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彤 钱华[湖州师范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童谣又称“孺子歌”“童儿歌”,顾名思义指“传唱于儿童之口的歌谣”①。基于传唱人群的特点,童谣强调格律和韵脚,音调活跃且富有特色。温州童谣指温州地区流传的童谣,受独特的乡土因素、瓯越文化、吴语方言的浸染,展现了独特的艺术魅力。作为温州民间的文化瑰宝之一,童谣起着固化民间方言、承载历史记忆、承续传统民俗的作用。
童谣历史悠久,最早可追溯至春秋战国时期。一说,迄今首次记载的童谣是《左传·卜偃引童谣》,借“龙尾”“鹑”“天策”等星名,刻画晋侯灭虢的情形。②一说,最早的“童谣”一词出现在《国语》。③论说莫衷一是,但足以窥见童谣历史之悠久。
早期童谣多体现其政治功能,艺术性色彩不强。④《晋书·五行志》写道:“荧惑降为童儿,歌谣游戏,吉凶之应,随其众告。”⑤揭示了童谣预示占卜的功能。明代是童谣发展的分水岭,历经社会各领域各因素的催熟,童谣成功从政治范畴转型至更多领域,走向更广阔的平台。
同时期,温州地区童谣开始流传。《岐海琐谈》卷八载:“国初时吾瓯童谣有云:‘燕燕燕,飞过殿,殿门关,飞过山’。”⑥预示即将出现“靖难之变”。此书亦记载万历年间温州元宵节的盛况,并说“儿童结伙踏歌,一唱百应”。“结伙踏歌”“一唱百应”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古代的温州童谣拥有较高的传唱度与接纳度。
瓯越文化展现了瓯越独特的江河山川风采,温州方言的运用更为其增添不少韵味。极具地方特色的温州方言音韵、词汇被艺术加工后,灵活应用于温州童谣的歌词创作中,呈现了温州童谣的醇厚意境与明快韵律。
温州童谣以温州方言为媒介传唱。作为南部吴语代表方言之一的温州方言,其发音与语言结构古老复杂。据现有资料考证,温州方言体系中有35 个声母、30 个韵母、8 种声调、13 种两字组变调调型。⑦与普通话发音体系相比,温州方言系统声母、声调种类更为丰富,故其音韵有较强的研究与审美价值。
1.押韵
押韵又称压韵,一般指将文学创作中句末的字词处理成同韵的写作手法,多出现在诗词曲赋中,早期可见“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茫”“忘”与“量”同韵,同属江阳韵。江阳韵多用于刻画时间的邈远、空间的无限,适合搭建空茫的意象与背景,为全诗覆上淡淡悠悠的清冷色调,凄怆恍惚之情尽收笔底,意境深远凝长。此类实例在温州童谣中比比皆是。如:
正月灯,二月鹞。三月麦杆作吹箫。四月四,做做戏。五月五,过重午。六月六,晒霉臭。七月七,巧食喜鹊啄。八月八,月饼馅芝麻。九月九,登高送娘舅。十月末,水冰骨。十一月,吃汤圆。十二月,塘糕印状元。(温州童谣《十二月令》)
细读童谣后可以发现,“四”与“戏”、“八”与“麻”、“九”与“舅”都是较为明显的押韵,有些词汇在普通话发音体系中不能构成押韵,但在温州方言发音体系中却可做到前后呼应,如末尾两句尾字的“月”和“圆”、“月”与“元”,这两对词语在温州方言发音中押同韵。使用大量同韵字作为尾字,使童谣贯穿律点与拍节,增添了艺术的起伏感。
2.平仄
“平”意平直,“仄”为曲折之意,平仄即为中国诗词曲赋中用字的声调。中古汉语声调共四类,分别为平、上、去、入。平仄错落间,韵律灵活多变,强化了诗词的音乐性与节奏美。虽在童谣创作中放宽了对歌词平仄格式的制约,但从童谣歌词中亦可品味到平仄传递的生机与韵味。如:
叮叮当(啰来),叮叮当(啰来)。山脚门外(啰来),(啰啰来)孤老堂。松台山上仙人井(啰来),妙果寺里猪头钟(咯咯)。(温州童谣《叮叮当》)
平平平/平平平/平仄平仄/平仄平/平平平仄//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平
各音步以三言为主,间以四言。“叮叮当”平韵起头,奠定整首歌谣轻巧明快的色彩。第三句末“井”字,凭仄声结束,旋即过渡到“仄仄仄仄/平平平”,高低错落间碰撞出清流婉转之音,气息贯流而下。平仄相间,错落有致,不仅协调了音节,增添节奏感染力,又便于儿童吟唱,展示了和谐悦耳的音韵美。
