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青
保润第一次认识到,她妈妈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妇人,是在父母离婚后的第二年。他的父亲,带着一个女人来接他出去吃饭。那是个不同的女人,和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同,短发,一身白色打扮,像个电影明星,不用做饭做家务,只是跳舞唱歌的那种。他急忙回头去找珉之,隔着后玻璃,看见她的背影走出五六步,便被淹没在路口的行人中,他找不到她,但又好像到处都是她。那些刚刚下了班往家赶的人,他们以为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有一张办公桌,在另一个地方有一个屋顶,他们就会属于它了。保润从小就没有这种愚蠢的错觉,他从小就很清醒,所以他很胆小,比其他男孩子都要胆小。他的清醒就是来自九岁时的那个黄昏,对于他母亲的发现令他惊愕不已,他瞪大了眼睛,不断地拍打着后窗,试图将她从这座险恶的城市里搜寻出来,与此同时,他循着刚才的发现继续往下摸索,由一个寻常乏味的母亲,摸到了一个同样寻常乏味的孩子——便是他——那令他更加恐惧。他终于哭起来了,哭着要妈妈,要停车,要去找妈妈回来。而他的爸爸,一向遵循严格要求儿子的教育理念,就是不许他找妈妈,连电话也不许他打。保润哭着吃完了火锅,哭着舔光一支冰激凌,跳着蹦床仍然匀出力气来哭。他的哭毫不费力,好像鼻子上有个龙头,一抽,就是拧开了开关,眼泪就哗哗地来了。他爸爸对于他的哭很生气,大发一通脾气,但那女人在一旁淡淡的几句言语,就让他冷静下来——“由他吧。”她笑盈盈地说,“小孩子总要哭一哭的。”他爸爸也就闻听了咒语般地,神奇地 “由他”了,从容地给他添菜,吃了饭带他去游乐场。保润立即感到了挫败与威胁。威胁是来自于那个女人的,她不好对付,和珉之不一样。有了这两样感受,他更有理由哭下去。况且,他同别的没出息的孩子不同,他并不因为哭得毫无效果而打住,眼泪于他是取之不竭的,于是他像才艺表演一般直哭到十点钟,到了最后,力气用完了,他没有忘记给他默片般的哭加上几声啜泣。
等到十一点钟终于送回来,他爸爸意味深长地对他说:“爸爸不在你身边,你更加要做个男子汉,下不为例,爸爸永远不要看见你哭鼻子。”
保润望见守在小区门口的珉之,跳下车,飞扑上去,将她撞了个趔趄,她夸张地大笑着,倒退了两步。保润用哭哑了的嗓子说:“妈妈,我害怕。”她立刻把他抱起来,嘴唇印在肿了的眼皮上。她是个小个子女人,保润已到她胸口了。他完全遗传了父亲的体貌,只是瘦,像根竹竿挑着一套衣服。珉之两只手托着他的屁股,他的两只胳膊箍紧了她的脖子,两条腿叉开来,耷拉在她的腰后,从后面看过去,像她身上多生出来一些奇怪的器官。珉之听见前夫在身后按下车窗的声音,他冲着连体母子的背影喊出来的话,她料想得一个字也不差:“你就惯他吧!”她如此地了解他,反过来,他也一样地了解她,这大概就是他们的婚姻难以为继的缘由。珉之昂首挺胸,一下也没有回头。她听到引擎怒气冲冲地发动了。他傍晚来接保润时,珉之隐约看到副驾驶座上的人影。她与自己斗了一晚上,原本打算嫉妒这个人影,但现在完全没有必要了。
保润在电梯里盹着,迷迷糊糊地说:“妈妈,不洗脚。”珉之难得的好商量,连声说:“不洗不洗。”费尽全力地把他弄到小床上,脱下鞋子,保润立刻醒了,哭起来,说:“我害怕。”珉之在一旁躺下,枕着他的枕头的一只角,手在他胸前拍着。保润让把吊灯台灯全部打开,照得小屋通明,两只胳膊箍住她,头抵在她的下巴上,啜泣渐渐平了,珉之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害怕你没有了。”珉之笑:“我怎么会没有呢?”保润问:“你今天陪我睡吗?”珉之说好。保润问:“你不回大床去吗?”珉之说:“不回了。”保润安下心来,但并不闭上眼睛。珉之催道:“快睡吧。”保润仍瞪着大眼看她。这眼睛也是前夫的眼睛,保润并没有遗传她一点点,她能同他离婚,把他从她的人生中剔出去,却不能同保润离婚,不能把保润剔出去。不过下巴和鼻子细看之下,也许是她的,再等两年也许会不同,小孩子总在变的。珉之犹豫一下,问道:“你爸爸带了个阿姨?”保润说:“嗯。”珉之还没有问出第二句,他抢先道:“她没有你漂亮,没有你白。”珉之笑道:“谁问你这个了。小孩子别学着以貌取人。”但她不再问了,她放了心,困倦起来,“以后都不要见他了。”珉之喃喃说出这句,先自睡过去。这一整晚她独自坐在家里,却比他还要辛苦,累得浑身酸痛。
