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业焱[南阳师范学院,河南 南阳 473061]
相貌描写是古代小说塑造人物形象的基本手法,它能区分人物、表现性格、彰显命运、建构情节、传达态度,在小说创作及接受中有重要作用,是衡量小说艺术成就的标准之一。宏观上,不同时期的古代小说在人物相貌塑造上既有共性,又有个性,在继承中有创新。微观上,作为中国小说的开端,魏晋南北朝小说人物相貌塑造受特殊文风、世风影响,由此形成了富有时代特色的人物塑造手法,垂范后世。魏晋南北朝小说的人物相貌塑造手法及相貌特征对后世小说影响深远。
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小说的初创期,鲁迅用“粗陈梗概”①来形容此期小说的叙事特点。粗陈梗概具体表现在小说篇幅短小、叙事简略、情节概括、人物形象不完整等方面。人物形象不完整是指小说“描写人物,虽能抓住特征,但未能写出一个较完整的人物形象”②,人物相貌只有局部特征。但此期小说作者擅长通过相貌的局部特征来传达人物的神韵,有形不全而神存的艺术效果。善于局部刻画而拙于全面描述、轻形而重神,是学界对魏晋南北朝小说人物相貌塑造特点的基本认识,此外鲜有他论。事实上,二者不能囊括此期小说人物相貌塑造的全部特点。魏晋南北朝小说人物相貌塑造有四大特点:粗陈梗概与“画龙点睛”并存、略于塑形与善于传神同在、轻于写女与重于写男并行、人伦鉴赏与相术批判相依。
第一,粗陈梗概与画龙点睛并存,是此期小说人物相貌塑造的基本特征。一方面,整体而言,魏晋南北朝小说不擅长刻画人物,尤其是整体身体描述,而常用物象来代替人像,用评价来代替描写。此期小说中《世说新语》《幽明录》在刻画人物方面具有代表性,在形容人物外貌时,前者多用玉树、玉山、珠玉、孤松、野鹤、清风等物象,后者多用美貌、美艳、妍丽、端媚、绝妙之类高度概括的评语。玉、松、鹤、风常喻男子,美、艳、媚、妙多写女子。如《世说新语》云:魏明帝使后弟毛曾与夏侯玄共坐,时人谓:“蒹葭倚玉树。”③此处用蒹葭、玉树形容毛夏二人是物象代替人像之法。《幽明录》云:
阮肇共入天台山取谷皮,迷不得返……溪边有二女子,姿质绝妙,见二人持杯出,便笑曰:“刘阮二郎,捉向所失流杯来。”④
这里用“姿质绝妙”形容女子则是评价代替描述之法。这是此期小说刻画人物相貌的两种基本手法。但此类物象及评语,无论刻画男女,都与人的具体容貌相去甚远,过于简略,无法呈现人物外貌细节,即粗陈梗概。这种粗陈梗概式的描述是此期小说人物相貌塑造的一大特征。
另一方面,一些小说善于抓住人物外貌的局部特征,生动刻画,有画龙点睛之感。如《裴子语林》中写杜宏治“面如凝脂,眼如点漆”。凝脂写肌肤,黑漆写眼,极具视觉冲击力,令人过目不忘。《世说新语》是此期小说中人物相貌局部描写的典范,它白描式的外貌刻画手法影响后世文学。此类描写虽数量有限,却代表着魏晋南北朝小说人物相貌刻画的最高成就。
第二,略于塑形与善于传神同在是此期小说人物形象塑造的又一特征。粗陈梗概式的人物描写使得魏晋南北朝小说人物外形简略,但这并未从影响此期小说对人物神采的展示,局部刻画和以物喻人手法的使用能展现出小说人物的内在神韵。
第一,此期小说作者擅长刻画人物的局部相貌,通过局部相貌由表及里地展示人物,将人物的内在精神生动地呈现出来。譬如此期小说作者善于借助眼睛表现人物神采秀彻的特点:
谢公云:“见林公双眼,黯黯明黑。”孙兴公见林公:“稜稜露其爽。”
在小说之前,古代诗歌、绘画已重视眼睛在表现人物方面的作用,积累了一定的创作经验。魏晋南北朝小说承此余绪,开启了小说领域重视描写人物眼睛的先河,如以擅长刻画人物局部相貌著称的《世说新语》尤善写眼。擅长刻画眼睛成为此期小说人物塑造艺术成就的标志之一,魏晋南北朝小说基本上掌握了借局部相貌写神的诀窍。
第二,此期小说用物象代替人像的描写手法,“以形写形”不足,却能以形写神,突出人的某种内在特质:
有人语王戎曰:“嵇延祖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答曰:“君未见其父耳!”
