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伟
2012年,记得我从安徽到南京,曾邀一帮老友在一起吃晚饭,有苏童、叶兆言、黄小初、毕飞宇。我发觉,苏童是无论过了多少年都模样不变的,除了黑框眼镜在他脸上略显老气,在我眼里,那么些岁月似乎都从他身边滑过去了,他还是个虎实的清纯少年。我记得那顿饭,似乎没聊什么文学,他们交流的多是彼此的股票与房子,我似乎在距离很远的地方。而苏童,还是时时自己游离在外,猛然惊觉,就会跟不上大家的话茬儿。他是一个并不生活在现实中的作家。
后來就读到了《黄雀记》,我以为,这是苏童写得最好的长篇。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知黄雀在其旁也。黄雀延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矣。我问苏童,黄雀是否就指“黄雀在后”?他说,一时想不出来好名字,就叫这个了。
怎么理解“黄雀在后”呢?这是一部表面荒诞、内里悲伤的小说。苏童是从祖父寻魂开始细腻地叙述的,省略了祖父的身份背景,只说他卧轨、投河,曾自杀两次,都荒诞未死,从此便不死,每年都要为身后事拍一张遗照,招来儿媳的暴怒。自杀自然是1966年的事,但在苏童笔下,现实如只需闪烁提示一下的一抹光影。祖父有一次拍照时,惊叫了一声“破了”,觉得自己的魂飞走了,脑袋空了。香椿树街上的绍兴奶奶就让他买点供品,到祖坟去把魂喊回来。他说,祖坟被刨了,上面盖了塑料厂,到哪儿去喊呢?因此就想到刨祖坟时,曾偷偷捡了两根祖宗的尸骨,藏在了一个手电筒里。他忘了手电筒埋在哪里了,就拿着铁锹到处去挖,挖的过程中展示了他家的地产图——香椿树街其实有一半人家都住在他的地皮上。以这条祖父的线索读“黄雀在后”——他因为找手电筒,就引发了香椿树街人们参与掘宝的热忱,宝未掘到,街被剖开,他就被送进精神病院,床都被拆了卖掉了。孙子保润因为去医院看护他,就凝注了花匠的孙女小仙女,一步步引出家破人亡。装尸骨的手电筒最后是被这个小仙女从房顶捅了下来,那时她已经叫“白小姐”了,是这所老屋里的房客。
祖父与保润应该形成了两条叙述线索。祖父在精神病院里继续找手电筒,因挖树而被罚款,保润就被父母差遣去看管。顺着保润的线索接着读“黄雀在后”——他为限制祖父不去挖树,就有了捆绑的意象。他身处青春期,恋上了小仙女,就有了柳生这个牵线者。花匠贫困的孙女向往光鲜生活,柳生牵线,他就成了她骄横无礼鄙夷的对象。她无礼地侵吞他偷母亲的钱租旱冰鞋的租金,买了录音机。他索债不得反遭侮辱,一气之下偷了她的兔子,本意是为索债,没想到有柳生在后,将兔子偷走烧成了兔肉。他约小仙女上水塔顶上的泵房,本是为了用兔子换押金。兔子没了,他反而变成无理的欠债方,在被羞辱中被捆绑的意念驱动,绑了小仙女。没想到,他绑完小仙女走后,柳生在后,对小仙女实施了强奸。柳家又用钱打点公安、买通了仙女,通过肮脏交易,合伙将强奸罪栽赃于他,他顶替柳生坐了牢。
