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永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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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船生跟随陈光新去往观阳岛时,陈光新反复对他说,记住,你的身份是渔民。
余船生本来就是渔民,而且还是疍家人,祖祖辈辈们以船为家,生活在海上,就像一枚蛋壳漂泊在海上。他的古铜色皮肤,特别是壮硕的手臂和肩膀,一看就是撑船摇橹的,从小就知道“渔家靠海边,不用问神仙”“海是聚宝盆,全在取宝人”。倒是陈光新身材高挑、眉清目秀、斯文儒雅,一眼就让人看出是一介书生。余船生知道,陈光新这些多余的交代,是他担心上岛后回不来,余船生好有脱身的机会。
陈光新只身上岛,面对的却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海盗符震岳。但目前的形势,部队只有上岛这条路可走。
余船生听人说,符震岳当年上岛也是火拼一场,打败了盘踞岛上多年的陈均利,才成为观阳岛岛主。
有人向陈光新建议把观阳岛打下来。陈光新不同意,他说:“观阳岛就是一个铁锅,四围陡壁悬崖,只有仙人掌、茅草、杂树在上面疯长,上去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北面的三条柴,一条是东埠的小港汊,听这名字就知道是多宽的道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是强攻,会死伤不少战士,我们上岛的目的就是为了保存力量,不能再有伤亡。如能争取到符震岳,以后对农军也不无好处。”
大家本来要反对的,经陈光新这么一说,也便不再反对了。陈光新提出,自己先上岛说服符震岳。
小船离岛不到一里了。
此时,余船生能很清楚地看到海蚀崖壁和海蚀洞。那黑色、褐色、暗红色交错的崖壁岩石,纹路层层叠叠,崖壁中间,大大小小的海蚀洞嵌入其中,远远看去,凹凹凸凸显得无比狰狞,似乎传说中的魑魅魍魉都藏在那里。
在船上看岛,岛上却没有一丝动静,有的只是蓝天上白云在飘,偶有几只海鸥擦着岛边飞过,如此宁静却让余船生感到比有动静更让人不安。
余船生见陈光新还是那么镇定地坐在船头,便找话说:“大队长,这岛还真不错!”
“你知道这岛是怎么来的吗?”
“它不就是生在这里吗?”
“不,它不是生在这里,这里以前就没有岛。”
“莫非以前也是海,后来长出来的。”
“以前是海,但岛不是长出来的,是火山爆发才有的。亿万年前,在茫茫无际的大海深处,一股股巨大的热浪冲擊着岩石,那岩石不断地向下加压,越是加压,岩浆体内气体能量却越大,巨大的洪流谁也无法挡住,它要爆炸,它要猛烈爆炸,它要使岩石破碎,它要打开喷发的通道,相继而来的就是喷发,喷发,让沧海变为岛屿。”
余船生听着虽然有些深奥,但大致也明白了,原来这岛是火山爆发后才有的。怪不得远远看去,都是被高温赤化的岩石,被烧焦成红色、褐色、黑色的怪石。
余船生对陈光新打心里佩服,第一次见到陈光新,认定陈光新是他可以依靠的人。那天,他提着一网鱼到民乐圩,想换点油盐,几个当地混混一见他相貌便知是疍家人,就想诓走他的鱼,陈光新路过,几句话就把几个混混吓跑了。陈光新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兄弟,余船生看着陈光新,没想到他那略显单薄的身躯能隐藏那么大的力量。
就是这一面之交,刚满二十岁的余船生就跟定了陈光新,跟随陈光新有做不完的新鲜事,特别是组织演出,让他明白了好多道理。看了《自由女》《卖国贼》,知道了妇女要解放,男女要平等。看了《农民泪》《仇恨》,懂得了农民有苦难,农民要斗争。每次演出,演到悲惨之时,演员哽咽,观众垂泪。此时,陈光新便上台即兴演说,做革命宣传,唱《国际歌》《国民革命军歌》,高呼:“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土豪劣绅!”每当此时,余船生心中便燃起了一团火,全身沸腾。
余船生晓得陈光新就是共产党员,但他想不明白的是,陈光新还以个人身份加入了国民党,在海城市国民党党部中担任重要职位。陈光新和他的战友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就在全县十九个区成立了农会,会员达一万多户。紧接着又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减租运动,将原来田租的六成交田主,改为四成交田主,三成归佃农,一成交农会,这一措施受到贫苦农民的热烈拥护,却让地主土豪害怕,他们觉得这简直就是大祸压眉。
一天凌晨,一伙凶徒窜到海城市党部,企图谋杀独自在县党部处理文件的陈光新。陈光新在院门口设置的破盆让他立即觉察情况不对,可他环顾四周,小小的房间根本无法藏身,知道一人难敌众凶,不能硬拼,马上吹灭油灯,从窗户跳到隔壁人家的房顶,在黑暗处躲了起来。不一会儿,凶徒蜂拥上楼,四处搜索不见人影,心有不甘便敲砸窗户,肆意破坏,直至凌晨三点多才悻悻离去。
陈光新的一声上岸吧,把余船生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们从小汊港拾级而上,踏上的每一块形态各异、错落有致的岩石都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如炼钢出炉的焦炭,大的岩石有几百上千吨,上面清晰显现岩浆的流淌路线,小的已如化石散落在路边,却还让人随时感觉余温。
就在余船生暗想这么顺利上岛,完全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危险时,突然几条枪已经指向了二人的头顶。
他们被带到符震岳面前。符震岳竟然像设公堂一样,空旷的大厅中间摆着一张大椅,两旁站立着他的两个副手龙金贵和陈中发。
“你们来岛上干什么?”符震岳没作声,倒是龙金贵先开口,而且是凶狠的声音。
“我是海城起义农军大队长陈光新,他是我雇佣的渔民。”陈光新见符震岳摆出这阵势,明白对方也是有些心虚,于是心里倒平静了些。“久仰符兄,上岛想和符兄商量个事。”
“你们既然送上门了,也就别想活着离开。”龙金贵继续大吼。余船生看得出来,虽然他们只是两个人,对方却如大敌当前。
“自古交战不杀使者,我和你们也无仇无怨,何况我来是和你们商量事的,你吼什么吼?”陈光新厉声说。
余船生也有些害怕,可他见书生意气的陈光新却毫无惧色,暗暗佩服。
此话一出,符震岳才说:“你要与我商量什么事?”
陈光新没开口,而是扫视了四周,最后又把目光收回到符震岳头上,符震岳头上扎着一条黑色头巾,本想遮住额上那道伤疤,却让它变得格外醒目,好像是多长了一只眼。下面是两道浓眉,眼窝有些内陷,眼珠却透出成人少有的干净,而且看得出,眼中有些期待。
符震岳似乎接收到了陈光新目光里的东西,叫手下拿来了凳子,陈光新坐下后,说:“符兄,早闻大名,你也是逼上梁山啊!要不是地主老财杀害你父母,你也不会起来反抗,要不是他们要赶尽杀绝,你也不会落到这里,我们的队伍也反对这些欺压百姓的财主,你我应该算是一家人,你可以去打听打听。要是我们来到岛上,还可以联手战斗。”
符震岳没想到陈光新知道他的底细,但这一番话,倒是让他又想起当年,他不自觉地摸了摸额上的伤疤。隐藏在他内心的痛楚,不是像陈光新三言两语那样就说得清的。他记得,那年大旱,庄稼只是稀稀拉拉挂着几粒,几近绝收,他家未能按时给地主交租,地主便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闯入家中,父亲端出一筐半干半瘪的谷子,还没来得及作辩解就遭毒打,谷子洒满一地。他刚冲上去,就被人往额上抽了一鞭,顿时感到火辣的痛,用手一抹,全是血,年少气盛的他要和他们拼命,母亲赶紧死死抱住了他。父亲被他们打得全身是伤,不久便去世了,母亲悲伤至极,跳海自尽。父母死时,他只有十二岁,他被地主抓去打工抵债,他想反抗,但是自己力量单薄,便强忍住一切为地主打了八年工,终于有一天,他将地主杀了,拉起了十多人的队伍,本以为别人不再敢欺负他,可是却遭到了更大的追杀,才躲到这岛上。
“你們也是被人逼得没地方跑了,才想到来这里吧!”
“不,只是暂时来这里休整,我们不想占山为王,是想让天下穷人都能吃上饭。”
“吃根灯草,说得轻巧。”陈中发突然冒出一句。
符震岳抬手,陈中发马上停止。
“还有这样的事?”符震岳倒想听下去。
“俄国,你们听说过吗?他们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陈光新滔滔不绝地说了十多分钟,说得几个人眼里有了光。最后说,“我们海边人常说,庄稼人看天,打鱼人看潮,社会发展就是这样,我们就是顺潮行事。”
符震岳盯着陈光新看了几分钟,说:“我可以让你们上岛,但有句话必须说在前面,你干你的革命,我捞我的世界,我们互不干扰!”
