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中的女性悲剧

2023-09-28 11:13:03蔡依霏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0
名作欣赏 2023年18期
关键词:呼兰河传呼兰河团圆

⊙蔡依霏[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一、研究回顾

萧红在《呼兰河传》中以独特的笔法回忆往事,用平淡质朴的语言书写呼兰城人民的愚昧与悲哀,以细腻的感官体察女性在闭塞环境下的生命走向,小说由此蒙上荒凉的底色。萧红将“跳大神”“野台子戏”等这样的封建习俗与女性生存处境相结合,构建了一个特殊的女性生存空间。在这样的生存空间下,小团圆媳妇的命运尤其可悲可叹,其死亡有着社会经济条件、社会文化意识等多方面的原因。本文从《呼兰河传》中女性悲剧的表征出发,探寻悲剧背后的成因并进行深入反思,对改善当今女性的困境具有一定指导意义。

近年来,针对《呼兰河传》中女性悲剧的研究有所发展。闵敏《谈〈呼兰河传〉的女性悲剧意识》从萧红自身命运入手,将小说对女性苦难的描写视作萧红在现实生活中情感体验和自身感受的投影,以及从女性视角出发而来的生命体验;郎春艳《无处遁逃的悲剧人生——论〈呼兰河传〉中的小团圆媳妇》指出小团圆媳妇“童养媳”的社会身份本质,并对其生命悲剧进一步追问;李雪《萧红〈呼兰河传〉中的女性悲剧意识》将时代悲剧与萧红家庭悲剧相结合,探讨其女性悲剧意识的形成渊源,通过分析小说的情节及思想,对女性的悲剧处境进行揭露。上述研究均有重要的参考价值。然而,以上研究大多集中于《呼兰河传》中女性悲剧的表征揭露,对小说中女性悲剧形成原因的系统分析较少,同时也缺乏针对这一现象的解决对策。本文将在上述研究的基础上,从书中小团圆媳妇的命运入手,系统挖掘小说中女性悲剧形成的原因,反思女性命运,提出相关解决方案。

二、《呼兰河传》中女性悲剧的表征

《呼兰河传》中,小团圆媳妇几乎总是处于痛苦或受虐待的状态。她本是活泼开朗的姑娘,而婚姻却将她推入悲剧之中。书中对小团圆媳妇悲剧命运进行了细致描写,主要包括婆婆的虐待、他人的推波助澜两个方面,而两者又进一步体现出封建社会对人的思想观念的戕害。

首先是婆婆对小团圆媳妇的虐待。“她来到我家,我没给她气受,那家的团圆媳妇不受气,一天打八顿,骂三场。可是我也打过她,那是我要给她一个下马威。我只打了她一个多月……”小团圆媳妇刚出嫁的第二天,婆婆便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将她毒打了整整一个月,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规矩出一个好人来”;婆婆也会将她吊在大梁上,让她挨皮鞭的毒打以至于昏厥;婆婆甚至会烙小团圆媳妇的脚心,扬言要用铁链子把她锁起来。在小团圆媳妇被虐待至病倒之后,婆家人用滚烫的开水给她祛病,她被烫了三次,昏了三次,还没嫁到婆家两个月,便在半夜里死去。

其次是婆家以外的呼兰民众的推波助澜,这主要包括众人对小团圆媳妇的评论及为小团圆媳妇治病“出谋划策”两个方面。当小团圆媳妇第一天来到婆家时,她就已被街坊公论判定为“太大方了”,“见人一点也不知道羞,头一天来到婆家,吃饭就吃三碗”,“坐到那儿坐得笔直,走起路来,走得风快”,甚至连长得高也被街坊笑话,小团圆媳妇不得不瞒着自己的岁数,将十二岁说成十四岁。

实际上,街坊和小团圆媳妇无冤无仇,刺耳的评论背后实则反映了人们长期以来被固定了的价值标准;他们的本意并不是让小团圆媳妇受苦,而是希望她成为自身价值标准下规规矩矩的媳妇,是为了她好。因而小团圆媳妇生病的时候,“凡有善心的人都帮起忙来。他说他有一个偏方,她说她有一个邪令”。诚然,民众的本意或许是善,但他们的解决方法或带有鬼神色彩,或是药不对症。“有人主张给她扎一个谷草人,到南大坑去烧了。有的主张到扎彩铺去扎一个纸人,叫作替身,把它烧了或者可以替了她……”;主张用中药治病的,开出来的却是黄连这样的凉性药材,猪肉也是连紫带青——“虽说那猪肉怕是瘟猪,有点靠不住,但那是治病,也不是吃,又有什么关系。”最后,大家达成了共识:“反正治不好也治不坏”“反正死马当活马治吧!”

