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刁斗,请你继续蒙娜丽莎

2023-10-04 09:03鲍尔吉·原野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9期
关键词:列车员

鲍尔吉·原野

有一次,刁斗说,这有点儿太糟糕了!白而圆的脸上显出气愤。

我问,怎么了?他说,不知谁造谣,说我在全国每个县级市都有一个情人。

我觉得这话有点熟悉,问他,听谁说的?

刁斗说从广东那边传过来的。

我乐了,说传回来了!

他吃惊地望着我,这是你造的谣啊?

我说,对呀!

他痛苦地挤出一点笑容,摇摇头,说太糟糕了。

这话我说两三年了,才传回来,我都快忘记了。

刁斗闭上眼睛,好像身体哪个部位隐隐作痛。我知道他想发脾气,当我面又不好发。我说,你从正面理解这句话,就是赞美。

刁斗瘫坐椅上,两只手臂耷拉在扶手,好像两条破棉裤腿一样垂下来。

“糟糕”是他的口头语,另一个口头语是“事实上”。我原以为这是他的独创,后来发现追随马原的人都喜欢说这两句话,如刁斗、鲁一苇。这是马原的标志性话语,翻译体。没机会追随马原,但跟刁斗往来的人也爱说这两个词——“太糟糕了”“事实上”,如张晓伟,比刁斗说得还频繁。

说他两个胳膊像破棉裤腿一样耷拉下来,我又想起另一件事。有一年初冬,我和刁斗到北京开全国作代会,住京西宾馆。我忘记了是哪届作代会,作代会每届内容都差不多,所以也不用记是哪一届。我们俩住在一个房间。开会除了听报告,余下的活动是串门拜访各地文友。有天晚上,我和新疆作家刘亮程、赵光明、傅查新昌等人在宾馆南侧的小酒馆喝了一场酒,回房间见我床上躺个女的。她面对墙,穿黑呢大衣,盖半截被子,头上蒙枕巾,藕荷色的皮手套摘下来放在被子上。

我很惊讶,还没等反应过来,屋内的刁斗等人爆发大笑。我问刁斗,这个女的是谁啊?他们越发大笑。我不好发作,悄悄走过去,轻轻推了推她。手感告诉我,这不是人体是枕头。细看,这是一件女大衣包裹着枕头在床上做睡觉状。我很恼火,但面对他们的开怀大笑,只好跟着笑,好像我很大度。这是刁斗搞的恶作剧,他说我喝醉回屋,会像饿狼一样扑向这女的……

刁斗说,你出去喝酒这段时间,好多人进屋看床上躺一个女的,都退出去了。我告诉他们这是原野的女朋友,喝多了。

我问,这是谁的大衣?刁斗说,周晓枫的,她上这屋串门,大衣手套放床上,又跑别人屋串门去了。

刁斗笑起来脸庞像能盛一斤肉丸水饺的白瓷盘,上面画着眼角向下、嘴角向上的图案。这就是刁斗,面白無须,眉毛疏淡,小眼如同弯月亮。假如电视台举办蒙娜丽莎模仿秀,刁斗肯定能进前三。中国之大,无奇不有,但中国人里最像蒙娜丽莎的,非刁斗莫属。尽管他不喜欢这种对比,他觉得一个狂热于足球、身高将近一米八零的男人不应该像蒙娜丽莎,但他摆脱不了命运的摆布,只好像蒙娜丽莎。我觉得意大利政府可以考虑给刁斗颁发一枚文艺复兴奖章,意思一下。

少先队员们都记得一句话——“时刻准备着”,这句誓词也适合刁斗,他时刻准备着对生活的大事和小事发出微笑和大笑,拍手跺脚,声震屋瓦。生活的可笑之处随着他的笑越来越多。

刁斗是敏感者,首先对女的敏感。放眼看去,美女是这样多而且美,让他笑容满面。一般说,刁斗发出大笑后,喘几口气,还要哼几句歌作为尾声。他嗓音颤抖,其颤抖次数超过所需数量,故显得生硬,缺少光泽。刁斗不在意这些条条框框,在酒桌上大声唱熟知的一切歌曲,他会唱的“语录歌”仅少于李劫夫,后者是沈阳音乐学院前院长、语录歌作曲者。

在京西宾馆期间,有天晚上他垂首踱步,面色不悦。我问,怎么啦?

他说,乔小乔让我妈给惯得太没样了。乔小乔是他姐刁晶辉的女儿。他说这个乔小乔不好好学习,热衷在大型演唱会挥舞荧光棒呐喊尖叫,有一次追星追到武汉去了。这都是她姥姥给惯的,太糟糕了。

刁斗像章鱼一样瘫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摇头。他认为人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光应该去阅读西方那些伟大的文学作品,跟着歌星呐喊尖叫简直愚不可及。

刁斗的妈妈,乔小乔的姥姥谭华是满族,退休前系皇姑区光明中学语文教员。当年各家安座机的时候我给刁斗打电话,对面接电话的人像一个小女孩,我问,你是……对面马上说,我是刁斗的妈妈,我去找刁斗。