余船生没想到会是这么好的结果,在回来的船上,他说:“大队长,你太威水了,一下就把符震岳降伏了。”
“这还只是开始。”陈光新目光仍望向观阳岛。
观阳岛在余晖的照耀下,似一朵盛开的莲花,中部凹陷,四周凸出,在万丈光焰映照下,熠熠生辉。“如果有一天,我们能把观阳岛建成一个世外桃源,那该多好啊!”
余船生见陈光新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自己有个秘密也就不说了,他用手摸摸船头上的两枚铜钱,那是船之眼,祖父和他说过,作用可大了。
陈光新、余船生安静地离开了观阳岛,观阳岛上却不平静起来。
龙金贵与符震岳开始发生争执。
龙金贵说:“大哥,你看出来没有,这姓陈的可没那么简单。”
“他能吃了我们?”符震岳瞪他一眼。
“我就是担心这个,要不要安排弟兄们准备准备?”
“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大哥,我是为你着想,我可是为大哥不要脑袋的人啊!”
“我已经说过,井水不犯河水。”
“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底细,他们倒是了解了我们的家底。这不行,老子也出去问问。”
符震岳以为龙金贵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晚上吃饭时不见他,问陈中发,陈中发说龙金贵与一个手下划船离岛了。
那天晚上,海上生出的月亮像一个大的玉盘,映在海面上,趁着这月光,一百多人的农军队伍登上了观阳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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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余船生睡得很熟,竟然梦见自己骑着铁锚飞翔在海天,他双手抓住铁爪,锚环后的几节铁链左右舞动,发出悦耳的声音。余船生骑着铁锚,看着船儿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自己向着月亮中飞去。突然一束光照来,吓得他双手撒开了铁锚,从空中跌落下来。
昨晚上岸时,是余船生将铁锚抛向了观阳岛,铁锚紧紧地抓住泥土,他的心才安稳下来,难怪会在梦中出现。
余船生出了帐篷,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样伸懒腰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余船生伸第二个懒腰时,陈光新叫住了他:“船生,我们去村里走走。”
九月的小岛,依然炎热。阳光洒在一株株相思树、马尾松、小叶榕、仙人掌上,好像在催促着它们不断向上生长,展示自己生命的顽强。余船生扫视一下,只见岛上也就一二十座房子,零零散散地洒落在四周,不仅相当的简陋,而且还杂乱无章。
他们的帐篷后面就是妈祖庙。昨晚上岛时,陈光新就下令不得惊扰岛上居民,符震岳部虽然有人在一旁观察,但是没有过来打招呼,只是远远地监视他们动静。大家上来后,就选在妈祖庙边安置下来,也就是这一片比较平坦。
余船生见庙两边有一副楹联,问陈光新写的是什么,陈光新便念出来:“神庙朝朝朝朝朝应,海水长长长长长流。”念完后,连说,“好联!好联!”
余船生感觉,能认字的人,他们的世界比不识字的大。
他俩向最近的屋子走去,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光着黑不溜秋的上身,他是看着他们远远地走过来的,因此并不害怕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小梭鱼。余船生笑了,仿佛看见一条生性活泼、善于跳跃、经常溯水而上的小梭鱼。小梭鱼把他们带进家中,主人是四十来岁的男子,见到他们倒很是吃惊,一夜之间来了这么多人,以为也和姓符的是一样的,有些担心二虎相争,殃及百姓。
“老乡,我们是穷人的队伍,是为老百姓打天下的。”余船生说。
那人听了,脸上没有多少表情。
“我姓陈,叫陈光新。”陈光新用当地话介绍自己,那人才说自己叫纪和良,家中三口人,孩子和孩子奶奶,当年老婆难产,在这岛上也没个大夫,眼睁睁地看着死去。
“又多这么多人,这岛上也没那么多吃的啊!”
“我们一起做吧!大家都有一双手,这岛上除了你们姓纪的,还有哪几家?”
“还有杨家、唐家,是从民乐和海康搬来的,都是贫苦人,条件好的话,也不会躲到这岛上了。”
余船生却想到一个问题,问:“那帮海盗欺负你们吗?”
“那倒没有,他们还经常拿些东西给我们,有一次,他们不知从哪里搞了头猪,还分给我们一半。”
对于这个回答,余船生听后有些不信,但陈光新却暗暗地点头。
“但是不允许我们进入他们的领地,哪怕是头牛也不行,也不知道他们怕什么。”
他们出门时,纪和良却出门送了送,小梭鱼也跟了出来。当小梭鱼好奇地要跟着余船生走时,纪和良又把小梭鱼叫回去了。
陈光新还想再走访几户,却被符震岳手下叫住,说符司令有请。陈光新打算晚些时候去拜会,既然这样就先去,走到妈祖庙前,陈光新让余船生去叫上副队长经飞。
余船生远远地看到经飞正在和战士们商议事情,就走过来,对经飞说明来意,经飞对大家说:“你们先分分工,找找地,回头我再来安排。”
来到符震岳处,还是上次那地方,但符震岳背身而站。
“承蒙符兄相助,我们前来感谢!”陈光新说。
半天没有回音,陈光新纳闷,那天谈得好好的,莫不是要反悔?
“来人,给我拿下!”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拿着枪进来。
陈光新没想到符震岳会来这一手,把他们骗上岛再动手。经飞、余船生伸手掏枪,陈光新忙示意停止。
“符兄,你这样不够意思了吧?”
符震岳转过身来:“是我不够意思还是你们不够意思?我同情你们,好心好意让你们上岛躲避一时,可你们把龙金贵怎么了?”
“龙金贵怎么啦?”
“他出岛打听你们情况,都两天了,没回,你们倒上来了,是不是那天他当面反对你们上岛,你们把他给做了。”
“我们明人不做暗事,你可以派人去打听打听。
这样行不行,我们也安排人去找找,要是我们做了什么手脚,我们立马离开这里。”经飞见符震岳仍在思忖,便看了陈光新一眼说,“那你们把我扣下,如果查出是我们干的,我愿以命偿命。”说完,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符震岳像上次一样,盯着他们三人看了很久,才说:“那就这样,你留下,我暂且再信你们一回。”
就在陈光新、余船生迈脚出门时,有人从他们身边匆匆跑过。余船生转身去看,只见那人跑到符震岳身边,附着耳朵说了什么。
“陳队长,别走!”符震岳追出门外,拉着陈光新说,“误会啦!误会啦!快去把龙金贵叫过来。”
龙金贵进来,脸是青色的,两天不见,像被人削去了一层。原来龙金贵到海城进了赌场,连赌两天,把带去的钱输光了,还差点和人火拼,真要是出了事,被人丢进海里,陈光新他们就算有再多的嘴也说不清了。
“我佩服两位兄弟,做事不含糊,今天我请客,你们去羊咩洞,给我取猪肉和酒来,再搞几条鱼,晚上我们兄弟们喝几杯。”
陈光新这才向符震岳介绍副队长经飞,符震岳再次说:“你们的人真不错,有血性,佩服!佩服!”
饭桌上,符震岳十分的豪爽,陈光新、经飞不得不放开量和他喝,席间,符震岳不断地向他们打听外面世界的事,也不断地打听他们干的事。
当他听到“阶级”“剥削”这些新鲜词时,竟好奇地打破砂锅要问到底,经飞的解释让他不住地点头。
经飞说:“阶级好比是上岛的台阶,我们一级一级地往上走,一些人站在高一点儿的台阶上,他们看上去就会高一些,如果站在矮一点的台阶上,看上去就会矮一些。不过,我们讲的阶级,不是石头台阶,而是社会阶级地位。有些占有田地的团体比较强大,能够压迫其他团体,就叫统治阶级,没有田地的就是被统治阶级。什么是剥削呢?农民要种地必须租地主的地,地主就要农民把自己的粮食交出很大一部分,地主自己不劳动,仗着自己有地,就占有了农民的粮食,这就是剥削。符司令,当年你给人打了八年工,就被人剥削了八年。”
听了经飞这些话,符震岳用力地拍了拍额头,叫人倒上一碗酒,站起来一口干了,再叫人把两个碗倒满酒,说要和经飞结拜兄弟。
余船生回到营地,本以喝了点酒会更快入睡,可是脑中不断涌现往事。
那几天,余船生听陈光新、经飞愤慨地抨击上海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时,很是震惊,但他还是有些想不通,国共合作共事好好的,怎么会相互残杀。可是让他更想不到的是,三天后,余船生听说国民党反动派也在省城进行了四一五大屠杀,这时他才感觉到这种场面会很快降临身边,似乎外面的空气中充满血腥味。
陈光新说:“国民党反动派实行大屠杀,让我们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我们要丢掉幻想,奋起反抗,要成立海城农民革命委员会。”
那天,陈光新、经飞等人正在开会,让余船生在屋子外面放哨。余船生看到有人向这边跑来,以为出了情况,正想进去报告,仔细一看是自己人,便拦住问,那人说第六区的区长潘林雄带领警兵到新圩仔缴了农军的枪。
原来是潘林雄带领警兵七人到新圩仔强行派捐抽税,商贩不服,便和他们争执起来,我们三个战士正好路过,听到争吵声前去交涉,谁知潘林雄不仅不理会,还以查枪证为名缴去他们的枪。其中一人回去报信,可潘林雄说:“你们去叫吧,来一个抓一个。”
新圩仔离海山村不到二里地,经飞带余船生和一小队农军前往新圩仔与潘林雄交涉,当经飞十多人来到时,潘林雄不但不交还枪支,反而对农军进行恐吓:“上头有令,你们马上解散,如不解散,就上报,抓去坐牢。”
“我也命令你,先把枪还给我们,不然,就先抓了你。”
潘林雄拍了拍枪:“那要看它答不答应。”
经飞可不信他那一套,一挥手,大家一拥而上,缴去潘林雄和警兵的武器,把他们押回海山村。
当天晚上九点多,有人从乐民圩带来消息,说敌人从海城、海康两县组织地方反动武装和驻防军两个连一千多人,准备围攻海山村,他们自恃兵多武器好,叫嚣着明天打到海山村吃早饭。
当听说敌人有一千多人时,有人说:“敌人人多、武器好,这仗恐怕不好打,还是撤退吧!”
