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梦娴[江苏海洋大学,江苏 连云港 222000]
在苏童以往的作品中,与历史有关的书写极为丰富,他“以个人化的叙事切入历史、表现历史、阐释历史,个体生命沉浮于历史的幽暗深处”。小说《黄雀记》从对历史叙事的沉溺转为关注由20世纪80年代到21世纪的时代跨度,叙写了发生在香椿树街的一桩青少年强奸案和当事人的成长故事。他们逃脱不了“黄雀在后”的阴影,人物的所有挣扎与纠结在宿命面前只是徒劳——“最终铸就腐败堕落的南方不可摆脱的历史宿命。”小说着力表达了宿命对小人物的嘲弄,反讽“不只是局限在语言层面,而且扩展到了环境、时空情节和主题各个方面”,遍布小说的整体结构。《黄雀记》中富含讽喻色彩的意象与具有戏剧性的情景、表象和事实、结构的安排等构成了强烈反差,文本的语境形成了极具张力和阐释效力的反讽性,蕴藏了苏童对人生与命运的思考。
小说的主人公保润、柳生和“仙女”正如题目《黄雀记》所隐含的三个角色:螳螂、蝉、黄雀,三人于此间不断变换角色,人物的命运呈现出缥缈的不确定性,难逃虎视眈眈的宿命阴影:“有一个看不见的黄雀”,“可能是灾难,可能是命运”。命运的走势绝非小说中的人物所能掌控,人物所纠结的人生冲突和生死抉择在意义被消解的语境下都只是“逃无可逃”的无用功,呈现出极具冲击力的生存悖论,由此构成了对命运荒诞的反讽。
保润在照顾精神病院里的祖父时学会了多种捆人的方法,这让他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关注和称赞,逐渐在由绳子构筑的虚幻世界中得到满足。然而讽刺的是:对“仙女”的捆绑促成了一场犯罪,保润含冤入狱,昨日捆人的风光导致今日成为阶下囚,自以为最得意的技能却毁了自己的一生,命运的嘲讽不言而喻。此外,小说第一章的标题为“保润的春天”,但保润却在寄寓着希望的季节迎来了人生的“冬天”:当白色吉普车开进香椿树街时,保润成了被缉拿的嫌疑犯。小说的最后,三人都准备开始新的生活,但因为一个偶然的因素——保润发现父亲的衬裤不见了,误以为再次遭到了二人的背叛,随后走上了真正的犯罪之路,三人的命运再次被改写。
年少的柳生因青春期的性冲动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接受刑罚的却是保润。尽管躲过了牢狱之灾,但他就此走进了精神的牢狱——怀着对保润的愧疚,在冲动的阴霾下为心灵戴上罪恶的枷锁,受着心灵上的罪与罚。两次失败的探监之旅意味着柳生依然被强烈的负罪感和恐惧缠绕,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他主动去医院照顾保润的祖父,试图消解心中的愧疚,实现对保润的心理补偿及对自我的救赎。然而当他做完这一切时,保润的阴影依然跟随在他身后,无法摆脱。在水塔里,他听到乌鸦凄惨的叫声和来自幽灵的呼唤;看到火车上掉下的绳索,他眼前会出现保润充满怨念的眼神;躲在水塔里避难,泵房上“当当”的声音像一个神秘的幽灵在对他进行声泪俱下的控诉。这些都表明了柳生自以为的救赎实际上只是虚妄,充满了对他所做一切的嘲弄,因为他永远摆脱不了心灵上的罪感和恐惧,最终在新婚之夜死亡。
