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课

2023-10-04 09:03杨海蒂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9期

杨海蒂

看着白昼一点一点褪下去,黑夜一点一点降下来,蓝虹内心空荡、酸楚、失落、苦涩。从早上醒来起,她就一直暗暗期盼着国俊的音讯。没有。手机短信一整天倒是不断,都是各家证券公司发来的生日祝贺,以及豪宅别墅、发票机票、窃听手机和“XX 夜总会,尊贵男人的享受”之类五花八门的广告。她一次次失望,又总是不死心。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她心脏狂跳起来。却是闺蜜王云云,说在外地采访,差点把美眉的大寿给忘了,恕罪恕罪!王云云是沪上名记,性情豪放,阅人无数,损起人来口无遮拦:“又在思盼‘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小冤家还没影?”气得蓝虹想大骂,那边却狂笑着把电话挂了。

“小冤家”就是国俊。认识国俊时,蓝虹不到20岁,国俊年方17,是个纯真、帅气、阳光的英俊少年。蓝虹土生土长,国俊跟随异地升官的父亲从上海来,打算在这座省城上完高二高三回沪高考。

自打见到上大一的蓝虹,国俊的魂就丢了,一天看不着她就茶饭不思,别的男人看她一眼,他就恨不得给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国俊疯狂的爱情让蓝虹又惊又怕,避之惟恐不及。她比他成熟,明白一点儿分寸,也就比他胆怯,她不敢想象与这个未成年男孩相爱的后果。可她最终无力挣脱出他巨大的情网,没能逃脱出他激情的魔盅。

两人爱得死去活来,恋情很快暴露,校长诚惶诚恐,亲自登门向省领导负荆请罪。国俊父亲震怒、母亲痛心疾首,父母威逼利诱手段用尽,还是挽不回儿子那颗痴定的心。这桩姐弟恋在当地轰动一时。为拆散他们,国俊被父母强行转学回上海。然而,蓝虹大学一毕业就迫不及待奔了过去,正在上海念大二的国俊早已望眼欲穿,金童玉女终于相聚相守。

蓝虹没料到自己的谋职会历尽波折。因为外地户口,她被很多单位拒之门外。因为年轻漂亮,她受到不少露骨诱惑甚至放肆骚扰,最终结果就是落荒而逃。这些她都不敢告诉国俊,怕他生气,怕他担心,怕他再不让她出去。为了省钱,她坐公交挤地铁,偶尔打次“的士”便心疼得要命。邻居阿姨怜惜她:“介好卖相介好气质的小姑娘,哪能坐公交车子呢?”楼上的时髦女郎为她惋惜:“像侬介漂亮的小姑娘,花钞票勿‘来势’是种耻辱。”她都一笑了之。有爱情做底子,哪怕吃糠咽菜都不在话下。

聪明伶俐的她,很快融入了上海这个欢快又务实的国际化大都市,不久就能讲一口洋泾浜上海话,生活习惯饮食口味也被同化了。

国俊父母仍不接纳她,国俊爷爷倒蛮喜欢这个准孙媳妇。爷爷是旧上海滩有名的阔少,现在最爱炫耀以往的风流韵事,最得意的事情是:曾经他们一群富家子弟打赌,大家结伴从头到尾走完淮海路,一路上谁认识的美女最多谁就是老大,爷爷胜出,那帮小子俯首称臣。每当爷爷向蓝虹津津乐道旧日风流史时,国俊的奶奶就老大不开心,总是吊起一张脸子来。奶奶原是爷爷的姨太太,后来才被扶了正。国俊在孙辈中排行老三,小名阿三,是奶奶惟一的亲孙子。

终于,蓝虹应聘到广告公司做文书。公司主力部队是娘子军,女人扎堆的单位,少了办公室政治,多了小市民文化。为了比身段,女将们争奇斗艳,有前卫者还专门穿突破性的低胸衣裙;为了比手段,她们经常不是这个踩那个就是那个告这个。“乡下人”蓝虹是个异数。她对谁都友善,与谁都不深交,从不参与任何是非。她衣着不赶潮流,不追求名牌洋货,却很时尚有品位,加上从小跳舞蹈打造出的魔鬼身材和独特韵味,使她出类拔萃,也使她无端遭忌。

