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城记

2023-09-28 00:46
都市 2023年1期
关键词:司南

文 汉 家

第一城,织城

事实上,织城离所有城市都很近,但她却似乎离所有城市都很远。

织城人大都热爱艺术,热爱艺术家。

他们热爱的艺术家是那种海盗式的艺术家,是那种自由的、富于解放色彩的艺术家。

他们认为艺术家就应该永远更新自己,永远创造自己。

咖啡馆在织城具有重大的文化意义。

你只要花上一天时间,便可以从城中各个咖啡馆里找到织城几乎所有的著名艺术家和文化人。

在织城美术馆里最常出现的是那些多愁善感的小说读者、热情或盲目的艺术爱好者、失恋的批评家、光头的女性或长发披肩的男性、闲散人员、拘谨内向或性格奔放的艺术家、自视甚高的中学美术教师、自称为冒险家但是从未尝试过任何冒险活动的文艺壮汉以及大腹便便的收藏家。

很多普通织城人都拥有一个由他们的父亲或母亲所起的类似所谓艺术家名字的独特名字,但织城的绝大多数艺术家拥有的却是一个并不像所谓艺术家名字的普通名字。

织城东部的艺术家社区“297”里集中居住着上百位当代艺术家,与他们来往的大多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实验音乐家、瘦削的诗人、衣着怪异的舞蹈家、或面目阴沉或大大咧咧的先锋小说家、双目炯炯有神的策展人以及囊中羞涩的独立电影导演。

“297”里最著名的当代艺术家是工藤。他出身于阪城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年少时就热爱艺术,并且热衷于学习各种语言,计有英语、法语、阿拉伯语、西班牙语和汉语等。

工藤在西方接受了严格的艺术训练,之后因为喜欢织城的艺术氛围,便定居在了这里。

工藤的作品带有强烈的实验性质,擅于使用混合的创作材料,包括炭笔、油漆、水墨、蜡笔、油性蜡笔、水彩以及丙烯颜料。他喜欢用热情(破坏性的)且极富美感(自由和流动的)的线条,对现实世界进行寓意性的夸张和无所畏惧的变形,尝试打破那些绘画语言中的传统美学壁垒。

尽管工藤的画作一开始并不受重视,但他的创造性风格却深刻地影响了织城的当代艺术圈。

工藤经常长时间地中断自己的创作活动,可能除了他自己,并无一人真正知晓其中的原因。

在朋友们眼中,工藤有时深不可测,讳莫如深;有时又天真坦率,直言不讳。

艺术家对于那些最为崇拜艺术家的织城人来说,就像当代的先知,而对于艺术家的作品,他们只是将它当作了一种媒介——

一种通往艺术家精神世界的唯一有效的媒介。

织城人普遍迷信风水学、古人的预言和一种自我暗示的力量。

在织城的一个咖啡馆里,司南认识了谷村,没过多久,他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他们都住在织城西部,两人的住处离得非常近,只隔着一条小街。

谷村是幌城人,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

据他说,他是一个当代艺术家,但司南却从未见过或听说过他的任何当代艺术作品。

谷村惯于用眼睛一扫,理直气壮地对旁人说,我可是一个当代艺术家哩!……我有必要向你们介绍我的作品吗?!介绍了有用吗?!介绍了,你们就能看懂吗?!……开玩笑!……既然你们看不懂,那我为什么要和你们谈论当代艺术呢?!

听了谷村的这番话,司南就学着他的腔调,也理直气壮地对旁人说,我可是一个小说家哩!……我有必要向你们介绍我的小说吗?!介绍了有用吗?!介绍了,你们就能看懂吗?!……开玩笑!……既然你们看不懂,那我为什么要和你们谈论我的小说呢?!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司南和谷村边喝咖啡边聊天。

谷村说,司南啊,我听到了一个坏消息。

司南忙问,什么坏消息?

谷村说,“南门市场”就要拆了——它保不住喽!……听说要在那儿建一个高级写字楼。

司南说,这真是个坏消息!我们住的地方不在市中心,周围没什么大型超市,如果把“南门市场”给拆了,那买东西就太不方便了!……唉,那些小贩们,可倒了霉啦……

谷村说,是啊,简直是胡闹!

“南门市场”有一百多个摊位,有卖菜的、卖肉的、卖日杂的、卖水果的、卖内衣袜子的、卖文具的,等等。司南自从听到市场就要被拆的消息后,每次路过这里都会进去逛逛,心中颇为留恋。

他想:拆了后,“李记烧鸡”不知会搬到什么地方去,那时想吃一口他家的烧鸡可就难喽!市场最里面有家调料店,店主叫阿祥,是个南方人,此人说话悦耳动听,待客非常和气,拆了后,也许他就回南方了吧。那个一只手的“二秃子”,卖的本地猪肉可真香啊,人也憨厚极了,拆了后,不知他会到哪里去讨生活,唉!还有卖水果的王大婶,拆了后,就听不到她爽朗的笑声了,那笑声,多来劲儿啊……

世界上,总有意外发生。

一天,谷村给司南打来电话,破天荒地想和司南去看一个国外当代艺术展。尽管谷村早就自称是当代艺术家,但这却是他第一次想与司南共同去接触具体的当代艺术作品。

司南说好,我非常乐意去!

按照约定,司南来到了美术馆,与谷村碰了面。

进了馆里,谷村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说这个作品是创作者临终前才完成的;说那个作品的创作者是冰城的一个精神病人;说这个创作者极为强调媒介的特殊性质;说那个创作者居然将复杂数字学运用到了画作上……

司南一边听,一边不停地应答,说着哦、嗯、啊……

这是谷村初次与司南大谈当代艺术。看展览的过程中,谷村突然愤怒地说,与国外的当代艺术佳作相比,织城的当代艺术已经堕落到令人发指的程度了!……织城的所谓当代艺术作品其实都是艺术垃圾!——不,它们甚至连艺术垃圾都算不上!它们只是垃圾,只是纯粹的垃圾!……

司南听后,嘴里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却觉得谷村批评得也太狠了,太过狂妄了。从美术馆出来,谷村对司南说,以后,我一定要搞个大的!我一定要在艺术上搞个大的!大的!!

司南笑着说,搞吧,我支持你!

谷村听后,就拉住司南的手,诚恳但莫名其妙地说,尽管我从没读过你的小说,但我完全相信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小说家!真的,这是我的真心话!

司南收住了笑容,说,谢谢你的信任!……可是,你为什么这样说呢?……我只能告诉你,你虽然完全相信我是一个小说家,还是了不起的,但我却无法完全相信你是一个当代艺术家……因为,因为我还从没见过你创作的任何一件当代艺术作品哩!……呃——你说,你让我怎么能完全相信你呢?

谷村大笑,说司南啊,你信不信我没关系,我信你就好了!哈哈!

司南说,你毕竟从未读过我的小说,为什么就相信我是一个了不起的小说家呢?

谷村听后,答非所问地说,因为你是我在织城唯一的朋友,唯一一个真正的朋友!难道这个理由还不充分吗?

说罢,谷村便陷入短暂的沉默当中。

司南也沉默着。

天空很空,几乎没有风。

之后,谷村对司南说,司南,请你帮我一个忙,好吗?