保润眼皮直打架,努力撑着,总算在那张平凡的脸上发现了一点与众不同的记号:珉之的左侧鼻翼有一颗小小的红色的痣,他懊悔以前竟都没有发现过。于是终于放自己睡了。天快亮时他醒来,旁边是空的,平展的床单摸上去冰凉,并无任何人曾经存在过的证据。保润流着泪,抱着他的枕头和被子,被子拖拉到地上,带着长长的影子,他推开主卧的门,窗帘拉了一半,月光明晃晃,雨哗哗地响,雷声此起彼伏,月光下的大床上有一个隆起的形状,位于床的左侧,余下的空白大得辽阔,衬得珉之很小很小。珉之背向他躺着,被子团成一团搂在怀中。她一定是睡着的,却仿佛感知到了他似的,突然坐起来,问道:“做噩梦了?”保润摇头、点头,又摇头。珉之把他和他的行李拉上床,他像攀上了一列缓慢行进的火车。她用手背给他擦去眼泪,使他贴着自己,多睡了一个人的大床,像节纳入了新乘客的车厢,满了些。放在枕边的手机兀自响着,循环播放雷雨天的白噪音。珉之关掉它,调到飞行模式,重新检查了一遍闹铃。保润把一只手放在珉之的鼻子上,另一只手熟练地从两粒睡衣扣子中间钻进去,马上睡熟了。珉之叹口气,弓起双腿,下颌抵在保润的头顶,把他环在里面,一大一小两个身体,好像一对嵌扣。睡着之前,珉之將他的手从她的睡衣里取出来,但是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时,它仍在那里,握着她的胸,用一个老练的手势。
保润一起床便朦朦胧胧地追进厨房,去她鼻子上找那颗痣,珉之侧过身弯下腰,右手握着勺子在锅里搅动。可他把她的鼻子翻来覆去地看,找不到,他哭起来,珉之的声音夹在油烟机的隆隆声里喊着,带着点起床气:“怎么了?又为什么哭?”保润无望地坐在客厅里,油腻的热腾腾的气味,锅铲碰撞的声音,楼下车流涨潮一般的声音,使他逐渐醒来,他突然在自己手上看到了那颗痣,一个细小的红点,他把它捏起来,认出它仿佛是紫米粥里的一点点皮。他把它贴在手心。那一天,他在学校里拒不洗手,处处小心,仍觉得不稳妥,便把它放进了铅笔盒。但到晚上放学时,它却不见了。
自那以后保润格外地黏着珉之,唯恐一转头她就像一滴水蒸发在空气里,就像他在车里看着她融在人群里似的。无数的背影都和她一样,又都不是她。一到夜里保润便爬上大床赖着不走,嘴里说着:“就这一回,你完整地陪我一晚上,不好嗎?”珉之听了,又是笑又是摇头,但是摇得不很坚决。保润是最能探测到她的不坚决的,他说:“我在这里,你睡得不好吗?”珉之摸着他的头,用一种丰富的、充满语气词的腔调特意地说:“睡得好很呀,妈妈喜欢和你睡。”保润小心地晃一下头,小心地甩开她的手,他不大喜欢她摸他的头,不大喜欢这种嗲嗲的腔调,和她那热情洋溢的、油光闪闪的母爱,但是为了今晚的目的,他要忍受着些。他继续追问:“那为什么不让我在这里睡?”珉之说:“这样不好。”保润问:“有什么不好?”珉之说:“你大了。”她说着就去亲吻他,带着歉意,她的嘴唇先落在他的颊上,那里还保留了一点婴儿肥,还有一点婴儿的气味,她所熟悉的香甜的新生命的气味。然后她的嘴唇碰了碰他的,作为亲吻仪式的结束。她躺下了,预备着再努力劝说他回到小床上去。保润却抬起上半身,重又把嘴唇贴到她的上面,那亲吻相较于他的年龄,未免过于娴熟,几乎是接吻的老手。珉之吃了一惊,推开他,但他噘着嘴又贴上来,珉之只好敷衍着他。他的嘴唇和他爸是一样的,厚实湿润,但更软,更温柔。他似乎有亲吻的天赋。这样的天赋他爸大概也并非没有,或许只是后来失去了。保润长大以后,势必也要失去此刻的嘴唇、此刻的皮肤、此刻的耐性,他势必会长满粗大的毛孔和硬扎扎的汗毛,充满汗臭和体味。珉之顿觉伤感,便再一次允许了他。保润最善于捕捉到允许的气息。不等她开口,他已经把他泥鳅似的小身体钻进了她的被窝。珉之急忙推他:“睡在你自己的被子里。”但保润眼眶里立刻汪着两泡泪,他的胳膊箍住她的脖子,他的一条光溜溜的、竹竿似的腿盘在她的腿上,珉之只好还由着他,也由着自己的心。有他在,她就用不着开着手机里的催眠节目了。一年前,珉之听了她姐姐和弟弟的话,为着他的身心健康,下定决心和他分床睡,为此她付出了毫不输于他的痛苦。每天晚上她都需要打开催眠节目,有时是音乐,有时是语音,有时是白噪音。他的温热的身体虽然小,但因为是崭新的,其热烈的程度并不比一个成年男人差,况且它多么洁净,十年了,他完全代替了一个成年男人,从婴儿到幼儿,一直睡在她的床上,占据着一个男人的地位,而那个男人——保润的爸爸、她的前夫,不过是个多余的第三者。