公司人人有广告任务,老板要求“解放思想,杀开血路”,并大幅提高提成比例。重赏之下必有勇妇,女将们屡建奇功。蓝虹既“门槛不精”,又不肯去当交际花草,广告业绩自然最差。她担心饭碗不保,也怕被人说“吃萝卜干饭”,每天埋头卖命写文案。常务副总很欣赏她出众的文采,因而对她多有表揚和庇护,引起一些人的不满和猜忌。很快,关于蓝虹和常务副总关系暧昧的流言充斥于公司的角角落落。男女关系是伤害女人的最佳利器,蓝虹暗伤丛生心头滴血,但她不辩。对于这种无聊之极无耻之尤的谣言,她根本不屑于辩。大辩无言。

蓝虹被调整为业务员。王云云恼她:“你跟她们争什么面子?你跟她们根本不是一回事!”她委屈:她不是要与别人争面子,而是自己太在乎面子。

老板朝令夕改,说一不二,经常是下属正在忠心耿耿执行他布置的任务,他自己却早已改弦易辙,让人无所适从。类似的不合常理的事情太多了,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必须与老板强硬对话。常务副总偷偷召会商讨对策,会上“盟友”们慷慨激昂,却谁也不肯出头。谁都明白,对话其实就是对抗。最后,由大家提议、常务副总拍板,让蓝虹担当此任。

蓝虹没有推托。并非不得已而为之,而是出于良知和责任感。与老板的交锋,以蓝虹的胜利而告终。常务副总私下里宴请众盟友以庆功。

老板对下属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没有掌权者不知道的,只有他不想知道的。恼怒之下,他等不到秋后就算账。老板发威,常务副总噤声,暗地里他俩达成了谅解,“同盟军”随之土崩瓦解,个个只求自保。只有蓝虹,没有护身符却傻里傻气冲到最前面不算,还死不悔改,始终不肯向老板低头认错。理所当然,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被扫地出门那天,蓝虹孤零零站在大楼外,看着四周青森森冷冰冰的高楼大厦,仿佛在广袤无际的荒野上看见乌云从四面八方黑压压而来,那种凄凉无助让她刻骨铭心。

王云云骂她“黄鱼脑子”“脑筋搭牢”。这回,她急赤白脸地与之争吵,为自己辩护。她并不恨老板,换个角度想想,他也情有可原。人要会原谅别人,也要会原谅自己。

但国俊不原谅她。那些流言蜚语像尖锥,每一句都足以把国俊扎得遍体鳞伤。他是以少年情怀的赤诚和热烈,以全部的心血和生命来爱她的,怎么受得了她竟然与别的男人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呢?他完全丧失了理智,拒绝去解析事情的真相。可怜的国俊,即使疯牛般吼叫,倔强的蓝虹依然不辩,她觉得一辩就俗。她一根筋认定:爱莫大于信任,国俊不信任她了,就是不爱她了,既然如此,辩解何益?爱情没了,自尊总还得要。

在冷战和泪水中,他们童话般的爱情走到了尽头。是不是所有浪漫爱情的结局,最终都是一场毁灭?别人的爱情不朽,是不是因为上面的灰尘很厚?想到这些,蓝虹一阵冷笑又一阵心酸,一阵心酸再一阵冷笑。

前来安抚的王云云吓了一跳,赶紧摸她的额头,蓝虹拨开她的手,没好气地说:“放心,我没病。”

“蓝虹,你是不是长得过于漂亮了一点?”王云云盯着她,一字一顿。

“是不是又要感叹我红颜薄命?”她凄然一笑。

“没有一堵很高的墙,哪压得住你这枝红杏?说正经的,以后你必须找年龄大些的男人,你根本不适合年龄小的,你的思想本来就比同龄人深刻复杂。”王云云表情认真起来。

“不会再有以后了。”

“真的?”王云云朝她嬉皮笑脸。

蓝虹在远离国俊处租下一居室,用心把小屋装饰一番,她深居简出,小屋像蚕蛹般安顿着她的身心。

夜凉如水,丝丝缕缕的冷清在小屋里游荡着,直往蓝虹骨头缝里钻。不远处飘来邓丽君柔美的歌声:“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座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似有万千情绪蚕丝般缠绕过来,令她心绪难宁。她关上窗户,拉上厚重的窗帘,小屋顿时寂静下来。灿若星辰的邓丽君早已化成泥土,人生到底有什么是值得追求的?她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感到生命的悲哀,感到世界的虚空。