谭老师个子不高,瘦而挺拔。她不仅有小学生那种清脆的怯生生的语调,眼神也像小学生一样清澈,平时喜欢跳舞与合唱。我算了一下,谭老师今年应该有88 岁了,和刁斗一起生活。有人觉得刁斗大大咧咧,马马虎虎,其实不然。刁斗很严谨,很细致,他比那些满口官话套话表面上严谨的人更讲孝道。每年冬天,他带老母亲开车从东北到海南越冬。他们娘俩一起生活,显然刁斗要照顾老母亲的生活。现如今,一年中几大节日能拜望父母并留点钱的人已经难得,不留钱能带点水果的人也难得,空手啥也不带去看望父母的人亦堪赞许。据说给父母打打电话的人都可以归到孝子孝女的行列。跟老人一起生活,照顾老人起居的人,怎么算都应该算一个好人,尽管对当事人来讲这不过是本分。

因此,当谭老师说出“我儿子”这三个字的时候,就能感觉她心里非常自豪。她看刁斗样样都好,越看越喜欢,比蒙娜丽莎强百倍。

谭老师现在生活得很开心,唱歌跳舞,用少女般的声调和别人通电话。事实上,她遭了不少罪。刁斗的父亲刁永祥多年瘫痪在床,一直由谭老师护理。老头走后,她往返京沈两地,在女儿和儿子家里生活,这些年跟刁斗一起过。刁斗的姐姐对母亲照顾得无微不至,但谭老师重男轻女,更愿意跟“我儿子”住一起。我记得也是当年各家安座机的时候,我给刁斗打电话,她找刁斗接电话前忘不了说一句:“你们多多帮助刁斗。”这句话让我很感动。我记得人在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家长才嘱咐孩子的同学多帮助自己的孩子。“帮助”这个词有爱护他,别欺负他的含义,也有担心孩子学业落后请同学提携的请求。刁斗老大不小了,当妈妈的还在电话里请他的朋友们多帮助他,慈母之心无处不在。

我和刁斗相识是在1987 年,之前就知道他是一位小说家,那一年我从赤峰搬到沈阳生活。沈阳太大,骑自行车从北到南骑半天看不到它的郊区,从西到东也是如此。城市大,人流滚滚,但没一个人认识我。我常在梦中回到工作了九年的赤峰广播电台牛屎黄色大楼里,走到四楼,刚跨进办公室就被什么事情打断,梦醒。我们赤峰城市小,眼睛一望就望到了它的边界,城里的人好像彼此都认识。在沈阳,不认识的人太多,难免孤独。我感到孤独还有一个原因——沈阳没人知道我的文学潜质。文学潜质,不管你穿什么戴什么都显示不出来,也不能拿一块纸板写上“我有文学潜质”挂在后背,只能让人慢慢了解。我不知道这个了解过程有多长,这是最郁闷的地方。

那些年,我有空就骑车前往大帅府(张作霖官邸),这是省作协的所在地,有《鸭绿江》《当代作家评论》等杂志社,推门时,听到旧地板的嘎吱声,各编辑室门的上方,有半圆放射形的玻璃门拱。屋里烟气缭绕,永远有争论。我记得每次来都见到白发耸立的批评家陈言站在地上,义正词严地论说,神色中透露出绝不向谬误让步的气概。但他的盐城口音我听不懂,编辑部能听懂的人也超不过一两个人。在陈言论述的间隙(点烟),许振强用北京话慢悠悠地做补充。陈言说话岿然不动,许振强边说边踱步。这不过是编辑部的闲谈时光,即使闲谈,他们也用最大的庄重讨论文学。人们说80 年代是中国文学的黄金年代,由此可见一斑。

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这里的人们为文学而激辩,而痛切与向往,我对他们无比崇敬,听他们论说,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虽然没人搭理我,但我觉得十分充实。

有一天,刁斗对我说,你的《字条集》写得好。

我一愣,《字条集》是我写的断片式散文,被诗人赵健雄拿到内蒙古的《草原》杂志上连载,想不到刁斗会在这里提到它。从此我们俩就成了好朋友。

我本有一肚子话要说,比如说在内蒙古时,我在四川的《青年作家》《现代作家》(现《四川文学》),安徽的《文学》(现《安徽文学》),吉林的《长春》(现《作家》)等杂志上发表过几篇短篇小说,头题居多。但别人不提起这个话头,我也没法自我介绍。通过刁斗,我认识了作家张英、胡中惠等人,成为朋友。我通过作家常柏祥认识了《芒种》杂志的主编铁岩和盛光荣、林金水等几位老师,认识了沈阳市风头正健的青年作家白小易、荒原等人。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成果,就好像一头埋头拉磨的驴的蒙眼布被揭下来,我看到了沈阳的文学世界。

刁斗说《字条集》机智、简练、有趣,可与拉罗什富科的《箴言集》比肩。他说拉罗什富科是法国公爵,17世纪的法国古典作家。年轻时是投石党叛乱的中心人物,在战斗中负伤,后来回归朝廷,博览群书和参加文艺沙龙活动,他把沙龙游戏中的机智问答记录下来,名《箴言集》。