经飞马上站了起来进行反驳:“不能撤,我们的队伍虽少,没有作战经验,但我们占据有利地形,海山村三面临海,易守难攻,敌人再多,也能把他们打败。我们打鱼讲究抢风头,赶风尾,没风没浪看溜水,这次就是要打打敌人的风头。”
陈光新马上布置起来:集中所有劳力,加修护村围墙,构筑防御工事,疏散村中老弱妇孺,派人通知乐民、余村等乡村农军来海山村集中,把三百农军分成六个战斗编队。
余船生发觉,陈光新此时就像一个船老大。每当飓风来时,船老大毫不惊慌,不会躲避,而是立即振奋起来。他会立马走向船头,哪怕大风把他的衣服掀开,他也会从腰里拿出绳子把衣角捆结实,他会抬头望着风来的方向,有条不紊地指挥水手们各就各位。
指挥机构马上成立了,陈光新负责全面指挥,经飞负责具体布置火力,在村中的东、西、南三个出入关口设置前沿指挥点,农军战士严阵以待,把守着各个阵地,准备狠狠抗击进犯之敌。
第二天清晨,一千多敌人开进乐民圩,并兵分两路进犯海山村。敌人从村南发动进攻,来势汹汹,端着枪乱放,当农军的枪响起时,他们又个个往回跑,好久不见有动静。
余船生跟着经飞扼守村南关口,他第一次面临实战,心里多少有些紧张,倒是双方枪响之后,害怕却减少了许多。
余船生见敌人退后不攻,便心生一计,点燃一撮火药,故意制造失枪走火假象,并大声惊叫:“抬枪点火不响啦!”敌人听他这么一喊,又见围墙内有一股浓烟骤起,以为反扑时机已到,于是一哄而上,再次向村南关口发起进攻。
等到敌人近前,余船生立即点燃抬枪向敌人射击,当场击倒五六个敌人,其余敌兵见状,慌忙弃尸后退。
战斗打到中午时分,没吃早饭的敌人饿得发了疯,一名敌兵爬到村北面的番薯地去挖生番薯充饥,被战士发现,一枪将其击毙。
余船生以为敌人也会像飓风一样,贴着水面来,气势汹汹地好像要扫平水面的异物,那巨浪过来,一半拍打着船身,一半冲进了船里。但水手们会全力稳住,很快,大风会无计可施,仓促而逃。
没想到敌人会连续围攻两天两夜。
陈光新把几个队长叫来,说:“敌我力量过于悬殊,目前没有外援,再说,敌人攻打海山,村里会受到重大损失,虽然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打退敌人的进攻,但毕竟實力不够,不能做无谓的牺牲,还是做撤的准备。”
就在大家准备撤时,见有人从外面摇一小旗过来。原来海城县长林应礼无计可施,只好请海康县长陈兆昌来,利用陈氏宗族关系到海山村进行调解。
论辈分,陈兆昌是陈光新的叔叔。
陈兆昌一进村,就拉着陈光新说:“你可是给陈家惹大祸了!”
陈光新说:“那也是他们先惹出事来的啊!”
“好了,现在让我来调解,你们把潘林雄放了,他们就撤。”陈兆昌把陈光新拉到一边,小声说:“林应礼已经电请驻梅茂的国民党三十一团派重炮增援,大家还是见风使舵,顺水推舟,接受调解吧!”
在达成协议之后,当晚敌军撤退,农军释放了潘林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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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船生在海蚀平台找到经飞时,经飞坐在海边凝望大海。
经飞,身材不高,略有点胖,浓眉方脸,或许从黄埔军校出来,看上去总有些威严,他遇事果敢,性刚而勇,余船生觉得他最有军人风范。
经飞出生在乐民圩的一个富裕家庭,因为家庭条件优越,经飞读的是县立小学,和陈光新是同学,小学毕业后,父母把他送到广州去念中学。当时的广州是南方的革命中心,经飞在这里又碰上了陈光新,二人受到进步思想的影响,眼界开阔,决心为推翻罪恶的旧社会而斗争。
余船生听人说,1924 年,二十二岁的经飞考入黄埔军校,家里出了军官,人人高兴,还专门摆了几桌。
可是没过多久就传来消息,他参加秘密的革命活动,被人告密,被捕入狱了,后来越狱逃回到海城。
余船生猜测,经飞凝望大海,一定是在想如何从这岛上再打回海城去。其实,余船生不知道经飞坐在这海边默默承受着一个巨大的痛苦,他只想听听海浪拍打岩石,减缓内心的感受。
原来,他们上岛不到半个月,潘林雄率兵突袭留在乐民圩的起义农军,农军仓促应战,队长黄广源在突围中壮烈牺牲,敌人残忍地砍下他的头,挂到城头,用以示儆。
只有陈光新、经飞知悉这噩耗,他俩强忍悲伤,决定暂时不将这消息说出来。
他们担心有些战士会产生悲观思想,会寻找理由离开部队,也担心战士们报仇心切,要求打回去。
现在是敌人势力正强的时候,本来在岛上还未立稳脚跟,这样一走,符震岳要是一变卦,下一步还能否回来就难说了。二人商议,暂时隐瞒,选一个合适的时间再告诉大家。
自从农军来了后,观阳岛开始热闹起来。陈光新和战士们在岛上开垦了八十多亩荒地,种上了庄稼。女战士和家属在岛上养了猪牛,她们还有了新发明——采摘仙人掌加上紫红色的仙人果和玉米糠、薯苗、鸡冠草煮熟捏成菜团,那五色的菜团成了战士们的主食。为了改善生活,战士们常和渔民一起出海捕鱼。
尽管大家努力生产,但岛上人多地少,粮食收成有限,日子过得还相当苦,穿的还是上岛时带来的两套破旧的粗布衣服。每天早上,农军都会出操,那整齐划一的动作引来很多岛民观看,还引起了海盗们的兴趣。晚上,战士们又集中起来,在昏暗的灯下学文化,陈光新、经飞给大家讲十月革命和列宁的故事,讲地主军阀、外国佬压迫我们穷兄弟,穷兄弟要团结起来革命的道理,还编起了简单易记的“三字经”,这“三字经”念起来朗朗上口,余船生认不得几个字,没几天就能背:“天地间,人最灵。创造者,工农兵。男和女,都是人。一不平,大家鸣。……入共党,组红军。打土豪,除劣绅。毙军阀,莫容情。阶级敌,一扫清。”
就是这些举动,引来了符震岳的关注。
每次他都坐在后面角落,不想让人知道的样子,可是却听得津津有味,散会后,他从黑暗的角落走出来,拉着陈光新的手,说要再聊一聊。陈光新耐心地跟符震岳讲一些共产主义美好的东西,他想让符震岳明白贫苦民众只有团结起来,推翻反动政府的反动统治,才有出路。符震岳听了有时点头,有时摇头,当陈光新劝他加入队伍时,他又蹦出那句话:“你搞你的革命,我捞我的世界,互不干扰。”
陈光新反问他:“你想捞世界,过好日子,是吧?
但国民党反动派、官僚劣绅能让你如愿吗?你们一家辛苦劳作,非但没能过上好日子,反被逼得家破人亡。农军兄弟大多也是像你一样,打鱼种地,最大希望,就是能过上好日子。但反动军警、地主恶霸答应吗?他们烧我们的房子,杀我们的亲人,我们也是被迫拿起武器反抗啊!”
“海里的大鲸鱼,看得到,可抓不到啊!但你说的那个共产主义,那要哪一天才看得到啊?”
“我们也许看不到那美好的明天,但是我相信,只要我们团结一心与反动派抗争到底,我们的子孙后代一定能翻身得解放,过上美好生活。我们就算流血牺牲,也是值得的!”