往日,蓝虹总是以读书来抵抗心灵的痛楚,美文佳作能让她宠辱皆忘。但这天,她心烦意乱,沉浸于一种莫名的忧伤中不可自拔,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不会是得了时下流行的抑郁症吧?念头一闪,她被吓得一骨碌跳了起来。必须测试一下自己是否还正常。王云云出差了,电话打给谁好呢?还是刘凡吧,很喜欢她又没歪心思,给他打电话没有心理负担。

刘凡正在打麻将,听到是蓝虹很高兴,让她赶快过去参战。她情绪立刻好转,撒娇说:“凡哥,我不太会打麻将,输了算你的,赢了是我的,行吗?”在无条件喜欢自己的男人面前,她不自觉尽显小女人态。

“行,行!”他总是大哥哥般宠着她。

其他牌友可没有这般君子风度,不时话语带“荤”

涮她:“干嘛喜欢打麻将?喜欢男人多好。”

她面不改色应答:“还是打麻将好。男人麻烦。”

“我觉着还好。聊胜于无嘛。”

“……”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女人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时,男人们奈何不了她。牌友甘拜下风,蓝虹暗自得意。她很享受这种世俗的乐趣,虽然刚才还对人生充满了悲剧感。

其实,对蓝虹来说,男人是比麻将更好的心灵解药。只是,恋爱的第一要素是须有对手。

也曾认识了李自强。在不少女孩眼里,李自强是有钱又可靠的钻石王老五,但他对拼命粘上来的女孩没兴趣,对冷若冰霜的蓝虹却锲而不舍,追求她的精力多过打点事业,渐渐地让她有些感动。情绪低落孤独难耐时,她也不是没有动过嫁给他的念头,可每次见面,对他硬是生不出一点儿多余的感觉,连他每次道别时热切的握手都让她不快,实在无奈。

她很明白,现如今的男人没多少耐性,无论女人多出色,他都不会等得太久。

那天,蓝虹在一百多个电视频道中挑来选去,最后锁定东方卫视的人物访谈,屏幕上,一个秀丽的台湾女子,正平静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去年,她和丈夫来上海打拼,今年,她去了北京开分公司,丈夫趁机包二奶,对她日渐冷漠。她赶紧丢下生意住回上海,丈夫却似人间蒸发,让她连个影子都捞不着。伤心欲绝回到北京后,她发现公司资金被副手蚕食一空。受不住沉重打击的她几度想自杀,最终还是熬了过来,从摆台湾风味小吃摊起步,现在又有了一片小天地。她微笑著说,即使走投无路了,人也一定要咬紧牙关挺住,当否极泰来时,你就会知道,当初所有的苦难折磨,其实都是化了妆的祝福。这时,台湾女子的泪水流了下来,她哽咽着说,我以为自己再不会哭了,没想到我还能流出眼泪……

蓝虹的内心隐痛一下被触动,顿时泪如泉涌,痛哭失声。失业、失恋接踵而至,使她跌入命运的深渊,使她的生活突然悬空,使她在茫茫大上海一无所依。

平日里独处时,她克制着不让自己难过流泪;出门面对外人时,则以满不在乎甚至自嘲自黑来掩饰内心世界。别人以为她很坚强,其实恰恰相反,她只是戴上坚硬面具以掩盖脆弱而已。藏在她强颜欢笑后面的,是深深的伤痛。

终于哭够了,她给王云云微信留言:接连哭了两个多小时,几乎气绝,眼睛肿痛得要命。

不多时,王云云回复:你早就该哭了,再不哭,你的精神就要出问题了!你必须死去活来地哭一次,不然的话,你的痛苦永远不会结束。上帝要成就一个女人,必先让她饱受挫折和磨难!