1.前、后缀
前、后缀分别指词语中词根前后的构词成分,对词根起修饰限制作用。在温州方言中,常出现“阿X”“X 客”“X 儿”等形式的词缀。⑧如:
卖绢客,慢慢担,担到表妹镬灶间。底镬打卵卵,外镬烧点心,烧一大碗满登登,给你吃了没良心。卖绢客,你年年担我家,我家铜钱廿二双。地板间,挂纱窗,绣起枕头花琅琅。(温州童谣《卖绢客》)
阿一夹一夹,阿二想汤喝,阿三拔双箸,阿四流眼泪,阿五给妈讲,阿六头打肿,阿七端起抿,阿八挟箸添,阿九走拉到,阿十看看罇头非能燥。(温州童谣《正月初一头》)
歌谣用词直白、浅显,富有市井气息。“卖绢客”“阿一”“阿二”等携带着前后缀的词汇赋予童谣本身以丰富的感情色彩,语言平淡朴实却宛如一首首摇篮曲,吟唱了人间百态与社会人生。
2.叹词、语气词的运用
叹词与语气词常为句子情感语气表达的重要表征,但显著区别在叹词具有极强的独立性,可单独使用;而语气词须附着于词语、句末,以实现其语气传达功效。
叮叮当(啰来),叮叮当(啰来),山脚门外(啰来),(啰啰来)孤老堂。松台山上仙人井(啰来),妙果寺里猪头钟(咯咯)。(温州童谣《叮叮当》)
这首童谣的质朴自然感多来源于叹词。“啰来”“咯咯”延长拍节,将唤气间隙无限压缩,句与句衔接紧密,颇有跳跃、轻快之感。加之叹词的音节本身具有调值调类,简洁凝练却焕发出令人愉悦的艺术价值。语气词同属此类语汇表达系统。如:
哦啊哦,打卵汤,卵汤热啊每烫靠一。卵汤冷,阿每喝掉把。日里游游,夜里熬油。日里东家跑西家,夜里点灯纺棉花,一夜纺到大天光,辛辛苦苦纺个菜头纱,老鼠叨去做尾巴。(温州童谣《哦啊哦》)
童谣以口语化、生活化见长,讲究音韵和谐化、歌词质朴化,语气词“啊”字极大地增强了童谣语言的表现力,将细腻温和的情感描写得淋漓尽致。
3.叠字
叠字意将相同的字或词语组合成新表达,其作为一种语言运用技巧,被广泛应用在文学创作中。叠字给文学作品平添意蕴,或俏皮活泼或百转千回,须结合具体的语境加以揣摩。如:
正月灯,二月鸢,三月麦笛吱吱叫!四月冷清清,五月龙船鼓儿冬冬声。(温州童谣《十二月谣》)
“吱吱叫”“冷清清”“冬冬声”等叠词描绘了不同季节的生动情态,既有三月麦田里希冀的青绿,又暗藏四月的晴空蓝,亦有龙船上的拼搏红,词汇具象化能力强,且节奏明快,紧凑流畅,易为儿童传诵。
温州话的一大语法特征是句子的成分倒置,包括定语后置、状语后置。定语后置在此处特指将定语后置于相应名词的后面,最常使用的词汇有“鞋拖”“板砧”等。状语后置意指将状语置于谓语之后,如“走好”“吃添”。与温州方言相伴相生的温州童谣中大量语法倒置的实证俯拾皆是,如:
松糕松糕高又高;我请阿叔吃松糕。松糕厚,送娘舅;松糕薄,冇棱角;松糕实,迎大佛;松糕松,送舅公;松糕烫,不好囥;松糕冷,不好打;松糕烂,送阿大;松糕燥,拜镬灶;松糕粉,送阿婶;松糕末,不好端;阿叔越吃越口渴。(温州童谣《送松糕》)
松糕是温州一带特色名点,有其象征意义,是逢年过节必备的糕点。《送松糕》一歌谣将修饰性质词语“厚”“松”“烫”等词汇放在名词“松糕”后,则是定语倒置的例证。
童谣是追寻音乐与文学协调后的共生体。辞格的魅力在于其能“极尽语言文字的可能性”⑨。借修辞艺术改造后呈现的童谣充满奇特的构思,强化了情感感悟。
1.拟人
南朝文学家刘勰在《文心雕龙·指瑕》中指出:“若夫君子拟人必于其伦。”⑩拟人意为把物当作人来写,赋予“物”以人的言行或思想情感。⑪挣脱人们思维定式的窠臼,达到冲击人们视觉与思维的效果。如:
虎铃打到鲤鱼滩,鲤鱼娶亲,蛤蟆拜经;田鸡送人情,姜太公公做媒人。苍蝇打锣嘭嘭响,虎蚁抬轿头皮涨。抬到雀儿桥,雀儿呐喊叫;抬到络麻园,络麻踏爻完。(温州童谣《燕儿》)
一反常态,“娶亲”“拜经”“打锣”等行为的主体不是人,而是各类动物。从“鲤鱼”“蛤蟆”到“苍蝇”“虎蚁”,原本充斥着世俗风尘的俗事,落在动物身上,反而多了几分俏皮可爱,满是童真童趣。
2.夸张
夸张手法的存在仿佛打破了合作原则,常将指示对象进行二次加工,以实现另种艺术效果。夸张手法以新颖别致见长,将笔触触探到未知领域,强化语言的感召力,韵味无穷。如:
大脚娘,一步跨过九片墙,踏死十猪九头羊。前屋叫赔猪,后屋叫赔羊。大脚娘,真伤心,双双眼泪落地上,扭晓得,水满田垟成灾殃。大脚娘,真悲伤,大脚跳进海中央,心想这下会浸死,扭晓得,海水只满到脚跟上,一脚踢倒了海龙王的外婆娘。(温州童谣《大脚娘》)