刁斗既然这样说,我就不客气了。不管《字条集》怎么样,我觉得可以和他平起平坐地谈文学了。刁斗读书多,口若悬河。我读书也算多,但没机会表现。与他相识,我们俩海阔天空,畅所欲言。

刁斗住在泰山小区,我住在岳父家里,相距不远。我常去他家串门,高谈阔论。我第一次去他家,见客厅里铺一块色彩暗淡的腈纶地毯,地毯中央放一只卸掉支柱的转椅。刁斗盘腿坐在贴着地面的皮转椅上,我感觉新奇。我们赤峰人没有卸转椅腿的,也没几家有转椅。我保持着小地方人的习惯,去别人家拜访要带点礼物,这也是蒙古人的习惯。我在泰山小区门口买几支皇姑雪糕进门送给刁斗的妻子于月萍。有一次雪糕卖没了,不知怎么办好。这时看到一个女孩卖鲜花,她的鲜花斜放在蓝色塑料水桶的清水里。女孩说,最后一枝红玫瑰了,便宜卖给你。正常价五块钱一枝,我两块卖给你。

我买下了这枝玫瑰花,到刁斗家敲门,于月萍开门,我把这枝花送给她。

于月萍见到花非常高兴,她甚至大声说,我终于收到了别人送的鲜花了!

她这样说使我很窘迫,我说这枝鲜花是最后一枝,打折卖给我的。我的话有点让人扫兴,但于月萍仍然很得意,她说这是多好的玫瑰花啊,谢谢!

多年后,于月萍还对刁斗说,原野多诚实啊,他说这朵花是最后一枝,打折的。我跟于月萍见面时,她也这样说,我羞愧地低下头,后悔把打折的事告诉她。

于月萍是沈阳师范大学物理系的研究生,宽额高鼻,戴隐形眼镜。如果说刁斗长得像蒙娜丽莎,于月萍相貌类似费雯丽,所有认识于月萍的人都称赞她的漂亮和聪明。刁斗说,月萍聪明不见得多聪明,但很善良。这其实够了,如果一个人获得美貌之后还允许他再选择一样,那么选择善良比选择聪明要好得多。

刁斗那时在辽宁省作家协会创办的《文学大观》杂志当主事的副主编。这份杂志的封面如美国动作大片海报一样刀光剑影,但他们只是在封面上吓吓人,内容既有纪实类深度报道,也有探索类纯文学作品。刁斗约我为杂志写一年专栏,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当时的作品在沈阳连100 个字都发表不出去,平均两个月左右在胡中惠主编的《沈阳日报》“万泉”副刊上发一篇小散文。因为凑不齐房贷,我还总跟胡中惠借钱,这是后话。事实上,我非常需要发表作品的园地,不为出名,为了钱。没想到馅饼就从《文学大观》的天空降落到我头上。这也许跟皇姑雪糕和最后一朵玫瑰花有關,和我写的拉罗什富科式的箴言也有关。我写的那些《字条集》,后来在上海人民出版社作为“随感录”丛书出版,书名《脱口而出》,版税4%。这套丛书的作者有何怀宏、陈家琪、萌萌、朱正琳和周国平等,他们当时的身份是大学教员,而我是个小编辑。这套书在读书界曾经一纸风行。

刁斗约我为《文学大观》写的12 期专栏,体裁是散文,每篇4000 字。我兴奋了很长时间,我提笔一口气写了三篇,交给刁斗,刁斗一字没改,在杂志上陆续发表,后面的九期稿子也如期刊出。

那时候穷,别人穷不穷我不太清楚,但我比较穷。我和妻子的工资交了各种费用之后每个月只剩二三十块钱,有时只剩十几块钱,其中包括上刁斗家串门买雪糕的钱。那时候看满街的水果只是用眼睛瞄瞄而已,像看别人画的水彩习作一样。

泰山路一家挨一家的小馆子比如朝鲜烤肉馆,我连看也不看,因为吃不起。我到沈阳一年多第一次下饭馆是范玉春请的,我们俩在沈阳东站附近吃的清真烧麦和羊汤。范玉春是省消防局防火部参谋,单身,有钱。我来沈阳第二年下的第二次馆子也是范玉春请的,我俩一人一碗朝鲜冷面,拌花菜,两人喝了一瓶啤酒。范玉春真有钱。

这是90 年代初,社会爆发经商浪潮,几乎所有人都在电话里说,钢材,我有钢材,你要不要?我有212吉普,你要不要?有一次我骑自行车送孩子前往省教育学院幼儿园,被警察抓到,罚款5 元钱。我惭愧地低头小声对警察说我没钱,他说没钱扣自行车。我只好说出我也是警察。这个警察很吃惊,放行了。那时候兜里真没5 元钱,一般人兜里也就放2 元钱。

《文学大观》的稿费每千字40 元,比纯文学杂志高一倍多。我不止一次在心里算账:一期4000 字160元,一年12 期,稿费加起来1920 元。终于摸到“千”这个计量单位了,令人晕眩。在收入和消费方面,我家常常使用十几或几十这样的数字,偶尔也会说“百”,但没有说过“千”。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给刁斗写的12 期稿子,其中包含了我散文作品的重要篇章。比如《骑兵流韵》《澡堂故事》《精神边疆》等。这些稿子有几十次进入选本,有的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文。那时候我用蘸水钢笔在一个16 开的横格笔记本上写作,写完用单位的复印机复印下来送给刁斗。刁斗拿过稿子就看,看完说,牛,太牛了!