上帝要成就我吗?蓝虹苦笑一下,又悲从中来。

她赶快点燃一支烟抽上,把泪水憋回去。她想起一句话:你要向天观看,瞻望那高于你的苍穹。

她仰起头来,瞻望到了高高端坐在书柜顶层的释迦牟尼佛祖,佛祖法相庄严,眼神悲悯,笑容超然。她不由自主朝佛祖铜像跪了下去。

有一段时间,蓝虹心无旁骛,每天沉浸于舒缓祥和的梵乐中,潜心阅读经文。从佛教雄伟的精神构建中,她领悟到,人永远是不安的,人生充满变数,不可能一帆风顺;人只有从善惜福感恩知报,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幸福来源于内心世界的宁静与慈悲。

佛祖诞辰日,蓝虹拎上两大袋檀香和绢花,专程去静安寺礼佛。千百年来,静安寺香火不绝,烟雾升腾处,佛祖菩萨前,善男信女们跪拜、诉求,哪怕明知是梦幻泡影,也愿意获得一时心灵的自慰。经殿香雾中,她恭恭敬敬向每位师父奉上“敬意”,数目大小依他们的等级而异。师父们两手合十双目微闭,念一句“阿弥陀佛”表示礼谢。

木鱼敲响,僧人们齐声诵唱。蓝虹泪流满面。

为她做完祈福消灾的佛事后,住持对她说:“好好修吧,下一世不要做女人了,做女人太麻烦。”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蓝虹感到久违的精神振奋,她走出了小屋,走进了金茂大厦。她去求职。

进到电梯,刚按下35,进来一个男人,按下32。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她从挎包里拿出手机,低头假装看信息。“你真漂亮,太漂亮了!”男人突然冲着她喊了起来。她迅速扫他一眼,这次看清楚了此人:三十多岁,个子不高,但见棱见角,相貌平常,但气质不凡。

她勉强挤出两个字:“谢谢。”

“你是中国人吗?”他问。

这叫什么话!她狠狠剜他一眼,冷冷地:“难道你不是?”

“我是韩国人。”

“哦。”她觉得刚才对“国际友人”失礼,有些过意不去,便敷衍一句:“你汉语讲得不错。”

对方受到鼓励,情绪明显高涨,说:“我来上海两个月了,有老师教,一星期上三节课。”

她又“哦”一声,再找不到话说。

“你教汉语吗?我想换老师。”他说。

“没教过。”

32 层到了。他迟疑一下,拖泥带水往外走。电梯门徐徐合拢,突然,他闪电般从门外伸进手来,强塞给她一张名片,手刚缩回,门就彻底关上了。整个情景就像电影画面。她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35 层那家工程咨询公司已人去楼空。蓝虹从包里翻出报纸查看,原来招聘启事是半年前登出的。

日子缓缓流逝着。一天,蓝虹整理抽屉时,韩国人的名片跃入眼帘。她心中一动,拿起来仔仔细细地看。他叫李治君,是韩国一家建筑公司的驻华总裁,就在金茂大厦办公。她上网搜索,得知该公司是韩国知名品牌企业。

神光一闪,福至心灵。她飞快拨他的电话号码。

她怕一犹豫,就会失去勇气。

李治君喜出望外,当即约晚上八点见面,问她愿意上哪。她说,那就淮海中路的星巴克咖啡馆吧。

蓝虹钟情于淮海路——开阔的淮茂绿地令人赏心悦目,东西方交融的商业文化令人着迷,特别是入夜后过街拱灯的灯光隧道晶莹璀璨,内光外透的楼宇似水晶宫般金碧辉煌,其梦幻华丽远远超过旧日的“十里洋场”。此外,还有一个对外人无法言说的原因,那就是,在她心目中,淮海路是属于国俊爷爷的。

李治君准时赶到,见蓝虹已在座,连道“对不起”,说应该他先到,晚上陪重要客户吃饭耽误时间了,本来还要陪去娱乐场所的,让下属代劳了,他本来也不喜欢那些场合。

“你比那天还漂亮,”他说,“你喜欢教我汉语吗?”

她迟疑一下,说:“我们中国人说,干一行爱一行。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我?工作是我的习惯。”

“你们像日本人一样,工作起来很拼命,是吧?”

“拼命?你的意思是,如果工作干不好,我们就——”他做个抹脖子的动作。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见她放松了心情,他很高兴,开起了玩笑:“我是李世民的后世。”

她笑笑,心想,看来男人都有皇帝梦。

“你不关心吗,韩国的电影、服装?”他问。

“我看了你们很多影片。我觉得《欢迎来到东莫村》就很精彩,也很有深度。”她不愿意他过于看重外貌,希望他了解她信任她。

他很惊讶:“我也这么想。你是女孩子,为什么喜欢战争电影?”