歌谣从对比海水和脚的高度角度入手,将“大脚娘”的脚之大描写得淋漓尽致。作为“底层人民”的“大脚娘”受尽大脚带来的祸害,决定跳海,却以喜剧结尾。该童谣既是温州人民积极人生态度的投射,也是本地百姓豁达精神的凝练表达。
3.反复
反复即通过多次重复个别词语或句子,起突出强调的作用。如:
叮叮当(啰来),叮叮当(啰来),山脚门外(啰来),(啰啰来)孤老堂。松台山上仙人井(啰来),妙果寺里猪头钟(咯咯)。(温州童谣《叮叮当》)
“叮叮当”于此拟铃铛声,“孤老堂”“仙人井”等属温州民间古建筑,承载其历史传说。三言两语间,攫取人们的听觉、视觉,将人们的感官牵引至上个百年,重温老温州褪色的记忆。多次重复“叮叮当”令整首童谣基调清新自然,易为孩童接受。
4.排比
排比指有次序、有规律、有目的地将三个或三个以上的句子连用,以强化语用情感和突出指示内容,如:
娒娒你相能。阿妈教你吃馄饨。馄饨汤,喝眼光。馄饨肉,配白粥。馄饨皮,配番薯。馄饨碗,吃爻倒端转。(温州童谣《吃馄饨》)
词作者不着力描绘馄饨的色、香、味,也不挑明馄饨受欢迎的程度,仅提及“馄饨汤”“馄饨皮”“馄饨肉”“馄饨碗”,点到为止,情感却酝酿得恰到好处。
童谣承担着各地区文化启蒙的重任,具有口语化、地域化、大众化的特点。深入研究童谣对把握时代文化发展的命脉、保存独具特色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创建健康和谐的语言运用环境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与时代价值。在经济社会迭代分化、方言传承式微、生活快节奏化的时代,对温州童谣语言形式与文化内涵的挖掘工程任重而道远。
① 郑薏苡:《民间童谣在当代儿童教育中的传承策略研究》,教育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0—13页。
② 杨伯峻选注:《春秋左传》,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339—340页。
③ 秦艳琼:《童谣综论》,南京师范大学2008年硕士学位论文,第12页。
④ 江庆柏:《试谈古代童谣》,《南京师范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001期,第75—78页。
⑤ 刘莉:《论古代政治童谣的类型及社会功能——以“康衢童谣”“卜偃引童谣”为例》,《河北工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2期,第105—109页。
⑥ 侯百朋:《温州文史论札》,浙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29—30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⑦ 郑张尚芳:《温州方言志》,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90—92页。
⑧ 温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温州市志(上册)》,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537—541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⑨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1页。
⑩ 雍平:《文心雕龙解诂举隅》,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303页。
⑪ 黄伯荣,廖旭东:《现代汉语(增订六版)(下册)》,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1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