对我来说,这是名利双收,清真烧麦和朝鲜冷面在不远处向我招手。但我比较理性,耐心等待范玉春第三次请我吃饭。

刁斗本名刁铁军,少年时读浩然所著《金光大道》入迷,偷着给自己起个笔名“浩淼”。“浩淼”的诗歌投寄各刊却不见发表,他再改笔名为“刁斗”,从此文路宽广。有一次,我和刁斗去普兰店开笔会,刁斗每到人多场合兴奋难以压抑,免不了用颤音哼唱歌曲,大步走来走去(他腿长腰细驼背,人说驼背是肾虚在背上的反应),他参与所有的谈话,不知疲倦。我记得酒店有个温泉游泳池,我和刁斗天天去游。我自觉游得很好,在我游过的所有泳池没见过比我游得更快的人。只有一个例外,是在沈阳的格林游泳池。一个女的游得特快,我们俩暗中较劲,怎么也游不过她。上岸打听,她是省游泳队退役的队员。刁斗是我遇到的第二个游得比我快的人。

游完泳,他说,我游泳这么多年,能紧紧盯着我咬住不放的也就是你。那回游泳结束,我冲淋浴,他从泳池刚上来,走到我身边喊,你屁股太漂亮了!

我吓一跳,他说,我见过这么多男人的屁股,没有比你更漂亮的屁股。我连忙四处看有没有人听到,好在淋浴室里没有别人。刁斗继续说,你这个屁股如果不穿衣服在大街上走,能迷倒多少女人啊!我知道制止刁斗说话是不可能的事,连忙擦干身子跑出淋浴室。

在我的审美里,屁股不属于被赞美之列,我没听过谁赞美别人的屁股,这如同颠倒黑白,更如讽刺。

也许长跑的人臀大肌发达,显得挺翘,但它没五官,不是漂亮的东西。吃晚饭时,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刁斗当着好多男男女女说原野的屁股太漂亮了。我大为窘迫,逃之夭夭,担心刁斗第二天把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这时候,有一件好事发生——刁斗失声了。据他自己说,他说话太多,声带会出现故障,导致说不出话来。这使我很满意,觉得我的屁股安全多了。会议在次日早晨结束,我们乘绿皮火车返回沈阳。刁斗、我、沈阳市作家协会主席马秋芬大姐,还有一个人,我们四人坐在对面座席上。

刁斗失声之后表情痛苦,他心里还有无数话语没说出来。他的嗓子甚至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但他还要诉说,说不出就用双手比画。这时候,查票的女列车员走过来,她拿我们的车票只看了一眼,却拿刁斗的车票翻来覆去研究。刁斗面白无须,长发及肩,由于失声而表情焦虑。

列车员问他,你从哪上车?

刁斗张大嘴,却挤不出声音,用手比画。

列车员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刁斗痛苦地咽唾沫,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我对列车员说,他是哑巴,回答不了提问。

列车员说,我说嘛,我看他精神也不太正常。

我說,对,他不光是哑巴,还是智障。他智力停留在三岁阶段。

刁斗听我说他是智障,眼里冒出怒火,想辩解却说不出话。

我对这位戴大檐帽,皮肤白皙的女列车员说,他老家在黑龙江,从小没爹没妈,被人卖到普兰店,我们费了千辛万苦才找到他。

列车员惊叹,是啊,太可怜了!他被卖了多少年?

我说,至少有40 年了。

列车员问,你们怎么找到他的?

我说,我们从他老家黑龙江省依兰县沿着铁路线挨个县城村镇找,足足找了三年,最后在普兰店找到了他。当时他正在垃圾箱里找吃的呢。

列车员说,拐卖他的人咋不管他呢?

我说,那还管啥?把他卖给了一家人之后,收钱不管了。那家人又把他卖给下一家人。下一家人再卖下一家人,他一共被卖了26 次。后来他逃出来,逃到普兰店,靠捡垃圾谋生。

刁斗听了这些话,越加气愤,站起来瞪眼摆手,表示不同意。

列车员往后躲,问,他打人不?

我说,他不敢。

女列车员说,他精神受刺激了。

我说,那肯定的,谁能受得了这么大罪啊。

列车员说,才40 多岁就被卖了26 次,太可怜了。

说着列车员掏出手绢擦眼角。马大姐说,他比《卖花姑娘》里的花妮还惨。

我说,但他比较坚强,经常用石子在地下写四个大字——“相信未来”。

列车员说,吆,他还会写字呢?

我说,他会写二十来个字,笔画不能太复杂。

刁斗闭眼苦笑。

列车员擦完眼泪问我们,你们准备给他带到哪儿?

我说,我们联系好了,把他带到沈阳市福利院。

刁斗一跃而起,努力说话,但一丝声音也没有,颓坐。此刻,他该有多么想说太糟糕了,可惜发不出声。

列车员说,可怜啊,多可怜!她匆匆走了,过一会儿,端来一个带红色铁路徽章的大白瓷缸子,递给刁斗说,喝点水吧。

列车员又问,他搞对象没?