“艺术片也看啊,看了不少,《丑闻》《密阳》《王的男人》,都不错。”

“你最喜欢哪个?”

“金基德导演的《春来冬去》,故事简约之至,情调安静之至,就是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守在小岛上的一座小庙里,却道尽人世沧桑生命轮回,片子好到简直登峰造极……”

“这个不普遍的,很少人知道……”他不能完全听懂,但大致明白,看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恭敬起来。

“你的意思是,它是部小众的电影,对吗?”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那么,你了解韩国?”

“谈不上了解。我认为,在1997 年的东南亚金融危机中,是文化产业拯救了韩国,对吗?”

他简直对她刮目相看。顿了顿,端起杯子喝咖啡。一杯下肚后,他问:“你想学韩语吗?”

“学韩语困难吗?”

“对你还是对我?”

两人相视而笑。

走进李治君的办公室,最吸引蓝虹视线的,不是室内的豪华典雅,而是墙上他的座右铭:我不希望在国家的照顾下成为一名有保障的市民,那将被人瞧不起而使我痛苦不堪,我要做有意义的冒险,我要梦想,我要创造,我接受失败,但我更要成功。

从32 层楼窗口望下去,黄浦江两岸的摩天大楼一点儿不亚于纽约的曼哈顿。蓝虹极目远眺,心旷神怡。

第一堂课,教、学自由发挥,他们一会儿说汉语一会儿说英语,海阔天空地聊,聊着聊着两人争论起来。

李治君说:“北京是中国的政治中心、文化中心,不是经济中心,上海是经济中心。”

蓝虹跟他较真:“上海是工商业中心、贸易中心、金融中心,但不是经济中心,北京才是。”

“北京才是什么?”他问。

“经济中心啊。这叫省略句。”

“你要告诉我完整的,先学完整的,再说简单的。”他表示不满。

话题扯到足球时,他告诉她,他是铁杆球迷,曾专程去德国观赏世界杯为韩国队呐喊助威。“你们报纸上说的,中国足球队30 多年‘逢韩不胜’,得了‘恐韩症’,为什么?”他面露得意之色。

“韩国足球队不过是拼凶斗狠,缺乏艺术美感。”

其实她知道,中国队的战术素养、对比赛的控制能力远不如韩国队,但嘴巴上就是不肯服输,更不肯成全他的“不怀好意”。

他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

两小时课毕,李治君付给蓝虹300 元报酬,告诉她:從今天起,学汉语是我每天的必修课。他请她去虹口体育场吃韩国烧烤,说是额外的奖励。

第二天课后,他请她上锦江饭店吃松江鲈鱼。见她大快朵颐,他很郁闷:“你昨天吃得很少,不喜欢韩国烧烤吗?”

“那是第一次与你吃饭,得装优雅。”

“你不是要装优雅吗?今天为什么……”

“谁还能老装啊?”

他笑逐颜开。

天天上课,天天换着花样吃,蓝虹发现,李治君很崇尚中国饮食文化。他们除了去过古北和衡山路的两家西餐馆,其余都是吃中国餐,上海菜、北京菜、东北菜、鲁菜、湘菜、粤菜、川菜、云南菜……他统统说“好吃”“都喜欢”,上海的街头美食锅贴、小笼包、八珍糕、糖藕糯米、生煎馒头、绉纱小馄饨、豆沙馅海棠糕、油豆腐细粉汤……他全吃得津津有味。

有一次,一个小吃摊主偷偷问蓝虹:“他是日本人还是韩国人?”

“韩国人。”

“我看着就是。韩国人比日本人脑袋要大。”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

李治君对上海的建筑、民俗、人文、历史有着浓厚的兴趣,只要有空,他就去参观各种建筑,寻访名胜古迹,书城、商城、科技馆、博物馆、豫园、文庙、书隐楼、青龙塔……他都寻访游览过。他还让蓝虹领他去石库门,去逼仄的里巷弄堂,感受与海派文化截然不同的上海平民生活气息。

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课后,李治君说:“听说高桥是最早的上海,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我想今天去。你愿意一起去吗?”