珉之不许保润再去见他爸爸。离婚之前说好一周探视一次,这样持续了两年,如今珉之突然单方面断了这个契约,她当然不肯承认那是因为前夫另寻新欢的缘故,因着这个缘故,她在他面前似乎变得低人一等,她像一封无人接收的旧信一样,独自常年地躺在邮局的橱窗里。她的孤独在那里展览着,每一个来来去去的人都能看见她被岁月侵蚀的、被人遗弃了的身体。她当然有众多的、表面性的理由来敷衍他们和她自己。诸如,被他送回来的保润,总是这里那里的不妥——哭肿了眼皮,折了腿,感了冒,坏了肚子,起了脓包,以及没有完成作业而被老师在班级群里艾特家长,凡此种种,总之,完璧归赵是从未有过的事。珉之不许他们父子见面,当然仅仅是出于保护保润的目的,不可能出于报复。报复——前夫在电话里恶狠狠地对她用了这个词,他说:“你这是在报复我,刘珉之,你这不过是恶毒的报复!我再婚让你不舒服了,是不是?”珉之不同他计较,富有涵养地说了声“再见”便挂断电话,开了静音,由着他的号码在屏幕上无声地抗议。他是太过于了解她了,所以,他怎么还能爱她呢?但他的错还不仅于此,而在于他总要自作聪明,把真话统统说出来。他的那些话对于珉之,常常起到醍醐灌顶的作用,让她分外看清她自己——一个与她立志要成为的贤妻良母完全相悖的形象,所以她也就分外地恨他了。
搁下电话,珉之立刻下定了决心。她翻着通讯录,把过去热心给她介绍对象的亲戚朋友统统挖了出来。他们的热情在她这里,本来早已是冷透的灰烬。她本来也是早就决定,再也不沾男人,这对于她是一件盖棺定论的事,现在为着自尊心,她不得不撬开钉子,启开棺盖,让那些死了的心思还有僵了的情欲还魂。
她不愁找不到个适龄的男人来扳回这一局,因为她在“男人”这个词的前面,并没有加上什么限定语。她的亲戚朋友们,亲戚朋友的亲戚朋友们,早在她协议离婚期间就已经盯上她,且比她更善于挑选男人。他们是一群强迫症患者,譬如不能看到敞开的衬衫扣子,不能看到手机上的更新提示,不能让颜色不一致的书立在书架上的同一排,类似此种的强迫症患者,单单是她杵在那里,就是一种挑衅。他们最见不得成年的人类单着,尤其是单着的女人,这等同于一根筷子,一只鞋子,一条春联,见着了她,又仿佛是见着了有人敞着裤子拉链,露出底裤,不要脸地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严重损害市容市貌,扎着他们的眼和心。所以珉之一漏出口风,便从他们脸上见到了独属于胜利者的、高高在上的微笑。如果是微信或者电话联系的,她也从手机屏幕上见到了这微笑。其实那不过是她自己的脸在屏幕上的反射,不过是她对她自己的嘲弄罢了。他们手里常年地握着几枚拼图,等待着合适的机会,好把两个有同样截面的单片卡到一起。所以珉之马上被安排了几次相亲,经过一番郑重的对比,她挑中了一个。
在保润这里,变化是突然的,家宽也是突然出现的,好像自己和珉之在湖里划着船,在前方平静的水面上冷不丁冒出一头水怪。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珉之的脸好像一间暗屋子突然开了灯,由于她的变化太过于明显,使得保润立刻知道,门外的人一定不是外卖员。按他家门铃最多的是外卖员和快递员,然后是姥爷或者大姨,小舅和小舅妈通常不上楼,只在楼下打电话,但这些人只会让珉之的脸色淡淡的,甚或更加暗下去。那应该就是爸爸了。保润想到这里立即飞奔去开门。
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只有一束艳俗的红玫瑰。“爸爸!”保润热情地叫人。那束玫瑰长着两条很长的裤管,裤管底下的两只脚互相为对方踩掉了鞋跟,换上他家的拖鞋,但不似他父亲的动作。保润疑心他叫错了。果然,玫瑰伸出一只手摸他的脸,一个陌生的声音发出来,打着熟稔的哈哈:“太早了,太早了,哈哈,喊叔叔就好。”
珉之接过花去,花把她的脸照得艳红,发着光,保润站在外面,像个客人似的,睁着眼看光明的屋里那两个人。他是被骗了,瞒着他的必定有大段的情节,不然结尾不会忽然就跳出来,跳到这样一个阶段。
珉之說:“家宽,这是保润,保润,快叫人。”他俩并排站着,脚上穿着同样的拖鞋,脸上已然形成了一式的笑容,颇有夫妻相。是了,她背叛了他。现在,她在向他的男人介绍她的儿子。保润黑暗中的眼睛向家宽瞪了一眼,他决定恨这个男人。
保润不叫人,自顾钻到沙发里去,捡起他的拼图。一只胳膊带上门,是那个家宽的胳膊,他自然得,就好像那是他家的门。保润的眼角里,珉之同家宽演着哑剧——“算了,不必叫了,来日方长。”“这孩子没有规矩。”“小孩子么,日后慢慢管教,来日方长。”——他用拼图掩护着,翻了些白眼。珉之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只花瓶,放了花,又去换了一身衣服,也是保润没有见过的,头发解了,散在背后,站在镜子前面,她脸上微笑着,他完全不认识她。他完全不认识那花瓶,那白裙子,那男人,那女人。