我说,他哪会搞对象,分不清谁是男的,谁是女的。

列车员说,连男女都分不清啊?上厕所能分清男女吗?

我说,他不上厕所,在自然界随便解决。

列车员又走了,拿过来一顶破旧的帽子递给刁斗说,不知哪位乘客落在车上的,送给你吧。

刁斗激烈摆头,表示不要。

我说,不是他从垃圾箱找来的东西他都不要。

女列车员说,真可怜。然后又说,你们都是好人,辛苦啦!

我说应该的,帮助残疾人是我们应尽的义务。马大姐说,对。

刁斗头靠在绿色的椅背上,闭眼,左侧脸部微微抽搐,像一位等待剖腹产的孕妇。

事实上,刁斗是开得起玩笑的人,他并没有因为这种玩笑而恼怒。他知道生而为人就是一大玩笑,虚无比实务更经久。在这场玩笑里,刁斗被歪曲,被虚构,被塑造成另外的人。当你用足够的细节塑造一个傻子的时候,他怎么看都像一个傻子,语言具有巨大的魔力,不光可以给女列车员洗脑,也可以给任何人洗脑。

我还遇到过一次对刁斗的批判,更为激烈,但不是玩笑。也是在90 年代,马原召集一些作家为刁斗开作品研讨会,这个会并没有什么横幅、麦克风之类,会议在三经街一个中餐馆举办。我记得会场的大圆桌上还铺着塑料布,人们坐着没靠背的塑料小凳子。参加的人有张英、陈言、赵力群、辛晓征、林建法、洪峰、安波舜和我等十多个人,马原主持。

马原的开场白很简单,他管刁斗叫斗儿,说,斗儿写小说好多年了,大家给说说,有什么说什么。

第一个发言的人是谁我忘了,他对刁斗的小说提出批评,指出他小说的一切不足。刁斗的小说里有多少不足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定了调子,别人跟着他的步伐惯性行走。第二个人的发言比第一个人更严厉,继续批判他的作品。刁斗惊愕,硬着头皮听。

在这种氛围里,大家愉快地展开了一场对刁斗的批判。不多说他一些坏话都不好意思。刁斗的表情从惊讶过渡到痛苦,继而过渡到愤怒,最后过渡到无奈。看得出来,他对表扬已不抱希望,只盼着批判会早点结束,但发言的人越来越踊跃,好多发过言的人再做补充发言,有人发了两三遍言还止不住。这场批判会大约进行了四个小时,把刁斗的小说逐条加以贬斥。刁斗出汗,抖腿,左侧面部抽搐,但阻挡不了批判的狂风暴雨,备受煎熬。

那时,刁斗发表一批中短篇小说,国内文学界一片好评,为什么在三经街这个破馆子遭受痛创?说起来比较复杂,简单说跟马原、洪峰的艺术观有关。他们看不上眼的作品,请他们骂一下都不可能。对看好的作家,他们才肯把他拎到手术台上,一刀一刀地割,翻看五脏六腑。

马原始终没说话,后来终于说出一句话:“上菜!”

服务员早准备好了,把一盘五彩大拉皮麻溜端上桌,大家纷纷伸筷子夹菜。这时刁斗说出一句经典的话,这句话至今在沈阳的文学界流传。他说:“别的研讨会上菜了,优点还没说完呢;我的研讨会上菜了,却一句表扬的话还没有呢。”

上面说的两则是刁斗受憋屈的事,但如果由此认为他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就错了。对于朋友的捉弄和文学批评,他包容度很强,换句话说比较有胸怀。

我的理解,凡是青春期读过西方人道主义作品的人大多热爱民主、自由,同情弱者并有包容心,刁斗是其中一个。事实上,他的性格比较刚烈,也可说眼睛不揉沙子,遇到颠倒黑白之事,会像武汉中心医院急救科医生艾芬那样“老子到处说”。

刁斗年轻时的孔武奔放不像一个北京广播学院毕业的人。这种看法不仅我有,他家管区派出所的民警也有。有一年,刁斗在皇姑区五一商店跟一帮烂仔打架,被打急了,他抄起商店柜台装钱的木匣子朝对方掷去,其结果是民警到场把刁斗带到派出所询问,认为他涉嫌抢钱。民警调查发现刁斗没有抢钱的主观故意,但把钱匣子当成斗殴工具也极为不妥,对他批评教育之后予以释放。如果刁斗掠過木匣子逃出门外,最少判二年劳动教养。尽管钱匣子的钱都是钢镚儿,但那也是钱。

时隔不久,刁斗接到北京广播学院编采专业的录取通知书,到派出所迁户口,正好遇到处理他抢钱匣子案的民警。那位民警估计没上过大学,可能他家祖辈都没上过大学,因此崇拜上大学的人。他手拿刁斗的录取通知书,左看右看,说你这样的人怎么能考上大学呢?