此处以鹤喻人,非有意于人形之辨,旨在论人之高洁不群。此期小说中,有貌无才情者也难得珠、玉、松、鹤之评:
王敬豫有美形,问讯王公。王公抚其肩曰:“阿奴恨才不称!”
王恬貌有余而才不足,谢安以之为憾。可见,此期小说重视表现人物才情,写形是为了传神。当然,此类物象的使用,在人物相貌与精神之间具有一定暗示作用,譬如松可暗示人的挺拔之姿与贞洁之风。
第三,轻于写女与重于写男并行是此期小说人物形象塑造的显著特征。此期小说中女性形象较模糊,甚至“有形无神”;而男性形象则相对清晰许多,初步达到形神兼备之境。具体而言,从数量上看,魏晋南北朝小说中男性人物形象远多于女性人物形象。而且,此期很少有以女性为主人公的小说,小说中的大部分女性形象是从属角色。从刻画方式及刻画效果来看,魏晋南北朝小说在刻画男性外貌时,粗中有细,能做到“形不遗神”;但在描写女性外貌时,用语非美艳,即妙绝;既无具象,又无神韵。此期小说中刻画女性形象较多的作品是《幽明录》,但《幽明录》中女性相貌清晰者少。简言之,魏晋南北朝小说更擅长刻画男性外貌,此期小说中的男性形象有外貌、灵魂和个性,而女子形象外形模糊,缺少灵魂。
第四,人伦鉴赏与相术批判相依是此期小说人物形象塑造的重要特征。关于此期小说人物相貌品鉴的相术化特征,学界论述不多。魏晋南北朝小说中有大量相人故事,《裴子语林》《殷芸小说》《述异记》《幽明录》《世说新语》均有记载。在这些相术故事中,许多人物相貌是借相术判语刻画出来的,如《世说新语》卷中《识鉴》云:
潘阳仲见王敦小时,谓曰:“君蜂目已露,但豺声未振耳。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
又如《裴子语林》写桓温云:“眼甚似,恨小;面甚似,恨薄;须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声甚似,恨雌。”用相术判语来刻画人物相貌,在品鉴人物外貌、神韵的同时,评判道德,预言命运,将人伦鉴赏与相术批判结合在一起,丰富了古代小说人物相貌塑造的技艺和人物相貌的文化内涵。相术化人物品鉴在魏晋南北朝很盛行,谢安云:“褚期生若不佳者,仆不复相士。”这是相术文化影响小说人物塑造的表现,由此开启了小说人物审美相术化的先河。
魏晋南北朝小说人物相貌塑造特征的形成与小说的发展状况、儒学和玄学思潮、文艺观念、人伦品鉴风尚、相术文化有关。
第一,魏晋南北朝小说人物相貌粗陈梗概与画龙点睛、略于塑形与善于传神的特征,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二者的形成原因是一致的,故合而论之。首先,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小说的初创期,小说观念落后,艺术手法不成熟。此时的小说作者还未能自觉地将小说创作与历史书写区分开来。一方面,魏晋南北朝小说脱胎于史家的记言记行,合丛残小语为小说,叙述简约;另一方面,当时人们视小说为史之余,“无意”为小说。他们采用史家笔法简述“真人真事”,作品篇幅短小,粗陈梗概,很多时候无意于人物相貌描写。小说观念的落后限制了人们对小说技艺的探索,此期作者不具备“精雕细刻”的叙事及描写能力,更意识不到相貌特有的叙事价值。其次,受时代思潮影响,此期作家在人物相貌与神韵关系上重视后者。魏晋玄学的言、象、意之辩,确立了古人感受、领悟自然及艺术的一个基本法则:得意而忘象,得象而忘言。在艺术创作中,人们接受了“言”不尽意的事实。“道之全体大用,非片词只语所能名言;多方拟议,但得梗概之略,迹象之粗……”⑤进而采取“得意忘形”之法,不困于言之不足,借片词只语而体道,重神而略形。钱南秀指出,“得意忘形”的哲学思想是魏晋士人观察事物的普遍方法,也是当时小说人物塑造所遵循的基本原则:“《世说新语》描写人物便是如此,往往略其体貌妍蚩而重其举止神韵。”⑥在此原则的指导下,此期小说往往能于寥寥数笔中展现人物的神采。最后,受诗歌影响,比兴成为当时小说人物相貌描写的常用手法。上古诗歌中松、鹤、玉等意象被小说借鉴,“并且由此衍化出大量的描写人物音容笑貌的比兴手法……比兴写人物,难为工笔,所写无非仪态风度”⑦,即神备而形失。
简言之,此期小说人物相貌“画龙点睛”、善于传神特点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小说篇幅短小及“得意忘形”的创作原则。宁宗一在谈到此期小说细节描写时认为,“篇幅的长短与有无细节描写有时不见得有因果关系”⑧。但在有限的篇幅内想刻画出人物的生动神态,只能借助于细节描写,魏晋南北朝小说人物相貌细节描写与作品篇幅短小有一定关系。此外,“得意忘形”用在小说人物形象塑造上,关键在于弃其形骸,留其风华。故此期小说人物形象塑造以最少之形彰显最丰富之神为要,这造就了小说人物相貌重细节描写的特点。