珉之戴项链,家宽说:“我帮你。”珉之和保润一同在镜子里看见他走到她身后,伸出手来,珉之连忙说:“不用。”她的手已在脖颈后面轻易地找到了机关,拨开了小小的、牙齿似的锁扣,家宽的手在镜子里垂下来,像根折断的树枝。她的手忽然就生疏了,扣了几下仍不得要领,她显得很累,喘着气笑道:“不行,还得你来帮忙。”他的眼睛闪了一下,一张圆脸笑着,很明显的左右不对称,嘴巴是歪的,有一点孩子气。他的动作很轻,表情庄重,手指很小心地不触碰到她,最后才无意地蹭到她后颈上一点细绒毛。他走开了,去看保润的拼图。但那一点触碰,如同一张小嘴,极快地吸吮了一口,珉之不由得一颤,牙根里涌起一阵酸楚,竟差点落下泪来,等她定了神,往镜子里看,他已经替保润安插好了最后一片。珉之问:“在家里吃吧?”家宽头也不抬地道:“出去吃。”那口气虽是温和的,却也不是建议。珉之便去拿包。分明早已是一家人了。她喊保润换衣服,他一下也没有动。
珉之的脸上扑了粉,涂了口红,摆着笑——有第三个人在场的那种笑。她的态度有很多种,逢到一种场合便有适当的拿出来,摆在脸上,好像茶几上给不同客人预备的不一样的水果饮料。
可是保润抱定了对抗的决心。珉之脸上的笑渐渐变了形,仿佛烈日下的水果,撑不住高温,马上就要腐烂掉。保润看见她的手指开始在小腿上搓动,神经质地把裙子边缘卷起来,放下去,再卷起来,再放下去,薄薄的裙边委屈地皱起。他很认得她的这个动作。上一次,她做完这个动作便抬起脚来,踹了他。他警惕地睁大眼,等着她的脚从长裙底下抬起来。他脸上淌下大滴的泪,为了抑制它们,他憋得头晕了,但仍坚持着。后来好像是家宽把她劝开了,接着,保润的大姨琼之来了,他们在楼道里交接看护他的任务。珉之的高跟鞋和家宽的皮鞋迈进电梯,下去了,他追出去,在关闭的电梯门上踢了两脚,没有穿鞋,踢崴了脚。
珉之再不许保润去大床。保润心知某个属于他的时代过去了,所以没有进行无谓的挣扎,只是顺从了这安排。珉之只来他房里吻了晚安——淡然的、念故事般的晚安——便把灯关了,抛下他一个人在黑暗里,保润把被子蒙住头,用手指在眼前的墙上抠着,黑暗里他也看不见抠掉什么没有,他的指甲是秃的,珉之见不得他长出一点点指甲,隔几天便要抓过他的手脚来剪一遍。抠着抠着他睡着了。第二天夜里,他还在那个位置上抠,这次在指尖上感到一点纸屑,他把它塞进嘴里,嚼着嚼着睡了过去,早上,保润的脸正对着的墙上出现了一个白点,他用枕头堵上它。
珉之一连半月没有下厨,一日三餐地叫外卖。有时是两餐。粥她是煮的,间或打个紫菜虾皮汤,熘两个馒头,但决计不炒菜。厨房她是不大进去了,过去她一天到晚在厨房里,不是噼里啪啦煎炒炸,就是乒乒乓乓洗切擦。保润起初很高兴,快到饭点了,珉之把手机丢过去,汉堡薯条奶茶随他点,只是不许喝可乐——从前这些都是被绝对禁止的。
珉之自己认认真真减起肥来。保润不知这是为什么。比起她的新男友,她并不是更胖的那个。或许,正是因为在他身上瞧见了胖,她才发觉了自己的胖。隔几分钟她便踏到体重秤上去,仿佛呼吸也会对那数字有所影响。保润几乎见不到她吃东西,所以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去。珉之胖了还好,白白净净,瘦了就显得老且黑,法令纹明显了,并且因为总要忍着饿,陷下去的脸颊上便有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家宽倒是更富态了,就仿佛他吃了珉之。他隔段时间来一趟,大约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他们的约会多半在外面进行。他来时必带着花,红色的居多,大红或者粉红,再或紫红,珉之全当成宝贝,学着做了干花,把她卧室里的一张桌子腾出来,摆满死去的红花,远望过去好像一大片干涸的血渍。
一个中午,保润独自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地啃着汉堡。餐桌上除了暖瓶水杯就只有一只包装盒,既没有上一顿吃剩的咸菜,也没有碗碟筷子,十分整饬。保润把薯条蘸着番茄酱,在盒底画了一只老鼠,把剩下一半的汉堡扣到那只老鼠上,用力摁了两下,摁成一块饼,珉之走过来,穿戴整齐,化好了妆,眼皮涂成粉红色,故意弄得好似哭过一般。保润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她以前吵架哭了,出门还要戴个墨镜遮盖,现在倒故意给人看一双大红眼皮。珉之把扁了的汉堡捡起来,撕成一条条吃下去,以免弄坏嘴上的口红。