刁斗昂首不予回答,民警连问了好几遍,他都不答。

这位民警又说,你们二十五中的毕业生从来就没出过上大学的人,你算是破天荒了。

刁斗后来跟我说,人家警察说得没错,我们二十五中的学生从不学习,抽烟喝酒搞对象才是主业。但刁斗话锋一转,说不等于我考不上大学。

我对刁斗说,你把人民警察的思维搞乱了。他被迫认同一个事实:抽烟喝酒搞对象的人也能考上大学,你破坏了他的世界观。

刁斗是书香门第出身,他和他姐考上大学并不奇怪。说起来他们家很有来头。其祖上明代之前就有良田千顷,是大财主,发财地点在西双版纳。刁斗祖上本姓刀,有钱,每天沉浸于笙歌宴饮这些娱乐活动中。后来,这里受到缅甸掸邦土匪的进攻,他祖上身披白盔白甲,骑在一头公象上迎战缅匪,一个男童跪在象背上为其打五彩罗伞。无数兵丁手举藤牌竹刀,呐喊杀敌。但刀家军搞不过缅匪,溃不成军。他祖上舍弃田产,含泪北上。临行时与家族兄弟约定,改姓刁,留在寨子里的人依然姓刀。话说他祖上刁大财主跋涉千山万水,到达山东黄县一带休养生息,那里现在仍有地名“小云南”。又过多年,他的祖上继续北上,渡海经辽东半岛抵达吉林省东丰县驻扎,几十年过去又有了良田千顷,继续当大财主,他家人有这方面潜质。

刁斗的父亲刁永祥在老东北大学读经济,很早接触革命理论,毅然决裂封建大财主家庭,投奔革命队伍,在枪林弹雨里继续研读哲学。历任东北局马列主义讲师团成员、辽宁省委宣传部理论教育处干事、辽宁人民出版社政治理论编辑室主任等职务,患病多年,2000 年1 月病逝。刁斗的父亲对家中的一儿一女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读书啊读书啊,而非抽烟喝酒打架。刁斗逆反,更喜欢抽烟喝酒打架,是在抽烟喝酒打架之余,也到处找书看。他手里捧着书,心里才安稳。他眼睛虽然小,看字才舒服。如果有人问刁斗这辈子都做过哪些事,我先替他回答,没做过什么事,他家装修,于月萍让他买几根钉子他都买不到。他做的事情无非两件,第一读书,剩下的事是写小说。说起来他的生活很平淡,比他云南祖先冲锋陷阵的生活平淡多了。但读书人有福气,看别人在书中千军万马,呐喊厮杀,自己安然无恙,世上找不到比这个更有福气的事情了。

有一次,因为一个什么缘由,我借刁斗的北陵书房写东西,他出差。我来到他的房子,书橱摆满书。我没有书橱,藏书一直放在纸箱里,房子小放不下书橱。当时我和另一家合住一个套间,我住43 平米。写作在厨房,书桌是定做的60 厘米×60 厘米的简易折叠桌。我在刁斗书房里隔着书橱的玻璃看他的书,没抽出来读,只是静静地看书脊上的书名。我觉得不经主人允许,动任何东西都不应该。看完书,看他的凌乱不堪的卧室,涂着绿油漆墙围子的白色走廊。挂在高处的厕所水箱斜露苍蝇拍式的塑料棍。看窗外的树和行人。我觉得有一个独门独户的房子,尽管只有1 室1 厅,也非常幸福。我在这间书房里待了三天,白天来晚上走。看书橱里的书名及作者,看窗外,一个字也没写出来。我嫉妒刁斗除了在泰山小区有独门独户的住宅,还另有这样一间独立的书房。

刁斗回来,我向他交还钥匙。他问,写得怎么样?我说屁也没写出来。他问,为什么?我说,你藏书里美国文学太多,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所以写不出来。他哈哈大笑。

更多时候,我和刁斗谈论读书。相比较,我读的书以19 世纪欧洲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为主。刁斗读的书比我多,以20 世纪美国和拉美文学为主。他倾向现代主义,我偏爱浪漫主义。我们在一起交谈可以互补。如果我兴致好,也会向他绘声绘色地讲述20 世纪美国犹太作家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的《卢布林的魔术师》,讲主人公雅夏·梅休尔怎样在苹果树百花盛开的月夜赶着马车顺序会见他的三个情人玛格达、泽弗特尔、埃米莉亚。刁斗问我,你为什么老读《卢布林的魔术师》?我说我没一直读《卢布林的魔术师》。他指着我的鼻子说,十年中你一直在说这本小说。我想了想,他说的可能是对的,我非常喜欢艾·巴·辛格的《卢布林的魔术师》,也喜欢索尔·贝娄的《赫索格》。读他们的书很愉快,把书的内容表演出来更愉快。

有一次刁斗问我,你记不记得借我书房写作的事?我说记得。他说,我能感觉到你没动过我房间里的任何东西,我赞赏这一点,所谓君子慎独。

我问,你是不是用头发丝把书橱和抽屉都做了记号?