蓝虹求之不得。浦东新区的高桥古镇,文化底蕴深厚自然风光迷人,很多世界高端企业落户高桥,形成了中外闻名的“上海外高桥保税区”,她早就想一睹其风采。

李治君自己驾车,直奔高桥古镇。

古镇内保存完好的名胜古迹多为明清建筑,让李治君欣喜若狂,特别是建筑风格中西合璧的仰贤堂,让他不时啧啧称奇,造型别致的黄氏民宅、砖木结构的中式庭院凌氏民宅、优美的徽式建筑敬业堂……都使他赞叹不已。一路讲解的蓝虹告诉他,高桥是浦东第一个开埠点,上海很多最初的贸易可以说是从高桥开始的。

“是吗?是吗?”他两眼圆睁,越发兴致勃勃。

观赏永乐皇帝亲自撰文的“宝山烽堠碑”时,他问“堠”什么意思,她觉得没法给他讲清楚“堠,封土为台,以记里也;十里双堠,五里单堠”,便以“不知道”搪塞。他嘲笑她:“你不知道?还是老师呢!”

“我怕对牛弹琴。对牛弹琴懂吗?”她佯装生气,“我跟你说不清楚。要不,以后我不当你的老师了?”

他急了,一个劲地说“对不起”,想了想后改口说“抱歉”,因为蓝虹爱说“抱歉”,而在他的理解中,“抱歉”比“对不起”高级些。

依依不舍告别古镇,来到异国情调浓郁的高桥新城。荷兰风格的建筑、亲水生态与自然景观相容的独特风貌,深深吸引着蓝虹,使她流连忘返,李治君却似乎有些闷闷不乐,情绪比参观古镇时低落得多。用餐时,他悻悻然说:“我后悔来上海晚了,否则,我一定要参加竞争,建高桥新城。”

“你参加竞争,也不一定就能胜出啊!”蓝虹又好气又好笑。

再驱车往北,到达上海最大的湿地公园——滨江森林公园。它位于长江、黄浦江、东海三水交汇处,有着原始的河流湖泊和自然植被,景观非常别致。阳光照耀下,公园草色如金山如染,林间鲜花与水光石景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蓝虹兴奋不已,在林间撒欢奔跑,结果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了。她发信息给李治君:我迷路了。

他回:这短信标示你很笨,不聪明,对不对?

她回:这短信表示你很坏!不是“标示”,是“表示”,韩国弟子!

他一连回复三条“是词典,不是我啦!”无论到哪儿,他都随身携带汉语词典。

她回:我不聪明的话,也是你传染给我的。

他的信息又来了:什么是传染?

她不再回他,定神辨别方位,努力回忆来时方向,终于找到方位回到原地。

见到她,他咧嘴直乐:“你的意思是,我不聪明?”

他查了小词典。

她抿着嘴笑,看着他,不说话。

“Your eyes are dangerous.”(你的眼睛很危险)他突然声音异样。

“Why?”(为什么)她低下头,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Because they are matic.”(因为它们会触电)上海有不少高级会所,大多隐蔽在虹桥、外滩、西郊、佘山一带,在那些地方,做一次身体护理得数千元,简单洗个澡也要好几百。那天晚上,李治君带蓝虹参加雍福会的富人聚会,她终于见识到“奢侈的、浪漫的、神秘的、传说中的东方情调”,似乎也是国俊爷爷口中的上海。

男人们上上下下打量着蓝虹,羡慕李治君“找到这么优秀的女朋友”,他很得意,她很不自在。

曲终人散,李治君沒有送蓝虹回家,车载她驰往他下榻的PIERONE—MSUITES。这是上海第一座精品酒店,位于苏州河畔,有活水公园围绕,环境幽美,散发着隐秘诱人的气息。他说:“上去陪我喝杯咖啡吧。”她心里说“不”,想逃,却鬼使神差般跟他到了房间。

他贴近她站着,双眼跳荡着灼人的火焰。他的眼神和身体语言,透着强烈的性息,像趴在她胸口的猫爪子,撩拨着她久已封闭的心扉。顿时,她心慌意乱,心猿意马,心醉神迷。一股温软的暧昧四下蔓延,两人都有些手足无措。

猛然,他蹲下去,一把抱起她。

即便是转瞬即逝的欢娱,也要了它吧,让它来摧毁一切的痛苦!她闭上眼睛。

他的吻阳刚而不粗鲁。她的心灵挣扎着想要分离,欲望的洪流却淹没了它。她开始与他有一些互动。她觉得自己有些堕落,感到羞耻,但身不由己欲罢不能。欲望一旦从潘多拉魔盒里释放出来,就再也无法控制。然而,倘若能获取一点温暖和甜蜜,暂时溶解一些人生的寒苦,又有何不可呢?瞬间,她由一座沉寂的冰山变为一座爆发的火山。

电闪雷鸣,狂风暴雨。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风平,浪静。良久,他打破难堪的沉默,说:“你的脸红了。”

她的脸更红了。

“你像印尼总统苏加诺夫人。”他凝视着她,轻轻说。他曾被派驻印尼三年。

“你是不是想要说我肤色黑?”