就在双方关系有所改善时,农军和符震岳部又差点交火。
因纪和良家的牛到了符震岳的领地,偷吃了他们的红薯,龙金贵下令把牛扣下了。纪和良去求他,可怎么说都没用,把他急坏了,牵走他的牛就是要了他的命,想到余船生到过他家,急忙找到余船生。余船生找到龙金贵,让他把牛还给纪和良,龙金贵不仅不归还,还说:“你多管闲事,这牛吃了我们的东西,我准备杀了,给兄弟们改善伙食。”说完,掏出枪来,对准了牛,余船生也把枪拿出来,对准龙金贵,双方僵持不下。
此时,经飞找到符震岳,劝他要约束部下,不要做有损百姓利益的事。符震岳有些不高兴地说:“我们按我们的规矩办,与你们无干。”这时,他老婆梁四妹出来,拉了拉他衣袖,轻轻说:“都是穷人。”符震岳才挥了挥手,让龙金贵把牛还给纪和良。
余船生来海边叫经飞回来,是准备在岛上举行一个农兵联欢会。
会场就在妈祖庙前的空坪上,没有设主席台,大家就围坐在四周。岛上的村民几乎都来了,符震岳也带着那帮兄弟坐在一边,三百多人聚集在一起,怕是岛上第一次有这场面。
陈光新站起来,走到中间说:“今天这个会,我们就叫农兵联欢会,农兵处在一个什么地位?农民是尽力耕田,把粮食供给大家,是一个极有功劳的地位。
兵士是牺牲自己,用生命捍卫老百姓,也是一个最有功劳的地位。我们农兵们都同处在一个极有功劳的地位,也同处在一个被贱视、被压迫的阶级,境遇非常痛苦,衣食不足,我们生命实在不知死于何时何地。
今天大家既同在一个地方,自应联合,从今日起,农民们,兵士们,更应该紧密联合团结起来,进行革命,来解除自己的痛苦。”
这番话一说完,下面掌声雷动,余船生见符震岳突然站起,以为他又要搞什么名堂,便有些紧张,也跟着站了起来。
符震岳向全场扫视一遍:“陈队长,我要和我的弟兄们加入农军。”场上突然静了下来,之后掌声更加热烈。
陈光新当场宣布:“符震岳部编为农军的第一营,符震岳任营长。”
过了一会儿,经飞站到了中间,他往四周环视了好久,才慢慢说出黄广源英勇就义的消息:“你们知道吗?黄广源死后,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心有不甘啊!”
全场战士立即站了起来,高声呐喊:“杀回海城去,为死难的亲人报仇!”
此时余船生才知道,乐民起义农军撤去观阳岛后,潘林雄他们便肆无忌惮大举清剿,遍地腥风血雨,不少农会骨干被逮捕杀害,财物被洗劫,房屋被烧毁。经飞的家也被洗劫一空,父母得信早,躲到他姐姐家里去了。余船生后悔当初没有杀掉这潘林雄这狗东西,他暗暗发誓,一定要除掉潘林雄。
本以为陈光新会趁机带领大家打回海城,可陈光新却说:“我们要把目光放远一些,我们不是害怕敌人,而是要寻找最好的时机出击!”
余船生和战友们每天打鱼、晒网,种地、锄草,似乎又成了一个渔民、农民,如果不是每天出操,他快忘记自己是个战士。
那天他们围网捕捞,收获特别多。回来时,碰到龙金贵,龙金贵却斜眼不看他们,说能打鱼算什么本事,随便出去做一单,也不止这点。
龙金贵加入农军后,成了一营一连连长,连续几个月没得出海,整天嚷嚷着要打出去,说没想到农军的人这么胆小。有一天,他偷偷带了几个人跑到海城,打劫了一家土豪,运回了一些物质,本以为会得到奖赏,没想到因嚴重违反纪律被关了三天禁闭。
终于等来了报仇的机会。
就在第二年春的一个夜里,陈光新、经飞带领农军一百多人乘两艘帆船,在斗伦登陆,海城的武装队伍前来接应,当晚开至安铺。
原定凌晨二时进攻海城,龙金贵心急,便自作主张,率领驳壳队十二人,提前于午夜偷偷起程,到达海城把铁锚抛向西门城墙爬入城,分东西南北四向一齐开火,敌人从梦中惊醒,乱作一团,纷纷狼狈逃窜。后来敌人发现来人不多,又组织兵力反攻,龙金贵有些顶不住了。正好陈光新、经飞率领队伍赶到,消灭了一批敌军,攻占了县城,俘虏了部分来不及逃跑的敌人,缴获了一批枪弹及其他物资,海城县长林应礼带着残兵向赤坎方向溃退。
经飞带余船生打开了海城监牢,解救了被关押的人,其中大部分是农会骨干和革命群众。之后他们在街上张贴宣传标语和“安民告示”,“安民告示”写着:“照得蒋贼介石,一意媚外求荣。本军奉命讨伐,是为顺应民情。倘有军士不法,准到本部指明。一经查实有据,立即按法究算,特此告知群众,务宜切守依遵。”
第二天早上,周围二三十里的群众拿着鸡、鸭、猪肉等纷纷来慰问农军,庆祝胜利,并控诉敌人的血腥罪行,要求为他们报仇。农军打开粮仓,将粮食及缴获的物资分发给群众。
农军当众枪决了一些罪大恶极的刽子手,公祭黄广源等革命烈士。
这些场面,让符震岳感受到农军真正是受老百姓欢迎的队伍,更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黄
海城之战给敌人以沉重的打击,大大鼓舞了群众的斗志,不少群众参加了农军队伍,队伍扩大到六百多人,增强了战斗力。余船生也当上了排长。
就在余船生高兴时,陈光新却没有多少喜悦,有时还显出一些忧愁。
那天陈光新带余船生沿岛的四周进行了巡逻,说是巡逻,还不如说带他看火山口。
陈光新似乎对火山有着浓厚的兴趣。他老早就知道,观阳岛是第四纪火山喷发沉积,再经构造运动上升而露出海面的火山岛。望着那陡峭耸立、高达数十米的崖壁,尤其是层次清楚的沉积岩中镶嵌的黑色岩块,让陈光新感觉到一种变化如乐谱般的韵律感。
当年,陈光新考入了广东省甲种工业学校,曾立志工业救国,他很努力地学习冶炼,想以后发展钢铁冶炼。他曾专注如何用一千五百多度的高温让矿石在烈焰中化成铁水,又让那一股股红红的铁水凝固成坚硬的钢铁,最后铸造成世上有用的器件。他发现他想走工业救国的路,脚步还没迈就被捆死了。国家的懦弱、帝国主义的侵略,民族工业根本就发展不了,他加入抵制日货的示威游行队伍,但他和许多人被开除学籍。从此陈光新加入另一股谁也无法阻挡的洪流中。
陈光新此时站在火山岩上,看着海水拍打岩石,冲击那些红色、黑色、褐色的火山岩,他的目光似乎探索到亿万年前,仿佛看到那水与火搏击交融的旷世战争。
陈光新感觉他带领的这支队伍就是那股谁也无法阻挡的洪流,他们将冲破并埋葬这个压在头顶的巨石,磅礴而出,向世人展示开天辟地的力量,尽管也有死亡。
余船生听到陈光新在吟诵:“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
余船生望着陈光新,此时阳光洒过来,海岛成了金色,陈光新也成了金色,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攻城拔寨的喜悦没过多久,一些不好的消息不断传入余船生耳里。
先是林应礼带人在沿海高筑炮台,设立检查站,封锁海岸,并加派汽艇在海面巡查。然后是听到他们在各村建立反动民团武装,许多无辜群众惨遭杀害,无数民房被烧毁,仅乐民圩和海山两地被杀害的就有近百人,还烧毁房屋一百多间。年底又听说南路特委遭反动派破坏,一批领导人被捕,农军与党组织中断了联系,处境十分困难。之后两名农军战士被派回海城联系工作,在江洪港口遭到敌人搜查,不幸被捕,壮烈牺牲。
农军得到消息,林应礼带领队伍回海城了。当晚经飞率领六十多名农军秘密潜回海城,攻占了乐民乡公所,击毙敌兵八人,俘十六人,把红旗插在炮楼上。
等林应礼带兵赶来时,农军早撤回观阳岛,让敌人扑了一个空。林应礼、潘林雄气急败坏,强拉了几十艘民船,采用梯队强攻战术向观阳岛进犯。
观阳岛被攻的地方有东埠、南埠、三条柴、灶门。
东埠开阔些,是敌人的主攻方向。符震岳主动要求把守东埠,三条柴、灶门、南埠这三个阵地,分别由经飞、龙金贵、余船生带人把守。这次围攻前后经历了一个多月,观阳岛固若金汤。
农军和岛上群众,联合奋战,坚守阵地,待敌近岸,枪弹、石头齐发,打得敌军头破血流,最后潘林雄也被毙命海中。
那天是敌人离岛最近的一次,而且攻的是最难上的灶门,守住灶门的只有余船生他们十多个人。
潘林雄站在船头,先是向岛上开了几枪,见没有回应,便向船上的人喊:“他们没子弹了,弟兄们,给我冲上去!”潘林雄倒是不怕死,带着三十多人往上冲,而且他还冲在了最前面。
余船生没有开枪,他知道他们的子弹不多,就在崖上等敌人上岸。
就在潘林雄离灶门十多米时,余船生一挥手,十多条枪同时开火,冲在前面的有五个人倒下,潘林雄竟然没被打中,余船生叫大家往下砸石头,石头往下一落,敌人抱头往回跑,余船生不想轻易放过潘林雄,就提了枪追了上去,在潘林雄刚爬上船时,对着他开了一枪,潘林雄身子一晃,倒入海中,不一会儿,他又站了起来,拼命向船奔,那船却加速向前驶去,此时一个浪打了过来将其冲倒,没见他再爬起来。
消灭了潘林雄,此后一段时间,观阳岛不再受侵扰,似乎恢复了宁静。可是与海城联系更加困难,形势日趋恶劣,敌人连岛上百姓的船,只要发现出海也要扣留。
陈光新召集大家开会,到会的个个脸色凝重。
陈光新说:“这样下去,岛上没有生活来源,就是老鼠也会死光,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龙金贵站起来说:“你給我十个人,我带他们去抢些东西来!”