司南说,好啊,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肯定会全力帮你!

说到这里,司南忽地想起一件自己从未说出口的曾想请谷村帮忙的事情,于是补了一句:不瞒你说,我也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哩!如果未来某一天,我去了你的家乡幌城,请你帮我找一个十二只狗拉的雪橇,好吗?

谷村听后大笑,说,我当然能帮你这个忙了!哈哈,我陪你去幌城!……我保证,一只狗都不会少!……哈哈,小事儿一桩啊!……但那是另外一回事儿,我们先说这件事儿——先说你帮我的这件事儿……你能按照我的构思,写一篇关于“南门市场”未来的小说吗?

司南听后一惊,心想他怎么知道我最近想以“南门市场”的未来为题,创作一篇小说呢?难道他不仅是一个当代艺术家,还是一个通灵者?

司南迟疑片刻后,说,我可以写,但你先要跟我说说你是怎样构思的。

谷村大声说,当然啦!我当然要跟你说啦!哈哈!

谷村的构思是这样的:

在未来,“南门市场”摇身一变,成了全世界最具活力的当代艺术家居住的社区之一。原来市场里的一百多个小贩都混进了当代艺术圈,他们再也不卖蔬菜、日杂、卤味、水果、调料等日常消费品了,而是卖起了“变形”“嘲弄”“拼贴”“放纵”“自戕”等艺术观念,但相同的是,这些艺术观念和蔬菜、日杂、卤味、水果、调料等日常消费品一样,都是明码标价的商品,正所谓一分价钱一分货,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至今,司南也尚未写出那篇关于“南门市场”未来的小说。

他在织城住得久了,就感到无聊极了。这种无聊大概属于一种奇异的虚无感,或者只是一种隐藏的焦灼感。不论这种“无聊”归根结底是什么,反正就是它使司南失去了写小说的兴趣,也失去了在织城继续住下去的兴趣。

他觉得自己在织城已经住够了,该走了。

走时,他没有与谷村告别,而是静悄悄地去了离织城不远的盈城。他心里并不认为这是一次真正的离别,所以就没有和谷村告别,因为他相信,他们俩很快就会相会,相会在那漫天风雪的幌城。(相会在那十二只狗拉的雪橇上……司南完全相信这一点,因为他在离开织城时,已经完全相信谷村是一个当代艺术家了——是的,没错,他完全可以保证这一点。)

第二城,云城

云城南郊有一座朦山,属于太脊山系的支脉。

朦山是北方著名的民歌之乡,是一片民歌的海洋,而云城也是全国公认的出作曲家最多的城市之一。

云城人大都认为,“严肃音乐”和“朦山民歌”是完全平等的。

他们并不认为严肃音乐就比朦山民歌更高级(更艺术化)或者朦山民歌就比严肃音乐更接地气(更生活化)。

他们对这两种音乐形式不分厚薄,同样尊重,同样热爱。

云城人最喜欢的宠物是一种叫声悦耳的金翅雀。

云城每年都会举办盛大的音乐节。

最近的一次音乐节上,聚集的歌唱者和演奏者达四千人之多,仅演奏云城作曲家巫磊的《世纪颂》一曲,就用了九百多名器乐演奏者与合唱队员。

云城的交响乐历来都保持着鲜明的艺术风格,它比“康城乐派”的交响乐更具有史诗的气质和庄重的形式感,更加大气磅礴,扣人心弦,充满一种辉煌的音乐威力和纪念碑式的精神高度。

除了巫磊,云城还有一位代表性作曲家,他叫罗山涛。

罗山涛的创作力惊人,他在四十岁之前,就写出了84 部交响曲、19 部四重奏、36 部钢琴奏鸣曲、22 部小提琴奏鸣曲、31部钢琴小提琴奏鸣曲、12 部歌剧,还有大量的歌曲和小曲。

他的音乐风格基本上是神秘的、崇高的和悲喜交集的,是赞美诗式的,同时又富于多层次的情感色彩。在技术上,他擅长在乐曲的细微部分进行独属于他自己的、创造性的破坏与重建。

对于那些不再满足于自然音阶和声逻辑并且听觉过度发达的音乐欣赏者来说,他的作品始终具有一种致命的诱惑力。

差不多每个云城人都会唱几首朦山民歌。

朦山民歌皆为情歌,这些歌曲热情而直接,喜欢用不加修饰的音步和感性的生活细节来叙述爱人间的火辣情欲以及那动人心魄的相思之情。

在本质上,它们是一种脱口而出式的关于爱情的恳切表达。

朦山中生有“牛头花”(形似牛头)。

它是一种有听觉的植物,当紫蜂发出振动翅膀的嗡嗡声时,这种声音便可刺激牛头花释放花粉,而其他种类蜂虫所发出的声音则无法使它释放花粉。其原因可能是紫蜂发出的“嗡嗡声”不同于其他种类蜂虫发出的“嗡嗡声”,但以人类的耳朵来听,所有蜂虫发出的“嗡嗡声”其实都是同一种“嗡嗡声”——

它们之间,并无任何差别。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云城人过的生活都不怎么像生活,而特别像一个正在飞扬或者正在下坠的音符。

这音符,又像极了一场若隐若现的美梦或噩梦。

作为一个身在云城的外乡人,司南并不具备大部分云城人对于严肃音乐和朦山民歌的平等态度。从一开始,他就不喜欢严肃音乐,而只热爱朦山民歌。

在朦山的一个土坡上,他第一次听到了毛妹的歌声,顿时心生欢喜,仿佛满目都是那灿烂无比的阳光。

毛妹是远近闻名的朦山民歌手,她的恋人叫喜喜。

毛妹从小就爱唱朦山民歌,她唱起《桃花红》来,真是迷死个人。

她只要唱起民歌,就会忘记所有的烦恼,而她眼前的所有景物则会融为一体,变成一朵巨大而美艳的桃花。

喜喜和毛妹都住在朦山上,他只要听到毛妹的歌声,就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听得如痴如醉。这时,他眼前的所有景物都会融为一体,变成一朵美艳而巨大的桃花。

喜喜听的次数多了,就去找毛妹。

他没费什么周折,就见到了她。他可能对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很多很多的爱慕她的话。如果他会写诗,那么他一定会为她写出一百首情诗;如果他会作曲,那么他一定会为她作出一千首曲子。但他既不会写诗也不会作曲,只是一个刚刚做学徒半年的小木匠。

于是,他只能从山中为毛妹采来了一束颜色各异的野花。

毛妹收到花时,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俩就这样干干净净地好上了。

有一天,毛妹对喜喜说,喜喜哥,你以后要是不爱我了,我就杀了你,把你的肉喂了我家的大黄狗!

喜喜听后就笑了,说,好啊,哈哈,毛妹,以后我要是不爱你了,你就利利索索地杀了我吧!我保证不反抗……就像你说的,把我的肉喂了大黄狗!哈哈哈!