“不是,苏加诺夫人非常漂亮,中国人说的,是倾……”他用眼神求助。

“倾国倾城,对吧?”

“对,对!”他摩挲着她弧线优美的长腿,梦呓般自言自语:“这颜色最棒了!”

她情不自禁把头依偎到他胸前,默默地想:真有意思,男女情事的发生就在一瞬之间一念之差,那一瞬就是临界点,那一念就是分水岭,一旦突破,一旦翻越,男人女人的关系就开始发生质的变化。这到底是为什么?

无声的缠绵中,他问:“你有男朋友吗?”

“分手了。”

“为什么?”

“Love is over.”(爱已逝去)他开怀大笑:“你现在觉得幸福吗?后悔吗?”

“怎么说呢,心情很复杂。”

他一只手紧紧揽住她,另一只手柔情地抚弄她的长发,然后又按按她胸口,说目前韩国政局“情况很复杂,就像你这儿”。

转过身去,她的泪珠一滴滴滚落下来。她想起了国俊。他们的爱抚如出一辙。国俊已经成为历史,与我没有关系了,她暗暗对自己说。她偷偷用枕头抹掉泪水,换上一张笑脸,喃喃道:“真喜欢你这么抱着我的感觉,孔武有力。”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她不做声。情话和奉承话一样,不堪重复和解释。

次日早晨,蓝虹走出酒店,迎面一阵凉风吹来,她立刻冷静了,旋即陷入了悔恨中。她从来没问过李治君的个人生活情况,他也不曾主动提起,她对他并不了解,怎么就稀里糊涂投入了他的怀抱呢?一个满世界跑的异国男人,将带给她什么?只能是一枚更加苦涩的果子。冲动真是魔鬼啊!

她决定从此不再见他。永不相见。一回到家,她马上发去辞职信息。

没有回音。下午,李治君如神兵天降。他按门铃,她充耳不闻;打电话,不接;把门捶得山响,不理。

他发信息:我向你道歉,我要做的事太多了,上午不能来。她不回。半小时后,她又收到他的信息:学汉语是我每天的必修课,我不同意你辞职,你就要当老师!你不理我,我就不走了!

她打开了门。看见垂头丧气立于门外的他,她红了眼圈。两人相见,又成了野性狂烈的亚当和夏娃。

一次课后,李治君说:“我明天要去东北出差。听说东北女人漂亮,是吗?”

“多待几天,可以多看几个。”蓝虹斜睨着眼睛瞧他,心底里有隐隐的醋意。

“我是很固执的,”他探究地看着她,“我是皇帝,你是皇后。”

她明白他的意思是说他很执着,并不纠正他,笑道:“皇后往往会被打入冷宫,我还是不当为好。”

他笑,居然冒出一句半生不熟的上海话:“你勿要太牛哦!”让她大跌眼镜。

因她受了风寒,他一下飞机就打来电话:“你现在好一点儿吗?我顾虑了。”

她心底一热,眼眶也一热。对她来说,更强烈的需要是关爱。她说:“我没事,谢谢关心。不是顾虑,是担忧,勉强可以说‘忧虑了’,弟子!”

“哈哈,我就找词典了。你在干什么?”

“玩网络游戏。挺有意思的。”

“我担心你老玩这些,对你不好的!”

“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就放心了。‘不怕慢,就怕站’,我喜欢这个句子。所有的事是该这样。特别是中国常务还有人际关系。”

她哭笑不得,语带讥讽:“看来你快成中国问题专家了,中国有句古话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正是!不过,应该是‘中国事务’,弟子!”

“谢谢啦!很想念老师!我就快回来了。我总是感谢你的悬念。”

“‘悬念’在这儿用错了,应是挂念,韩国弟子!东北女孩漂亮吗?”