符震岳瞪了他一眼:“你以为你还是海盗啊!”
看到符震岳打断龙金贵的话,经飞说:“老符,你说说。”
“我看这样守在岛上也不是办法,我们必须和外面取得联系,听说海南那边也有一支和我们一样的队伍。”
“老符说得对。”陈光新说,“海南岛那边建立了一支琼崖工农红军,我们往那边去,就可避开敌人的围剿,保存我们的力量。”
“让我去联络。”符震岳说。
“不!还是我去。我和琼崖特委书记黄学增当年在广州农讲所认识,这样联络起来方便些。要知道,现在组织遭破坏太多,行事必须小心,就是熟人也要考虑,所以我去比较合适。”
“水上闯天下,全靠船老大,你不在不行。”符震岳说。
陈光新来到符震岳身边,拍着他的肩说:“这里的工作就由经飞负责,老符你协助做好歼敌保岛的准备工作。”
“大家要记住,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损害群众的利益,即使牺牲自己,也要设法保护群众,设法留下革命的火种,找到组织,报告岛上的情况,为农军报仇。”陈光新深情地说。
余船生很认真地听着,他知道陈光新独自出岛有多么危险,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他看见大家都不出声,而且看到经飞转头用衣袖在脸上抹了一下。
陈光新要用纪和良的小船出海,下午余船生和纪和良检查小船时,特意带了瓶黑漆。那船头的两边各钉一枚铜钱,这些铜钱经过千万人之手,早有了生命的灵性,钉在船头就成了船之眼。余船生用黑漆在铜钱的外围仔细地描出睫与眉,让人看上去,船头上有一双眼睛顾盼生辉。余船生爷爷对他说过,铜钱之眼可在危难时开眼视物,水中暗礁一览无余,船会自行躲避,无须人操纵,另外,船眼还会吓退海上兴风作浪的各种海怪,保护船不受沉覆之祸,种种妙用,都是船眼的神异之处。
余船生祈求陈光新能平安归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再描一描船眼,他还记得第一次上岛时,他也偷偷做过,只是没和陈光新说。
当晚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渔民很少会在这种环境中下海,經飞、符震岳、余船生等几个人送陈光新到海蚀平台,听到海浪发怒般的拍打着礁石。
余船生提出要和陈光新一起走,说:“大队长,当年上岛是我俩一同来的,让我陪你一起走吧,路上也有个照应。”
陈光新说:“船生,你进步很大,你要争取加入组织。”停一下说,“这里的力量不够,更需要你,你得留下。”
陈光新上船后,船离开崖壁,见大家还不离开,返回来说了一句:“我会很快回来和大家一起战斗。”
余船生往回走时对经飞说:“我右眼怎么跳得厉害。”经飞凶他一句:“呸!呸!别乱说。”
得知陈光新牺牲的那天,岛上台风大作,那艘从外回来的船很难靠岸。也许纪和良特意选择这么危险的时机才能躲避敌人回来。
原来,陈光新秘密离开观阳岛返回乐民,他回了趟家,见了刚会叫爸爸的孩子一面,就匆忙经海康前往海南岛寻找上级党组织。他不知道此时的黄学增早已被捕,当他在海口四处打听黄学增消息时,被人盯上,不幸被捕。在狱中,陈光新受尽了敌人的严刑拷打,始终坚贞不屈。敌人无计可施,在海口将年仅二十七岁陈光新杀害。
那晚观阳岛上的树木狂怒地扭拧着,灌木扑倒在地,搭建的那些简易的小屋早被刮得不成样子,大家都躲进山洞,只有那风声、雨声像是仇人相见似的相互对骂。余船生整晚没睡。
当风雨离开时,他跑到了海蚀平台,久久地望着海面,总希望有一艘船从远方过来。
青
余船生发现经飞也会发呆,而且是对着岛上疯长的相思树和合欢树发呆。但他不知道,经飞此时最牵挂的是钟秀贞。
1925 年5 月,经飞和钟秀贞相识于第四期农民运动讲习所。钟秀贞的齐耳短发和扑闪的大眼睛,经常出现在他梦中。一个大家女子的刚毅是他所想不到的。
从农民运动讲习所毕业后,钟秀贞被任命为海城特委妇女部长。她和一群思想进步的妇女在海城不仅开展农民运动,还进行反天主教和破除封建迷信活动。把原来由教会办的海城乐道明民学校改为海城女子初级小学,自己担任校长,学校招收到了一百多名学生,有的女子还是丈夫送来读书的。后来海城县妇女解放协会成立,钟秀贞任主席。
经飞、钟秀贞没日没夜地工作,虽同处一城,见面机会不多,但心却连得很紧。
有一天,钟秀贞突然来找经飞,她的双颊红扑扑的,经飞忍不住去抓她的手,她把手往后缩了一下,但很快又伸出来。二人默默地坐了十多分钟后,钟秀贞说:“组织安排我去芒城开展工作。”
“几个人去?”
“就我一人。”
“你一个女同志,只身前往,可要注意安全。”经飞还想再说点什么,却没话可说。倒是钟秀贞伸出了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他们感受着对方的心跳,通过双手传递着力量。
刚开始,经飞还能听到钟秀贞的一些零碎的消息,说钟秀贞只身来到了芒城县东,发展了几个党员,领导芒城的工农运动和妇女解放运动,还被选为妇女解放协会芒城分会主席。
当经飞登上观阳岛时,北部湾更是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经常传来共产党人遭到杀害,党的组织被破坏的消息。
经飞非常担心钟秀贞的安全,可是无法打听到她的情况。一次他们打回海城,看到一张反动当局对她的《严行通缉》,就因看到这张《严行通缉》,倒让经飞还放心一些,知道她还继续在坚持地下斗争。
陈光新牺牲后,经飞身上的担子重了很多。他发现一些人开始有动摇的想法,便一个一个找来谈心。
他说:“你们看,一棵树,就是要经过发芽、长叶、开花,最后才结果,只要努力,总会有收获的。我们干革命就会有困难,有了困难就要克服它,克服困难就是胜利。”
或许是经飞的话起了作用,也许是符震岳后面的支持,整个队伍恢复得很好。
符震岳和陈光新、经飞共同战斗了三年,由佩服到自觉,他自认找到了自己的亲人。有一天,他找到经飞,神态却像害羞的小姑娘,小声地对经飞说:“我可不可以入党啊!”
经飞盯着他看了很久,他有些慌,忙说:“我只是问问,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们党就需要你这样的同志。”
符震岳抓住经飞的手,眼眶竟然红了,哽咽地说:“我又有家了!”
余船生和符震岳同时入党。入党宣誓那天,他们面对墙上鲜红的党旗,跟着经飞举起右手,一字一句地念出入党誓词:“严守秘密,服从纪律,牺牲个人,阶级斗争,努力革命,永不叛党。”
宣誓完毕,三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符震岳的妻子梁四妹见经飞独身一人,要把自己的表妹黄梅秀介绍给他。经飞说:“我已经有了心爱的人了。”
当经飞和梁四妹说出钟秀贞时,梁四妹说:“我想办法帮你打听她的消息。”
梁四妹平时不怎么说话,但关键的时候,她很会说话,很多时候符震岳也是听她的。她和符震岳商量,让他以前道上的朋友帮忙,符震岳说:“我是党员,不能胡乱行事。”
“这怎么是胡乱行事,正因为你是党员,更应该关心,你就说是找我失散的表妹。”
这么一说,符震岳还真行动起来。他通过以前的关系,用了一个月时间,终于打听到了钟秀贞的下落。
钟秀贞在革命最低潮时,仍冒着生命危险,深入工农群众中,揭露国民党新军阀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的滔天罪恶,宣传和组织工农群众,与反动派进行坚决斗争。钟秀贞的活动,引起了反动当局的很大恐慌,钦廉地区反动军警奉命四处缉捕钟秀贞。由于叛徒出卖,钟秀贞被敌人秘密逮捕,被作为“共党要犯”押往海城。英勇就义于海城西炮台刑场,年仅二十六岁。
经飞听到此消息后,又独自到了海蚀平台。
余船生想跟过去,符震岳拉住他,说:“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直到残阳洒到小岛,余船生才来到经飞身边,他看见经飞紧咬着嘴唇,眼睛已经红肿。这个在他眼中最有军人气质的男人,也显露出了自己柔弱的一面。
余船生刚要张嘴,经飞说:“你不用说什么,我和秀贞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我们选择了革命这条道路,也就选择了随时献出生命,她只是比我走得早些。”
“我们革命就要牺牲吗?”