几个月后,喜喜和毛妹突然一起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就连最爱打听小道消息的李婶,也遗憾地表示自己一无所知。

毛妹失踪后,她那美妙而纯真的歌声也就消失了。

毛妹家养的那条大黄狗却不服气,自从毛妹失踪后,它就不再“汪汪汪”地叫了,而是唱起了民歌《桃花红》,并且只唱这一首。《桃花红》是一首热烈而飞扬的情歌,可是大黄狗却唱得哀怨而低沉。唱完后,它就孤零零地跑到了谷仓的后面。

一天,司南又一次来到了朦山。

他听大黄狗唱完《桃花红》后,也孤零零地回到了租住的房子里。这房子有一间地下室,他总觉得毛妹如果没有藏在那个谷仓后面,那么就必定藏在这间地下室里面——二者必居其一。

从此,他就再也不敢进地下室了。一段时间后,他竟然连地上的房子也不敢进了。面对自己无法战胜的内心中不断泛起的恐惧,他只得选择离开云城。

离开时,他只是转了个身,甚至几乎没有移动自己的双脚,但是他却在时光中一路飞速倒退,经过了一代又一代先辈和一个又一个国度,仿佛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了大洋彼岸的的T 城。

当他踏上T 城的土地后,《桃花红》的旋律才在他的脑海里真正消散,而那条大黄狗孤零零的身影和那种他曾经无法战胜的恐惧,也都灰飞烟灭,无影无踪,就如同一场在刹那之间闪耀而过的——近乎野蛮的——即兴告别。

第三城,霄城

去过霄城的人们,大都认为她只是一座单调的城市——一座单调到只能依靠个人的幻觉来制造斑斓景象的城市。

她仿佛不是被人类建设起来的,而是被某个外表呆板但内心浪漫的神仙创造出来的。

霄城的居民们大多具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气质,一种只属于霄城人的气质,一种舞台背景般的虚幻气质。

他们认为,只有他们——霄城人——才能发现每个活物所蕴含的意义和象征,而每个活物又都是一种“行动”,一种持续进行变化或者持续维持不变的行动。

一小部分居民,继承了一种来源不明的想象能力。此种能力,相当于顽固的偏见。

他们对历史毫无兴趣,认为历史是死的东西,而所有死的东西都被他们认为是没有任何希望的东西。

他们只热衷于自己在当下的想象,并且总是能对一些过于奇怪或者过分夸张的事物报以宽容的态度。

他们似乎天生就能理解“神秘”、理解“转化”,而且坚信每个人的头顶上都带有几分光明。

在霄城北部的温暖湿地中生活着一种微小而短命的蠓虫,居民们把它叫作“溜溜虫”。

溜溜虫飞行的速度极快,能发光,能喷射防御性液体。它在两个多小时之内,要全部完成诞生、发育、成熟、寻找配偶、产卵、衰老、死亡这一系列变化活动——该时长,差不多是当前热映的一部美国超级英雄电影的时长。

1

我认识的“司南”只是那个在霄城短暂居住过的司南。

我不知道他在其他城市居住时会发生哪些变化,因为我只熟悉居住在霄城时的他,而且与这个古怪的旅行者或者奇异的过客不同,我厌恶任何形式的旅行、漫游或漂泊——从生下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只住在霄城。

我离不开霄城,也许每个人都一样,都离不开自己又爱又恨(必须是充足的爱加充足的恨)的那种事物。

言归正传,以我对司南的观察,有那么一阵儿,他似乎很想变成一头慵懒的白象,但他却在紧要关头生出了一种犹豫,如此一来,他便错过了变身的最佳时间。结果,他就在这犹豫当中离开了霄城。

2

从我家后院出发,走上半里路,就来到了池塘。

池塘里养着一群鹅。我经常坐在池塘边,呆呆地虚掷半天时光。

有一天,我正在池塘边坐着,建刚从远处走了过来。

我便冲他喊,建刚啊,过来坐坐吧!

他笑着来到我的面前,说,这破池子,有啥好看了?!

我说,反正我觉得挺好看的,嘿嘿!

他递给我一支烟,说,昨天伙计耍钱,赢了一千多哩!

我说,厉害,厉害!

他喜滋滋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就一脸困惑地对我说,你这人可没劲儿了,你说你,既不喝酒,也不耍钱——那你说,你每天都想些啥了?

我仿佛被他给问住了,便认真想了想,而后说,老实说——我啥也没想,嘿嘿!

他见和我待着也确实没什么意思,便站起来说,我走呀,和你没毬啥说的,我耍钱去呀!

我说,好,你耍去哇!

凤芝是建刚的妈妈。如果在当初,她变成了一条美女蛇,那么她就不会生下建刚这个小混混,但她没有。她终究变成了一条草鱼。

变成一条草鱼也没什么不好,李希征的妈妈就只是一根柴火,她还不如草鱼呢!而我的妈妈仅仅是一本挂历,她只挂了一年,就被我爸爸扔掉了,唉……我说出的这一切其实并不神秘而且相当清晰,老实说,我现在不想说太多的话,但我必须说,我爱慕的对象是一只鹅。

是的,她是一只白鹅。

每次来到池塘边,我都会柔情蜜意地望着她。

可惜我是一头猪,长得丑陋倒也罢了,最糟糕的是,我生下来就回不了头——所以如果我错过了什么,那就永远错过了什么。

既然回不了头,那我就只能朝前看了——那就看看十年后的建刚吧!那时的他已经戒了赌,老老实实地做起了生意,靠着天赐的好运气和小聪明,他变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老板。但只有我知道,无论他赚了多少钱,他还是他——还是那条被钓的草鱼。

幸亏我爱慕的那只白鹅没有爱上他,但她也没有爱上我。

她是对的,如果作为女人的你也想变成一条美女蛇的话,那你就永远都不能爱上这世上的任何活物。此为大法。

3

从我家后院出发,走上半里路,就来到了土坡。

土坡上长着野草和野花。我经常在土坡上走走停停,傻傻地消磨半天时光。

有一天,我正在土坡上转悠,建刚从远处走了过来。

我便冲他喊,建刚啊,过来转转吧!

他哭丧着一张脸,来到我的面前,说,这破地方,有啥好看了?!

我说,反正我觉得挺有趣的,嘿嘿!

他递给我一支烟,说,昨天伙计耍钱,输了一千多哩!

我说,让你再赌,活该!

他也不生气,和我转了一会儿,然后就一脸困惑地对我说,你这人可没劲儿了,你说你,既不喝酒,也不耍钱——那你说,你每天都想些啥了?

我仿佛被他给问住了,便认真想了想,而后说,老实说——我啥也没想,嘿嘿!

他见和我待着也确实没什么意思,便站起来说,我走呀,和你没毬啥说的,我睡觉去呀!

我说,好,你睡去哇!