三、《呼兰河传》中女性悲剧的成因

《呼兰河传》中小团圆媳妇的生存处境有着社会经济条件、社会文化意识等多方面的原因。萧红在对底层女性表示关切、无奈及惋惜的同时,也表达出自己对封建社会的控诉,这让《呼兰河传》更加深沉、更有力量、更具反思与批判价值。

首先是社会经济条件的制约。“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在萧红出生、成长直至写成《呼兰河传》的年代,大多数底层人民的需求仍是温饱甚至活着。当这样的需求成为人们为之挣扎的目标,也就无怪人会计较甚至“锱铢必较”。在给小团圆媳妇治病的过程中,抽帖的云游真人将一帖开到了十吊钱,“团圆媳妇的婆婆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可不是白抽的,十吊钱拣豆腐可以拣二十块。三天拣一块豆腐,二十块,二三得六,六十天都有豆腐吃。若是隔十天拣一块,一个月拣三块,那半年都不缺豆腐吃了。她又想,三天一块豆腐,哪有这么浪费的人家。依着她一个月拣一块给大家尝尝也就是了,那么办,二十块豆腐,每月一块……若养一口小肥猪,精心地喂着它,喂到五六个月,那就是多少钱哪!”在这里,团圆媳妇的婆婆由即将损失的十吊钱联想到买豆腐、买猪和买小鸡,她通过设定一个不可信的假定前因,并由此引发一系列反应,认为十吊钱可以如“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一样给她带来更好的生活与更多的利益,荒诞可笑的同时也展示了底层百姓生活的苦难与困境。

再如她的儿子踏死了一个小鸡子,她却打了她儿子三天三夜,因为“一个鸡子就是三块豆腐……眼睁睁地把三块豆腐放在脚底踩了,这该多大的罪,不打他,那儿能够不打呢”?更有甚者,她自己也会坦承:“养鸡可比养小孩更娇贵,谁家的孩子还不就是扔在旁边他自己长大的。”在这一系列描写中,人失去了自身的思想与创造力价值,他们被物化,仅仅剩下作为劳动力的价值,乃至与鸡子相衡量的“商品价值”。如小说中的有二伯所说:“人死还不如一只鸡,一伸腿就算完事。”至少鸡子可以下蛋,而下的蛋可以用来换钱,“小鸡蛋一个换两块豆腐,大鸡蛋换三块豆腐”。而人呢?在呼兰城人民看来,人无法直接进行商品性质的交换,也无法直接看到其价值所在。在这种情况下,人只能发挥自己作为廉价劳动力的价值。萧红通过将人与物进行比较的方式,将生命的无价值性表现得淋漓尽致。

其次是大环境影响下呼兰城人蒙昧和闭塞的思想观念。萧红在《呼兰河传》中直接写道:“呼兰河这地方,到底是太闭塞,文化是不大有的……竟不会办一张报纸,以至于把当地的奇闻妙事都没有记载,任它风散了。”在萧红出生、成长的20世纪初,传统观念仍然根深蒂固,而呼兰河偏远的地理位置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其文化发展程度落后,传统观念影响在此处更为深远、更难以根除。这里少有新与旧观念的碰撞,时间在呼兰河仿佛是凝滞的。呼兰人民照着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和生活,跳大神、烧替身这些在今天看来明显是封建残余的事物,在他们眼中却是经过上千年检验的、最为合适与合理的存在;他们会显得愚昧而蛮横,但他们并没有害人的意思,只是在封建观念的指导下做事,并未意识到自己的不当之处。他们处于“集体无意识”的影响下,一举一动更像是机械和历史惯性使然,少有自己的独立思考与批判。