第二,魏晋南北朝小说人物相貌塑造轻于写女与重于写男特征的形成,与当时的玄学思潮有关。进入魏晋,人们逐渐挣脱了汉代神学的禁锢,人性复苏,身体审美觉醒。此期的诗歌,尤其是宫体诗,继承了先秦文学中女性的容貌美;而小说,主要是志人小说,则承续了先秦文学中男性的容貌美,且都有所发展。因此,此期小说作者对女性相貌描写的忽视,非不能为之,乃不愿为之。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也认为,受儒、玄之风影响,魏晋名士“颂酒德而抑女色”,故《世说新语》不写女色,由《郭子·许允妇》可知杨义之论不差。到了南北朝,文人士大夫追求女色、描写女态,诗风轻艳;当时的小说却与此迥异,重妇德,轻颜色。在诗风“堕落”之际,小说担负起文以传道的重任。这与当时小说的创作目的相关,此期小说多以载道为宗旨,传统道德观念充斥其中,自然排斥女色描写。综上所述,儒、玄之风限制了魏晋南北朝小说对女性容貌的刻画,小说女性相貌过于简略的特征由此形成。
第三,魏晋南北朝小说人物相貌塑造人伦鉴赏与相术批判相依特征的形成,是相术文化进入人物品鉴而产生的文学现象。相术文化起源甚早,春秋战国贵族相人已与人伦鉴赏相结合,史书对此多有记载。魏晋南北朝人物品鉴盛行,人物品鉴与相术批判的融合更紧密。刘劭《人物志》是当时人物品鉴的理论成果,据此书可知,相术文化是魏晋南北朝人物品鉴的重要方法。如北齐解法选擅长鉴照人物,他曾相叔德云:“公邑邑,终为吏部尚书,鉴照人物。”⑨据《世说新语》所载,当时的名士大都善相,品评人物时常将容貌、心性与命运关联起来。此期小说作者也对相术故事有兴趣,相术故事成为魏晋南北朝小说的重要母题。相术与人物品鉴的结合,在现实层面上提高了人物品鉴的实用性,在文学层面上促进了小说人体审美的转变,自《诗经》《楚辞》所开创的较纯正的身体审美转向了容貌、品行、命运相混合的人体审美。李泽厚认为,在此期人物品藻由政治性向审美性的转变中,相术促进了人们“从人的‘骨法形体’、声气语言去探求人的美”⑩。这种美学思想对小说人物形象塑造的影响是,不论是才情,还是风貌,呈现形式多为相术评语。概言之,相术文化的介入,使得魏晋南北朝小说人物相貌具备展示人物品性与命运的双重功能,也使得小说人物相貌成为相术文化的载体。
综上所述,魏晋南北朝小说伊始,恰逢汉代神学迷雾隐退。人觉醒,文学也觉醒,小说中人伦鉴赏兴起,身体审美得以呈现,这是魏晋南北朝小说人物相貌塑造取得显著成就的前提。同时,哲学思潮、方术文化从不同层面影响了此期小说人物相貌的塑造,这使得中国古代小说人物相貌叙事成为多种文化的综合表达,人物相貌内涵丰富,有极大的阐释空间。这也为中国古代小说身体叙事研究的远大前景和在世界学术领域取得自己的话语权提供了可能性。
①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4页。
② 李悔吾:《中国小说史漫稿》,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43页。
③ 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09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 鲁迅:《古小说钩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1年版,第205页。(本文所引古代小说,除《世说新语》引文外,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⑤ 钱锺书:《管锥篇》,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09—410页。
⑥ 钱南秀:《传神阿堵——〈世说新语〉塑造人物形象的艺术手法》,《文学评论》1986年第5期。
⑦ 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55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⑧ 孟昭连、宁宗一:《中国小说艺术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86页。
⑨ 〔唐〕李延寿:《北史》,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939页。
⑩ 李泽厚、刘纪纲:《中国美学史·魏晋南北朝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