凤芝是建刚的妈妈。如果在当初,她变成了一朵牡丹花,那么她就不会生下建刚这个小混混,但她没有。她终究变成了一棵野草。

变成一棵野草也没什么不好,李希征的妈妈就只是一根柴火,她还不如野草呢!而我的妈妈仅仅是一张黑白照片,拍摄她的那个相机早已坏掉,所以她就一直停留在了20 世纪70 年代,唉……我说出的这一切其实并不神秘而且相当清晰,老实说,我现在不想说太多的话,但我必须说,我爱慕的对象是一朵花。

是的,她是一朵野花。

每次来到土坡上,我都会柔情蜜意地望着她。

可惜我是一个人,天生愚笨倒也罢了,最糟糕的是,我完全不可能扎根在土坡上——扎根在她的身旁。

既然我无法扎根在土坡上,那我就只能朝前看了——那就看看十年后的建刚吧!那时的他在戒赌后又染上毒瘾,变成了一个骨瘦如柴的瘾君子。但只有我知道,无论他好赌如命还是吸毒成瘾,他都只能是他——只能是那棵扎根在土坡上的野草。

可是,我爱慕的她却爱上了他,而没有爱上我。

她是对的,如果作为女人的你也想变成一朵野花的话,那你就只能爱上一棵野草,而李希征的妈妈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能变成什么,但最终,她还是变成了一根柴火。

我只能伤心又无奈地说,只要点着了李希征的妈妈,她发出的热量就能为一家人烧开一壶水(可用它洗脸、泡茶、冲速溶咖啡,等等),而且她燃烧充分,灰分极低,几乎无烟。

4

三天前,李希征的妈妈被火葬了。

李希征捧着妈妈的遗照,瞬间便肝肠寸断。

如果你是李希征的话,你就会明白,虽然死神带走了你的妈妈,但你也总会留下一些关于妈妈的零碎东西——比如骨灰。

我和建刚都是李希征的朋友,在他妈妈出殡那天,我俩都早早过来帮忙。出殡后,按照霄城的风俗,主家要请帮忙的众亲友喝酒吃肉。只见敬酒时的李希征,神色肃穆而哀伤,此时的他已不再是那只上蹿下跳的整天没个正形儿的金丝猴了,而是变成了一只沉浸在痛苦回忆中的白猿,可是司南却没有变成一头慵懒的白象,在似乎人人都能变身的霄城,他却还是一个人。

以我对司南的观察,他不是不想变身,而是犹豫了,于是他就在这犹豫当中离开霄城,去了远在天边的岚城,去了那座仿佛从未存在过的神秘城市。而他究竟为何犹豫,我想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真正知晓。就像霄城人似乎人人都能变身,但一个人最终变成了什么,也只有其本人才能真正知晓。因此,我以上的所有叙述,都不过是我的想象罢了,实在不足为凭。

我所知晓的——真正知晓的,仅仅是我是一个霄城人,一个与其他霄城中年男人长得差不多活得也差不多的普通霄城人。此乃大路。

第四城,偏城

经过牧马山,在浏江与腾河之间,就是偏城。

偏城火车站是一座漂亮的历史建筑,它的墙面上装饰着牡丹花、佛手、宝瓶、蝙蝠和彩色的神鸟。对偏城人来说,这座火车站就像一个命运象征物——它不仅是出发地,更是永远崭新的人生起点。

偏城人大都相信“好主妇”是经过系统学习而成的。

她们最起码要学习礼仪、烹饪、舞蹈、医药卫生知识、穿衣打扮的诀窍、音乐、幼儿看护方法以及做爱的技巧。城中办有数不胜数的教授上述课程的主妇培训班,堪称社会教育界的一道亮丽景观。

当偏城人喝下一碗热气腾腾的本地名吃“八宝羊肉汤”时,这碗羊肉汤就代表着偏城的全部滋味。城中一位德高望重的美食家曾经写过一篇长达五万字的盛赞“八宝羊肉汤”的文章,他称此文既是写给“八宝羊肉汤”的也是写给偏城的一封情书。

说到情书,在城中恋爱的年轻人里,依然有不少恋人保持着手写情书的传统习惯。他们无论男女,都喜欢在一种被香水浸透的印着玫瑰花的信纸上给恋人写一封火热而动人的情书。

很多偏城人都会兴奋地告诉那些远道而来的游客,在天行路的一个酒馆里,时常会出现一些已经过世的人,这些人喜欢在西面靠墙的角落里席地而坐,皆面色枯黄,双眼血红,沉默无语。

在偏城,灵魂问题是一个永恒的议题。

一部分居民相信,每个偏城人皆有两个灵魂,一个在身体里,另一个则脱离身体寄居在城中某一棵阿魏叶鬼针草上;如果一个偏城人死去,与此相应,就会有一棵阿魏叶鬼针草枯萎而死。

另一部分居民则相信,那些因车祸而死的灵魂在回家后,会躲在衣柜里的左下方,而死于火灾的人们,其灵魂会沉在离事故现场最近的湖水底部。

一个深受偏城人尊敬的巫师经常现身于合欢路与甸桥街的交汇地带,他偶尔会受雇于私人,独立调查一些与鬼魂有关的神秘事件。

必须提及的是——

极少数偏城人竟然固执地认为尘世中的答案远远不如问题重要。

初春,我去偏城拜访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同学。

此行不仅是访友,我身为记者,还带着采访任务——据说老张练气功练得长出了第三只眼,如果此说属实的话,我将采写一篇新闻稿并配上那只眼的特写照片,刊登在下一期的《八方视野》上。这么多年来,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读者还是对奇闻异事最感兴趣。

我在早晨到站。

下车后,我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羊汤馆,就走了过去。听人说,到了偏城如果不喝一碗当地的“八宝羊肉汤”,就等于没来过这里。

进了馆子,我买了一碗“八宝羊肉汤”。此汤果然美味,羊肉新鲜而无腥气,汤为老汤,滋味醇厚。

我记得,我小时候常和爸爸在大冬天喝羊肉汤。爸爸戴着厚厚的眼镜,一进馆子就因为室内的热气而模糊了镜片。他落座后,总是先摘下眼镜,掏出手帕擦镜片——他反复地擦,擦个不停,直到服务员端来了两碗羊肉汤,他还在认真地擦着——直到我喝完了一碗羊肉汤,他还在认真地擦着——我完全不记得他最后是否喝了那碗羊肉汤,因为我的脑海里完全没有他喝羊肉汤的画面,而只有他在馆子里擦镜片的画面——这画面已经彻底凝固了,已经不可更改地凝固了……

我没有打车,老张家离车站不远,我想走着去他家,这样就可以随意看看街景。我看到一个女孩拉着一个男孩的手臂,不让他走。女孩泪流满面,哭着说,我不许你走,不许你走——求你别走!

男孩铁青着脸,说,你就让我走吧,这是迟早的事儿!你别这样,放开手,放开!

两个人在角力,显然男孩未用全力……几秒钟后,男孩发力了,他终于挣脱了女孩的双手。女孩跪倒在地,还在乞求着他,可是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在十几年前,我也曾乞求过孙婵,我说,求你留下来吧!

孙婵听后,苦笑了一声,这笑声中潜藏着一种只有我才能明白的含义。她不说走也不说留,她不说爱也不说恨——她只是与我角力,半年后她发出了全力……唉,关于爱,我已经无话可说了,也无药可治了。

我继续向前走,前面出现了一个十字路口。

我走过去,向左转弯(此时,身在偏城的司南也走到了这个十字路口,他向右转弯后就—直向前走去,直到坐进了一辆出租车里。二十分钟后,他来到机场。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他登上一架向东飞行的飞机——飞往了被海水包围的涵城),然后便一直向前走去。走着走着,我就走到了老张家。

我敲门,说,老张,开门!