他说,我××怎么能那样做呢?但有人乱翻你的东西,你肯定会感觉到。

我说,刚好我不是那种人。

那些年,我在一家电视台做过十几期新闻述评直播节目,搭档是一位女主持人。每天中午,我和她就新近发生的一些新闻事件加以回顾,略做调侃。做电视的人都知道,直播是一件非常要命的事情。你不能说错任何话,心里紧张,但表情还要乐滋滋的。刁斗看到这个节目,四处跟人说,原野和一个女的在电视台说相声呢。

见到我,他说,那个女主持人很漂亮嘛。

我说,是。

他说,你俩看上去情投意合。

我说,那是电视节目,没啥合不合。

他问,你俩在感情上有没有发展?

我大笑,说,那不可能,她是工作搭档。

他说,不能吧,你俩会不会一边播音一边在桌子底下拉手?

我说,你太能想象了。不拉手,我腿还哆嗦呢,拉手更完了。

他问,你们俩播完音,会不会藏在桌子下面拥抱接吻?

我说,我疯了吗?那是演播室,到处是人,头顶是强烈的灯光,还有摄像机。

刁斗说,可惜了,不播音的时候,你们俩幽会吗?

幽会?这词多肉麻。我反问他,你是不是认为一男一女坐在一起,面带笑容,就应该搞对象?

他说,对呀!

我说,如果换成你,是不是已经跟她搞对象了?

他说,那肯定的。

我说,如果她看不上你,拒绝你怎么办?

他说,所谓爱情就是从拒绝开始的,有拒绝才有追求,直至花好月圆。

我无言以对,只好笑。

刁斗蒙娜丽莎式的脸上充满憧憬,他在想象我和那位女主持人或者他和那位女主持人在一起甜蜜相处的情景。你没法不让刁斗这样想。想象美好是刁斗人生的一大乐趣。

刁斗在文学界名声很大。只看到他一些表象,比如爱留长发,爱唱崔健的《一无所有》,有人会觉得他是一个狂放不羁的人。恰好相反,跟刁斗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刁斗严谨到谨小慎微的程度。看他开车就知道,他对规则严格遵守。有一次于月萍开车回头说话,引起他大发雷霆。他不容忍读错别字,不容忍毫无依据的评论。他读作品对于注释引文非常注重,他是个条理清晰的人,只是长发害了他。我不明白为什么头发长就被认为是狂放不羁?那些短头发的人会因为头发短就是正人君子吗?刁斗自律甚严,他年轻时喝白酒受过伤,之后一口白酒也没喝过,不留长发的人也做不到这一点。刁斗痛恨虚伪。在我们的文化里,虚伪是社会必需品。我们共享虚伪并维护虚伪,如果有人刺破虚伪当然让别的人不舒服。所以,不是刁斗长发而是他的真实让有些人不舒服。好在刁斗无意功名利禄,一意孤行。

那些年我们喜欢在一起喝酒,骑着自行车从沈阳城北骑到城南,比如东北解放纪念碑那儿喝酒,喝完酒再骑回皇姑区。有一次,刁斗、彭延和我一起骑自行车去和平区喝酒。那是冬天,夜里非常冷,我们每人穿了一件皮夹克,像西西里黑帮一样在寂静的大街上飞驰。刁斗骑着车唱崔健的《花房姑娘》,歌唱了一会儿,他停下来,说太糟糕了,他把手套丢在饭馆了。

冻手,骑一会儿要停下来,手放到袖筒里暖一暖。我灵机一动,把我戴的羊毛军用手套送他一只,说,咱俩各带一只手套骑回家。第二天,刁斗送还那只手套,说,幸亏有这只手套,要不手冻得比猫咬都难受。

刁斗有好多故事,好多人喜欢讲刁斗的故事,转述他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谈。刁斗是个透明的人,透明的人实际上没什么故事。他纯真,无害人之心。跟人类相比,刁斗更接近动物,像西双版纳雨林里的鹳鸟或金丝猴。他爱自己的国土和亲人,爱书,爱数不清的美女,爱朋友。

2017 年,我回赤峰和父母一起生活,住在新城区西北角的玉龙公寓。妻子陳虹为我们置办很多生活用品,我把经常读的书和四季衣服都带过来了。我们住的地方叫阳光小区,北面一条河叫半支箭河,顺着河边跑步可以跑到城南的英金河。小区南面是赤峰市蒙古族中学,每天上午九点三十分,大喇叭传出学生做课间操的蒙古族音乐旋律,活泼动听。小区东侧的大街叫天义路,花一元钱坐公交车可到达市区任何地方。我写作跑步,我妈做饭,我爸负责看电视和溜达,生活惬意。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

有一天,刁斗和于月萍驱车500 公里,到赤峰看望我。刁斗说,你已经老了,跟老人在老家生活,我想想就有趣。

我带他俩吃一吃蒙餐,和赤峰的朋友见见面。刁斗对赤峰市新城区赞不绝口,他说干净,漂亮。他曾租一辆车跟于月萍在欧洲的十来个国家旅行。他说那些国家好归好,但房子都是旧的。赤峰市新城区马路这么宽阔,规划得这么好,都是新房子,就好像这个城市刚刚结婚一样。

朋友聚会,我请刁斗唱一首歌助兴,他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唱了一首残疾农民踊跃参加红军的历史歌曲,听者大开眼界。席间刁斗说他快到赤峰之前,就觉得这个地方不寻常。

我问,为什么?