在中国古典神话中,“仙女”一词通常用来形容纤尘不染、高雅脱俗且具有非凡能力、长生不死的女子和较高地位的神。而小说中有着美好寓意之名的“仙女”却像长满尖刺的荆棘,在黑暗里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回溯“仙女”的成长经历,她是精神病院老花匠抱养来的孙女,但她却以傲气任性的姿态出现于众人面前。无论是她对养父母的无礼蛮横还是骗取保润的钱购买收音机,都表现出她无来由的刁蛮和对物质的痴迷,这也成为她自身悲剧的导火索。她和柳生一起诬告保润,在收获钱财后离开家乡“逃亡”,命运却让她回到了香椿树街。她逃至水塔避难,暗示着她悲剧命运的轮回:水塔是她痛苦回忆的根源地和埋葬点,最终却成了她的收容所。她的逃亡带有徒劳的绝望感,她始终无法追求到向往的生活。
意象是苏童小说中的重要表现手段,在这部作品中,作者延续了意象的书写。他运用隐喻将现实性与神秘性相交融,将各种突兀的意象散落其中,深化了小说的反讽意味。苏童尤其擅长将悖论式意象嵌入小说,造成意象本身含有的讽喻意味与叙事形成反差,在同一语境内互为矛盾,呈现了新异和反讽的艺术效果。如小说的“水塔”“绳索”“河流”“乌鸦”等意象的频繁出现,表达出作者对人物言行举止和社会现实的嘲讽。
位于井田医院中的水塔既是罪行发生的起点,也是一切的终点。作为当年强奸案的发生地,它就像一座坚固的纪念碑,埋藏了众人的罪恶,见证着一切——“仙女”在水塔里受难,也承载着保润和柳生各自的苦难。水塔封存了三人内心最黑暗的角落,昭示着他们内心的欲望与罪恶。水塔内充斥着阴郁的绝望气息,藏着柳生无法消除的肮脏与丑陋,也有着保润和“仙女”一生无法消解的遗憾与悲哀。“柳生的秋天”一节中,水塔从不为人知的废墟变为受人朝拜的香火庙,藏匿罪恶记忆的地点成了驱邪的风水宝地,充满了讽刺意味。此外,水塔还成了三人的避难所和安身之处。柳生无处可去时躲进了水塔;保润出狱后在水塔里完成了对“君子”和“报仇”之间的选择;“仙女”在水塔里被柳生强奸,最后却和自己的孩子住回水塔。被生活抛出正常轨道的他们,从对水塔的抗拒和逃离到主动踏入水塔,隐喻着人物被命运之手所掌控,也蕴含着反讽的意味。
绳索意味着一种束缚和控制,无论是保润、“仙女”还是柳生,谁也走不出绳子的圈套。他们的命运相互交缠,共同导向了悲剧的结尾。当绳子出现在“仙女”面前时,她不得不妥协,再次面对童年的创伤。保润借助绳子发泄欲望,却也禁锢了他身心的自由。这种作茧自缚的结果,体现出一种悲剧色彩,具有讽喻性。而祖父之所以害怕捆绑,是因为他所经历的苦难给他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和恐惧。
自古以来,乌鸦这一意象就被赋予了不祥的色彩。小说让乌鸦见证柳生和“仙女”的罪恶行径,使其化身为善与恶的审判者,极具反讽意味。无论周遭的环境如何变化,乌鸦始终环绕在水塔周围,俯瞰人间。柳生第一次注意到乌鸦是在发现“仙女”化身白小姐后来到香椿树街,他惊恐地路过水塔,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两只乌鸦栖息在水塔顶上”。当他躲到水塔里避难时,他再次与乌鸦相遇,听见“乌鸦在水塔顶部发出沙哑的叫声”,仿佛在对他的到来表示驱逐和抗议。此处的乌鸦象征着对罪恶的审判,柳生内心深处的愧疚无法随着时间而磨灭。“仙女”在多年后来到水塔,看到一只栖息的乌鸦“正以苍老的眼神俯瞰着她”,似乎在“俯瞰她蹊跷的命运”。当“仙女”妥协于柳生家的金钱、将保润送进监狱时,她便有了一样的罪恶。尽管逃脱了法律的惩罚,她却永远无法抵抗内在良知的审讯与鞭打,因此永驻在水塔的乌鸦是对他们罪恶行径的讽喻。
