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中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梦境分析

2023-09-28 05:02朱文卿王芳绍兴文理学院浙江绍兴312000
名作欣赏 2023年17期
关键词:陀氏罪与罚德里

⊙朱文卿 王芳[绍兴文理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罪与罚》是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代表作,堪称心理小说发展的里程碑。关于《罪与罚》的梦境研究,学界多集中于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梦境,对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梦境分析较少。从小说艺术构思上看,斯维德里盖洛夫和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形成了对照关系,两者犹如一棵树上的两个果子,陀氏对前者的刻画进一步诠释了后者的“罪与罚”。而在斯维德里盖洛夫的人物塑造中,梦境发挥了很大作用。陀氏非常广泛地运用梦境的艺术潜力,使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梦在艺术创作方面具有丰富的价值。本文从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梦境切入,深入探究陀氏的筑梦艺术,进一步把握小说人物和主题。

一、情节结构层面

从《罪与罚》整体的情节结构看,小说重点讲述了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从预谋杀人到躲避警察逮捕,最后自首的全过程。陀氏借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犯罪经历,将俄国底层人民水深火热的生活层层铺开,把残酷社会导致的扭曲人性展现在读者面前,从而揭露出19 世纪60 年代整个俄罗斯社会矛盾极其尖锐的现状。

当时的俄罗斯不断受资本主义冲击,其社会冲突尖锐根源于农奴制,而斯维德里盖洛夫则承载陀氏对俄罗斯旧社会政治体制的思考。小说中,斯维德里盖洛夫频频产生看见鬼魂的幻觉,最后又从幻觉自然过渡到梦境中。小说并没有对斯维德里盖洛夫身世背景做直接的描写,而是借助幻觉和梦境,补充斯维德里盖洛夫与妻子、农奴的关系。陀氏有意安排斯维德里盖洛夫这一人物,通过幻觉和梦境展现斯维德里盖洛夫作为旧地主的特点,从而把一个以彼得堡为中心的城市故事,拓展到了俄罗斯乡村,扩充了小说的背景,使故事发生的社会文化背景更完整,更合理。

从梦境本身的情节结构看,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梦在表现上具有丰富性和独特性,而这种艺术性也带动小说情节结构的完善和发展。斯维德里盖洛夫自杀前的梦是一场“梦中梦”,先后经历了三个场景:抓老鼠;看见十四岁投河自尽的小姑娘躺在棺材中;照顾五岁的小女孩,却对她起了淫念。在这场梦中,斯维德里盖洛夫不断醒来,又不断入梦。从表面上看,他醒来是梦境转场的暗示;但在一定意义上,斯维德里盖洛夫醒过来的过程是他一步步正视内心、深入内心世界的过程,这使得小说沉重的气氛逐步加重,最终走向自杀的高潮。

作为小说次要主人公,斯维德里盖洛夫与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在性格、气质等方面有相似之处,但其结局却截然不同:前者在梦醒后自杀;后者选择自首,借助宗教获得灵魂救赎。可见,两者在小说中形成对照关系,旧地主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情节使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犯罪疯狂更容易被理解。而在两者“罪与罚”的情节里,陀氏紧紧抓住斯维德里盖洛夫虚无主义的特征,不断概括、凝练其情节,将更多笔墨倾注于后者,其中,梦境发挥了重要作用。

“三重梦”在串联小说情节结构的同时,也在对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故事情节进行回顾和概括。小说中,斯维德里盖洛夫的经历形成了“犯罪——渴望救赎——希望破灭”的路径,反映在梦里,他从感受老鼠带来的恶心到体会投河少女的凄惨到照顾五岁的可怜女孩,灵魂对救赎的渴望被不断激发,但梦境最终以淫念再起收尾,暗示着救赎希望的彻底破灭,最终只能走向自杀的结局。梦境提取了斯维德里盖洛夫淫荡的过去,浓缩其一生的历程,使小说的主线集中在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罪与罚”上,一定程度上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进行了补充。

二、人物塑造层面

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强调,梦是个体无意识欲望经过修饰后的表达。作为心理描写的重要方式,梦境描写生动记录着人物无意识的心理活动,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梦境也毫不例外。

在“抓老鼠”阶段,斯维德里盖洛夫反复下床,上床。这段梦境中,“掀开被子”“裹了起来”等一系列动作重复出现。结合老鼠所带来的恶心、滑腻的感受,这种繁复的动作是生理上对宾馆阴冷、肮脏环境的排斥,而这份对肉体的折磨通过上床、下床的折腾,折射出斯维德里盖洛夫精神世界饱受折磨的痛苦。

斯维德里盖洛夫玩弄过许多女性:他曾调戏过自家婢女巴拉莎,“虐待”过列斯利赫十四岁的侄女,甚至一见面就将十六岁的未婚妻放在腿上。在“遇见棺材少女”阶段,十四岁的少女是斯维德里盖洛夫轻浮过的女性的缩影。少女的外貌描写和年龄具有强烈的违和感——“淡黄色的头发”①却是“潮湿”的,“花冠”却是“玫瑰花(带刺)”编成的,“表情”是“严峻”的,“侧脸”僵硬如大理石,“嘴角”是惨败的,“微笑”是“失去了稚气、无线地悲哀和沉痛地哀诉”②的,同时,少女躺在棺材中的凄凉和美好的自然环境形成了明显的视觉反差。梦境中的违和进一步加速斯维德里盖洛夫精神世界的崩塌。而少女的自杀行为,使得“被侮辱而毁灭自己”得到了合理解释,加深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对自杀即正义的认识,让自杀在逻辑上获得体认。