很快,老张就打开了门——我一边盯着他的额头一边说,老张啊,我怎么看不到你的第三只眼呢?

老张看到我,顿时吓得脸色煞白。他什么都没有说或者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晃了几下身子,就昏倒在地。我急忙蹲下,摇晃着他,大声喊道,老张,你醒醒啊!老张!老张!……

闻名偏城的气功师张宏博猛然惊醒——他连续几夜都梦见了李元青。

星期天早晨,正感冒的他坐在沙发上,忧伤地望着窗外。过了一会儿,他对准备出门买菜的妻子孙婵说,最近不知怎么搞的,我老是梦见元青。

孙婵在门口边换鞋边说,唉,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惦记着他啊……清明快到了,你给他上个坟吧……你去就行了!……每天都有一堆家务事,我哪能抽开身哩!……我走了,你记得吃药啊……

第五城,化城

化城既是一个无限开放的城市,又是一个固定不变的圈套。

她从建城开始就没有其他城市都有的那种热闹非凡或庄严肃穆的中心广场——她里面全是狭窄的错综复杂的丁字路。

在城中,你无论身在何地,都会遇到一些由东往西走的人和一些由西向东行的人,他们大都会向你谈起曾经在某个神秘的丁字路口所发生的某件神秘的事情,但他们的讲述总是显得特别模糊或者极度破碎,以至于你只是感受到了某种神秘的氛围,却始终无法搞清楚那件神秘的事情究竟是件什么样的事情,或者说,你确实感受到了“神秘”,但也确实不知道这“神秘”从何而来。

你不知前因,也不知后果。

化城的早晨呈淡绿色,到了下午就变为浅褐色。

她仿佛是被消过毒的(或伪装出一种精神上的洁净),但实际上,她几近相反。

她上空的景象大都如虚幻的梦境。

她地上的景象大都远离事实,大都太过主观。

她非常容易使人感到晕眩。

大部分居民皆相信任何事物都与死亡有着直接的关系——它是任何事物的根本。他们不仅畏惧它,还发自内心地敬畏它。

基本上,他们只喜欢自然界的奇观,轻蔑普通的风光;他们喜欢发酵的果汁和又甜又软的各式点心;他们走起路来,就像梦游一样;他们眼睛虽然是睁开的,但给人的感觉却总像闭上的。

对于婚姻的态度,他们大都抱有相同的观点,即婚姻意味着平庸,而且这平庸属于一种组织性的平庸。

化城的东郊和西郊的交汇处,生活着一种金黄色的飞虫,当地人称它为“凹虫”。

雄性凹虫的生殖器在初次交配后的三十秒内将完全爆裂(并不危及生命),此后它们就不能再进行任何交配活动了,也就是说这种可怜的雄性昆虫生命中的第一次交配也是它们今生的最后一次交配。

最令人惊异的是,雌性凹虫具有雄性凹虫所没有的,也是其他所有昆虫都没有的脸部表情(一般认为,因为昆虫没有大脑,所以它们不可能做出任何表达个体情绪的面部表情)。虽然这表情并不丰富而且变化有限,但雌性凹虫起码可以通过它来表达自己的——一般性的——快乐、悲伤和恐惧。

1

司南漫游到了化城。

他现在很少想起乔了,这并非因为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她,而是他在逃避“想她”。其实,他逃避的是一种痛苦,一种爱的痛苦。

这种痛苦对他来说,是一条死路——此路不通。

2

化城光华路东口与西口的交汇处,日渐被生活垃圾堵塞,变成了一条实打实的死路。

一贯滞后的环卫部门和交通部门只得联合进行处理。这两个单位的最高领导安排双方下属沟通和协作,一周后,他们撰写出一份开路计划书,接着就开始懒洋洋地将它付诸实施。

不出居民们所料,这开路工程果然进展缓慢,后来竟然停工了——莫名其妙地停工了。

没有人确切知道它因何停工,就连那两位最高领导也不知道——事实上,他俩也想知道其中的原因,但令人郁闷的是,无论人们怎样调查、研究,如何打听、探访,就是无法确切知道停工的真正原因。

反正是停工了。

开路工程就这样大喇喇地搁置在那里,就好像它丝毫都不愿满足任何人类的好奇心一样。也许它只是停工了,这停工只是一个单纯的事实,其中并不存在任何原因——反正就是停工了。

3

东的反面:

你躺在床上,说,老婆子,给我倒杯水吧!

我说好,然后就去倒水。

我来到客厅,发现三个暖壶全是空的,便对卧室里的你说,老头子,暖壶是空的,你等会儿,我去烧壶水!

你咳嗽了一声,说,不等了!你去水龙头上给我接一杯吧,越快越好,我就要渴死了!

我说好,唉……

其实我和你也是两个空暖壶,只是你每天要完这个又要那个,而我却什么都不要。

我们都是快八十岁的人了,孩子们不常来看我们——当然,如果他们经常来,我们也嫌烦……我老了,老了啊,我年轻时就是一个多余的人,不喜欢花朵,嫉妒那些美丽的颜色,现在我老了,还是一个多余的人。原来,什么都不曾改变。

你却是一个不知疲倦的人,即使瘫在床上,也要不停地指挥我。未来的某一天,也许你终究会明白我曾经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已经无法被我再次说出了——我是说,那些坏掉的东西已经永远坏掉了,无法复原了。

但你现在还不明白——还不明白我为什么就万念俱灰了。

可我能怎样呢?还不是照样推着轮椅上的你去逛街,去散心?

逛就逛吧,无所谓。

逛着逛着,我们就逛到了光华路西口。

你说,老太婆,这条路怎么越走越窄了?

我说,老头子,你老糊涂了,以前这条路就是这样呀!

你没出声,等于默认了。

我们停了下来——在光华路西口与东口的交汇处停了下来。

你看到一个怀抱婴儿的妇女,便对我说,老太婆,你还记得我们刚生下大儿子时的情景吗?

我说,只记得一点儿,以后恐怕连这一点儿也要忘记了。

我推着他向前走去,才发现这条路确实越走越窄,最后窄到只能通过一人。

我说,老头子,我先把你推过去吧!

你说,好吧,老太婆,你推我过去后,也要快点儿来啊!

我说,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落不下我!

你就这样死去了。

4

西的正面:

你站在树下,说,瑞哥,你上树给我摘个果子吧!我想吃果子,你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吃果子了……这果子应该很好吃,我想吃哩……

我说没问题。然后就上了树。

树上的果子是青色的,还没有成熟。我对树下的你说,宝贝,果子还青着呢!

你眨了眨眼,说,没关系,就摘那个最大的吧——我要最大的!青的也行,只要它是大的,我喜欢大的!哈哈,越大越好!

我说,好的,宝贝!

我和你也是两个青果子,但你在一个月后却流产了我们的孩子——流产了一个未来的青果子。

我们还没到法定的结婚年龄,还被我们的父母称作孩子,《婚姻法》禁止我们组建家庭,这看起来有些残酷——可笑的是,那个胖乎乎的杨大夫公然帮助我们杀死了我们的孩子,杀死了一个未来的青果子,却不违反任何法律。

我是一个木讷的人,不喜欢说话,羡慕哑巴们用手语交谈。你是一个天性乐观的人,每天都叽叽喳喳的,要说很多很多的话,仿佛永远都闭不上自己的嘴巴。未来的某一天,也许你终究会明白你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是如此无用——我是说,那废料就是废料,它绝对变不成别的东西。

但你现在还不明白——还不明白我为什么就黯然无光了。

可我能怎样呢?