刁斗说,临近赤峰,有一个高速服务区叫美丽河,这地名多好!美丽河,越琢磨越好。

上高速往辽宁走,第一站就是美丽河。听刁斗这么一说,这个名字是挺好,美丽已经够美,为河流冠名更显其美。波兰、捷克、奥地利、匈牙利……估计没这么好听的地名。

时隔不久,一个参加过那次聚会的赤峰朋友问我,刁斗是干啥的?我说写小说的。过了一会儿,他说刁斗很幸福。

有人说刁斗潇洒、好玩,没听谁说他幸福。由此我又想起了一件事。90 年代,《平安》杂志社阎国安社长组织一次笔会,刁斗、荒原等作家被邀请参加,地点在克什克腾草原。

這次笔会有些细节记不清了,但记得一个场景,仿佛在傍晚,暮色将尽,天光却迟迟不愿隐去,铁灰色的云彩从地平线升起,遮挡深蓝的天空。人们站在草地上,朝一个方向看,说不清从哪里透射的光把他们的脸庞照出黄铜般的光泽。他们被大自然的壮丽所震慑,仰视夜色怎样由天空庄严地降落到苍茫的草原上。

阎国安发现人们来到草原,更乐于释放天性,放弃预先定好的开会、研讨流程,说了三个字:“随便玩。”于是,人们骑马就骑马,喝酒则喝酒,唱歌便唱歌;或者在草地躺成一盘散沙。

银碗的白酒和缭绕的歌声围绕着这支队伍,直至克什克腾草原深处。人们兴奋莫名,仿佛每个人都准备用尖细的嗓音唱歌或大摇大摆地跳舞。最兴奋的莫过于刁斗,他穿一件坎袖的黑棉衫,露出像女人大腿一样雪白的胳膊,胸前挂一个白钢骷髅挂件。刁斗把他会唱的歌都唱了一遍或两遍,但不唱由他作词,谷建芬作曲的风靡一时的校园歌曲《脚印》,他不好意思唱。

那次笔会,刁斗学会一首鄂尔多斯祝酒歌,歌词结尾是“赛洛日崴东赛”(快乐的意思),刁斗回到沈阳,把这首“赛洛日崴东赛”唱过无数遍。

说到这里,我理解了那位朋友说“刁斗幸福”的寓意。刁斗敏感而纯真,他心里收藏的良辰美景比别人更多。那个人称他这种特质为“幸福”。刁斗对爱的向往,对美的追寻,说到底是对自由的追求。“自由”这个词在中国人的语言系统里算不上一个好词,但刁斗情愿为追求自由付出代价,正如他愿为反抗奴役而付出代价。他的小说集在最早提出自由、平等、博爱的法国一出再出,他在英国出版的短篇小说集被英国《卫报》推荐为“年度最佳书籍”。

我在德国待过一个月,逛德国的书店见不到一本来自中国的书。你跟德国人说到中国,他们马上用“李小龙”回应,他们不知道中国除李小龙之外还有14亿人口,其中也有作家在写作品。当然,欧洲人常常分不清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有哪些不一样,他们看到亚洲面孔会认为亚洲人长得都一样或者彼此都是兄弟姐妹。中国作家能用外国人的钱在外国出版作品,很牛了。

我很久没见刁斗了,他从皇姑区搬到了浑河北岸的高档住宅区。大客厅中央立一个金属旋转楼梯,刁斗每天晚上顺楼梯旋转进入自己的卧室,天亮后旋转下来吃早餐,然后出家门,到这个小区另一套房子——他的书房里读书写作。他妈妈谭老师依旧用少女的嗓音朗诵诗文,但不朗诵刁斗的小说。她是刁斗最忠实的读者,一字不落地读过他所有的作品,但弄不懂“我儿子”在小说里说了些啥。幸福者刁斗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日子,继续高谈阔论,继续哼唱小曲,继续蒙娜丽莎。

下面整理一份刁斗的创作简历,作结尾:

刁斗,1960 年出生,1983 年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曾当过新闻记者和文学编辑,早年习诗,后专事小说写作。已出版的著作单行本有:诗集《爱情纪事》,随笔集《一个小说家的生活与想象》《虚有》《慢读与快感——短篇小说十三讲》,长篇小说《私人档案》《证词》《回家》《游戏法》《欲罢》《代号SBS》《我哥刁北年表》《亲合》《圣婴》,小说集《骰子一掷》《独自上升》《痛哭一晚》《为之颤抖》《爱情是怎样制造出来的》《重现的镜子》《实际上是呼救》《情书考》《出处》《发现》《我在》,另有被译成法语、英语的数本小说集在海外出版。

顺便说一下,刁斗的头发,别说长的,连短的,现在一根都没有了,但看上去,他仍然可以被称之为狂放不羁。

猜你喜欢
列车员
可疑的列车员
上车容易下车难
上车容易下车难
找车票
笑一个吧(3则)
引深思:列车员劝阻乱扔垃圾遭骂,“神回复”被罚
愿意跑
提前三天等2则
那一天,我懂得了尊重
机会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