在“照顾幼女”阶段,潜藏在人物身上的理性和善性首先被激发出来。正如斯维德里盖洛夫会帮忙安置索尼娅的弟弟妹妹,给未婚妻一家送去一万五千银卢布,他的内心存在亲善意识。然而,暴雨阴冷的天气、“狭长的走廊”等环境承接着第一阶段的恶心和第二阶段的惊悚,在这种环境烘托中,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性欲被激发出来,善的意图最终被极度性欲下的恶的本能代替。斯维德里盖洛夫在梦醒后选择自杀,可见梦境对其自杀前的精神崩溃起到非常逼真的效果。

其次,梦境也在揭示和丰富斯维德里盖洛夫的人物形象。

梦境指出了斯维德里盖洛夫最大的问题——深受放纵生活的腐蚀。在“三重梦”中,斯维德里盖洛夫的善与恶、崇高与卑鄙难以想象地结合。不同于拉斯科尔尼科夫,斯维德里盖洛夫恶的一面来源于男性的性欲。性欲本身不带有强烈的攻击性,但是男性性欲的强化,使得女性商品化,女性逐渐沦落为性的牺牲品,性欲则成为伤害女性的武器。斯维德里盖洛夫本身生活淫荡,他对性欲的渴求反映在梦境中却是英雄主义坠入残酷现实——性瘾心理使他变得无可救药,企图帮助女性最终却伤害了她们。

虽然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性欲具有攻击性,但其灵魂仍具有软弱的一面,这在梦境中可见一斑。他曾说:“我怕死,不喜欢人家谈死。”③但自杀前的三重梦使他的精神走向崩溃状态,一步步对自杀产生体认,最终向死亡屈服。

斯维德里盖洛夫“虚无主义者”的形象也通过梦境不断丰富。关于鬼魂幻觉,斯维德里盖洛夫曾与拉斯科尔尼科夫探讨“相不相信鬼魂存在”,斯维德里盖洛夫虽说看见鬼魂,但他本身并不体认鬼魂的存在,他不相信宗教,一切以自己为中心,展现了他坚定的“虚无主义者”形象。

三、作品主题层面

小说围绕“罪与罚”这一中心线索展开,串联起拉斯科尔尼科夫与斯维德里盖洛夫的犯罪经历和结局,两者的罪与罚在对照关系中相辅相成,共同服务于小说主题。陀氏借助梦境艺术,在揭示斯维德里盖洛夫“罪与罚”的同时,也对“理智与情欲”“肉与灵”这些母题做了详尽思考。

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梦境以梦中梦的形式层层深入,将其罪恶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读者眼前。初见哆嗦在阴暗角落的五岁小女孩时,斯维德里盖洛夫抱有善意和关怀。但在理智与情欲的斗争中,他对性生活的渴望最终冲破了善的理智从而泛起了淫念,这反映了更大意义上的罪——淫欲。在力比多的驱使下,他过度放纵自我,对性欲的追求不加节制,将女性当作淫欲的牺牲品,致使自己陷入无可救药的地步。

斯维德里盖洛夫在梦境中回顾一生的罪恶,也在梦中不停地接受惩罚。小说中惩罚方式分为肉体和精神两种,这在“三重梦”中均有体现。梦境作为个体无意识的表达,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做梦人的精神状态,“三重梦”则展现了斯维德里盖洛夫逐步走向精神崩溃的全过程。在第一阶段中,他梦见自己睡不安稳,上床,下床的疲惫、老鼠钻进怀里带来的滑腻和恶心,以及热病的寒颤,是斯维德里盖洛夫在梦境中切实的肉体感受;第二、三重梦境伊始,都含有斯维德里盖洛夫面对窗户的情节,阴冷的狂风和阴森的环境使梦中的肉体感受到了寒冷的折磨,这是表层的肉体惩罚在无意识中的反映。而随着梦境的深化,与环境违和的少女尸体、五岁小孩身上风流女子的脸等使斯维德里盖洛夫的罪在无意识中逐步放大,灵魂的拷问不断挤压着精神世界,迫使他最终以自杀的方式获取灵魂的救赎。

“三重梦”中,灵与肉相互渗透的关系得到了充分彰显。斯维德里盖洛夫精神方面的问题会作用于肉体,通过肉体的感受而反映出来。同样,肉体也反映着灵魂的状态。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放纵生活,似乎对他没有产生根本性影响,但事实上,这种影响已深入灵魂,通过梦境而表现出来。陀氏通过三重梦境揭示出肉体的有限性,肉体不加节制地放纵时,个体的灵魂已经被彻底地腐蚀。肉体的惩罚、精神惩罚共同呈现在梦境中,彰显了“灵与肉”的母题,蕴含着陀氏对人性的有限性的思考。

四、结语

通过对斯维德里盖洛夫梦境的文本细读,我们可以把握到其梦境在情节结构、人物塑造、作品主题三个层面上的艺术含蕴。陀氏通过梦境的塑造,不断地补充和完善情节结构,推动小说自然、连贯发展,同时也向读者展示出饱满的圆形人物,无形中深化了小说的中心主题,向我们揭示了“罪与罚”“灵与肉”的生动思考。

①②③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岳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570页,第571页,第5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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