她瘦得尖嘴猴腮,那样子很像保润刚画的老鼠,但她仍觉得不够。“快去穿衣服。”她催着他,他知道她为什么而催他,故意不动,仍然玩着薯条。珉之不再说话,翘着嘴唇咀嚼着,保润忽然觉得不认识她,这个沉默的、自以为是的女人,完全不是他认识了十年的那个珉之,他打算这就要哭,看她有什么反应,但一阵气味飘来打断了他的酝酿,那是清炖排骨的气味,他很明白,不是红烧的,红烧的味道不会这么淡,没有这么纯粹的肉香,大概汤里还飘着几根菠菜,没有切断,翠绿的,珉之总是这样弄,最后滴两滴米醋,为了去腻,好让他多喝些汤,补钙,让骨头长粗些。味道一股一股,一截一截,变幻着,珉之评论道:“这是肉丝炒青椒。”保润道:“我最不爱吃青椒。”珉之说:“切成丝的话,你多少能吃些。”保润说:“也是。这是拍黄瓜,还有芝麻。”“不是芝麻,是麻汁。”“有区别吗?”“区别很大。”“这是排骨了。”“你不喜欢排骨。”“剔掉了骨头我就喜欢。”他们就着楼上的——抑或是楼下的饭香,吃完了汉堡和薯条。珉之把他送到方家——他的同班同学家里。珉之不再把她的姐姐或者弟妹叫来了,因为那些包子。
晚上是家宽开车来接,珉之坐在副驾驶,保润坐后排中间,遥望着前面他俩偏过头去聊天的侧影,感觉前排的他们才是一家人,而他是搭车的。珉之说:“厨房里的排烟管道好像没有堵上。”家宽问:“怎么了?”口气很急切,巴不得参与到他们的生活里来,巴不得要帮他们一点什么忙,最好是不花钱的,不大费力气的。珉之说:“老是闻到别家饭菜的气味。今天中午我俩是就着排骨味吃的牛肉汉堡!”珉之被她自己的幽默感逗笑了,家宽也笑,说:“那很容易,我帮你堵上。”珉之说好。保润说:“不堵上。”他们讨论着用什么材料,没有听见。保润站起来探身过去,大声说:“不堵上!”前座的两人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好像不明白车上怎么突然跳出来另外一个人似的。但家宽终于没有上楼去,管道口也就那样裸露着,透露着邻居家一日三餐的信息。
那天,他们去看姥爷,保润决定把珉之不做饭的事张扬出去,要姥爷和姨妈、舅舅他们都知道。这样直截了当的告状是不明智的。保润知道他日后迟早要为这告状吃亏。但眼下,他急于报复珉之近来对他的忽视,报复她的和他无关的快乐。珉之一进门便踏进厨房。保润想,她是不希望他们知道她的改变。她没有信心同他们解释,女人需要从厨房里走出来这样的道理。她敢于同儿子讲,却不敢同她的爸爸、姐姐弟弟讲。连这样简易的自我解放,必定也是她从家宽那里听来的,家宽不知给了她什么言语上的刺激,让她起了这样的变化,可她虽然舍得不做一个好妈妈,却舍不得不做一个好女儿,一个好姐妹,——大概率地,她也只是舍不得那个好名声。保润一想到要由他来把那个好戳破了,像戳破一个肥皂泡、一个气球一样,“啪”的一声,让它消失在空中,他便感到一阵兴奋。不只是他,大姨和小舅也一定爱听。他们乐于听到她近来又有什么错处,有什么窘迫,好验证他们对于“离了婚的女人”的判断。保润也不是不知道,珉之的错处就是他的错处,她的笑话也就是他的笑话。但他们围绕着他,看着他的脸听他说,这时,他们的表情让他觉得满意。他仿佛同他们一起隐身在黑暗中,往路边的一户人家里窥伺,被监视的窗户里晃动的影子,正是他自己。这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快乐。
因为对保润的同情,大家在餐桌上格外照顾他,筷子纷纷夹着食物,放进他的盘子,他一口一口全吃了,撑得几次想吐,但他们发出满意的、果然如此的啧啧声,所以他也就强忍着没有吐出来。那一整晚,一大家子人前所未有和谐,齐心协力同情安慰保润母子,要他们时常回来吃,并且,为了更稳妥起见,他们研究了一套方案,轮流往珉之家送做好的饭菜。开始每两天一次,但热情很快减淡了,改为一周一次,半月一次,为了弥补频率的不足他们加大了数量,甚至一次性地送来一大盆牛肉包子。珉之只是吃,间或叫两次外卖作为调剂。保润觉得她陪他吃剩包子时脸上带着讥讽的笑。他立刻后悔了当初的多嘴。除了对包子的厌恶,他还需应付大姨和小舅妈,装出笑脸来,极力说服她们相信包子的美味,以及让她们相信他绝对没有浪费她们的一点点劳动,一点点爱。他弄得自己两面不是人。他投降了。除了日复一日的剩包子,日复一日的炸鸡,他也厌倦了家里不动烟火的过分整饬。他终于告诉珉之说,想吃她做的饭。鲜的青菜,绿的,带着超市售货员用喷壶喷上去的水珠。猪肉,白白的,一炒,浇上酱油,变成粉红色。铁锅里的花生油,清亮的金色,在炉火的加热下散发出腻烘烘的味道,肉和菜倒进去,噼啪作响,好像燃起一串鞭炮。保润现在常常去厨房逛逛,同病相怜般地摸摸那些久被抛弃的器具,水壶里清不掉的水垢,灶台上陈年的污渍,瓷器表面的裂痕,他怀念它们。