或许我应该全力以赴做一个梦,梦见我和你一起离开化城,飞到了传说中的某城,那是一座梦幻般的城市,一座充满各种可能性的城市,一座也许能让你完全明白过来的城市,然而梦毕竟是梦,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现在我能怎样呢,还不是照样和你去逛街?

逛就逛吧,无所谓。

逛着逛着,我们就逛到了光华路东口。

你说,瑞哥,这条路怎么越走越窄了?

我说,傻瓜,以前这条路就是这样呀!

你没出声,等于默认了。

在光华路东口与西口的交汇处,你看到一个大腹便便的和尚,便对我说,瑞哥,这个和尚不会是假的吧?

我说,可能吧——也可能是真的。

我和你走着走着,才发现这条路确实越走越窄,最后窄到只能通过一人。

我说,你先过去吧。

你说,好吧,瑞哥,我过去后,你也要快点儿来啊!

我说,你放心吧!傻瓜,松手,松手吧……

你就这样自杀了。

5

司南可能去了光华路东口,也可能去了光华路西口,但他必定来到了光华路东口与西口的交汇处。至于他是从西的正面过来的,还是从东的反面过来的,就连他自己也忘记了。这并非因为他健忘,而是他在被生活垃圾挡住的那一刻,突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当时的记忆就像被删除了一样,接着他便被历史的巨口吞了进去……之后,他的右脚就踏上了稷城的土地,但左脚还留在光华路东口与西口的交汇处——留在那条坚硬的死路上。

这时的他,干脆利落地将左脚也踏在了稷城的土地上。

第六城,U 城

历史上,U 城是由几个亡命之徒和一群冒名顶替的诈骗犯建立的。

她历来就是黑帮的天堂,也是一个错综复杂的秘密中心——城中的秘密社团、秘密宗教组织和秘密俱乐部构成了一张秘密的关系大网。

罕见的是,除一部分华人外,U 城居然没有其他种族的移民。

这部分看起来安分守己的华人大都曾经公开表态,称自己早已成为名副其实的U 城人,至于该表态是真还是假,则无人知晓。

U 城虽然黑帮猖獗,臭名昭著,但在几十年前却出过一位深受全世界人民敬仰的传奇飞行员,他就是博塔奇。

博塔奇只为红十字会和国际救援组织工作。他驾驶一架IV-9 飞机,奋不顾身地向各个战乱地区空运难民们急需的食物和药品,并且发现了十几条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能够飞抵多个战乱地区的空中走廊。

为躲避防空火力,他只能选择在夜间飞行,但即便如此,他执行任务时也难免遭到炮火的袭击,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

U 城男人大都喜欢在左臂上文上这种图案:一束玫瑰花紧紧挨着一把长剑。

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他们都喜欢那种可以用来跳舞的音乐。基本上,他们都非常粗俗,但他们总是骄傲地说,这世上只有粗俗的东西才是真正充满活力的东西。

一部分U 城男人还赤裸裸地认为,不是自己的思想,而是自己的下半身领着自己一路前行,直至死亡。

按照传统,U 城人不吃圈养的动物,所以城中饲养的羊、猪和牛全部集中于南部的山上,由专人看管——看起来,它们都生活得自由自在。

这座山上,也生活着全世界最大的一种蚊子。

城中的酒吧和舞厅里差不多每时每刻都会发生斗殴事件,斗殴的原因多与女人相关。流氓头子们常常在郊外的几家隐蔽的咖啡馆里进行粗暴的谈判或者召集手下分取赃款。

十三年前,黑帮内部的一次火并引发了一场大规模的街头混战。在这个可怕的事件中,有近百人死亡,烧毁了两百多间房屋,财产损失不计其数。

U 城的大街小巷里似乎总是弥漫着某种危险的白日梦般的调子。

一位不怎么受学术界重视的社会学家曾多次(不厌其烦地)指出,对于U 城各帮派的老大来说,真正的胜利只有一种,即自始至终都能保持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默。

1

在U 城。

从机场回来的海外华人吴川,刚送走他的朋友——去往高城的司南。

就在他下车的一瞬间,正好看到邻居W 驾车向北而去。

太阳火热。不远处的一只黑鸟飞离了枝头。

在X 镇,M 正呆坐着,等着她的情人到来,等着一个硬汉的到来。

手枪插在W 的后腰上,他向北而去,向着X 镇而去——M 等的就是他,她连声说,上帝啊,请保佑他吧,保佑我们吧……

K 是一个以狡诈闻名的流氓头子;O去妓院里玩女人,从来都不付钱;P 控制着U 城所有的非法赌场;还有S,他相当于地下法庭的法官,拥有着黑暗世界里的生杀大权。

W 向着X 镇而去,急得五内如焚。

他必须见到M,哪怕K 的手下已经盯上了他,哪怕O 已经囚禁了M,哪怕P 已经出卖了他,他都要在今晚之前见到M,见到他的情人。

在一座老式公寓里,董灿放下了手中的毛笔,他闭目养神,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

2

在代城。

三个多月前的一个下午。

李俊义:“大毛,你明天8 点40 分准时开车到东寺街西口的第一个转弯处等我们——即使有天大的事情发生,你都不能离开这个地方,明白吗?!……你等到9 点整,如果我们还没有出现,你就马上离开……

“建中,明天早上五点半,你先从楼顶的风道进去……要带齐所有的工具!如果我们在8 点15 分之前收不到你通知我们可以进去的短信,那么这次行动就自动取消——明白吗?……好……

“晓菲,你一定要缠住张昆!……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总之你必须缠住他,让他只围着你转!今晚你就和他到酒吧去,灌醉他,然后去开房……

“老陆啊,今晚我们就得拿到那密室的钥匙,不能有任何闪失!……得手后,你就从后门溜走,我会在青年路的雅尚咖啡馆等你。钥匙交给我后,你就坐明早的飞机离开这里——喏,这是机票……

“明辉跟着我——紧紧地跟着我!明早8 点20 分,我们俩一前一后进入第一道大门。8 点30 分,按计划,建中将切断大楼的总电源,这就是我们的行动信号……我负责锁住第二道大门,明辉,你拿到东西后,就通过南7 号门,走步行梯到4 楼——在图纸的这个位置!明白吗?……建中会在最北面的那个卫生间里接应你——这些位置,图纸上都有,你们一定要牢牢记住,都给我记死了!……如果行动中传来枪声,我们就各自逃跑——记住,谁也不要管谁,各逃各的,逃出一个是一个……

“明辉和建中的路线是从二楼南面的天井出去,由此通到地下停车场,然后从8 号出口离开……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谁都不许开枪杀人!……大家对表,现在是16 点28 分……还有什么问题吗?……好,我爱你们这群混蛋——祝我们好运吧!”