情境在小说的反讽性叙述里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情境所构成的张力是反讽的一种生成机制。情境反讽由文本的众多要素形成内在张力,通过全知视角纵览局部因素的互相配合而产生荒诞性。《黄雀记》借助命运和意象对人物事态进行反讽,还采取了情境反讽的形式,用历史与现实两个向度制造张力与冲突,以反讽结构全篇。此处的反讽“不再局限于个别语句或个别符号的表意,而是整个作品,整个文化场景,甚至整个历史阶段的意义行为”,从而形成文本的戏剧性反讽语境,使文本具有了更广阔的阐释空间。
小说里,居民听说手电筒里有黄金,便掘地三尺毁坏街道,投机心理荒诞可笑;邵兰英夫妇可以使用金钱将柳生的强奸罪名安在保润身上,毁掉了少年十年的青春和光阴;郑老板因财富的暴增患上妄想症;白小姐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被庞先生当成期货进行交易……诸如此类的例子在《黄雀记》里比比皆是。苏童批判了金钱至上的价值观、人性的自私等,以轻松诙谐的笔调对扭曲的价值观和道德观念进行反思,具有一种辛辣的反讽效果。
作品在对主人公命运的叙事中还特别描述了“看客”群体,他们作为小说背景式的存在,为小说情节的发展推波助澜,也加强了文本的反讽意味。这些“看客”实际上是香椿树街上的底层民众,作者通过他们的言行举止来透视民众的精神世界。小说中写道:“异常疯狂的掘金运动席卷了香椿树街南侧……那路中之路,通往香椿树街居民的黄金美梦。”作品继承了自“五四”以来的启蒙传统,延续了鲁迅所言的“看客之恶”:祖父的挖掘行为成为邻居们的笑柄,而这些邻居在听闻手电筒的价值后几乎损毁了整条街道,只为获取利益,实际上手电筒里只有祖先的尸骨。这样就构成了戏剧性的场景,众人前后态度的变化构成了强烈的反讽。此外,看客们也极爱凑热闹:白小姐回到香椿树街,街上的居民围堵在她的住处,人群里时常响起令人压抑的笑声和辱骂声,他们的愚昧与麻木和鲁迅笔下的诸多看客形象如出一辙,构成了极大的反讽。
作品营造出一种戏剧性的情境:原本宁静的香椿树街在祖父的挖骨行动中沸腾了,但他们始终找不到那只手电筒,而小说最后仅用几段简短的文字讲述了“仙女”对手电筒的发现与丢弃。前后情节的对比、铺排和点睛体现出了强大的文本张力,让小说的反讽意味进一步增强。结尾处,苏童塑造了一个红脸婴儿的形象,形成一种回环的情节结构,意在象征新的轮回。小说后半部分将文本所蕴含的情绪渐渐收拢,回归平淡,但作者突然安插了一个戏剧性的结尾:“仙女”失踪,消失许久的祖父再度出现,怀里抱着红脸婴儿。这样的安排增加了读者的阅读预期,造成文意的突围。作者没有继续写红脸婴儿的故事,也没有交代“仙女”的下落,而是留下空白让读者回味。反讽的是,尽管这个结局呈开放性姿态,但故事的轮回结构却无法改变,“仙女”的命运也不会因此逃脱悲剧性结局。结尾处的情境反差造成了更为强烈的反讽意味,意味深长。
《黄雀记》借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经典寓言书写了香椿树街的人物与故事,呈现出一部命运纠结史,具有强烈的反讽特质。无论是三位主人公的性格命运,还是他们的悲剧结局,都被赋予浓郁的寓言性和反讽色彩。命运不断更迭、撕扯,隐喻了人生无常、世事难料的主题。苏童通过嘲弄和戏谑的方式讲述不合理的故事,揭示了现实的错位与荒诞,折射出人类灵魂深处的焦虑与迷茫,书写了小人物艰难的生存境遇。这种反讽来源于作者对世界矛盾状态的清醒认知,不仅融入了他对现实世界和人生意义的思考,还包含了他对人类的悲悯,体现出苏童对个体生命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