“是啊,随时都有牺牲,光新牺牲了,秀贞牺牲了,但他们没有白白牺牲,他们的牺牲会让更多人觉醒,会给我们更多力量。”
余船生见经飞的右手一直握着拳,感觉他是在积聚力量,但回来的路上,他仍是拳头紧握,便问了一句:“经队长,你手里拿着有什么?”
“没有什么。”
“我不信。”
余船生去抓经飞的手。经飞把手张开,手掌心里是一个鱼骨雕成的橹,橹上还拴了根红线。
“这是秀贞在最后告别时送给我的,这也是她给我的唯一礼物。”
余船生知道橹的含义。
从小他看到赶夜海的人回家时,总喜欢拿一支橹,为的是防迷路。爷爷说有一种海怪,是渔夫赶夜海回来经常会遇到的,那是青螺在作怪,脚下的路明明是直线,可走来走去却在转圈,绕来绕去迷了路,走到半夜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有经验的老渔夫会猛然醒悟,一定是走进螺壳里了。于是把肩上的橹把柄朝下,往地上狠狠砸下去,螺壳就破了,刹那间,混沌散去,又见漫天星斗月光,也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海边人也对橹有了特别的看法。橹就是路,她是希望这支橹时刻陪伴经飞左右,在妖魔环伺的黑暗中,找出一条出路。
三个月后,梁四妹又找到经飞,再次提出将表妹黄梅秀介绍给他,经飞说:“现在还不是考虑个人事情的时候。”
黄梅秀倒是经常出现在经飞面前,帮他做一些洗洗补补的活,还给经飞做了一双最合脚的鞋。面对黄梅秀那双火热的眼睛,经飞虽不拒绝,但总是一脸严肃。后来还劝她另找他人。黄梅秀遭到拒绝,感到委屈,哭了。梁四妹没有放弃,她教黄梅秀,再冷的石头也会焐热,他越是这样,你就要贴得越近。
经飞现在考虑的最大问题是解决吃饭问题。他把自己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但是换回的粮食也维持不了多久。农军经常会断了炊烟,有时只能吃野菜,啃树皮。
一天傍晚,梁四妹拿着一个小布包来到他这里,打开布包,经飞见是几件首饰。梁四妹说:“把它们拿去换点粮食回来吧!”
经飞摆摆手说:“你留下以备急用。”
梁四妹却坚定地说:“我和符震岳留钱没有用,为了农军,陈队长牺牲了生命,我们留这些东西做什么,我和老符早商量好了。”
经飞接过这包沉甸甸的东西,激动地说:“真是好同志!”可是,梁四妹在出门时,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又返回,打开小包,从中挑出一个金手镯,说:“我还想留一个。”见经飞望着她,不好意思地说:“我是给黄梅秀留的,将来她出嫁时我也得有件首饰送给她。”
梁四妹的举动让更多的群众看到,他们都献出了自家值钱的东西,经飞立即派人在晚上偷渡往海城,买回米和子弹。
一天,梁四妹见经飞主动去找黄梅秀,等他从黄梅秀那离开后,梁四妹忙过去,一进门,就说:“梅秀,我说的没错吧,他主动来找你了吧。”见黄梅秀用手捂住脸,半天不说话,便拿开她的手,一看,她在哭,“他对你说什么了?”
“他说,梅秀,把你的金手镯给我吧,我托人去海城给大家换吃的。”
“不哭了,这不是已经把你当家里人了吗?”
纪和良拉来一头牛交给经飞:“经指挥,把牛杀了,让战士们吃一顿吧。”经飞摸了摸牛,这头牛差点被龙金贵杀掉,当年纪和良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命根子,求他们把它救下来,如今却主动献出来。看着这些因战争而受苦的群众,经飞不禁潸然泪下,他说:“我们一定能打败敌人,牛是生产工具,我们再饿,也不能杀老百姓的耕牛。”
战士们也表示:“我们宁可啃树皮,也不能把耕牛杀掉。”
纪和良把牛牵回去,但是到半夜,他拿着一把大锤,闭上眼砸向牛头。
三个月后,还是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
龙金贵要被军法处置。
龙金贵在几次战斗中表现非常勇敢,他总说他消灭的敌人、缴获的枪支,谁也没他多。
那年上元节,他知道海城的敌军已经撤防,当地人很注重过这个节日,杀牲祭祖是家家常例,渔民疍家特别隆重,多用金猪祭神祈福,而且还有偷青的风俗。晚饭后,妇女携儿带女到菜地中随意拔生菜、生葱、芹菜、红萝卜,代表生财、聪明、勤劳、彩头之意。
龙金贵趁这机会偷偷跑去海城。他包烟馆赌博,并勒索群众财物,开枪打伤了人,影响很坏,有人拿着“安民告示”告到岛上。
经飞立即召集开会,决定枪决龙金贵。
龙金贵被关押,此时的他早没了往日的气焰,他要求见符震岳。
符震岳说:“我们每到一处,就张贴了‘安民告示’,写得很清楚,如有军士不法,准到本部指明,一经查实有据,立即按法究算。是你糊涂啊,我也保不了你。”
“大哥,你让我去和敌人拼命,我绝不会逃跑。”
符震岳回头找經飞,经飞说:“在老百姓面前,我们就是他们的亲人,每时每刻都要保护他们的利益。我们说的话,比其他任何政党说的话,更让老百姓接受。处决龙金贵,也是让老百姓接受我们,什么也别说了,执行吧。”
符震岳理解了经飞说的道理,这就是纪律,这就是这支队伍打不垮的秘诀。
当符震岳面对龙金贵时,说:“你走后,我会每年替你看老娘。”龙金贵对着符震岳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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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船生在想念陈光新时会独自一人来到崖边,陈光新曾经在这里给他说火山爆发,给他说沧海桑田,坐在这里,仿佛陈光新就在身边,有时一坐就是大半天。
那天,他又来到崖边。他看到海水蓝得清澈见底,只要站在岩石边上就能看到一群群五彩斑斓的小海鱼。
就在他凝神关注那一群群小鱼时,天上飞来一大群海鸥,那么大群的海鸥他是第一次见。突然从下面升腾起两个庞然大物,那是两条布氏鲸。余船生以前听老人说过,有海鸥的地方会有鲸,因为海鸥要借助鲸捕食。只见两头鲸在大海里时而下潜,时而张开大嘴,甚至将身体探出水面玩耍、进食,十分怡然自得。
就在余船生专注这神奇的鲸鱼,想着什么时候过上不受欺负,打打鱼,晒晒太阳的日子时,头顶突然刮来一阵大风,像是台风却不是台风,台风来都是有预兆的,这股风却来得突然。
他忙抬起头来,是两只“大鸟”,两只从未见过的“大鸟”。那“大鸟”像饿极了似的,从他头顶飞过,他的目光跟随过去,只见“大鸟”下蛋,一颗落在相思树上,一颗掉在妈祖庙前。
余船生赶紧往回跑,知道出大事了。从经飞那得知,这不是什么鸟,是两架飞机,是专门来轰炸观阳岛的战斗机。经飞说:“看来敌人也是疯了,为对付我们,使大招了。”
大家都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东西,整个岛上一片混乱。又是几个炸弹在岛上开了花,几间本来破陋的民房在爆炸声中倒了,好几个战士也受了伤,那几头牛更是吓得四处乱撞,最后钻进芭蕉林里,过后怎么也拉不出来。
好在经飞见过世面,指挥大家分散趴下,并往岩洞里躲。
经飞很清楚,敌人的狂轰滥炸并不是简单的破坏,他们想攻下观阳岛,他们想斩尽杀绝,他们容不了岛上的宁静。
从这天开始,敌军调集海、陆、空大军对观阳岛展开了灭绝人性的围攻。天上飞机滥炸,海上军舰狂轰,战火映红了海空,观阳岛又一次成了活火山。
经飞让大家清点武器弹药,其实他也知道,再怎么清点,也没有多少。由于敌人的封锁,岛上的武器和粮食供应钩钩手指就一清二楚。
岛上的石头和四壁绝崖成了他们的武器。余船生带领大家在每个通口用石头筑起又长又厚的闸门,在闸门的上面又堆满了石头。当敌人的飞机军舰轰炸时,大家就隐藏在岩洞隧道里,任由敌人轰炸。敌人轰炸完,开始冲上岸时,他们就将石闸上的石头推下去。这些来自海底经过烈焰煅烧过的火山石,像暴雨般砸向敌人,接着给敌人的又是一顿枪弹土炮,打得敌人抱头鼠窜。