3

在U 城。

偷渡客李俊义时常会想起自己在代城的警车呼啸声中吸入的那一口寒气,而作为U 城华人联谊会志愿者的V,经常来到董灿居住的公寓,请这位漂泊异国的业余书法家教热爱中华文化的她书写那种姿态飘逸的毛笔字。

W 一向脾气火暴,当他的妻子——V——得知他死于发生在U 城所辖X 镇的一次街头斗殴时,显得相当平静,就好像这个结果的确不出她所料一样。当然,也有人说,其实W 并非死于临时起意的斗殴,而是死于一次精心设计的谋杀——更确切地说,是死于一次情杀,但由于证据不足,最后警方也只能按斗殴致死了结了此案。而千真万确的是,M 从十八岁起,就是一个滥交女郎,W 死后不久,她就勾上了别的男人,几乎与此同时,曾经的代城职业流氓李俊义正式进入U 城的地下世界,取代了失踪两月有余的K,再次干起那些非法的勾当。

与过去大致相同的是,如今依然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董灿又叫S,或者依然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心狠手辣的S 竟然是一个书法造诣颇深的面容慈祥的老年华人,而时光总是毫不留情地消逝,但似乎只有U 城始终不变——这里就是U 城——

她就在这里等你。

第七城,襄城

从古至今,到襄城的路只有一条。

对于那些从未到过襄城的人来说,她明显是不可思议的,是梦境式的。

襄城的城墙极为坚实,它有十二道大得出奇的大门,这些大门都被厚铁皮包覆,异常牢固。

城中所有的桥都由石头建造,造型或雄壮或优美,皆工艺高超。

街道铺得很好,十五匹马可以轻松并行在主干道上。在最热闹的街上,街道两侧布满了形制相仿的店铺,店主们全都喜欢在自家门前骄傲地摆出所售的最优质商品,那架势既像是炫耀,又像是对竞争对手发起的挑战。

妓女们集中在城西的一条僻静的小巷里。

她们能歌善舞并略具文才,其中还有两位远近闻名的熟练掌握多种高难度性爱技巧的瞎眼美女。

襄城人大都身材适中,脸宽,小眼睛,扁鼻子,下巴略尖。

他们是偶像崇拜者,既崇敬天上的神仙,也崇敬那些死去的鬼魂。

普通的襄城人在春夏时穿棉麻或丝绸制成的衣裳,在秋冬时则穿一种垂到脚面上的厚实棉袍。

每天早晨,绝大多数男人都至少要花半个小时来梳理他们的长发。

女人们很少上街(上街时,她们喜欢在头上蒙一块蓝布头巾),她们举止庄重,从来不与陌生人说话。

城中有几个闲人,痴迷于研制一种大型的滑翔装置,它通常有两只用牛皮或羊皮制造的翅膀(他们认为只有完全模仿了鸟儿翅膀的扇动,才有可能真正地飞翔)。

但迄今,尚未听说有人试飞成功。

襄城人不会字母,而用图形书写,也就是说他们所写的每一个字其实都是一张小型画作。他们不使用鹅毛笔,而用一种竹子制成的笔,其尖端以动物的细毛制成,就像画笔一样。

他们的纸张以草木制成,便宜且好用。

襄城人十分迷信一种写在黄纸上的能够驱使鬼神的秘密符号。

在医疗方面,他们特别善于将大麻制成一种药力强劲的麻醉药。

城中的官老爷皆长得肥胖。他们非常懒惰,似乎永远都坐在那精致的轿子里或者尊贵的椅子上。

他们身着华美的官服,穿着黑鞋,其鞋底由坚硬的白布制成。官服的前胸与后背,绣着或可爱或狰狞的神奇动物。据说,旁人仅从他们的帽子和腰带上,就能看出这些官员的职位。

他们的家门都涂成红色,居住的屋子由木头建造,在屋顶和廊檐上有令人惊叹的精美彩绘。屋里的墙壁雪白,地板用方石铺成。庭院布置得极其漂亮,有花草、假山、小桥、亭子、养鱼池和长廊——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

他们认为最体面的事情,就是在家门前修建一个石质或木质的高大牌坊。

不知为什么,他们都剪掉了右手的指甲,而将左手的指甲留得很长。

很久以前,城中出过一位姓姚的大官老爷,他在京城上班,深得当时皇帝的器重。

有人说,他最高强的本领就是精通各种占星学和预言术。

前年秋试,城里竟出现了三个年过七十岁的考生,此事瞬间就被广大的读书人传为笑谈。

襄城人使用的货币由金银制成,按重量使用,因此差不多每个人都随身带着一把小秤和一些碎金银,以便随时购买所需的商品。

他们爱喝一种用草药或树叶制成的热饮料,据考证,它的流行与佛教徒的热情推广有关。

他们都用两根细小的棍子来吃饭,即使是吃最小的食物,也能轻松夹取。一般来说,富人用的由金属或象牙制成,普通人用的则由竹子或树木制成。

大多数富人都喜欢将头发打成一个髻,然后用贵重的金网罩住它。

据上了年纪的人说,城郊的曳尾山中住着一位长生不死的得道高人,他白发苍苍,却长着一张儿童般的天真面容。

——以上为异邦人眼中的襄城。

冬,司南于襄城小住。初八,夜读《飞行状》,文出黄希朴著《隐麓堂异闻录》卷六。下附此文:

君姓郑氏,讳濂,字起原,襄城人。少孤,母守节。

弱冠为诸生,省试对策,以逾格被斥,遂绝意进取。性伉爽,光明洞达,与人居,竟日夷粹,不闻喧咤。为人颀而多髯,里中敬君,称为髯公,不以名字。

君少颖异,方三四岁,即知读诗。邻村有女小青,为贤公之后,君常从其家借阅经史,昼夜诵习。青性机警,工书法,见解非凡。君默然倾心于青。

青爱纸鸾,春风起,芳草依人,喜放于曳尾山下。青云:“与鸟儿同飞,余志也。”君闻之,神往不已。

景弘乙酉夏,青突患恶疾,不进饮食,久之竟不起。

入殓日,君泪如雨下,哀思如潮。后,不提婚事,专工飞行器。

君试材料无数,皆不果。闻城南高氏父子,工飞行器二十余年,即往。见高父,言谈甚欢。观其新器,形同鹰隼,高三丈,长九丈,骨坚而轻,极精美。人附其背,以牛皮绳拴紧肉身,便可于高地顺风而飞。

君问几时飞?高父云:“尚不知,未掌风力也。”

来年秋,忽闻高父之子初飞,风力变,吹至岩壁,亡。高父大恸,心灰意冷,又患痰疾,嘱家人,尽毁历年所造之器,大小凡十余件。寒心至此,闻者莫不黯然。是年严冬,高父长逝,年五十三。逝时雷电交作,雪如大掌。

君废寝忘食造器,三年后,飞行器成。此器形如鹄鸟,以四丈薄羊皮制飞翅,人捆于其背,起火位于腹,燃后即发力推行,顺风势飞出。

君精通星象,知景弘甲午四月初二卯时将起大风,风力足,不乱,利飞行。选乌鹊山黄肠崖起飞,由老友徐驰燃引线,如无碍,则乌鹊山始,落曳尾山之青冢前。

四月初一,晚,君食大碗宽汤拉面,饮三两烧酒,与徐驰至黄肠崖。见山石林立,古木蓊蔚,两鸟咿嘤于林外。

卯时到,果然风起,势满。君狂喜,备。徐驰竟手颤,燃数次未着。

君呼:“急!急!急!莫手软,误了大好时辰!”