小团圆媳妇的婆婆也是“集体无意识”的牺牲品。实际上,女性的角色规范已被深深嵌入社会结构当中,被结构所容许,被众人所接受。生活在这样的框架下,小团圆媳妇的最好策略不是激烈的反抗,恰恰相反,她应当表现出对规矩的遵守和维护,这样才能获得他人的一致称赞。小团圆媳妇选择了反抗,她由此遭受了伤害。婆婆用现在看来相当残忍的手段虐待小团圆媳妇,但其初衷却是“为她着想”“不打得狠一点,是不能规矩出一个好人来”。在传统观念与社会规范的导向之下,再残酷的虐待也有了正当的理由。

最后是底层女性的社会角色本位困境。在那个时代决定女性权利与自由的,并不是性别本身,而是其社会地位。瞿同祖在《中国法律与中国社会》当中指出:“尽管男女权力确实有别,但对于她们来说,限制其权利的,主要并非这一点,而是其权力地位。”儒家伦理实质上是社会角色本位,性别只是其中的一端,更重要的是在于其身份地位——一个女性是女儿、婢女、妻子,还是母亲,所要遵守的社会规范和受到的对待将截然不同,尽管她们同样都是女人。如《红楼梦》中的贾母,虽身为女性却在贾府当中享有最高地位,这实质上反映了贾母在宗法权利话语下享有的长者权力。相对应,《呼兰河传》中的婆婆则是“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典型代表,她既是受虐者,也是施虐者。婆婆在做媳妇时在家中地位低下,受尽家人的百般刁难与苛责;等到她自己做了婆婆,她在家中变成了长者,享有一定的权力,她便有权将自己曾经承受过的不公施加到媳妇身上,由此完成了施虐的代际传递和女性间的“同类相残”。

进一步而言,婆婆对小团圆媳妇的虐待又何尝不是对父权话语的捍卫?婆婆的虐待是出于管教的目的,力图将她塑造成循规蹈矩、合乎妇道的小团圆媳妇。这样,小团圆媳妇就会失去反抗的能力,她就会融入父权框架当中并找到自己的角色,和婆婆共同完成对父权制运营的维护。在小说中,老胡家的男人是缺位的,婆婆便是他们的代言人,是父权话语的捍卫者、守护者和执行者。

四、《呼兰河传》中女性困境的反思

萧红在小说中对女性的命运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她在作品中描绘女性悲剧命运的同时也体现出她的思考。《呼兰河传》中的女性悲剧有其多方面的成因,从成因出发进行相应的反思,对当下女性困境的疏解有一定意义。

首先是经济独立。“女人正是通过工作跨越了与男性隔开的大部分距离,只有工作才能保证她的具体自由。一旦她不再是一个寄生者,建立在依附之上的体系就崩溃了;在她和世界之间,再也不需要男性中介。”相较于《呼兰河传》中描述的传统社会,当下社会的环境给了女性更多独立的可能性。当女性作为价值的创造者和更加主动的人,她便更有可能在自食其力的过程当中感受到自己的责任,从而将自己确立为主体而非他者。

其次是观念转变。如前文所述,女性悲剧的成因之一是蒙昧闭塞的思想观念,呼兰城人很少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合理,而只有意识到自身行为的不合理性,女性困境才会有改善的可能。诚然,思想的转变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这并不代表传统意识形态无法改变。因为传统意识形态不能被看作已确立的永恒真理,它只不过反映了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处境;这种处境表现为历史,因为它已经成为过去;而如今我们则有纠偏和发展的可能。

《呼兰河传》为探视女性悲剧提供了一个窗口,萧红在作品中呈现出“在婚姻中女性永远都是处于被动的,永远都是男人的附属品”及“同性相残”的可悲现实。萧红借小团圆媳妇、小团圆媳妇的婆婆等女性形象,表达了对女性悲剧命运的哀叹和对封建社会的控诉。但萧红并不止步于此,她同时试图借助《呼兰河传》来表达自己对今后女性地位与处境的期盼,呼吁女性从封建礼教的束缚中解放,从而拥有主体意识,进行独立思考。由此,《呼兰河传》便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与指导意义,它对仍处于束缚当中的女性来说无疑是一记重要的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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