余船生记得,从5 月起,敌人便对观阳岛进行更大规模的围攻,这次加派了一个营的兵力主攻,那个号称“铁胆”的戴朝恩率领了六艘军船前来助战,海城大土豪王广轩赠送了两艘汽船,还抢来了渔民八十艘帆船,戴朝恩凭借这些力量,叫嚣着十天内攻下观阳岛。
戴朝恩采用铁壁合围,天天攻打,密密围困,逼使农军弹尽粮绝,妄图一举歼灭革命力量的残酷手段,敌人每天早上就出发围攻,晚上才收队,总以为第二天便会攻下,却总是有无数的第二天。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敌人也无法踏上孤岛半步,农军藏在岛上岩洞里,敌人刚靠岸,石头就像暴雨滚下,接着是枪弹的密射。
余船生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巴掌大的小岛,每天会有五架飞机轮番轰炸,而且又增派了三艘军舰来配合进攻,小小的观阳岛在不断的攻击中颤抖。
后来听说敌军还派来了参谋长、作战处长亲自督战,每天都有飞机来岛扫射、轰炸,军舰、汽船一近岛就用炮轰击,机枪扫射,掩护陆军登岸,但一个月又过去了,岛还是那个岛,只是岛上少了好多火山石,它们都落入大海,有的是和敌人一起落入大海的。
敌人用武力攻不下观阳岛,又采取攻心战术,每次进犯,离岸很远就开始叫喊:“农军是土匪,接近支援者以‘窝匪’论罪,打上岛就烧光杀尽,鸡犬不留。
帮助国军剿‘匪’者,既往不咎,按功受奖。”
余船生看着叫嚣的敌人心中暗暗地骂,你们这些狗日的,你们这是狂犬吠日,枉费心机。纪和良早就和农军一同战斗了,他一边用石头痛击敌人,一边指着敌人大喝:“你们不怕死就来吧。我们已经准备了一座龙宫,等着你们与龙王见面。”
土豪王广轩自恃是当地绅士,便跟着舰艇前来,他对着岛上喊:“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放下武器,我担保你们没事。”符震岳可不信他那套,想起当年,就是王广轩带人围剿他,旧恨新仇涌上心头,便举枪将他击毙。
岛上安静了几天,可是很快又有不怕死的来了。
敌人五架飞机同时飞来,大家赶紧进洞躲藏,外面轰炸和扫射时,大家不敢出来,等到轰炸过后,一艘舰艇上了岸,几十个敌人端着枪快步往岛上冲来。
符震岳带领队伍赶紧往前阻击,大家一边开枪一边投放石块,没想到这次敌人不仅不后退,还一个劲地往前冲,明明看见枪打到了身上,却不见倒下。
大家的子弹很快打光,石头也没多少了。符震岳拿出了鱼叉向前冲,一颗子弹打来,击中鼻部,子弹穿过后脑,倒了下去。敌人见符震岳倒下,一个劲向前冲,眼看就要上岛,幸好经飞带人赶来,他将仅有的两个手榴弹扔了过去,手榴弹一炸,敌人倒下几个,其他人纷纷抱头往船上跑。两个跑得慢的被活捉了。
余船生带人审问被捉的人。那两个人一见余船生,就跪下了:“饶了我们吧,我们也是他们买来的。”
戴朝恩为攻下观阳岛,用重金收买自己部下,并封官许愿,笼络军心。只要打上岛,奖每人三十块光洋,晋升两级,任搶任吃,而且提前预支十块光洋,但士兵看到天天载回的死尸已丧失了信心,怕有命去没命回,出发前就把预支的钱用来吃喝嫖赌,花光了。
“明知是来送死,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来?”
其中一个有些结巴地回答:“戴……戴朝恩帮……帮我们求……求了神……神符。”
余船生听得有些不舒服,就叫另一个人说,那人说:“戴朝恩办法用完了,最后只得求助神鬼,他听说南湾港边的三婆庙很灵验,就杀了猪、牛、羊,专程前往,并且自己跪拜求签,祈求神明保佑,取回一堆神符,让大家贴在船上。他还把三婆庙里的香灰拿回来,煮水给官兵喝。他以为这样一来,就一定能攻下观阳岛,可是我们还没靠岸就被石头砸得叫苦连天,有的丢了性命,有的抱头缩回船里。可是戴朝恩还不死心,干脆叫人搬来菩萨神像放在船头上,给士兵壮胆,同样没能把观阳岛攻下。”
有人提出要把两个俘虏杀了,用来祭奠符震岳。
经飞立马制止:“我们不仅不杀他们,还要放了他们,让他们回去,他们会帮我们说话的。”
符震岳牺牲了,战士们悲痛万分,群众拿床板做棺材,准备将符震岳葬在南埠山坡上。安葬那天,岛上的群众也都来了,符震岳的棺材上,经飞亲手给他盖上一面红旗。
梁四妹伏在棺材上,她没有哭出声,但眼泪止不住地流,黄梅秀上前抱住了她。
经飞让人抓来一只鸡,杀了,鸡血流进碗中,趁鸡血未流完,他提着鸡围着棺材走了一圈,一滴一滴的鸡血洒在棺材周围。
碗中的鸡血被分成了多份,经飞拿起一碗,一饮而尽,说:“我们要誓死杀敌,为营长报仇,战斗到最后一口气,绝不屈服。”
梁四妹、余船生、陈中发都喝下一碗,纪和良也上前抢到一碗一口喝下,喝完后说:“观阳岛是我们的,我们有人出人,有粮出粮,同生共死,守岛保家。”
岛上的青壮年一同参加巡逻放哨,监视敌人,修筑工事,他们在东埠主要阵地挖了许多掩体坑。
岛上的老人、妇女、孩子也行动起来,拾起石头堆在工事旁边,已经十一岁的小梭鱼更是冲在前面。
岛上群众主动献出番薯、粟仔、玉米等雜粮,吃光了又拿花生、黄豆来吃。
战斗越来越激烈,海面已被封锁,飞机天天在头上转,大小炮天天轰击,发现树摇草动都狂轰乱射,白天,枪、炮弹纷纷落在岛上,有一只南瓜也被打了十几个洞。群众不能下地生产,要躲进洞里,纪和良的母亲来不及躲避被打死了。
大家的子弹越来越少,伤员和阵亡的不断增加,粮食也吃光了。
经飞找来余船生、陈中发商议,农军要尽快转移。于是安排一个小艇趁黑夜出海,可是海上已被敌人封锁,又因风浪太大,折了回来。
农军又派出两只小艇,纪和良和几个渔民主动提出一同出海,他说,他们熟悉航线,开船更没问题,经飞同意了。
余船生也想前往,经飞没有同意,说这几天还有硬仗要打,让李永春等十几个农军黑夜冒险离岛,往江洪港取船,准备把队伍全部撤离观阳岛。
他们离开南埠时,经飞和战士、家属百多人到岩边为他们送行。余船生又去摸了摸那船眼,望着漆黑的海天,听到汹涌的浪涛,一股悲壮之情掠过心头。
敌人早已把船看守起来,经过四天,李永春等人才从江洪港取到四艘帆船,立即返回观阳岛,黑夜里驶到中途,发现岛上火光冲天,知道孤岛已被攻占,敌人看到帆船上的灯光便开枪扫射,他们在海中转了很久,无法登陆,只得忍痛折回江洪港。
紫
入秋后的北部湾,一向都是风和日丽的,但1932年的11 月25 日,老天爷却是故意与人作对,下起了暴雨。
敌人疯了似的在这大雨中组织队伍再次进攻观阳岛,大号篷船就有十三艘,而且每艘篷船都打着字号:冲锋队、前兵队、敢死队、强攻队。岛上枪声、炮声、哭声连成一片,火光映红了整个小岛的上空。
而岛上的仙人掌似乎忽视了这惨烈的战斗,仍顽强地生长着,那一大片一大片的仙人掌长满角角落落,厚厚的肉身展示着强壮的体格,尖尖的小刺显示着它的性格,紫红的果实突出了它的奉献。仙人掌永远不会死,只要有泥土,哪怕是再贫瘠;只要有雨水,哪怕是几滴;只要有阳光,哪怕多炙热,即使倒下了,也会重新长出,而且长出的还不止是一株。
这场暴雨,仙人掌没有倒下。但就是这场暴雨,让敌人攻上了农军坚守五年的观阳岛。
多年以后,有人从《海城县志》中看到,戴朝恩多次攻岛没得逞,上峰恼羞成怒,便给他下了死命令,限十五天内攻下观阳岛,攻不下就杀头。戴朝恩在上峰的压力下,下了血本,用五千大洋收买了一百多人的敢死队,每人发了一个钢片盾牌,说枪打不入,以定军心,但这支敢死队也多次遭到失败,不少人沉入大海,葬身鱼腹。
那天敢死队又坐上一艘大船开往观阳岛。那天突然吹西北风,驶了几小时还是在海中转,敌人以为是艄公在搞鬼,把他杀了,艄公一死,便转了风向,一下子将船推到了观阳岛东埠港口,夹在暗礁的中间,船退不出,又没人驾驶,此时他们已经没有了退路,只得冒险下船登陆,拼命冲击。