燃成,器厉疾,出黄肠崖,顷刻载君飞入天际,后再无消息。

大痴居士曰:“余料君与青终相见,彼时定天呈变幻,顿见光明,万物纷飞若舞,有大美矣,岂犹恨其晚哉!”

读罢,司南甚感矣,心绪跌宕翻转,本欲长啸一二,却轰然间四顾无他,恍恍惚惚中,沉入异世之深潭。霎时,便飞越百年与千里,只见那襄城早消失殆尽,而这肉身已在冀城当中。

第八城,涵城

涵城是一座岛,这座岛就叫作“涵城岛”。

在任何机构出版的任何规格的地图上,她都是一座沉默的岛屿。

涵城岛位于爱丁洋的南海中,在她的西北部地区发现过一个罕见的远古时期恐龙种类的骨骼化石。古生物学家和古病理学家通过研究发现,该恐龙生前可能患有一种凶险的脑部癌症。

涵城在去年,平均每天大约有192 人出生和85 人死去。

城中有四大姓,分别是张、郭、徐、赵。截止目前,姓张的有31841 人,姓郭的有22658 人,姓徐的有19124 人,姓赵的有16835 人。

大部分文化程度不高的涵城人都认为婚姻既是爱情的坟墓,也是对性欲的一种高效的管理形式或发泄方式。对于最为感性的那部分涵城人而言,追求理想的爱情等同于一种冒险行为:可怕,但唯美,甚至崇高。

城中的女人们大多喜欢秘密锻炼自己的耻骨尾骨肌,通过这种古老的方法,可以使她们的阴道变得紧实,进而在性生活中得到更多的快感。

涵城是全球范围内施行变性手术最多的城市之一,也是施行美容手术最少的城市之一。多数涵城人皆激烈反抗“美貌暴政”的压迫,其中一部分人也激烈反抗自己的原有性别并最终都勇敢地做了变性手术。

做变性手术的人中,以男性变女性者居多(他们需要服用大剂量的雌激素,然后割掉阴茎和睾丸,制造一个阴道,之后还要做乳房扩大手术和鼻成形手术——做完这一切后,“他们”就变成了“她们”)。

几乎所有的涵城人都爱说一句话——“你听我说,我知道命运是什么”。

至少有五分之一的涵城人喜欢各说各话(似乎男人比女人的词汇量更多),这些人也都忠于自己小时候的一些古里古怪的幻想,喜欢紧紧地(徒劳地)抓住那些即将逝去的老派事物。

涵城人大都习惯在每晚入睡前给身边的亲人或爱人讲几个小笑话,这就渐渐形成了一种大众性的家庭文化习惯。毫无疑问,城中最畅销的书籍就是那些五花八门的笑话书。

创作笑话的作家一律被涵城人笑称为“闹闹”。

似乎涵城始终都半隐半现,因此我只能这样说(这样比喻):

涵城既像一首献给海市蜃楼的挽歌,又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关于辽阔大陆的斑斓梦境。

涵城。

一日,张景宜和徐兆山这两位文化界人士凑到了一块儿:

——兆山兄好啊,最近忙什么呢?

——如果我不说,你永远都猜不到——我左脚上的袜子破了一个洞!

——记得二十多年前,你经常穿一套笔挺的白色西装——那时的你,真帅气啊!

——我从不强迫女人……我爱她们,也深深地恐惧她们!

——我听说曾玉明死了,才活了五十多岁,唉,好人不长命啊……

——我天生就喜欢那些来历不明的事物,喜欢奇遇……

——最近我特别想出去走走,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待一段日子……

——景宜兄啊,我想过自己的结局……年老后的我,大概会醉死在涵城街头……希望能有一场大雪将我完全覆盖……

——兆山兄啊,你听我说,我知道命运是什么……小时候,我喜欢幻想,幻想未来会发生一些新鲜有趣的事情。但现在,好像该结束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好像一切都退场了,都完蛋了……

——昨晚,我又失眠了,那该死的夜晚!

——也许每个人的天空都裂开过一个口子,也许透过这个口子可以看到一些以前看不到的东西……一些黑暗中的东西!

——我不喜欢陌生人叫我的名字,那感觉就像一个不速之客突然把我从人群中给拎了出来……

——我刚看到一则新闻……就在昨天——11 月10 号,与涵城相隔万里的卡瓦地区的布隆达难民营中发生了一起炸弹袭击事件,造成54 人死亡和68 人受伤……袭击发生在难民营的一个广场上,死者多为女性和儿童……唉,直到现在,人类还是这么愚蠢,还是这么残酷……

——你听我说,我知道命运是什么——这件奇事大概发生在一星期前,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南城区结婚登记处的门口,崔一铭和汤希媛都在等各自的结婚对象来登记结婚,可是这两个结婚对象却迟迟不至,因此他们俩就凑到一块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没想到越聊越投机,一个多小时后两人一拍即合,竟然登记结婚了!(一年后,两人离婚;离婚三天后,崔一铭就做了变性手术,顺利成为一个“男到女变性人”。)

11 月2 号星期五(崔一铭和汤希媛登记结婚的那天),涵城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当然,在这一天里也并非无事发生,如:宏瑞集团董事局主席、宏瑞公益基金会发起人郭德明向母校涵城大学捐赠了8000 万元,以帮助“光泰商学院”的建设;一个年仅十二岁的男孩因为没有完成语文作业而受到班主任的严厉批评,之后他便负气从双环大桥(这座桥是涵城的自杀热门之地,它也被称为“短见桥”)

跳下,当场身亡;祖籍涵城的六十三岁的著名钢琴演奏家尚大同在涵城交响乐团音乐厅成功举办了钢琴独奏音乐会,他高超的演奏技巧和独特的个人魅力,赢得了现场观众热烈而持久的掌声;一名患有精神病的男子携带刀具和汽油出走,警方奖励3 万元寻人;东城区烟雨路上苑小区25 幢1603 号住宅中发生了一起天然气泄露事故并引发火灾,共有三人受伤,他们被紧急送往涵城第二人民医院进行救治,其中一人不治身亡;在北内环路与和平路的交叉口处,邱某驾驶重型货车由西向北转弯时与一辆电动自行车发生交通事故,造成电动自行车骑行者当场死亡,经现场呼气式酒精检测,邱某的检测结果为0;江晓、赵妙彤、程煜等多位明星现身启明机场,明星们被众多粉丝团团围住,场面一度极为混乱,甚至使机场的安保秩序都接近瘫痪……另外,在16 点48 分27 秒,司南来到了涵城北部的边界地带(大约在距离陡峭的岛岸两公里的地方),遇到很多卖旅游纪念品的小贩和挑选商品的游客,当他费力地穿过闹哄哄的人群后,便看到一个巨大的空无一人的螺旋式楼梯,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抬步向前,登上这座楼梯,一级又一级地向上而去,最后到达了月光下的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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