那样要求了之后,保润以为会从珉之脸上看到得意扬扬的表情。从前,她赢了他的时候,她总是这样的,脸上不知哪里有一点点笑,随时会漾出来。她该得意:你总之还是需要我。她有权这样归纳。但是没有,这次没有,珉之随意答应了,说明天就做给他吃,今天因为没做准备,肉没有化冻,很久没买青菜和葱姜。保润同意了。他为她的随意感到不安,又感到一种于他不利的预兆。到了第二天午饭时间,他又听到了门铃声,也似乎听到了“请给好评”的话。在这之前,他一直等着,等待厨房里的响动和气味,水穿过青菜的声响,菜刀和菜板的碰撞,黄瓜拍碎后的青草味,油烟机的隆隆声,馒头蒸熟过程中的麦香……他伏在作业本上想念这些,想着,珉之肯定不是在撕开塑料袋,不是在把纸质餐盒一个个地、整齐地取出来,摆放好,把一次性筷子掰開来,摆到餐桌的两个角上,切好一盘西瓜,倒满两杯白开水,他的那杯冷些,因为他总是喝冷水,她的那杯兑了热水,因为她的胃不能受凉。然后,保润就听到她在叫他吃饭。他出来了,看见敞开的厨房门里,灶台和碗池空空荡荡,阳光投射在上面,好像有一小片水域。出于强烈的失望和最后的反抗,保润拒绝吃饭,就那样把自己关在房里,饿了一整天。
但珉之不生气,她甚至没去敲儿童房的门,没有一趟趟地、软硬兼施地劝他吃。保润绝望地忍着饿,眼泪滴到作业上,字迹皱了,他都撕掉,揉成团重写。他不要同学和老师看见那些皱巴巴的,比他自己还要委屈的纸。他要坚持,坚持着激起她的疼爱,或者愤怒,什么都好。他嚼着壁纸睡着了。夜里,饥饿的肠胃叫醒了他。他赌着气,光脚下床,乒乒乓乓打开冰箱,找到两个餐盒,是外卖的残留,他乒乒乓乓放进微波炉。他故意大声咀嚼,要把珉之吵醒,要她大吃一惊,要她懊悔和自责。风很大,客厅窗户开着,风吹得咯吱响,保润很怕。
房门内没有一点声响。他竖着耳朵倾听,有时仿佛听到一声长叹、一声喘息、一下碰撞,他知道她醒了,正要趿着拖鞋走进灯光里来,他准备好表情和眼神,好等门一开便朝她扔过去。但她的门纹丝未动,他渐渐慌了,有那么一会儿,他疑心她死了。这让他泪流满面,啜泣着,朝那扇门跑去,推开它。屋里没有点灯,窗户和窗帘开着,外面路灯的黄光、广告牌的红光煌煌地投进来,月亮的白光怯怯地挤进来,风把窗帘呼啦啦吹起来,送到保润脸上,擦去他的眼泪。有一股酒臭味。保润拨开脸上的窗帘,看见床上一截白花花的东西,中间嵌了一颗毛茸茸的黑色球形,白色的东西是不动的,黑色的东西在左右摇摆。保润以为是鬼,他叫起来,他以为他叫了起来,实际只张大了嘴巴,发出不可闻的声音。他不知被那鬼的妖术钉在原地多久,对方终于发觉了,同时抬起头。六只眼睛灼灼对视,他看到熟识又陌生的两张脸,它们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分辨形状,原来白色的是珉之,她将中间的一段躯体向上拱起,只把头与小腿向下折叠,家宽的头嵌在她中间。
保润从此每夜梦到鬼,在梦里尖叫,珉之歉疚地留在他的小床上,把乳房给他摸。她是主动地,小心翼翼地问他:“要不要,摸着睡?”他嫌恶她的小心,把身子扭过去背对她,手指插进壁纸的洞里,沿着它一点点抠下来塞进嘴里。等到那个洞有脸盆那么大了,家宽还是没再来。墙壁上的一片浅蓝色之中,露出一个白色的洞,好像湖面上的一个漩涡。保润每天夜里睡前的工作便是修整洞的边缘,让那个圆看起来更加规整。珉之竟没有制止他。保润知道,他可以长久地利用这份愧疚。她的脸上终日挂着一副欠了他的神色,不等他要求,她就把一切都奉上来,重新开始做饭和操持家务自不待说,她每晚都在儿童房陪睡,两人挤在一张小床上,保润不理睬她,他已经快要习惯一个人睡了,现在,他有墙上的那个洞陪着就不觉得害怕,他盯着它就能想象自己躲在洞里面,很安全,鬼也发现不了他。
珉之做饭的时候,保润坐在客厅沙发上,从厨房半敞的门里看她忙。他满意地看着她的背影,围裙的带子紧紧地系在她的腰上,使她的屁股显得很圆。小米粥的香气溢出来,飘得满屋子都是,热气把客厅的窗户涂满一层白雾,隔着雾气,对面楼房的灯光氤氲着,保润在窗上画了个大大的圆圈,又在圆圈里画了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只上翘的嘴巴,白雾马上在他的指尖下融化了,两只眼睛流下泪来,鼻子和嘴巴也流下泪来。透过这张脸,他看见下面的路灯,还有对面窗户里晃动的人影。他把所有够得着的玻璃都画满了脸。融化的水雾纵横交错,纷纷流过一张张脸。珉之端上菜来,三菜一汤,都是他爱吃的。她温柔地笑着,不断往他碗里夹菜,末了,她说:“妈妈一会带你去找方子蕙玩,好不好?”