“漂亮,不过没有你漂亮。”

“想我吗?”

“哎呀,想,经常想,好听吗?”

“好听!假的也好听!”

他乐不可支。

男人常被指责“重色轻友”,其实女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自从当了李治君的老师,蓝虹与王云云见面次数就少多了。趁李治君不在,蓝虹请王云云上EvianSpa做矿泉护理以赔不是。在香艳的氛围中,她把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

王云云差点从按摩浴缸里蹦出来。“你疯了!他没准是个采花大盗,你还以为是什么旷世爱情啊?”

“什么爱不爱的,这年头,没有比做爱更容易,没有比爱上更难的事情。”

“你图他有钱吗?”

“我只會被打动,不会被诱惑。”

“被打动也得看对象!跟一个莫名其妙的外国人,能有什么好结果?”

“与国俊结果又怎样?和有情人做快乐事,足矣,别问是劫是缘。”

“你就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和议论吗?”

“无所谓。”

“蓝虹,你都二十大几了,成熟一点吧!好好嫁人才是正道。”

“不要给我忠告,让我自己去碰壁!”她这么说着,心里却刺痛,如被蜂蜇。

李治君每月都得回韩国签证,每次回沪,还没出机场他就会打电话给蓝虹:“我就回来了!赶快过来见我!”

这次,她一进门,他却是眼睛发直,咕哝着:“这么性感……”没有急切地扑上来。

“看来还是得少见面。”

“听不懂了。”

“就是说,如果不是分别这么些天的话,恐怕你就不会这么认为。”

他用热吻堵住她的话。他激情难抑。只有内心深处有着强烈的爱恋,才会有这般狂野火热的激情。

他们彼此融合,彼此拥有,如痴如醉,难舍难分。

总算平息下来。他打开电视,屏幕上周璇在唱《天涯歌女》。“周璇,以前上海滩很有名的明星,漂亮吧?”她问。“噢,漂亮。可是,漂亮的女人都不长寿。”

他瞅着她。

“是吗?”

“放心,你不会不长寿的。”他一脸坏笑。

“我知道,我没说我长得漂亮。”她瞪他一眼。

兩人同时大笑起来。

“你知道吗?中国电影皇帝金焰是汉城人,两岁来到中国,在上海出的名。”蓝虹说。

“什么汉城,首尔。”李治君不高兴地嘟囔。

“以前叫汉城嘛,说习惯了。哎,你将来也参加总统竞选吧,我给你拉选票。”

“你是中国人,不可能的。”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真是的,我忘记这点了。”

“你的想象力很丰富。”他拍拍她的脑门,安慰道。

“你不是老说我缺乏想象力吗?”她嗔道。

“你总是想没用的事情,不想有用的……”他把话打住,跳下床,从旅行包里取出从韩国带来的礼物:时尚首饰、顶级护肤品、最新流行服装,一一递给她。她被动地接受着,忐忑又惶惑。她一直回避跟他去商场尤其不去豪华商厦,他要给她加薪她也坚决不让,就是怕一旦沾上钱,她跟他的这种关系就变得可疑。

他看出她的不安,摸摸她的脸,说:“男人给心爱的女人送礼物,是享受。”

“心爱的”三个字让她泪盈于睫。

一觉醒来,李治君已经不在枕边。蓝虹打开微信,一条信息赫然入目:我被派去美国了。我没有从首尔直接飞纽约,一定要回上海,就是来看你的。我发现我已经很爱你,我不知道自己是幸福还是痛苦。我明天就走。如果你愿意跟我去,我非常高兴!你可以在美国留学,我负责一切费用,你抓紧办手续。如果你不愿意,我只有抱歉!我非常想念你的!!将来,我们一定会见面的!!!

该来的终于来了!

她呆了呆,起身走到窗前,慢慢拉开窗幔。阳光洒在窗台上,白花花亮闪闪。恍惚中,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偈:尘沙聚会偶然成,蝶乱蜂忙无限情。同是劫灰过往客,枉从得失计输赢。

不完全属于我的东西,我再也不要了!就让这个男人从此远去吧,就像是又一颗流星从自己的人生旅途中划过!

离别是我人生的必修课,蓝虹回复。她身上有一种彻底的平静的孤傲,立在窗边,她像是一幅高贵的俄罗斯油画。

窗外,天高云淡,世界一派欣欣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