上来讲是表征中国传统天圆地方的宇宙观,具有朴素的阴阳辩证思维;这种朴素的设计物性认识同样表现在天圆地方的理解之上。在人的认知思维中,圆形的物体给人一种不稳定感,充斥着动势之感,在现实生活中车轮等具有运动属性的造物器具往往被设计成圆形,方形则是给人一种稳定的、静止的心理感知。“动”和“静”“方”与“圆”,分别代表两组对立统一的哲学范畴,是建筑师在设计哲学上的思辨体现。客家围屋整体布局呈方形,围前有半月形的池塘,后有风水林。
首先,这种设计衍生出来的人文思想是客家人的处世智慧,外圆内方,既有意志上的定力,也有思维上的变通。如龙南乌石围就在平面布局上采取了前方后半圆形、外圆内方的设计格局,由此成为赣南客家围屋设计的孤例(如图2)。 从“器物层”来讲,门前水池具有两方面的优点;一方面,赣南地区是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夏季多雨、容易造成洪涝灾害,冬季冷而不寒、少雨雪,半圆形水塘的设计具有利于排水、调节客家人栖居环境的局部气候条件的作用;另一方面,在水塘内种植荷花或者养殖水产具有美化环境和增加生产产值的经济作用,现存的有龙南关西新围、乌石围、定南明远第围等,皆保存了这种设计(如图3)。
其次,围前半月形水塘设计可以起到污水自净的作用,且不幸发生火灾时有足够且邻近的水源从外围进行救火,以保自身居住安全。从观念层面来讲,除建筑整体布局上的方圆辩证统一,将天空的浩瀚、庄严、神圣和大地的广袤无垠微缩在围屋设计的建筑布局上,给人一种无限接近于天空的审美感受,将大地所表征生命的厚重之感显现于围屋设计的造物艺术观上。笔者考察发现,关西新围屋之内主要通道门设计上也呈圆形与方形交相辉映。追求空间布局与造型上的方圆思辨,则是客家人力求营造符合客家人审美规律的造物观。即便是在无水的地基区域营建宅屋,也要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来开挖水塘,以求知觉层面的人与环境的生态互惠。
再次,从客家传统民居所选取的材料来看,围屋营造设计选材多以自然的可再生的材料为主,以此来契合古代造物的天人合一观念。木材易于雕琢、便于拆卸组合,具有轻便的特性。木材的材质历经时间沉淀,有一种历久弥新、古朴含蓄的意蕴,给人以温情。客家传统民居除围墙以外的内部建筑结构总体上使用多国石材,以砖木混合材料见长。从表象上看,赣南地区以丘陵地貌为主,盛产木材,可用于建筑的石材较少,是一种趋利心理。从深层次来思辨,还是一种被天人合一的造物精神和工艺技艺与材质选择的造物活动发展所影响的物性表现。
最后,赣南客家民居设计中天井是必不可少的,有堂必有井。天井历经演变,由原来的泛指地势低洼、四面陡峭的军事地理名词,演变至四周陡峭的屋顶坡面围合而形成用于采光、通风、遮阳、采水的开放式物理空间。除采光、排水、之外,天井也承担着沟通人与自然的功能,围屋内的客家人可以透过天井将域外之象纳入居住空间,以拓宽视野,拉近人与天地之距离,调和客家先民的颐养之境和精神世界,这也是客家人含蓄、内敛,隐忍的精神风貌。客家围屋的窗户虚邻,“虚”则是虚空与实相对的哲学范畴,按照老子的说法是因为有了虚空,万物才得以流动、运化、才有了生命,纳天地之妙与四时之变。这种设计观是客家先民在设计自身居住环境时候由技艺到思想,由思想到精神逐渐递进的动态发展过程。归根到底仍然是融自然之景物于生活之情趣,取之于自然,给人以温情。这是一种联通万物、人与自然共生的物性设计观,将人作为自然的有机组成部分,纳入天、地、人、神于一体的四方域,并且相互不可分离。
(三)赣南客家传统围屋砖块与土石的叙事
围屋的造物活动过程本身不单是一个认识论的问题,而且是一个存在论的问题。这个过程与客家人的生活实践有着直接的关联:能动地改造自然环境,营造自生地栖居场所的过程,抑或是发现“物性”,捕捉“物性”,并且利用物性,以期“求物之妙”。围屋高大的外墙,普遍在1米以上,所以选用的建材具有丰富性、自然性,仅仅是外墙这一点就呈现出多样性:砖、石、与土墙并存。围屋设计者需要依据客家各家族的整体财力而确定选材,巨大的条石、鹅卵石、黏土、三合土、土坯等适时组合并用。优质且有着自然朴素之美的材质,在能工巧匠的精心设计之下,辅助以版筑等高超的营造技术,被设计成坚不可摧的围屋外墙。以位于龙南市桃江乡的龙光围为例,它设计的独特之处在于龙光围屋的外墙建造几乎全部采用坚硬的条石。据笔者采访从小在谭姓姐夫家长大的廖明远先生讲述:据传在清代清源村左坑坑口附近有一座较为优质的石山可供开采,围屋始祖谭德兴出于节省运输成本等因素的考虑而采用石材构筑外墙,虽历经两百余年,至今仍然坚固如初。此外,这种材质的优越性也被应用到围屋内部建筑地面的铺装上,多用于围屋内的露天过道、散水处、与门坪等处,充分利用了这种材质的特性(耐磨、防滑、吸水等)。辅助以形式美法则,在地面构成具象或者抽象的审美图案,真正做到将材美、工巧融于一体(如图4)。在围屋的门厅,甚至是天井地面,有着以鹅卵石铺筑的钱币、人字等造型各异的审美意象,营造出一种可以表征客家人生命力量和精神气氛、整体生命律动的象外之美。作为纯天然材料,也可以实现循环利用,尽可能地降低对自然的破坏与能量消耗,这是客家围屋建造的一种朴素的自然觀体现。一方面,围屋建筑选材取之于自然,用之于民居;另一方面,围屋的建筑色彩与自然相融相生。围屋建筑以生三合为主要材料,经反复舂压、夯筑而成,以无限贴近于大地的土黄色建筑外观,给人以心理上的温暖感(如图5),并且具有浓烈的乡土气息,让人联想到造物的质感,仿佛从大地上生长出来的建筑,自带一种历史的厚重感。