珉之时常把他送到方家去,说晚上公司加班。但她夜里每每带着一脸弄错了时间的、朝气蓬勃的红润,出现在方家门外。保润和方子蕙从幼儿园起就在一个班,曾经很要好,午休时在同一张床上睡。可他早已到了讨厌女孩子的年龄。他讨厌方子蕙家的动画片,也讨厌她的嗲声嗲气。他知道为什么珉之喜欢方子蕙和方奶奶。因为她们家也没有男人。方奶奶没有丈夫,方子蕙更惨些,她连妈妈也没有。
珉之第十次从方家接他回来,他一上车,她照例柔声问:“今天开心吗?”他看着窗外答:“开心。”等了片刻,珉之又问:“发生什么事了吗?”他答:“没有。”一遇到红灯,保润就发现珉之从后视镜里观察他。
保润厌弃她的小心翼翼。他当然知道她是和家宽在一起。每当她露出这种亏欠的姿态,他便知道她是和家宽在一起了。尤其当她发现保润不开心,而她自己是开心的,她就会羞愧起来。保润恨她的心虚。那你就不要开心了,永远都不要开心。他恨恨地想。
餐桌上有一串不知放了多久的干瘪的葡萄,保润捏下一粒尝了尝,没坏,还很甜。他一路嚼着葡萄踱去厨房,每晚的这个时间,楼上的人家会做一顿饭,他想闻一闻,他们今天吃什么夜宵。没有闻到,他抬头看去,看见一片粘得白茫茫的胶带。
临睡前的黑暗里,珉之苍白的轮廓是半躺的,用一只肘支撑起身子。她是这种姿态,随时要离他而去的姿态。她这是又要分开睡?反反复复的,叫他怎么办?他坐起来把她按平,说:“睡吧,就在这睡吧。”珉之说:“我不能在这里睡。”保润说:“为什么?”珉之说:“你该自己睡了,和我一起睡不好,对你不好。”保润问:“谁说的?”珉之不答。保润说:“家宽说的?”珉之说:“你不好叫他家宽。”保润说:“我就叫他家宽,家宽家宽家宽。”
珉之忽然坐直了,她的脸,看不见地拉长了,在保润有所反应之前,她极快地跳下床,拉开房门跑出去,踢开她自己的房门,跳进去,像跳进一个洞里,门“砰”的一声关了,别上,锁舌发出一声闷顿的“咔嚓”。保润感到他的嘴笑起来。他无法不笑,这简直像个游戏,两个孩子在玩捉迷藏,轮到她藏,她玩得极好,反应很快,单单只是忘了事先提醒他一句“该我藏,你来找我”。他笑着,把被子蒙在头上,压着笑声,笑出泪来,变成了哭,他呜呜咽咽,哭得很辛苦,但往脸上一抹,并没有几滴泪。他好像把眼泪哭完了。以前姥姥还在的时候提醒过他,要他省着点哭,说人一辈子的眼泪是一定的。还说他不知道是随谁,反正不随他妈,珉之小时候是从不哭的。
珉之又打开了手机里的催眠节目,五十多万人的收藏。世上有这么多需要被催眠的人。那都是些什么人?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孩子?有没有人睡在旁边?但是,有没有人睡在旁邊又有什么分别呢?她是知道的。没离婚那些年,她照样失眠得厉害。离了反而慢慢好了,用不着安眠药,改用了较为健康的策略让自己入睡,做瑜伽、冥想、听催眠疗愈课。那个女人的声音从枕边的手机里钻出来,特别低的低音,带着点回声,简直像从很深的地洞里传来,没有伴奏,单就只是赤条条的声音,要她放松,从头盖骨开始,一个一个器官往下捋,一直关心到她的脚趾。然后,她要她什么都不要想,忘记她所有的角色,仅仅作为一个婴儿存在。珉之觉得她是对的。她听从了她,很快地睡过去。
保润梦见很多鬼来吃他,陡然醒来时,天已蒙蒙亮,在蕾丝窗帘的底下,透出毛茸茸的天光。他起身去拍珉之的门,衣服湿透了,一股寒气包围着他。珉之听见他的哭叫,明白她的儿子是做噩梦了,她要起来,把他搂在怀里拍打他的背,但她的身体无动于衷,那好像不是她的身体,她的精神着急地浮起来,飘在空中俯瞰自己,冲她嚷,要她坐起来,两股力量拼命较劲,又仿佛有另一个沉重的躯体压在她上面,她看不清他,疑心是家宽,她对家宽说快停吧我儿子来了,但家宽自顾自享受着,他的模糊不清的脸上现出陶醉的微笑,珉之越发确定那是家宽,只有家宽有那样的微笑,她以前从未在任何男人脸上见过,她的初恋男友没有,她的前夫也没有,他们压在她身上时都是肃穆的,皱着眉,自顾自地,像在做一项女人参与不了的事业。
保润在门外哭了一会,发现脸上没有任何液体流下来,他吃了一惊,忘了怕,向厨房走去,他不知道门里的珉之仍在进行灵与肉的对抗。他站在厨房门口闻了闻,闻到一线香气,再闻又没有什么,他盯着那一片透明胶带,糊得鼓鼓囊囊整整齐齐的一大片,它们好像在齐心协力地捂住谁的嘴。他把一张椅子从餐桌旁拖过来,一阵格朗朗刺耳的声响,就是这声响让珉之的精神终于赢了,等她闻声赶去,恰巧看见保润踮着脚尖站在灶台上,伸长了手臂,听见声音,他扭过头来,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朝向她,她看着他的左脚动了一下,身体直愣愣地摔下来,像一截断掉的树枝,她在空中一抓,抓到一片飞舞的透明胶带。
保润爸爸来医院,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等着法院的传票吧。”保润躺在病床上,一条腿和一条胳膊吊起来,艰难地扭动脖子看他,再看她,不明白自己何时变得抢手起来。他记得,他们离婚前,财产争了一年,解决他只用两句话——“保润归我。”她说。“好。”他说完,又补了一句:“抚养费我是没有的,反正那些股票我不要了,你不亏。”
出院那天,珉之把轮椅推到餐桌旁,桌子有一半被杂物占据了,一瓶腐乳、一碗辣椒酱、一碟干缩的咸菜、一串干瘪的葡萄,他掐了几颗放进嘴里,边咀嚼边四处打量他自己的家,觉得屋里似乎少了些什么。究竟少了什么却是想不起来,他一味地想着,恍然觉察到嘴里的怪味,呸地吐到地上,是坏的。他拿起水杯要喝,一只手伸过来,替他端着放到口边。他乖乖地让珉之往他嘴里倒水。她倒得不徐不疾,恰到好处,不会使他呛到一点点,这些年来,她都是这样的恰到好处。