农军在弹尽粮绝、人员伤亡过半的情况下,拼死抵抗,石头也扔光了。东埠港口、北埠、三条柴、灶门等阵地相继失守。
余船生已经打得眼睛红了,打着打着,发现身边已经没有几个人,最后剩下两名战士,他们只能往另一山头跑去。此时,海风特别的大,他只能弓着身子跑,不然海风会把他吹下岩崖,这样跑起来很困难,他恨不得能在胸口开个洞,让风穿胸而过,把迎面而来的阻力化解掉。
到了三条柴,遇到陈中发,陈中发已经受伤,他身边还躺着几个战士。
余船生上前扶他,陈中发从胸口抽出一面红旗,那是一面一直让敌人仇恨的红旗,这面旗这些年一直飘扬在观阳岛的最高处,就在刚才激战时,陈中发守护着它。
陈中发将仅有一颗子弹的手枪交给余船生,说:“你帮我报告经总指挥,我们是坚持到最后一口气的,我要去见符营长了。”他推开了余船生。
“你要活下去,为我们报仇!”说完,他带着那几个战士跳进了大海。
余船生满怀悲愤,眼含泪水,趁傍晚不见人影,翻过红义岭,找到了经飞,大家一同往羊咩洞方向跑。
羊咩洞在岛的西北角,洞口有五丈宽,有十多丈深,洞底可见太阳,下洞只有一条羊咩能行的小路。
洞里长有小树和青草,向岛这边有一个岩,十多丈深,几丈宽,可容纳二百多人。洞内向海这边裂开了一道缝,但不到两尺宽,而且离海面还有百余米。
经飞早先和符震岳来过此洞,也将此作为农军和群众的最后避难所,因此提前在洞口捆上了粗大的麻绳。大家抓住麻绳迅速吊下去,最后只剩下经飞和梁四妹。
梁四妹把她和符震岳结婚时的两个金戒指从手上取下,交给经飞:“你赶快下去,我来把绳子砍断。”
经飞让她先下去,她说:“下面的人离不开你。你记得,给我和老符报仇。”
敌人越来越近,她用力把经飞推入洞中。
梁四妹用刀把绳子砍断,便往海边跑,但很快返回,她用力砍那棵系绳子的老树,那树很结实,一刀下去,却无大损,她使劲砍,树枝抖动得厉害,树叶纷纷下落。
经飞听到,梁四妹每砍一刀,就念一句:“入共党,组红军,打土豪,除劣绅……阶级敌,一扫清。”
枪响了,梁四妹的腿中了枪,她没有停,又是一枪。她回头看了一下,双手抱住树枝,树倒了,她和树一起掉进大海。
敌人来到洞口,往下一看,什么也没看到,有人便往里探头,经飞向洞口开了一枪,吓得那人立马爬地,差点掉进海里,后来有人向洞里打了几枪后才离开。
余船生记得,当年他们上岛时,符震岳曾经叫人到洞里取猪肉和酒,这里是他们储存东西的地方,可现在洞里什么都没有,外面敌人严密看守,无法出去,现在五十多人进到洞中,水都没喝,更别说吃的。
深夜,敌人不再看守,余船生带领几个战士摸出洞,来到红薯地,想挖点红薯。没有任何工具,他们用手挖,十个手指出了血,却挖不到几个红薯。返回时,他在岩缝中找到了积水,可是没有东西装水,便脱下自己的棉衣去吸。回到洞中,将红薯让给妇女小孩吃,那件湿棉衣,传递了一遍,大家都只是湿湿嘴唇。
第三天夜里,经飞带三名战士冒险摸进敌人营地偷了一些饭菜,不料,在返回时被敌人发现,他们打死了几个敌人。
等到天亮,敌人对洞内发起了猛烈的轰击,他们不断地往洞里掷手榴弹、打机关枪。经飞命令战士引导群众退到洞的深处,自己却在最前面阻击敌人。
连续的轰炸,洞内空气已变得越来越稀薄,只有面向大海的那个几尺宽的缝有带着腥味的空气赶来,大家呼吸都有些困难,有些像离海的鱼,嘴都是微张着。
这几日,经飞的喉咙在冒烟,嘴唇在出血,一下子老了十岁。一位农军战士的妻子挤出自己的奶汁,递给经飞。看着刚刚失去襁褓中的孩子,正忍受着巨大悲痛的年轻的母亲,经飞这位刚毅的汉子眼泪夺眶而出。他把奶汁递给大家。转身走到洞边,挖开一块浮泥,把头伏在地上,吸着泥土的湿气。
就这样,大家在洞里度过了七天七夜,敌人每天都在洞外一边往洞里开枪,一边向洞里喊话:“你们不出洞,我们就把岛上的百姓杀光!”
第八天,敌人真的把老人和孩子拉到洞边毒打,惨叫声不断传到洞里,小梭鱼的叫声更大:“爸爸救我!经叔叔救我!”
余船生真想冲出洞去和敌人拼命,可是他知道,出去也和他们拼不了命。
经飞拉着他走到临海的那道缝口,用沙哑的声音说:“在洞里没吃没喝,再下去是死,出洞也是死,死已是迟早的事,我们在岛上坚持了五年多的战斗,已给岛上群众造成了损失,现在不能再给乡亲们造成伤亡了。”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说:“你要想办法逃出去,找到组织汇报这里的情况。”
“你出去,我留下来。”
“他们现在就想抓我,我是没法走的了,你水性好,你可以从这边逃出去。”经飞指着那临海的缝。
阳光正好从那缝射进来,外面的新鲜空气也随着阳光赶来,那外边确实是生命生存的地方。进洞的第二天,余船生也想到过从这里开出一条生命通道,可是一分析,还是行不通,从这里出去,离地面有二十多米,离海面还有一百多米,外面没有船接应,只要出去就会落入敌人魔掌。
“等下,我们帮你把绳子放好,你要在我們出洞时,从这里下去,你水性好,你就从这里游出去。”
经飞紧紧抓住余船生的手说:“只要有一口气,就要坚持斗争,决不叛党。”余船生点了点头。
经飞从身上摸出一样东西,很郑重地递到余船生手上,那是一面旗,是那面他从陈中发手中接过的旗,上面有战士们的鲜血。“你一定要把这面旗带出去,报告组织,我们这支队伍,没有辜负这面旗。”
当他俩回到人群中时,经飞立即向大家宣布:“大家把武器全部毁了,我带大家走出洞。”
枪,本来是大家的命根子,平时,大家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每天都要抚摸好多遍。现在这枪不能留给敌人,大家拿着枪,最后再抚摸一次,用力砸向崖石。
大家不同意经飞出去,他是农军领导人,应留在洞里,待大家出去后再找机会来救他。
经飞说:“岛上群众的生命比我的更重要,如果我的生命能换取大家的安全,我宁愿牺牲一百次。”
“农军出列!”
二十多个战士站成一排,黄梅秀挺胸站在前排,经飞走上前,拿住她的手,把她从队伍中拉出来。
“你不是!
“我就是!”
“给我出去!”谁也没想到,经飞会用那么强硬的语气说话,黄梅秀哭了起来,一个年纪较大的赶紧把她拉去一边。
经飞又拉出两名年轻战士。几个老人上来,把他们护在身边,真正像守护自己的孩子。
面对岛上百姓,经飞深深地鞠一个躬:“乡亲们,感谢大家!给你们添麻烦了,是你们,让我们有勇气和敌人战斗了五年,我们要赢得真正的解放,不是央求人家网开一面,把我们解放出来,是要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把我们头上的枷锁打开,大家一定要想办法,生存下去。”
经飞带着大家走出洞,他走在最前面。
就在这时,余船生从洞缝中爬出,他没有立即入海游走,而是躲在山顶树丛里。
他看见经飞走向敌人,手无寸铁的经飞却让敌人往后退了几步,走在他身后的百姓也是个个高昂着头。当敌人把经飞和二十多名战士用铁丝捆起来,才放了无辜的老百姓。
余船生看到敌人把他们押向大船,上船后,经飞站在船头,目光仍望向观阳岛。
就是这一望,却让敌人害怕,似乎他眼中的光还会点燃整个观阳岛,似乎他还会一呼百应,揭竿而起。两个壮汉抓住经飞的双肩,一个丧尽天良的用铁线穿透经飞的双手,鲜血顺着经飞的手流下来,滴到了船上。
眼看着船离岸越来越远,余船生跳入海中,他奋力向前游,他想能再看经飞一眼。可是船越开越快,把他落得越来越远,他却没有停止,继续往前游。
余船生的双眼早已模糊,他只能看到那船越来越小的影子。
余船生游出几海里时,又回头望着观阳岛。
他看到远处的观阳岛,已被晚霞洒遍,像一个红红的火球。此时,他想起了五年前第一次上观阳岛时,陈光新说过的,这里原来是海,这个岛是火山爆发后产生的。是的,火山要爆发,要改变那个旧世界,那是任何力量也阻止不了的。
余船生摸了摸腰上,那面红旗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