围屋的墙体砌筑法多采用民间称之为“金银包”的方法:这种方法讲究约三分之一的外墙皮用砖石砌筑,主墙体则是以三合土为原料的夯土墙体,用这种材质建筑的房屋具有冬暖夏凉的优势。我国北方黄土高原区的窑洞是以土质为主体结构的建筑,将这种材质的优势在民居领域的应用发挥到了极致。笔者在赣南地区实地考察时采访了不愿搬离已经存在数百年的围屋的客家人,其原因大致有两点:第一,围屋建筑属于客家宗族的族产,承载着客家先祖的历史记忆,具有很强的归属感,他们在情感层面不忍割裂文脉上的传承;第二,赣南所处地区是季风气候,冷暖变化较为显著。围屋作为一种夯土建筑墙体较厚,冬季能够阻挡湿冷空气所带来的寒意。酷暑时节也能很好地发挥夯土无可比拟的优势,夯土墙体与地面相通,可以很好地接受地气,大地的凉爽之气可以传导到围屋之内。因而,围屋之内可以实现冬暖夏凉。土在我国传统文化中也有独特的含义,这是从土的本体出发,赋予一定的文化内涵(如图6)。在围屋的营建与设计之中,砖石与生土本质上的物理属性不同,热胀冷缩程度存在较大的差异,如果处理不妥当,则会造成生土与砖石结构分离,导致坍塌。赣南围屋历经数百年之久,在性能上仍然坚固可靠,笔者调查发现:这主要得益于对生土的处理,将生土混合米粉、红糖、桐油等,增强土质的黏性,再辅助于石灰、沙石或者鹅卵石,以增强硬度,如此一来,砖石容易分离的问题就得到很好的解决。这种处理方法具有一定的科学性,且以独特的工艺避免了蚂蚁、蚯蚓等对墙体的破坏。在科学合理地解决土质疏松、防腐质等问题之后,墙体的构造一般采用版筑技术,进行层层夯实处理加高。除了改变原有土质成分,有效添加稻草、小碎石增加强度外,也离不开客家先民精湛的造物技艺。技艺本质上是作为人的肢体性能的诞生,是客家人实现围屋由设计到建筑实物的一种手段。基于以上因素,才能铸造出数百年仍然基本功能完好的优良建筑精品。
三、客家人与赣南自然环境的相互体认
即使是处于社会动荡与自然因素对客家人的生活极为不利的时代,客家人行使生活之权利也必不可缺。笔者试图从客家人的文化与生活语境及其围屋设计与建造的风物体验出发,描摹围屋设计的物性之美。揭示一个民系造物艺术观的形成,必须先理解该民系的文化基础与生活境遇,这是赣南客家民系形成稳定的造物艺术观的底色。在自然条件方面,客家人世居的赣南山地丘陵区在古代交通相对较为闭塞,在古代科学技术与生产力欠发达的时期,粗犷的自然条件对客家人的生存带来了不小的挑战。此外,在明清时期赣南社会发展环境极不稳定。因此,在从外部获取营建民居所需的材料极为不便的情况下,发掘当地自然可再生材料之潜力就成为客家人的不二之选。客家人在与外部不利的生存环境相互抗争的过程中,逐渐体悟到了只有顺应与合乎自然规律才能够不断地实现自身生存空间的拓展。这种认识论体现在围屋的造物上,即对天时、地气的协调与对材美、工巧的不懈追求。
四、结语
综上所述,客家围屋之所以能够在特定的时代历经百年仍然屹立不倒且成为难以超越的民居经典,有以下原因:首先,围屋的营建材料易于获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对自然伤害程度较小。其次,围屋建造所用到的技术较易掌握,对工程机械设备的依赖度较低,依靠人力可以完全做到,虽然版筑与夯土技术易于被掌握使用,但是作为人与自然的中介,参与到对自然的改造和人化环境的构造,不仅是实现围屋建造的目的,更是一种能够决定围屋的视觉呈现方式。最后,围屋修建讲究岁令时节的选择,通常会避开雨季,选择在干燥少雨的冬季开工,这样可以降低降水对工程主体的损益率,而且这一时节是赣南地区的农闲时节,大量的工人可以参与到围屋营建当中,大大降低了工程所需的人工费用支出。基于材美工巧、合天时、接地气的造物原则,坚固、耐用的围屋才被营建出来。
参考文献:
[1]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63:129.
[2]万幼楠.客家围屋[M].北京:中国建筑出版社,2014:66.
[3]霍宏伟.《大业杂记》与隋唐洛阳城[J].中国地方志,2006(12):47-55.
作者简介:王奇,喀什大学美术与设计学院助教。研究方向:民族造物艺术、设计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