保润忽然记起来了,少了花,那些无处不在的花,它们死了之后尸体还被她保留着,摆满卧室的桌子,后来桌子摆不下了,便蔓延到客厅。现在它们全消失了,连一片叶子也没留下。
珉之赢了官司。确定的答案是从琼之那里得来的,但即便没有人告诉他,他从种种蛛丝马迹上也猜得到。作为胜利者,珉之宽宏大量地容许前夫每个周末将保润接出去——仍像以前那样。费了这些事,好像走了个圈,又回到原点。但前夫有他自己的圈——又生下了新的孩子,忙于他的新的生活,所以也就渐次把见面的频率减少了。两个圈的交点,在保润身上,但这个点经了些日晒雨淋,墨迹越来越淡了,总有那么一日,不会太远的一日,它彻底地从纸上隐去了,然后大家都不再记得它曾存在过。
家宽来时,他们正要去医院做最后一次复查。他不来,保润已经忘了还有这么个人存在过。他又带着一束花,白色的,比以前的都大,并且娇嫩。珉之人站在屋内,脸上是错愕的神情,家宽心里犹豫,但脚已经坚定地踏进来。保润把轮椅开进客厅,他早已不需要它了,但他还是开着它,给家宽看。家宽讪讪的,找到了现成的话题,问保润的腿怎么回事。母子对看了一眼,接着把目光投向他。商量好了似的,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他在这间阴暗的客厅里感到一种压迫,几乎以为那是他的责任,他的错,他几乎要说“对不起”了。来之前准备好的问题——为什么拉黑我?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什么叫结束了?——全都气短了。他听人说了,珉之是为了孩子的抚养权,她只要再婚便没有胜算。所以她牺牲了他,也牺牲了她自己的幸福。他这次来不见得一定要挽回什么,但要她知道,失去他是多么大的损失。
家宽手里擎着那一大束花,像擎着一杆白旗,令人疲惫沮丧,他顺手把它放在沙发上,又立即拿起来,怕把那些娇嫩平展的花瓣压坏了,他站起来,在屋子里搜罗一只能安置它们的容器,几乎是同时,他的视线的余光里,坐在他近处的珉之伸出了手,保润远远地投出了目光,珉之不认得那眼神,但她缩回手,等他回过头来看他们,他们依然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什么表情,让他以为刚才的所见不过是他的臆想。
他终于找到一只垃圾桶,高度宽度都合适,他自顾自地拾掇起来,蹲在地上,背负着背后投来的目光,兀自絮叨,白玫瑰的价格有多么高,多么难挑拣,他借此坚持着不让自己跳起来跑出去。家宽听见珉之沏了一杯茶,孩子的轮椅“格朗朗格朗朗”轧来轧去,珉之收拾散落的玻璃纸,从背后递给他一把剪刀,他的手准确地接过来,并没有回头。轮椅仍在轧来轧去,珉之进了洗手间,随手推了一把门,那门轴日久生涩,非要重力才能关上,保润在外面问:“怎么不关门?”珉之歉疚地说:“关了,没关上。”保润重重地带上了,隔着门低声说:“闩上。”珉之兜着裤子去别锁舌,别来别去,锁舌咔嚓咔嚓乱响,响得家宽很不舒服,好像有一张生锈的铁片在拨弄他的肾脏,轮椅的声音停了,好像就为了能让锁舌安静地响。保润在盯住他。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他一定在盯住他。家宽不知道她别了多久,像是很久很久,久得像要永远响下去,等它终于停了,家宽从地上弹跳起来,太急了,他感到眩晕,踉跄了一下。一只手扶住他,是保润,他站在他的轮椅旁边,家宽想说:“你的腿是好的?那为什么还要轮椅?”但他张了张嘴,按下了门把手,走出去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玄关处的那排射灯发出青绿的、老化的光,空照着一面白墙,黄白的墙上是一张青白的矩形印子。珉之卧室的床头,也是同样大的一张白印子。他记得的。走出一楼楼洞,他才感觉到疼,是一粒花刺扎在手心,扎得很深,他咬着牙捏紧了,用力拔出来,抛进花坛的杂草丛中,血随着那根刺冲出来,喷出一道小小的弧线。
保润在门外催了几次,说再不去医生就要下班了,珉之才按下冲水键,出了洗手间。
从医院出来已是傍晚,下完了雨的黄昏,天是粉青的,街道在这粉色的天底下,显得很温柔。珉之开着车,故意贴着路边走,驶过低洼处的积水,激起一道水浪,保润按下车窗,尖叫起来。他们一路玩着这个游戏,很多脏水溅到他脸上,他一路尖叫,珉之没有提醒他把车窗掀上来。
之后,不记得是哪个晚上了,他们一起走进儿童房,保润忽然说“妈妈晚安”,珉之愣愣的,保润关了门,她走进洗手间,坐在马桶上。保润床头的那个壁纸洞,她用一张海报糊住了,是她童年时喜欢的一个作家的海报,找了很久的,一天突然从旧相册里掉出來,她认了半天才认出上面的人。海报的反面是浅蓝色,和壁纸颜色相近,贴上不大容易看出来。珉之长久地坐在马桶上,总觉得还有尿没尿完。她听到水管里的声音,从楼上流下来的水,经过她的水管,下到她的楼下。她可以根据水流的声音判断楼上是在洗澡,还是在洗脸刷牙,或者上厕所。
她终于决定她是尿完了,提着裤腰出来,绕到儿童房门外听了听,里面很安静。她失落地独自爬上她的床,听见一个大大的哈欠声,清晰得像在她的枕头上似的,但是从墙的另一面传来。那个哈欠每天夜里准时响起,每天早上也准时响起。是一个男人的哈欠。他也许在银行上班,或者在学校,也可能在一家国企,他是个自律的好人,准时,像他的哈欠一样准时。珉之常常会这样猜想一下。她数着楼下经过的车辆入睡,深夜行驶的车辆会发出潮水般的声响。有时在两个数字之间,会有长久的间隔,她就在等待下一个数字的过程中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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