小说分上中下三部:《保润的春天》《柳生的秋天》和《白小姐的夏天》。白小姐就是《保润的春天》里的小仙女。苏童小说的好处,是从来不落简单因果的窠臼。他笔下的人物,都没有冷酷的恶。按照保润的线索叙述逻辑,《柳生的秋天》和《白小姐的夏天》里,应该是保润的报复,柳生与白小姐的命运。但苏童写保润的报复,其实不过是再借柳生的牵线,重新逼迫白小姐回到当年的水塔顶上,重新捆绑了她。捆绑她干什么呢?只不过是强迫她跳一次“小拉”,从“小拉”再到贴面而已。“小拉”是曾在南京流行的一种邀请女性合跳的舞蹈,那次强奸事件前,柳生曾告诉他,“小拉”是仙女喜欢的,先“小拉”后贴面。强迫她跳完,他说:“从今天开始,我们清账了。”完全出乎白小姐的意料。他在十年牢狱之灾后要找回的公平,那么微不足道。当年他绑小仙女,其实只为找回他的自尊;十年后他所要的对他伤害的补偿,其实又是柳生当年在小仙女那儿轻易就可获得的。那么,保润爱这个小仙女吗?这就是内里的悲伤所在。
从小仙女到白小姐,其实可读到另一种“黄雀在后”——小仙女顺着她的道路,变成了奢华衣服包裹的、气度不凡的白小姐。在《柳生的秋天》里,她以公关小姐的身份回到精神病院,与承担着负罪感、帮保润照料祖父的柳生相遇。白小姐要柳生还债的方式,是让他去马戏团向驯马师瞿鹰索债。这一段牵走白马与瞿鹰的自杀,看起来是悲壮的插曲,其实是为《白小姐的夏天》做的铺垫。瞿鹰在让柳生牵走白马前说:“我为她妻离子散,我为她无家可归,我们之间谁欠谁还说不清楚。”这个美男子瞿鹰显然只是白小姐原始积累中的一分子,但欠债总是要还的。怎么还呢?《白小姐的夏天》中,白小姐在男人的森林里游刃有余地穿梭,阅人无数后,竟突然在一位平庸的港商庞先生身上失足,动了情欲怀了孕,苏童的描写是“一条鱼游来游去,最终逃不脱一张撒开的渔网”。这一失足,就导致了她游刃有余的富贵日子一下子终结,原来她虚荣的一切都维系在细细游丝上,一碰就都断了。没了富贵外衣,她就变成脱毛的鸡,必须面对屈辱与伤害。走投无路中,由柳生安排,她蜗居到保润的阁楼上,变成保润的房客。祖父、保润,通过这老屋,到她这里体现的“黄雀在后”是——她将祖父其实是藏在房顶上的手电筒捅下来,扔进了河里,导致结尾,“水下的青苔顺势把她送回了水中”。但这水如果要她的命,又是顺逻辑了。苏童让她仰面浮在水面上,带着她的胎儿,顺流而下,河水助她生产,产下一个红脸婴儿——脸上有一块大面积的胎记,是为“耻婴”。她最后就带着这耻婴住进精神病院的水塔里,水塔又是保润曾经的宿舍,就如她曾居住的保润的阁楼。保润呢?保润在柳生的新婚之夜杀死了他。杀他,就因为白小姐说,他穿走了保润父亲的衬裤,这意味着他在白小姐屋里,也就是在保润的祖屋里留宿了。
这小说不仅结构环环相扣,设置了足够你回味的网状因果,且叙述语言在幽默简朴中找到了极其精妙。比如,18岁的保润在绑了小仙女后,看红色的水塔上飘着的云,风吹云动,苏童这么写——
他觉得自己笨。春天的天空充满谜语,那谜语他不懂。春天的水塔也充满谜语,那谜语他不懂。还有他自己,春天一到,他的灵魂给身体出了很多谜语,他的身体不懂。他的身体给灵魂出了很多谜语,他的灵魂不懂。
不仅他——保润,祖父其实也不懂,小仙女变成白小姐,其实也不懂。小说结尾是,白小姐把保润的衣物与她的耻婴都交给祖父,不见了。那婴儿依偎在祖父的怀里,很安静,与开头所写祖父“以算术的角度眺望”的死亡,形成难以叙说的对应。不必概念,在难以叙说中令你体会难以线性归纳的悲欢离合,我由此才说,这是他长篇创作的巅峰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