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如
从我记事起,老家的村口矗立着一棵旺盛的无花果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充满生机和活力。每年10 月是无花果成熟的季节,清晨,孩子们争先恐后来到树下,采摘成熟的果实。鲜红的果实,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一掰开,里面密簇簇的小籽浸润在果汁红瓤中,咬一口,满嘴香甜,惹人喜爱。
无花果树旁有一个小池塘,孩子们都喜欢到小池塘边玩水、做游戏。无花果树下,一个女人呆呆地望向远方,满脸的褶皱,隐藏着无限的愁绪。
在村里人的谈论中,得知那女人叫李香,年轻时就守了寡,无儿无女。守寡后精神有些失常,常常站在无花果树下,一待就是一整天。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把李香叫成了李阿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阿婆抓小孩的传言在村里流传,吓得孩子们都不敢到无花果树下和小池塘边玩了。
我7 岁那年,无花果树结出很多的果实,远远望去,红彤彤的,叫人垂涎欲滴。但村里的小孩惧怕李阿婆,无人敢靠近。
有一天,我起得特别早,想趁李阿婆还没到来之前赶紧采摘一些。当我美滋滋地往口袋里装无花果时,忽然感觉身后有人,转身一看,天啊,是李阿婆!她正向我走来,并冲我笑呢,我慌忙跑开。扑通,摔了一跤,鲜血从膝盖流出,李阿婆冲过来。我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她,李阿婆看着我,一行热泪从她沧桑皴裂的眼角簌簌落下,滴到了我的脸颊,一股酸楚的疼痛感在我心底蔓延。
李阿婆强行把我抱到无花果树下的石板上,在旁边找了些草药,嚼碎后敷到伤口上。瞬间我觉得她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于是用小手轻轻地为她擦拭眼角的泪水。
有一年我家建新房,父亲请村西头的王叔帮忙。饭桌上,大家发现王叔右手的食指只有半截,都很好奇。在大家的一再追问下,王叔讲述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
那是在民国时期,国民党到处抓壮丁。王叔和他的三哥,也就是李阿婆的男人,都正值青壮年,在国民党的抓捕范围内。
那天,国民党士兵闯进他们家,抓走了三哥,在里屋的王叔忍着剧痛,用菜刀把自己右手的食指砍掉一大截。士兵们见状只好作罢,因为没了食指,无法扣动枪支的扳机,就不符合当兵的条件了。
三哥与李阿婆是同一个村的,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成亲那年,李阿婆和她男人在村口共同种下了一棵幼小的无花果树。第二年,她男人就被抓走了。
从此,李阿婆每天都到村口那棵無花果树旁,苦苦守候她男人的归期,每等一天,就用石头在无花果树上划一杠。这一等就是几十年,从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而她的男人却犹如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信。
听完王叔的讲述,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屋子里一片寂静。
王叔回家时,我追出屋外问了我心中那个留存已久的疑问:“传言是真的吗?李阿婆真会抓走小孩吗?”王叔笑了笑说:“傻丫头,哪有啊!那是大人们骗你们,为了不让孩子们攀爬无花果树和到池塘边玩。”
从那以后,我便毫无顾虑地到无花果树下和小池塘边玩,有时还偷偷把父亲买的糖果、瓜子等零食带给李阿婆。无花果成熟时,李阿婆总是将香甜的无花果摘些留给我,但很少说话。经过那里偶尔见不到李阿婆时,我心中竟有些失落。
后来,因为父亲工作调到县城,我们家也搬到了城里,回家乡的次数逐渐少了。村口的那棵无花果树和李阿婆,却时常进入我的梦境。
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年,心想李阿婆也该有七十多岁了吧,很想回去看看。于是,在一个星期日的早上,我带上一些补品,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
当车子驶进那条熟悉的小道时,远远望见那棵无花果树,枝条正向蓝天尽情舒展着,碧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格外耀眼。寻遍树下却不见李阿婆的踪影。向村里人打听,才知道李阿婆于前一年昏倒在无花果树下后就去世了,去世时,手里还攥着几颗干瘪的无花果。
夕阳下,我徘徊在无花果树下,望着绿衣婆娑的无花果,用手触摸着历经沧桑的树皮。心中涌起莫名的伤感,树干上的划痕已随着树木的生长而被修复,但划在李阿婆心口上的伤痕,又有谁能够抚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